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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短篇小说遗作《刷牙》

2022-06-13程文

名作欣赏 2022年6期
关键词:甘泉路遥新时期

程文

关键词:路遥 小说 甘泉 新时期

引言

路遥是以小说创作名世的卓越作家,小说在他的全部创作中占有至关重要的地位。根据《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收录,路遥现存短篇小说16篇(时间跨度:1973—1985)、中篇小说6篇(时间跨度:1980—1984),长篇小说1部(1986—1988),这些小说作品,基本涵盖了路遥从早期草创期(1970—1977)到中期迸发期(1978—1988)的主要创作,后期积淀期(1989—1992)的创作是以散文、隨笔为主体,不涉小说创作。因而,通观路遥历时22年的文学生涯的创作情况及其取得的成就,可以看出解读路遥的作品,应以小说为重心。

2017年,陕北甘泉县在打造“路遥书院”面向社会征集路遥资料的过程中,发现路遥刊于甘泉县文化馆内部文学刊物《泉》杂志1979年第2期的短篇小说《刷牙》。这篇小说以前未在中国国内任何一家公开刊物发表过,以后也未被《路遥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收录,因而,路遥在1979年发表的这篇小说,应被视为路遥的遗作。同年,甘泉县广播电视台拍摄电视纪录片《绝唱——路遥在甘泉》(王东迎编导),该剧首次披露路遥的短篇小说遗作《刷牙》,堪称功不可没。2019年,梁爽、梁向阳联名发表论文《新近发现的路遥短篇小说遗作〈刷牙〉》a,公布路遥的这篇小说并简要介绍了路遥创作这篇小说的背景。

2021年,笔者来到陕北,在甘泉县路遥书院发现路遥的这篇短篇小说《刷牙》,并在甘泉县作协主席崔喜奎等人的帮助下,得到《刷牙》的照相图片,对它进行了初步探讨。这篇小说署名是:路遥;写作时间文末标明是: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夜;小说字数是:2974字。从作品中反映的内容来看,清晰表明了路遥从“文革”时期偏重政治意识形态宣传的创作向新时期全力表现农村新人新事的创作转变,而这篇小说的写作时间1979年,正处在路遥从早期创作到中期创作的转折点上,这就为我们深化了解路遥从早期到中期的创作转变,提供了一份不可多得的见证文本。因此,笔者现将路遥的短篇小说《刷牙》原文公布,并探讨与其相关的创作背景和创作特色,希望对推进路遥作品的收集、整理工作略尽微薄之力。

刷牙

文/路遥

有些事本来很平常,可是一旦在某些环境中出现,往往会引起轩然大波。

一九七八年夏天,大山村十八岁的青年社员黑牛,在公社参加了几个月卫生学习班回来后,就成了队上唯一的“赤脚医生”了。

虽然是“赤脚”,但也还有“医生”之名;医生这两个字是和卫生这两个字连在一起的。不用说,医生本人都是讲卫生的。

就是基于这一概念,“赤脚医生”黑牛在学习班结束时,买了一个刷牙缸子,一把牙刷和三毛几分钱的一瓶牙膏。

回队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们这位“医生”就赤脚片儿蹲在自家门前的硷畔上,刷开了牙。

他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刷牙,不用说,当时的情况着实怕人: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刷破了,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但他不管这些。他照样使劲刷。他知道第一次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刷牙讲卫生,保护牙齿。作为“赤脚医生”,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刷牙的好处和不刷牙的坏处。

但是——生活中处处有这两个字——严重的情况出现了。

在这个离县城一百多里路、离公社也有五六十里路的偏远山村(这样的村庄在中国为数不少),人们还不习惯现代文明。可不,自古以来,这里谁倒刷过牙?在这里的人们看来,刷牙是“公家人”的派势,老百姓谁还讲究这!

