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铁苏铁

一

林小翔是一口气跑到海边的。对着海边那块黝黑的大石头，他拳打脚踢。不过，很快，他就停了下来，因为手痛了，脚也痛了。他趴在大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眼泪也一颗接一颗掉了下来。

蹲坐海边千万年的大石头当然不会痛，如果它知道痛，它肯定会对他说，男子汉大丈夫，就像石头堆成的山，有坚强的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管别人怎么说！当然，大石头也不会说话，它把担心藏在了肚子里，把忧愁写在了黑脸上。

从海面缓缓走来的风也不会说话，只摸了摸小翔的头发，拉了拉他的衣角，就从他身旁轻轻滑过，跑到别的地方玩去了。

浪花来了，像小黄狗的舌头一样，舔着他的脚丫，暖暖的，柔柔的。

林小翔爱极了这些小浪花，又怕极了大海。每次看到晃悠着的大海，他就像看到了颠簸的船只，头晕，心闷。每回出海，他都看不到大家说的，大海多么美丽多么可爱。对海，他除了晕，还是晕。然而，他是航运学校七年级的学生啊，航运学校的学生都是渔民的孩子，渔民的孩子一跳进海里，哪个不变成滑溜的鱼儿？可他偏偏是大海中一条不及格的鱼儿。这是他永远不想让同学知道的秘密。

偏偏，他的秘密被他的同桌彭海燕知道了。

彭海燕是个男孩子一样的女生，喜欢看男孩子喜欢看的《三国演义》，还喜欢叽叽喳喳地聊八卦。她不喜欢看《红楼梦》，却喜欢在他看《红楼梦》的时候，把他叫作林妹妹。彭海燕还是伯母的表妹的女儿，这个很远很远的亲戚，最喜欢走近他，捉弄他。有时在他耳朵边大叫一声，有时在他写着字的时候抢走他的笔……每次听到他大声尖叫，她就哈哈大笑。

小翔烦透了这个亲戚，就跑去找班主任调位置。班主任却说，都是一家子呢，怎么就同不了一张桌子呢？硬是不给换位置。他只能有多远就多远地躲着这个很远很远的亲戚。没想到，这个亲戚竟然当着全班的面，大声地说：“哈哈，林妹妹，原来你不止晕船，还晕海呀！我们航运学校，还有像你这样的人吗？”

他的脑袋“哄”一声，变成一片空白，脸颊和脖子热辣辣的，他站起来，高声尖叫：“你才晕海！你才怕海！我再说一遍，我……我是男的！”

同学们早就笑得东倒西歪了，像被十二级台风刮过一样。

他捂着耳朵，跌跌撞撞地冲出教室，书包也没拿。

二

傍晚时分，涨潮了。

太阳落到了海里，把水天相接的地方染成了橘黄色。银白色的海浪，一个接一个向岸边奔来，撞向大石头，撞出像爆米花一样的浪花，跳上了小翔的膝盖。

小翔往石头堆成的石头山顶爬去，坐在山顶上，望著神秘又遥远的大海，他心头的恨意也像潮水一样，涨了起来。

他恨自己在海里出生。别的小孩是在妈妈肚子里，躺足十个月才出生的。而他，七个月就出生了。妈妈说，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啊，一条船两个人，他爸要掌舵，她要收网拖网，那天没拖到多少鱼，反倒动了胎气，把他给拖了出来，还差点掉进了海里。海里出生，就海里出生吧，生于海长于海的孩子，哪个没有一身引以为荣的黑溜溜的皮肤呢？就他偏没有，他的皮肤怎么晒也晒不黑，比同桌小燕子还白，小燕子叫他林妹妹，叫得可理直气壮了。

他恨爸妈，偶尔恨。爸妈整天忙着摆网围鱼，年幼的他被绑在船尾，绑他的胶丝绳上放了浮标。爸妈以为，就算他掉海里了，也容易被发现，不会漂很远，也不会沉海里。爸妈没时间陪他玩儿。还好，他很快就有了自己的玩伴。看，晚霞中，那群白色的海鸥又飞下来了。海鸥在头顶飞，他在船板追赶，也不知道怎么就追到了围栏外，掉进了海里。他被救了起来，从此一看到晃动的海水，就感到头晕目眩。

长大后，他恨起了自己。他恨自己因为怕海晕船，不能像庄小舟那样，周末跟着爸妈到近海打渔;他恨自己因为力气不够大，不能像罗子滨那样，挑着一担鱼跟在爸妈的后面，一起挑到码头农贸市场去叫卖。

爸妈对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还小，活儿让爸妈干，你的任务就是把书读好。” 整个暑假，小翔就在家里读书。因为休渔期，爸妈也很难得待在家里，和他一起读书，陪他一起玩。可惜，幸福的暑假还没结束，南海休渔期就结束了。他知道，爸爸妈妈又要出海了。

“这次我们出远海，得二十多天。小翔，你住到伯母家里去，要像住在家里一样，要多听伯母的话啊。”妈妈对他说。

“可是……”

