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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志强微型小说三题

2022-06-26浙江谢志强

金山 2022年6期
关键词:凉亭小鸭小贩

浙江/谢志强

凉 亭

挑着一担小鸭,走了许久,腿僵了,人乏了,小鸭们像是入眠了。一个凉亭就出现在前边,好像应了他突然冒出的歇脚的念头。箩筐一停,小鸭顿时叫起来,仿佛到了家。他坐进凉亭,掀开箩筐,一片攒动的嫩黄。

有一个背着草篰的农夫经过,驻足凑近,看着黄澄澄、毛茸茸的小鸭,说是要买几只,回去给小儿子当小伙伴。

卖小鸭的小贩问:“这野地怎么冒出个凉亭?还真是好地方,替走远路的人着想。”

农夫说:“供过往的行人歇歇脚,避避雨。我们村还没个村名,有人称我们是凉亭村,见到凉亭,就快到我们村了。”

小贩说:“凉亭村好客。”

农夫问起价钱,就迟疑,好是好,只是一时拿不出钱。他说:“我们这一带,各家各户都养蚕,春天,大家手里没钱,得等到农历五月,卖了茧子,才能有钱。”

小贩掏出粗糙的霉头纸(包装土特产的纸)说:“我在老家萧山常常采取赊账的办法,你看这样妥不妥,记下你的姓名、家址、数量、钱数,你把小鸭拿走,到时候,我来收账。”

农夫报了姓名、家址,还按了手印——小贩竟带着印泥。农夫说:“萧山到桐乡的石门镇,路可是很远呢,我最远也只去过石门镇。”

小贩顿顿足,说:“我这腿,很勤快,带我到了这里。”

农夫领着小贩进了凉亭村,村里到处都是桑树。转了一圈,仿佛撒下声音,满村都响着小鸭的叫声,伴随着小孩的笑声。

小贩的担子两头的箩筐空了,轻了,怀里揣着的那张霉头纸上写满了字和数。村名不知道,就画了个凉亭。

那个领他进村的农夫,还请他一起用了个早晚饭,说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儿。叫他留宿,他说:“趁凉爽,赶夜路。”

过了端午节,小贩成了小商贩,挑了一担小孩喜欢的物件,顺便来收取小鸭的赊帐。走到凉亭,歇歇脚,这一次箩筐里可没有声音,不过,想象孩子们拿到小玩意的反应,他就笑了。他没孩子,喜欢听孩子笑。

途中遇上一场雷雨,淋了,现在衣衫干了,霉头纸却成了一团纸浆,吸饱了雨水,一捏,还捏出墨色的汁水,像山林里的野果。

麻烦了。墨字已洇开,姓名、住址、款数,消失在纸浆里。他一向只记得小鸭,别人看来一色一样的小鸭,他能辨认出哪一只,但是,却记不住人名,甚至觉得所有人的面孔都一样,只知男女。

收账凭账单,无凭无据,谁会认赊账?他记得凉亭相遇的那个农夫的小儿缺了两颗当嘴的门牙,笑起来漏风,那天晚饭,小孩连饭也不安心吃了,模仿小鸭的叫声,很逼真。

一村的蚕宝宝结茧了吧?仿佛他也缠入无形的大茧中。因为这个凉亭,他接近了一村人,现在,小鸭该长大了。

炊烟升起,小贩进了村,一路吆喝。听见鸭叫,就探头看院。

不等他开口讨债——也不知怎么说,院中人说:“哎呀,你总算来了。”

小贩一喜,人家似乎就等待着他呢。

那户人家,给了他小鸭的赊款,还要他点一点。他顺手装入袋里,说:“让你们记挂着,费心了。”

这些日子,小鸭的赊款,他想一次,是一件事,再想一次,又增加一件事,心中就挂了很多事,事多心累。

小贩料不到如此顺利,没有一个人提出要对一对赊账单——凭据。竟还有人,将他来的消息传播开去,有人找来交钱,省得他跑脚。收了账,出了货——小孩看中货担里的小玩具,大人付钱。

最后一家,是他在凉亭相遇的那个农夫。农夫说:“我这小儿,常问起,小鸭长大了,伯伯怎么还不来呢?”

