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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回唱》“弃子情节”的文学伦理学批评

2022-06-15刘红霞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伦理选择

刘红霞

关键词: 《群山回唱》 弃子情节 伦理环境 伦理选择 道德模糊性

道德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重要表征,于文学伦理学批评而言,“当人获得了人的形式之后,还必须经历一个道德完善的选择过程,这就是伦理选择”a。伦理选择不仅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重要发展阶段,也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重要批评范式。然而,就文学文本而言,伦理选择是个复杂的问题,如同数学中的排列组合,即便是同样的故事情节,嵌入不同的伦理环境就会产生不同的伦理选择,而不同的伦理选择会带来不同的伦理启示和道德教诲。这一点在卡勒德·胡塞尼的《群山回唱》中有着较为明显的体现。

《群山回唱》是一部关于伦理的交响曲,由九个章节组成,每个章节讲述一个独立的小故事,而这些故事又通过主题间的“互文性”联系在一起。例如,“弃子”情节在小说中出现了四次。第一章,萨布尔所讲故事中的巴巴·阿尤布将自己的小儿子卡伊斯交给了魔王;第二章,萨布尔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帕丽卖给了瓦赫达提夫妇;第六章,妮拉·瓦赫达提以自杀的方式抛弃了帕丽;第八章,玛达丽娜将女儿萨丽娅留在朋友家里,再也没有出现过。虽然都在言说“弃子”的故事,但是主人公们所做出的伦理选择是不尽相同的。胡塞尼在揭示选择背后的伦理规范和文化观念时,更是淡化了道德批判,将人们本来的面目呈现在作品之中,不论善恶与对错。

一、萨布尔的忍痛割爱

萨布尔是《群山回唱》的主人公之一,也是造成阿卜杜拉兄妹分离的“主要凶手”。然而,读者对他的伦理选择却痛恨不起来。因为胡赛尼在小说的字里行间清晰地透露了阿卜杜拉的伦理两难。一方面,为了整个家庭能够继续生活下去,他必须将女儿卖掉以换取生存必需品;另一方面,将自己的骨肉卖与他人,着实是一个痛苦而又艰难的抉择,更不用说邻居们的冷嘲热讽与闲言碎语了。读者可以从中体会到萨布尔的感受,他是悲惨社会境遇的承担者和受害者,背负卖女的自责实属无奈,亦是忍痛割爱,令人同情。

具体而言,萨布尔没有让纳比舅舅开车来接,而是选择亲自送帕丽去瓦赫达提家里。去喀布尔的路途满是红褐色的沙尘和紧紧相挨的群山,他用勒勒车拉着帕丽艰难地前行,仿佛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进行伦理选择,更像是用这样的方式来惩罚自己的无用。让人尤为难忘的是他在途中所讲的故事,也就是小说开篇巴巴·阿尤布将小儿子交给魔王的故事。他讲述了巴巴·阿尤布听到魔王叩门声后是如何的痛苦,把卡伊斯关在门外时是如何心碎。“他在家里形同废人,不干活,也不祷告,几乎不吃东西。”b后来,他去找魔王报仇。历经沙漠、河谷和群山,终于来到魔王的城堡。然而,他发现儿子生活的地方竟是自己三辈子也想象不到的仙境,孩子们穿着漂亮的衣服在花园里奔跑、嬉戏,健康快乐地成长。最后,他默默地离开了那里。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萨布尔表面上是在讲故事,实则为“卖女”行为做注脚,借此表达自己的伦理困境:既有迫不得已的痛苦,又有些许希冀的期待。巴巴·阿尤布就是萨布尔自己,故事中的细节描述亦是萨布尔矛盾心境的补充。巴巴·阿尤布找魔王复仇途中所经历的艰辛,也是萨布尔自我惩罚的必由之路;他在魔王城堡所见到的景象,更是萨布尔的美好愿景——希望帕丽在瓦赫达提家里能过上更好的生活。不过巴巴·阿尤布是幸运的,魔王帮他抹去了记忆,而卖女儿的伤痛要跟随萨布尔一辈子,这便是故事与现实的区别,故事可以施以魔法,而现实充满了无奈与遗憾。

卖掉帕丽之后的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他回家以后卸掉了秋千,砍倒了大橡树,仿佛任何留有帕丽记忆的地方都会刺痛他的神经。“他往往神情幽闭,长久地沉默不语。他再也不讲故事了,自打他和阿卜杜拉从喀布尔回来,就一个故事也没讲过。阿卜杜拉觉得,父亲大概把自己的灵感也一并卖给了瓦赫达提夫妇。”既然父亲那么疼爱帕丽,为什么还要将她卖掉?因为恶劣的自然条件和拮据的经济状况已经夺走了他半个月大的奥马尔,面对即将来临的寒冬,他必须“砍下一根手指头,才能把手保住”,这也正是萨布尔所自责的地方。