“可是什么，我像你这年纪，一个人划着小木船到海湾去，撒网，收鱼，都是一个人！哪来这么多娘娘唧唧！”爸走过来，拉他上了岸。

小翔就坐在码头的第九级台阶上，看着爸爸跳上船的背影，看着妈妈在船上忙来忙去的身影，看得眼睛慢慢湿润起来。

太阳爬到了船顶上空，礼炮响了起来！“嗖，嗖，噼啪——”一颗颗礼炮在灿烂的阳光底下燃烧，绽放，船尾的海鸥“哦哦”大叫，四散飞逃。

一千多艘轮船开渔启航了！

小翔看着站在船尾向他挥手的妈妈，看着渔船消失在海天尽头，他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落在台阶上。

三

海潮涨得真快。

蓝绿的海浪推着洁白的浪花，像冲锋的队伍一样，鼓噪着，呐喊着，朝石头山猛撞过来！小翔的裤脚湿了，他踮起脚，小心地走过高低起伏的石头，准备跳回沙滩上。突然，脚边的低洼处，飞起两只海鸥！小翔看过去，哟，有个由枯草树枝堆成的小巢，上面躺着四只小蛋。他打扰了海鸥孵蛋呢！小翔跳下沙滩，躲到一块大石头后面，看着两只海鸥探头探脑地往巢里飞。

“看，在那边！”大石头的另一边，突然冒出两个小脑袋，一支气枪对准了飞过来的两只海鸥。

“住手！你们想干什么？”小翔冲过去，拨开了架在石头上的气枪。

“又不是你家的海鸥！”一个小家伙去捡气枪，另一个朝小翔直吐舌头。

“海鸥不是我家的，不是你家的，是大家的，你不能伤害它们！”小翔喊。

两小屁孩一看就不是龙湾港渔民的孩子。渔民的孩子是不会吓唬和射杀海鸥的，因为他们从小就知道：海鸥能预知海上的天气情况，能把甲板上的剩菜剩饭和沙滩上死掉的鱼虾吃掉，能陪着甲板上的小孩玩……小翔的妈妈最喜欢哼这样一首歌，赞美海鸥的歌：“海鸥，海鸥，我们的朋友，你是我们的好朋友，当我们坐上船儿去出航，你总飞在我们的船前船后……”爸妈给他取名“翔”，就是希望他能像海鸥一样，搏击风浪，高傲飞翔……

“看，快看，好多海鸥飞来了！”那两个小屁孩跳了起来，对着大海兴奋地大喊大叫。

海面上，高空中，一个个小灰点很快就变成了一片银灰色的阴影，一大群海鸥飞过来了！海鸥们没有在石头山上停伫，它们在石头山和大海之间来回飞翔，“哦——哦——”大叫。海浪好像被海鸥们的翅膀扇动起来，浪涛一波接一波，猛烈地拍打在青黑的石头山上，又像拍打在肥皂山上——浪花上生出了很多粘稠的白泡沫。

小翔的眼睛慢慢眯了起来，脸色慢慢暗了下来。海里出生海边长大的孩子，当然知道这些现象意味着什么。

“快走！大风暴要来了！”他走过去，拉起两个小家伙，往岸边冲。他把两个小家伙送到一位焦急的妈妈面前，转身就往大伯母家跑去。

大伯母家里没有人，小翔冲到电话机旁，拨了妈妈的手机，一点声音也没有，爸爸的，大伯父的，大成哥的，全都一样。小翔懵住了，巨大的恐慌涌过来，形成一个幽深的无底洞，把他往里面吸。他“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天全黑了，大伯母终于回来了。她的脸色比平时苍白了很多。她摸着小翔的头说：“他们没事，他们的船因故障，在一个小岛上搁浅了，那里没信号。渔政支队已经发现他们了，准备出发营救了，他们会平安回来的。”

小翔撒腿就往码头狂奔去。

码头上的灯全亮了，照着一艘艘正往码头靠近的渔船，却照不亮渔船后面那片漆黑的大海。风从海上吹来，吹得人透不过气。那艘白蓝相间的渔政快艇被吹得左摇右晃。队长站在快艇上，两位工作人员正往快艇上跳。

小翔箭一样冲过去，也要往快艇上跳，两位叔叔回头拦住了他。

“让我去，我要去救我爸我妈！”小翔大声喊着，调子都变了。

无论小翔怎么叫喊，两位叔叔就是拉着不让他下船。队长一挥手，快艇“突突突”地发动了，两位叔叔一起跳上了快艇。

“不，我要去救我爸我妈！”小翔放声大哭。

“不行，小翔，你晕船，还晕海！”伯母从后面冲上来，紧紧拉住他的手。

“哈哈，林妹妹，原来你不止晕船，还晕海呀！”同桌小燕子的大笑声，同学们的大笑声，一下子灌满了他的脑袋，他感觉身体里突然冒出一股强劲的力量。于是，他挣开伯母的手，使劲一跳，跳上了已经发动的快艇。