农夫的儿子数着几只鸭子,让小贩看。

小贩说:“这个村,是小鸭的家,明年春天,我还来。”

那个晚餐,又“添了一双筷子”。饭后告别,他要了几个“蚕宝宝”。他和衣,在凉亭过了一夜。他借着月光,点了钱,一点不少。

不知谁先叫起,反正有凉亭那个村庄(凉亭离村庄有两里远,坐落在入村的道路旁),就被叫成鸭子家兜村了。凉亭像兜口。据传,村外河边的凉亭,为清朝光绪年间,由村里人自发建起。

大暖橱

邵兴良是我多年的朋友,供职农业局,现已退休。可他闲不住,回村种水稻,收割后,邀我去。农家大院里,吃农家菜,喝自酿米酒。兴头里,他讲了父母结婚那一天的故事。

邵兴良的祖父挑着一副担子逃荒,拖儿携女,箩筐的绳子断了,就地安家。辛勤耕耘,繁衍生息,邵家成了子嗣众多的家族。后来,邵姓亲戚陆续前来安家落户,当年不过二十来户人家。祖父是个种粮的好把式。

祖父是邵姓家族中最为殷实家庭的当家人,造了很大很高的墙门,外地人来找他的曾祖父,村民就指墙门。由此,有了“大墙门”的称谓。

那一年,邵家的大儿子娶媳妇——也就是邵兴良的父亲成亲。媒婆牵线,祖父做主,墙门的堂屋重新粉刷一新,择了良辰吉日,设宴迎娶。

村前有一条河,邵家面对河。河边还有一个埠头。接新娘的船靠了岸,新娘先不露面,一箱一箱扎着红绸的嫁妆搬出来。

入大墙门,先嫁妆,后新娘,可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那场面,确实隆重热闹,邻村的村民也赶来观望。邵家放出风,来的都是客。

嫁妆一箱一箱入门,最后,只剩下一件大暖橱,就是大衣柜,怎么也进不了大墙门。搬抬嫁妆的都是老手,却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横着竖着,试了多次,望着大墙门,就是抬不进去。大暖橱比大墙门多出几寸,或说,大墙门比大暖橱小了几寸。卡在门外。

新娘的花轿停在场外。嫁妆不进,花轿不动。那几个抬嫁妆的老手已束手无策,周围看热闹的人们指手划脚。像是一条船搁了浅。有人说:女方给男方出了难题。有人说:新娘是在争取在男家的地位。

良辰吉日遭遇如此尴尬,坐在堂屋里的祖父终于出来,看了看,就吩咐佣人、雇工去仓库扛大米,还现场指挥,用一袋袋米垒成了一座拱桥。

抬嫁妆的人七手八脚,把大暖橱从大墙门顶端的“米桥”上顺利抬了进去。

在场的也有木匠,木匠也没见过这样超尺寸的大暖橱。通常,暖橱比门的尺寸稍小,搬进搬出方便。

邵兴良说:“第二年,我就出生了,祖父给我起了名字,兴良,双重意思,一是善良,二是粮食。第三年,土地改革,划了成分,分田分地,祖父划为地主,挨斗,吓住了。我三岁时,祖父病亡。”

邵兴良平时寡言,忧心忡忡,像有思想包袱。他填履历表,家庭出生一栏,总是填地主。他好不容易结了婚——他的婚礼可没有父亲那么讲究。女方看中他的才,样样活儿,他拿得起,放得下,有耐心,能吃苦,没脾气,还随和。

母亲跟邵兴良住在一起,婆媳关系融洽。

邵兴良说:“我上小学时,父亲去世了,母亲勤俭节约,牙齿缝里省出钱,供我学习。”

邵兴良休婚假,一天,母子俩喝茶,母亲讲起了自己的嫁妆——那个大暖橱,又笨又大。

那是个秘密,邵兴良的父亲也不知道。母亲对父亲愧疚,却开不了口。

父母的亲事确定下来,母亲娘家有顾虑,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担忧女儿从今往后在邵家的处境,就背地里,委托一个老木匠,是母亲娘家的远房亲戚,悄悄去邵家,量了大墙门的尺寸,然后,让老木匠做了一个尺寸超过大墙门边框的大暖橱,以此探邵家的底:一是家底,二是智慧。毕竟那一带常闹灾荒。

没料到,邵家储存了那么多的粮食,邵家祖父还急中生智,造了一座“米桥”。岂料,米桥炫耀了“富”,也成了邵家祖父的罪证,划成分的依据。

一卷土布

西北风刮得门窗呼呼响,像有人急着要闯入。乐观等着母亲取下织机上的一块布。母亲说:“外边那么冷,风停了再出去吧。”

乐观瞅了一眼冷清的灶,说:“一丈,正好。”

拉开门,风钻进。乐观侧身出门,说:“妈,你插上门。”

