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岚

洗澡，对于年轻人来说是一件日常而简单的事，但对于半失能与失能的老人来说，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据国家卫健委发布数据，我国失能、半失能老年人口高达4000万人。中国老年科学研究中心的数据显示，穿衣、吃饭、如厕、上下床、室内活动、洗澡等六项日常自理的活动中，最困扰老人的，便是洗澡。

为了解决老人这一需求，“老人助浴师”这个职业应运而生。根据某服务零售平台的数据显示，2021年“老人助浴”“老人洗澡”等关键词搜索量同比增长达808.06%，“老人助浴”订单量同比增长1450%。2022年2月，国务院印发《“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明确对老年人助浴助洁的服务作出规划，支持社区助浴点、流动助浴车、入户助浴等多种业态发展，鼓励“子女网上下单、老人体验服务”。这也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帮助老人洗澡这件事将会走向专业化和规范化。

在北京市东城区，一家名为“慈爱嘉”的居家养老服务机构正在为老人提供专业的洗浴服务。这里有100余名助浴师，每名助浴师从早晨8点开始接单，根据派单开始上门服务。寒来暑往，他们穿梭在这座城市，为老人们带去干净和体面的生活。

4月22日下午2點半，来自“慈爱嘉”的49岁助浴师李运红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按照约定时间前往张奶奶家。张奶奶今年96岁，儿子刘威（化名）70岁，母子二人住在这间位于北京某小区的50平方米的房子里，算得上是“相依为命”了。对于李运红来说，做助浴师一年多以来，每周一次上门给张奶奶洗澡已经成了李运红的习惯。

“每次小李来我家，我妈都会开心好几天，因为有人陪她说话了。”张奶奶的儿子刘威说。张奶奶见李运红来了，开始拉着她聊天。李运红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血压测量仪，为张奶奶测量血压和血氧。“高压正常，低压有些偏高。”李运红说。了解到张奶奶还没吃降压药后，李运红拿出降压药给她服下。

在李运红上门前，刘威已经为张奶奶准备好了洗完澡后替换的衣物。以往每次张奶奶需要洗澡时，都是刘威扶着她走进浴室。有一次，刘威没扶稳，张奶奶摔倒了，导致她的手和半边脸都肿了起来。“那次把我吓坏了，特别自责，再也不敢自己给我妈洗澡了。”刘威说，从那以后，他把家里各处都安装上了老人专用扶手，以防母亲再次摔倒。

根据中国疾病监测系统的数据，跌倒已成为我国65岁以上老年人因伤致死的首位原因。20%至30%的跌倒老人会遭遇中重度损伤，导致生活不能自理甚至死亡。除了摔倒，家属为老人洗澡还存在很多不安全的情况，这主要是因为家属缺乏老人护理方面的专业知识，在照顾老人的过程中容易出现错误的操作步骤。如果老人的子女年龄也60岁以上，发生危险的可能性将会更高。“老人照顾老人是最危险的，不仅是老人，他们的高龄子女也会有受伤的可能。”李运红说。

“我们洗个澡好吗？等会穿上干净的衣服。”李运红一边问张奶奶，一边继续从包里拿出各种助浴用品。经过老人同意是每次助浴前必须经历的步骤。大多数情况下，助浴师接到的需求来自老人家属，并非老人本人，这就导致一些老人会拒绝帮助。李运红明白很多时候老人并不是不讲卫生，而是不想麻烦别人。“他们从正常状态到失能状态，需要适应一段时间，这个时间可长可短，有些人可能好几十年都适应不了。”李运红说。如果遇到不情愿的、性格比较强势的老人，她只能耐心地劝说。

张奶奶同意后，李运红套上鞋套，进入浴室，铺好防滑垫，放水，然后将温水淋在自己的手腕上测试水温。

水温调试完毕，李运红来到张奶奶卧室，一边扶着张奶奶慢慢地走到浴室，一边说着鼓励的话。“有时候老人就像小孩子一样，需要哄着，尤其年龄大的老人，要经常认可她们。”

洗一次澡大约持续在40分钟，李运红解释道，因为老人需要时间适应水温，40摄氏度左右的水温最为适宜，并且从下身往上洗会更合适。在洗澡的过程中，她会观察老人的皮肤是否有发红或者不适应水温的状况。“另外，如果老人的身体哪里动过手术，洗澡时也需要特别注意，尽量避免触碰到老人受伤的位置。”李运红说道。