现在在他们之中竟然有人刷起了牙,岂非咄咄怪事?所以消息风快传遍全村,

先后有一些老者和童稚向刷牙者的院子里涌来,像看一台大戏一样围住了他。

这些人围住这个刷牙的人,惊叫声和稀奇的议论,嗡嗡地响成一片。有几个老头为了看清楚一些这新景致,竟然在他的面前蹲了下来,像观察一头生病的牛犊一样,互相指着他的嘴巴各抒己见。随后赶来的几个拄着拐杖的老婆婆,从未见过刷牙,现在看见他满嘴里冒着血糊子,以为得了啥急症,吓得眼泪汪汪说:“还不赶快请个医生来……”

黑牛本来就是农村中那种爱干净的青年。劳动也好,虽然泥里来水里去的,但衣着经常给人一种整洁的感觉。除过平时穿的衣服,他还在箱底平平正正压着一套“礼服”——那是一身深兰色的粗布罩衣。布不怎样,但裁剪成制服式样,洗得干干净净,选得有棱有角,过个年节穿在身上,倒也还满俊气的。村里人因此都叫他“卫生人”。公社办卫生学习班,他们村当然推荐他了。

现在,这个“卫生人”的卫生程度显然已经超出人们能接受的范围了。

黑牛向来遇事不慌不忙。这阵儿也一样:他不管众人怎样围观,甚至嘲笑他,照样不慌不忙刷他的牙。他右手很不灵巧地拿牙刷在嘴里鼓弄了好一阵后,然后取出牙刷,喝了缸子里的一口清水漱了漱口,把牙膏沫子吐在地上,又喝了一口水漱了起来。周围一圈人的眼光就从那牙缸子里看到他的嘴上;又从他的嘴上看到土地上。

现在,黑牛刷完了牙。他很高兴:虽然牙床有点疼,但口里十分清爽。(这种痛快的滋味一生中从未体验过),他感到牙齿上剥落了一层什么东西——那是多年积下的污垢被清除了啊!他不是看见,而是感觉到自己的牙齿白净了——一定白净得像白玉米籽儿一样!

他站起来了,手里端着刷牙缸子,本来转身想回家,但不知怎的,心头萌生起这样一个欲望:乘这个机会,他很想宣传一下刷牙的好处。他现在已经是“赤脚医生”了!

他好记性——把学习班上公社医院大夫讲的牙齿方面的卫生知识,几乎一字不落说了一遍。

他的宣传还没完,人群里就发出了嘲骂声:“

哼!逛了几天门外,倒学起文明来了!”

“卫生卫生,老母猪不讲卫生,一肚子下十几个价猪娃哩!”

“哈呀,一股洋胰子味,把人鼻子都熏坏了!”

……

这时候,只见一个黑胡巴茬的老汉,满脸通红,豁开人群,径直朝人圈里的黑牛走来,他没出声,抡起庄稼人粗壮的胳膊,朝黑牛的嫩脸蛋上狠狠扇了一记耳光,然后大声喝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还不快滚回去,站在这说你妈的脚哩!”

这是“赤脚医生”他爸。

老汉一记耳光打散了看热闹的人群,院子里很快就剩下了他父子俩。

黑牛被他父亲打的牙刷牙膏都掉在了地上,手里只提着个刷牙缸子。他眼里噙着两颗泪珠,说:“爸,你为啥打人哩?我現在是‘赤脚医生’,给大家讲讲卫生的道理,有什么不对?”

“狗屁卫生!你个土包子老百姓,满嘴的白沫子。全村人都在笑话你这个败家子!你羞先人哩!”

“不管怎说,刷个牙算什么错!”黑牛嘴硬地辩解说,“你看你的牙,五十来岁就掉了那么多,说不定就是因为没……”

“放屁!牙好牙坏是天生的,和刷有屁相干!你爷一辈子没刷牙,活了八十岁还满口齐牙,临殁的前一年还咬的吃核桃哩!别给老子糊说了!趁早把你那些刷牙家具撇到茅坑里去!”

……

当天晚上收工后,满肚子委屈的“赤脚医生”去找生产队长——叫队长评评公道吧!刷牙讲卫生有什么不对?