上了街,第一爿布庄。掌柜展开那卷布,一量,说:“九尺七寸,不到一丈,不收。”

乐观掖着一卷布,顺着风,像有人推搡他,到了第二爿布庄。

掌柜一量,摇头说:“九尺五,不到一丈不收。”

小镇只有一条主街,铺着青石板。枯叶像一群过街的老鼠,随风窜动。天寒地冻,难道是布冷收缩了?乐观打了个寒颤,似乎身子也缩了起来,衣服空出了许多,灌进了寒气。过了一座石拱小桥,他夹紧了那卷布。风掀动着他的衣襟,像是搜寻什么。

桥东有小镇最大的一爿布庄。乐观把布摆上柜台,真想对着布哈几口热气。他攥紧僵冷的手指,瞧着那把竹尺。

掌柜说:“九尺三,布织得好,可惜尺寸不符。”

乐观差一点要开口——出门前,我妈量过呢。不过,他觉得蹊跷。要不换个好天气再来卖。他挟着那卷布,低头顶风过石桥。突然,他刹住脚,一愣,以为桥栏的石柱被吹折了。

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倒在桥中央。

乐观上前,一摸老人的手,还有热气,腕有脉搏。他腋下的布,像个小孩从怀中翻下来那样,布垂直抖开了,裹在老人身上,又像翅膀一样展开,绕了几层,将老人裹严实了。背起老人,那么轻,他似乎展翅飞起,耳旁风呼呼响。

叩门,门开。风灌进屋里,屋里热闹起来,各种小物件发出响声。乐观背着老人坐在地上。门一关,他听见了老人呼出一口气,好像吐出寒气一样。

屋内恢复了平静。乐观说:“妈,生火。”接着,他把老人搀上自己的床铺,盖上打了补丁的被子,捂严实了。他想起了已逝的爷爷。

火在灶膛里跳舞。母亲抓出缸底仅剩的一把米,放入锅里。乐观悄声地和母亲说了桥上的遭遇。去时桥上空着,回时遇上了老人。老人一定是被风吹倒了。

母亲说没见过这个老人。乐观猜测:老人可能是一路顺风乞讨,进了小镇,街上净是风。

粥熬好了,盛了一碗,乐观托起老人的背。喝了粥,老人慢慢睁开了眼,似乎疑惑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方,连连点头,终于说:“我得起来,赶路呢。”

母亲说:“外边冷。”

老人说:“喝一碗粥,我就热了。”

母亲说:“观儿,这块布就给老人家披上吧,好挡挡风寒,我再织一块够一丈的布就是了。”

老人说:“这块布我不能带走。”

乐观说:“布庄也不收,你带走吧。”

母亲叫乐观送一程。

到了那座石桥,老人问:“小镇里有什么避风的地方?风过了,我再赶路。”

乐观一指,说:“东街尽头,有一座小庙。”

两人站在桥顶——老人躺倒的地方。老人让他留步。乐观提醒道:“老人家走好。”

老人转身。忽然,像有一只手,解开缠身的布,老人在桥顶旋转起来,像一股旋风。风中,布展开,越来越长。老人一步一步走下桥。桥东就是那爿布庄。布庄已关闭了门。

乐观以为风转向——起了东风。可是,分明还是刮着西北风。那块展开的布,逆风飘拂。布经过他的眼前——他让开。布的一端,已飘到桥西。

布连接起桥东桥西,仿佛在桥上搭起了另一座轻盈的桥。

老人的话也逆风传来:“我没什么感谢你们娘儿俩,你在屋里讲的话我都听入耳了,就将这块布拿去卖吧,你得收起来,不然要被风吹走了。”

乐观回过神来,他边收边卷,似乎布在不停地展开。他说:“这么长,我怎么收不完?”

立刻,他手中的布自动卷到了尽头。他转过脸,看桥东,不见老人的身影。一群枯叶随风在石板街上慌乱地涌动。

乐观扛着一大卷布,回到家,风停了。他对母亲说了桥上布的奇迹。母亲笑着,剪下一段布,一量,有二丈。

母亲说:“卖了布,买袋米。”

乐观背着一袋米回来,灶膛火已旺了。母亲的脸被火映得一亮一亮发光。他发现,那卷布还是那么大。

母亲量了好一会儿,不语只笑,说:“屋子漏风,该补一补了。”

那卷布,剪去两丈,可是,过后一量,还是保持原来的长度,一点也不少。过去,乐观上街会多看几眼姑娘,自从家里有了那卷布,他的目光总是期待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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