读者能够体会、理解萨布尔的无奈与苦楚,甚至会做出同样的抉择。因为在某种程度上,萨布尔将帕丽卖给瓦赫达提夫妇是“正确”的选择。不仅能让整个家庭继续生存下去,而且帕丽可以在物质上得到保障,免受饥寒之苦,解除朝不保夕的威胁。养父母瓦赫达提夫妇也将帕丽视为至宝,给予她最好的呵护,让其拥有更多的选择机会。此外,纳比舅舅在身边默默照顾,也让萨布尔多了一份安心。然而,再多的宽慰与理解也弥补不了萨布尔的痛苦,他在选择卖掉帕丽的时候,将自己的快乐也一并卖掉了,此后的帕丽成为他的一个禁区,这也是为什么村里没有人问起帕丽,甚至没人提起她的名字。

二、妮拉的相互解脱

妮拉·瓦赫达提是一位离经叛道、放浪形骸的先锋派女诗人,这与她“一半是阿富汗人,一半是法国人的”伦理身份有关。她的阿富汗身份要求她遵守伊斯兰教的伦理规范,比如女子要穿布卡,戴面纱,不得裸露身体,不得接受教育。其法国人身份却鼓励她追求自己的意愿和天性。所以,妮拉穿着暴露,与父亲顶嘴,一次又一次地谈恋愛,写让人脸红的诗,被喀布尔人视为一个粗俗、放荡、不道德的人。即使婚姻也不能阻挡她会见情人的脚步,在苏莱曼瘫痪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带帕丽远赴巴黎。然而,在巴黎的妮拉也没有尽到一位母亲的职责。她为帕丽提供了物质支持,但是在精神层面,帕丽早早地被抛弃了。六岁的时候被带至巴黎,从此失去了父亲的关怀,同时也失去了阿富汗这位“母亲”。妮拉的言传身教让帕丽获得了更多的自由,但这种自由让她在精神上没了依靠,变得更加空虚,更加没有安全感。所以,她年纪轻轻便学会了抽烟、喝酒,甚至与男性发生关系。正是与于连之间的非正常关系,让母女二人变得不可调和,直接导致了妮拉的自杀,帕丽彻底成为孤儿。

如果说萨布尔将帕丽卖给瓦赫提达夫妇是肉体上的抛弃,那么,妮拉的“放纵”和自杀,则在精神上抛弃了帕丽。关于妮拉的抛弃,读者并不感到诧异,因为她的出格行为已然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扎希德直接说妮拉品行不端,“她既没囊,也没纳慕斯,没有好名声”。即使爱慕她的纳比舅舅也知道妮拉写的诗违背了传统,她“写的是爱情,而且这种爱情,也不是鲁米或哈菲兹笔下那种苏菲式的思慕,而是肉体上的爱”。妮拉在访谈中也直言自己对父亲以及阿富汗旧观念所进行的一些抗议。其实这种追求自由的反叛性思想才是问题的根本所在。妮拉从小接受两种文化教育,而自由、浪漫的法国文化在她内心占据了主导地位,让其无法接受阿富汗妇女的卑微处境。所以,妮拉义无反顾地将帕丽带到巴黎,开始新的生活。她在《视差》记者专访中,袒露了自己的心声:“我做的每件事情,布斯图勒先生,都是为我女儿做的。对我为她付出的这一切,倒不是说她不理解,或者说不知道感激,可能她就是没心没肺到了家。”妮拉执意买下帕丽,是不想让她遭受饥饿和寒冷;带她离开阿富汗,是“不想让她违背自己的意愿和天性,变成一个勤劳而悲伤的女人,一辈子俯首为奴,忍气吞声,永远处于恐惧的状态;不敢抛头露面,不敢说话,总是害怕做错事”。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妮拉是伟大的,也是孤独的。她敢于反抗不合理的存在,敢于面对流言蜚语。然而,拥有阿富汗身份的她并不能很好地融入巴黎的生活与文化,没有真正的朋友可言,让她雪上加霜的是女儿帕丽的不理解。帕丽不仅不知晓母亲的良苦用心,反而任性地与之敌对,甚至和妈妈的男朋友于连发生关系,导致妮拉的自杀。9B0883AC-BE36-4346-93F7-014622E6F3B3

应该说,妮拉与帕丽之间是相互抛弃、相互解脱,妮拉没有给予帕丽慈母般的关怀,她在帕丽身上也感受不到温存与理解。她的自杀,虽然让帕丽又一次被抛弃,但另一方面也消解了帕丽的心理负担,得以开始新的生活。反观妮拉,她的一生是孤独的,是不被人理解的,她选择以自杀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想必是生活得太过痛苦了,尤其是不能得到帕丽的理解,让她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勇气。