这个村户口少,只是个生产队,所以队长就是全村的最高执政者了。老队长和黑牛爸一样满脸胡茬;在全村享有最高威望。他五十多岁的人,害着严重的气管炎,还为队里拼命劳动哩。

老队长这阵儿正盘腿坐在煤油灯前,一边猛烈地咳嗽着,一边用劲地抽着旱烟锅——不知哪个村里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庸医生告诉他:抽旱烟能治气管炎。并且理论说,气管炎是寒症,烟是热性的,驱寒。老队长竟相信了这“偏方”。尽管咳嗽越抽越厉害,他还是拼命用这“偏方”疗治他的气管炎。

黑牛准备谈完他自己的“刷牙问题”后,就要对老队长具体讲解一下抽烟对气管炎的害处了。他现在有这方面的知识。

老队长还没等他开口,便一边咳嗽,一边抽烟,一边说:“事情我都知道了。咳,你们这些年青人。庄稼人还刷牙哩?你看你洋不洋?文件上,报纸上,常常说修正主义,修正主义,你这样下去,离修正主义不远了!咱个老百姓,刷那牙干啥?如果全村的青年人都搞这个刷牙的把戏,这坏风气传开来还了得?当然,话又说回来,谁没年轻过两天?有缺点错误改了就对了。你也甭为这事熬煎,在咱社员会上好好检查一下思想就行了……”

老队长苦口婆心教育完黑牛,就猛烈地咳嗽起来。他赶紧抽了几口旱烟,接着又是一阵更猛烈的咳嗽。

等咳嗽暂时平息了的时候,他抬起头吃惊地看见坐在脚地小凳上的“赤脚医生”正流眼泪哩。他赶忙安慰说:“你看你这娃娃,哭啥哩?以后不刷就对了嘛!”

黑牛满面流泪从小凳上站起来,几乎是绝望地喊道:“老队长,我检查!但你也叫我刷牙吧!刷牙是讲卫生哩,又不犯法嘛!”

“还刷哩?哎呀,你这娃娃怎学成了个这?你把刷牙说的那么神!照你这样说,我和你爸也要学你的样刷牙呀?”

“你们要刷脑筋哩!”黑牛赌气地说。

老队长也动气了,他直起身板来,想大声说些什么,一阵猛烈的咳嗽终于使他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一边咳嗽,一边赶忙把那“偏方”——旱烟锅子,噙到了口角里,结果咳嗽更猛烈了,憋得老汉满脸乌青,上气不接下气,慌得黑牛赶忙上去给他捶背。

咳嗽停息了的时候,老队长已经没力气说什么了。他背靠在铺盖卷上,闭起双目,痛苦地喘息着。

老队长肉体上的痛苦加上自己心灵上的痛苦,黑牛简直难受的连气也出不上来了。他想:我再给他讲抽烟对气管炎有害处,他会听吗?咳,病也许好治,老脑筋难改……

他觉得很闷,便从这屋子里出来了。

他站在村头一颗老榆树下,望着星光下朦胧的连绵不断的大山久久地出神。全村人都睡了,看不见一星灯火。夏夜的风把他那梳得很整齐的偏分头吹得纷乱。在这沉重的寂静中,他突然好像听见地平线那边隐隐约约有些隆隆的响声。

天很晴,不象是打雷。是什么呢?是汽车?是火车?是飞机?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声音好象是朝着他们村来的。少年特有的憧憬和幻想,使他忘记了一天的不愉快,惊喜地用眼睛和耳朵仔细搜寻起这些声音来;黑暗中他微微笑咧开的嘴巴,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一九七九年三月二十七日,夜

路遥在甘泉的创作背景

在路遥的成长历程中,陕北的三块地方对他至关重要:榆林清涧县,是他的出生地;延安延川县,是他的成长地;延安甘泉县,是他的创作福地,而路遥对甘泉情有独钟,他曾一次次在自己笔下称甘泉为“温暖的小县城”b。从20世纪70年代中期到90年代初期,路遥几乎每年都要光临甘泉,这个位于陕北南部、洛河水穿城流过的古老小城,虽然只有四万人口,却享有“十年九不旱,见苗收一半”的美誉,这座风光明媚、物产丰饶、文物古迹众多、人民生活滋润的小县城里,留下了路遥一生中最难忘的美好记忆。而这一切的缘起,都是因为一个人:路遥年轻时最友好的朋友——张弢(1946—2010)。