四

快艇风驰电掣般，劈波斩浪前行。海水已经由蓝色变成了墨绿色，滔天巨浪一阵接一阵，迎面扑打过来，船身颠簸得更厉害了。小翔扑倒在快艇的甲板上，抓住船栏，呕吐起来。

“你看你，叫你不要上来，又不听！”队长走过来，一把抓起他，把他拉到驾驶室中控台后面，给他绑上安全带，“坐这个中间的位置，稳定性好点儿，会舒服点儿。你要是看着害怕，可以躺下来，闭上眼睛，数数星星，睡一会儿，等到了，我们再叫醒你。”

小翔試着把眼睛闭上，眼前一片黑暗，风浪在耳边尖锐地呼啸着，他赶紧睁开眼睛，可是，面前的景象已经不止让人害怕了，简直让人绝望了——天昏地暗，尖声呼啸的海风卷起的巨浪，足足两层大楼那么高！它们像在赛跑，一浪比一浪高，一浪比一浪急，朝快艇狠狠地撞过来！快艇像一片竹叶，被巨浪高高地顶起来，又被深深地抛入谷底，几乎淹没在水里面！快艇上下跳动，左右摇摆，小翔感觉五脏六腑都要被抖落出来了，肚子有东西往喉咙上翻滚，他又吐了。

“大海，恨死你！”小翔伏在椅背上，双手拍打着椅子扶手，边哭边喊。

“你不用恨大海。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大海是我们渔民的命根子，你爸妈在这片蓝色的沃土上努力耕耘，才把你养那么大。”队长走过来，大声对小翔说，“你双手抱紧椅背，深呼吸！”他轻轻拍打起小翔的背部。

小翔喘着气，深呼吸，再深呼吸，果然，气顺了很多。这时候，爸妈在风浪里撒网捕鱼的影子在他记忆的浪头里涌现，慢慢塞满了天地，他的眼睛慢慢注满了水汽。

“人有生气的时候，大海也会有生气的时候。你想想，大海如果不生气，风平浪静的，金色的阳光照在蔚蓝的大海上，银色的月亮从水天相接的地方升起来，暖洋洋的海风正拂过你的脸颊，我们的大海，是不是很美丽很可爱啊？”

队长的声音在小翔的耳边荡漾着，盖过了刺耳的风声浪声和突突的马达声，如美丽的大片在小翔的面前循环回播着……

“队长，看到他们了！有暗礁，不容易靠近！”驾驶舱的叔叔大喊。

快艇前头的大灯亮起来了，这下子，小翔也看到了，隔着汹涌的浪涛，他的爸爸妈妈和大伯都站在抛锚的船头，随着浪涛忽高忽低的。

“爸，妈，我来了！”小翔解下安全带，刚站起来，一个海浪扑来，他打了个趔趄，扑倒在舱板上。

队长一把抓起他，把他重新按在椅子上：“坐好，不要动！”

“大刚，找准方向！”队长走到船头，开始分工，“小峰，把绳子给我！”

小峰叔叔把手中的绳子抛给队长，队长使劲往外抛，就差那么一点点，绳子够不着爸爸伸出来的手。

“让我来！”小翔也不等大家反应过来，一把抢过绳索，站上了快艇的头部。队长连忙抱着他的腰，小峰叔叔也赶紧抱紧队长的腰。

小翔使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绳索往外扔。眼见绳索直直甩了出去，马上就能被爸爸接到了，一个浪头刚好扑过来，咸咸的海水从他嘴里灌了进去，又从他嘴里吐了出来。

“叔叔，我们再试一次！”小翔大声说。

“大刚，找准时机，靠近船头！”队长回头对驾驶舱喊。

一个巨大的海峰退了下来，快艇一个拐弯，快速驶向渔船，小翔用尽全身的力气，把手中的绳子抛了出去，绳子绷紧了！绳子被爸爸紧紧抓住了！

快艇迅速靠近渔船，爸爸、妈妈、大伯和大成哥成功登上了快艇……

五

一缕阳光从窗棂外斜射进来，金色的光圈在转动，躺着的木板床在摇晃着，床儿变成了海里摇晃的船儿，这是晕床吗？小翔瞪着眼，思考着，突然听到了同桌小燕子聒噪的声音！

“婶婶，是我不好，我知道错了，我……我以后不会这样说他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啦，说过就过了呗，不用放心上。”妈妈领着小燕子进来了。

小翔赶紧闭上了眼睛。

“婶婶，我真的知道错了。老师让我们看四大名著，在《三国演义》第七十回里，诸葛亮用了激将法，让黄忠出战，斩杀了夏侯渊，立下大功劳。我也想用这个方法，让小翔变得勇敢一点，不再惧怕大海。没想到，他还真中计了，还受了那么大的苦……”

“小燕子，真该谢谢你啊，正是你的激将法，让小翔能勇敢面对大海了呢！”

“真的吗？勇敢得就像我们海燕一样吗？”小燕子说着，张开双臂，在房间里“飞”来“飞”去。

小翔“嚯”地坐了起来，大声纠正：“不，像海鸥一样！勇敢飞翔的海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