三、玛达丽娜的无情离弃

玛达丽娜并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然而其人物形象鲜明而深刻,因为她无情地抛弃了亲生女儿萨丽娅。小说关于玛达丽娜的描写比较少,主要通过她好朋友的儿子马科斯的视角来讲述。马科斯十二岁的时候,玛达丽娜带着萨丽娅去他家做客,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玛达丽娜。由于第一任丈夫喝多了酒,没有将狗拴住,五岁的萨丽娅被狗咬了,整个脸部严重毁容。后来,玛达丽娜以拍戏为由,将女儿萨丽娅留在他们家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直到三十多年后,马科斯在报纸上看到她的讣闻。“文中简略地记录了一个精心打理过的人生,一个富含成就、优雅、受人敬重的人生。”

如果说萨布尔出于生活压力抛弃了女儿,妮拉由于隔膜放弃了女儿,那么,玛达丽娜则是出于“个人追求”而离弃了自己的女儿。玛达丽娜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很会打理自己的人生。她不仅用美貌获取电影或舞台角色,而且为了所谓的事业和自由,将毁容的女儿干净利落地控制在未来生活之外。从社会伦理层面来讲,玛达丽娜着实应该受到道德的指责,她一手安排了萨丽娅的生活,完全不需要她本人的同意或者反对。由于一时性起,她在去往阿姆斯特丹的路上与一个陌生人度过了一个下午,便有了萨丽娅;为了不让自己难堪,她让萨丽娅生活在面罩之下;玛达丽娜带着萨丽娅辗转于不同的情人之间,最终将女儿像包袱一样丢在朋友家里,即使住了二十多年的房子距离萨丽娅只有六个路口的路程,也没有去看她一眼。这与她讣闻中提到的那个“优雅、有成就、受人敬重”的玛达丽娜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而这种对比更加凸显了她的自私、虚伪和无情。

以当时的伦理环境而言,玛达丽娜有美貌、有资源,完全可以把萨丽娅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以弥补自己的过失。然而,在玛达丽娜看来,萨丽娅就是她成功与幸福路上的绊脚石,她的存在势必会影响自己的發展。所以,她渴望逃离萨丽娅。她去马科斯家里拜访不仅仅是想念好朋友奥德丽娅,更多的是要把萨丽娅留在他们家。这就不难理解她坐轮渡离开的时候,“我以为玛达丽娜会站到船尾,挥手作别,抛来飞吻,她却快步走到船头坐下,看也没看我们”。或许玛达丽娜是一位成功的文艺工作者,但她不是一位合格的朋友,更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不仅在肉体上抛弃了萨丽娅,而且在精神上也抛弃了她。

玛达丽娜抛弃女儿的行为是违背伦理规范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一方面,每个人都有弱点,都有趋利避害的动物本性,“即使脱离了野蛮状态的文明人,其动物特性也不会完全消失”c。正如马科斯所言:“一个微弱的暗示提醒着我,我对玛达丽娜做出了过于苛刻的判断,她和我其实没有什么不同。难道我们不是都曾经渴望着逃离,改头换面,重塑新生吗?到了最后,难道我们不是都砍断了拴住我们的锚链,让自己得到解脱吗?”另一方面,她相信奥德丽娅可以给萨丽娅更好的照顾。作为一个居无定所的演员,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照料萨丽娅,而奥德丽娅可以。

她了解自己的朋友,奥德丽娅的忠诚简单而粗暴,“她要做不公不义之事的纠正者,做被践踏的草民的守望者”。事实证明,玛达丽娜的选择是正确的,奥德丽娅给了萨丽娅一个稳定而温馨的家,治愈了她心灵的创伤,让其以一个正常人的姿态生活、求学、工作,弥补了母爱的缺失。萨丽娅的美好结局给读者的心灵增添了几分慰藉,某种程度上削减了对玛达丽娜的道德批判。

胡赛尼在本书扉页上引用了13 世纪诗人鲁米的诗句:“走出对与错的观念,有一片田野,我将与你在那儿相会。”d这也是本书所要表达的内容。二元对立的对错观念并不是评价事物的最好标准,有很多东西并不是非白即黑。道德感充沛的作品引人落泪,而道德感模糊的作品引人深思。在这部作品里,人们仍会感动,但它不再是廉价的道德满足,而是通过削弱道德批判激发了更多的伦理思考。在“弃女”故事中,即便是最无私的选择,也难逃被谴责的命运,即使是最自私的安排,亦蕴含被理解的因素,这应该就是伟大作品的不朽之处。9B0883AC-BE36-4346-93F7-014622E6F3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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