洗完澡后，李运红为张奶奶擦干身体和头发，并把她扶到床上慢慢躺下让她休息，给老人喝点温水，洗澡的大部分工作就算完成。接下来，李运红只需要把浴室收拾干净就算正式结束了。

李运红离开时近下午6点，临走前，张奶奶突然说了句：“小李，要不要留下吃饭？”一句家常的话让李运红和老人的关系进一步拉近，李运红听到后心里暖暖的。

为老人助浴并非只是一项简单的技能，从业人员必须拿到国家颁发的护理员资格证，才能上岗为老人服务。但只有证件还不够，助浴师在实践操作过程中会面临很多突发状况。

李运红回忆，自己刚入行时经常遇到难以处理的情况，也会束手无策，但随着从业时间长了，处理的突发情况多了，李运红几乎可以沉着应对，做到有条不紊。一次，李运红在给一位老人助浴时，因为聊起过往悲伤的事，老人突然在浴室里哭了起来。李运红害怕老人在浴室高温的环境下，情绪过于激动而缺氧，于是一边安抚着老人的情绪，一边迅速帮老人擦干身体，穿好衣服，等待老人情绪稳定后再继续助浴。“遇到特殊情况时，要迅速作出对老人身体有益的决定。”李运红解释道。

李运红在为老人助浴。（图片来源：受访者供图）

助浴服务最重要的就是安全。助浴师应当随时关注老人的身体变化，哪怕是一些很小的细节，如果不注意，就可能造成大的事故，也要承担相应的安全责任。李运红的同事曾经在助浴过程中遇到了老人遇险的状况。有一次，一位80多岁的老人在助浴时突然心脏疼痛、脸色发紫，碰巧当时老人的子女都不在身边。老人的状况吓坏了当时的助浴师，虽然在上岗之前助浴师都经历过严格的培训，也了解面对紧急情况时应该如何应对，但当危险就在眼前时，那种紧张感还是让人难忘。

然而目前助浴服务还没有行业统一的标准和规范，也没有相关法律法规来规范双方的权益。事实上，每个助浴师上门服务时，都有些“提心吊胆”。他们明知有安全责任，但老人的实际需求就摆在眼前，不能忽视。此外，面对助浴师的上门服务，大多数老人家属会表示理解和配合，也有一些家属抱有歧视和不尊重的态度。李运红曾经服务过一位老人，老人家属对她极度不信任，一进门就被要求出示各类证件。那时候，李运红感觉自己好像是被审判的犯人。离开之前，李运红还注意到家属在仔细检查柜子里的金项链和金耳环有没有不见，确保都完好无损之后才让李运红离开。

“那个时候心里挺委屈，自己一心想好好为老人服务却遭遇这样的歧视。”回忆起来，李运红心里很不是滋味。助浴师上门服务的过程中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李运红认为，事先做好准备非常重要——第一次助浴前，除了评估老人的身体情况，助浴师还应了解老人家庭情况，比如家里有几口人，他们性格如何，有什么注意事项等。如此一来，助浴时就不至于因为触碰到主人的禁忌而发生冲突。

在李运红的助浴师工作中，愉快的经历占大多数。李运红曾经助浴过一位90多岁的老人，老人因为眼睛看不清，洗完澡后没法自己剪指甲，所以李运红每次帮她助浴之后，都会帮她剪指甲。每次老人都会对李运红表达感谢，这让她很有感触：“很多我们轻而易举能做到的小事，对老人们来说很吃力。每个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他们的今天有可能是我们的明天。”

李运红的真心也换来了很多老顾客。每次助浴完成后，老人家属都拉着李运红的手说：“我们家老人只听你的话，只喜欢你，下次还希望你能来。”这些回应让李运红感到满满的开心与幸福。她说：“从事这个行业最大的意义就是感到自己被需要。”

不同的老人家属对助浴师的年龄、性格会有不同的需求。一些家属希望为老人助浴的是李运红这类比较有经验的助浴师，另一些家属则偏好年轻一些的助浴师，认为年轻人思想活跃、性格活泼，经常几句话就能让老人开心一整天。

