陈平原

什么叫“岭南文化”？很可能十个人当中就有十二三种说法，而且大都很有道理。我也曾努力总结过，但不如黄天骥老师的“包容、交融、生猛、淡定”八字诀精彩。因为他不仅土生土长，对这里的风土人情刻骨铭心，且有《岭南感旧》《岭南新语》《岭南师友》等著述作为坚强后盾。

2005年，我为《广东历史文化行》撰写引言，引述梁启超整一百年前的《世界史上广东之位置》。梁文大意是说：就中国史观之，僻居岭南的广东有如鸡肋；就世界史观之，地处交通要道的广东至关重要。正因与海外交通的便利，广东人养成了彪悍、活泼、进取、冒险的性格，“故其人对内竞争力甚薄，而对外竞争力差强”。近代广东之所以人才辈出，与地处中西交通要道，得风气之先有很大关系。

至于广东对当代中国的重要性，则很大程度得益于改革开放。1978年全国各省市GDP排名，广东才列第五，与今天的地位不可同日而语。翻阅改革开放的档案、回忆录及历史著作，当年广东官员及民众同心协力，闯过那么多艰难险阻。民间特别“生猛”、官员相对“包容”的广东，果然不负众望，最终为改革开放“杀出一条血路来”。回望梁启超的“神预言”，广东的地理位置、以及岭南文化基因，决定了其有可能在此关键一搏中发挥重要作用。

最近20年，各省市都在发掘地方文化，不管是“盛世修典”，还是非遗传承，只要有经济能力，而且得到重视，其实都不难做到。相对于“传承保护”，难度更大的是“创新转化”。那既是工作目标，也是瓶颈所在。这里需要人才、需要眼光、需要政策引导，更需要整体的精神氛围。

記得我在中山大学念书的时候，老师不断提醒，别满足于华南第一学府，我们需要跨长江、过黄河。也就是说，要在全国舞台上表演，而不是关起门来称老大。以今天广东的经济体量与科技实力，我相信全国人民对广东有更高的期待——不仅是经济强省、科技强省，还必须是文化强省。

因此，我们谈论广东的文学艺术、新闻出版以及高等教育等，都必须超越岭南文化的原有格局：一方面，岭南文化并非“活化石”，而是在不断蜕变中焕发青春；另一方面，今天广东一亿常住人口中，数不清有多少外来的精英——当然，“来了就是广东人”。如此聚集效应，自然藏龙卧虎，难道不该提更高的标准与要求？

如果把岭南文化放到粤港澳大湾区大背景下来考察，那么政治制度的差异与人文风俗的相通，使得粤港澳大湾区有可能在持续不断的碰撞、对话与交融中，创造出无数奇迹。世人对此寄予厚望，可这决不是自然而然的，其中有隔膜、有竞争，甚至不乏摩擦，就看你能否以耐心化解困境。这方面，岭南文化作为大湾区共同的根脉，可以起到某种缓冲与和解的作用，但最关键的，还是努力寻求共同或相近的价值观以及利益诉求。如何以良好心态以及最大的善意，来书写大湾区这篇得天独厚的大文章，有赖各方努力。（作者系著名学者、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

来源：南方日报第A11版：文化周刊·文艺评论 图片来源于网络7F9E0F00-D760-4A55-89FB-5238CE45D4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