出生于1999年的甘肃女孩张书燕是助浴行业的新兴主力军。身为一名“90后”助浴师，刚入职的时候身边的长辈表示不能理解，“怎么一个20多岁的小姑娘每天和80多岁的老人打交道呢”。在工作中，她也遭受过老人和其家属的不信任。因为张书燕身材娇小，老人会觉得她无法胜任工作。“你能助浴吗？你能扶得住我吗？”张书燕对老人的想法表示理解，并耐心地劝说老人放心，她是有过硬的专业能力的。

事实上，虽然张书燕年龄不大，却是个名副其实的“学霸”。她上学期间读的就是老人护理专业，在2021年全国养老护理职业技能大赛北京市东城赛区选拔赛中，她还取得了第一名的成绩。

作为为数不多的“90后”助浴师，张书燕认为，这项工作的意义和价值不单单是在给老人洗澡，而是通过洗澡跟老人们聊聊天，排解他们内心的孤独感。从这点上来说，她觉得自己是能够胜任这份工作的。“我性格比较活泼开朗，所以在工作中，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社牛’（网络用语，意为在社交方面游刃有余）优势，去拉近和老人们的距离。”

张书燕的助浴工作地点主要在养老驿站，这里经常都会有老人来驿站洗澡。在老人来之前，她都会根据每位老人的爱好做些准备。例如，喜歡听黄梅戏的老人今天要来驿站洗澡，张书燕就会提前在电视机里放上老人喜欢的桥段。有些老人喜欢聊聊曾经喜欢的球队，或是年轻时自己的过往，张书燕都会认真听，认真研究，争取下次能和老人们搭上话。渐渐地，活泼又细心的张书燕获得了很多老人的喜欢。

有时，张书燕也需要入户助浴。她至今还记得第一次上门的情景。那时有一名有经验的同事带她一起去，第一次上门助浴的张书燕感觉到有些紧张，她深吸一口气，把紧张的情绪压了下来。在狭小的空间与第一次见面的陌生老人接触，让张书燕感觉到有些不适应。她试着将老人带入了自己家人的角色，想象着在给自己的亲人助浴，渐渐适应了下来。

在处理老人不愿意洗澡的情况时，张书燕有自己的一套办法。76岁的苏奶奶是张书燕长期助浴的客户之一。因为苏奶奶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经常拒绝接受助浴服务，连家里人给她洗澡，她都要大吵大闹。

那天，苏奶奶再一次拒绝了张书燕。于是她提议道：“那我们出去转转？”苏奶奶答应了。张书燕扶着苏奶奶在客厅里走了一会儿后，再次提出洗澡的请求：“您看我们刚才出去走了一圈，天气这么热，洗个澡吧。”苏奶奶认为有道理，就同意了。苏奶奶的女儿在旁边看到后，忍不住夸她：“你的主意真好，我有时候都拿我妈没办法。”那次助浴以后，苏奶奶的女儿经常联系张书燕，并称赞她和以往家里请的助浴师都不一样，经常有很多“新点子”可以逗笑母亲。

“90后”助浴师的出现为行业注入了一股新鲜的力量。他们体力充沛，在和老人的相处的过程中经常有各种各样的新鲜想法，这对于一些有消极情绪的老人来说，能让他们忘掉不愉快的经历。然而，并不是所有年轻人都能够从事助浴行业，不少年轻人的家属第一个持反对意见，原因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子女年纪轻轻就要与老人打交道。

为了促进年轻人就业、解决行业内人才供给问题，有关部门持续加大政策支持力度。除了国务院印发的《“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之外，北京市民政局等多部门也联合出台了《北京市养老服务人才培养培训实施办法》，对于中职、专科、本科及以上学历的毕业生，给予4万元至6万元的入职养老服务行业奖励。

在今年全国两会上，不少代表委员们也提出要推动养老护理产业实现高质量发展。例如，全国人大代表、浙江华海药业股份有限公司总裁陈保华建议，要高度重视养老服务人员队伍（特别是人才队伍）建设，尊重养老服务从业人员的劳动，提高其报酬待遇和社会地位，并依法保护其合法权益等。全国政协委员、祈福集团副董事长孟丽红提出，要加强对养老服务人员的继续教育和后备人才培养，如开展养老服务从业人员职业培训和资格认证、促进养老机构与高等（高职）院校建立培养模式，以固定输送多层次的专业人才、为从业人员提供完善的社会保障制度和职业晋升通道等建议。

随着相关政策的出台，希望在不久的将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参与到养老服务业来，让越来越多的老人能够享受到干净和体面的晚年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