路遥与张弢相识于1975年,当时,路遥还是延安大学中文系的一名大学生,而张弢已经是驰名陕北的作家。张弢来到延安大学举办文学讲座,他那滔滔雄辩和惊人才华震撼了年轻的路遥,于是路遥主动去结交张弢,而在当时,路遥除了拥有天赋和抱负以外,实际上一无所有,但他幸运地遇见了伯乐张弢,热情仗义、爱才如命的张弢一眼相中并真心怜爱路遥这位出身寒微却心比天高的文学青年,两位陕北未来的文化英雄就这样正式订交。因此,从1975年开始,路遥每年都去甘泉采风写作,他每次都找张弢帮助,张弢是甘泉文化界鼎鼎大名的领袖人物,曾担任甘泉县文化馆馆长、文化局局长等要职,他为人既坦荡磊落、热情四射,又嗜酒如命、不拘小节,堪称是一位典型的陕北豪侠。那时候,对正在文学事业上攀登的路遥来说,张弢是一个理想道路上的同行者,一个热诚无私的好朋友,一个甘心情愿为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艺术家充当人梯的仗义大哥。路遥每次来到甘泉,张弢跑前跑后,为路遥安排免费的食宿,营造优越的创作环境,不仅如此,张弢还引荐路遥结识一些高朋贵友,其中最重要的,有甘泉县县委书记乔尚法、甘泉县道镇公社书记高应才、甘泉县水泥厂厂长郝东海。

1979年,甘泉县文化馆创办了文学刊物《泉》,主编就是张弢。当时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全国开展了解放思想、“拨乱反正”工作,文艺界也开始纠正极“左”路线,整个国家呈现出了崭新的局面,《泉》杂志作为一个时代的见证应运而生,正如它的发刊词表达的办刊宗旨:

本刊希望广大读者大胆地检讨三十年我国文学所走过的道路,对我们的文学提出更高的要求;文学工作者应努力扩大自己的视野,开拓新的境界,创造出无愧于中华民族三千年文明史的新文学。

由此可知,《泉》杂志立意高远,虽是一本县级刊物,却汇集了陕西文坛乃至中国文坛的许多知名作家担任编委,吸引了陈忠实、贾平凹、路遥、王蓬、高建群、刘成章、晓雷、李天芳等著名作家,群星汇聚,代表了当年“文学陕军”的创作力量,反映出张弢具有超强的社会组织能力,而路遥对张弢信任有加,自然乐意将作品投稿给《泉》杂志。因此,1979年,路遥的两篇短篇小说《青松与小红花》《刷牙》分别刊登在《泉》杂志的创刊号和第2期上。

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初,伴随着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和思想解放运动的浪潮,中国广大农村出现了快速发展的势头和欣欣向荣的局面,这是中国大陆自1919年以来出现的第二次伟大的民族觉醒和复兴,诚如西方历史学家所赞誉的“活跃起来,中国!”的新时期的到来。它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古老的陕北大地,而路遥作为陕北大地的忠实儿子,他感应着时代的召唤,用自己手中的笔,及时记录下陕北大地上发生的一切崭新的变化与文明的脚步。

当时,路遥之所以来到甘泉采风,是因为甘泉推行改革的步伐走在了陕北的前列,加之甘泉县最大的道镇公社书记高应才是路遥的朋友。根据甘泉作协主席崔喜奎的回忆文章《路遥在道镇》的描述,当时甘泉农村展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的丰收盛况:

那一年,道镇公社和全国一样,落实了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就是群众说的“分田单干”,比前两年的分组作业又先进了一步。群众的劳动积极性得到了极大的提高,普遍是“懒人不懒了”“闲人不闲了”,粮食生产是“大集体”的几倍。秋后,家家户户院内玉米棒推积如山,群众自然是喜气洋洋。往年农民交售公购粮,都是公社干部和村干部挨门挨户,再三催促才能完成任务。1980年的公购粮任务,公社干部没有催,村干部没有上门,道镇粮站人山人海,群众交粮的积极性特别高涨,交粮队伍排到了道镇街上。这一年,全公社交万斤粮户26户,交五千斤以上的28户。群众把当年的粮食和近两三年的余粮都卖给了国家。他们这种爱国家、爱集体的高尚风格,受到了县、地区的表彰和奖励,也成为省、地的一件重大新闻,陕西日报曾连续作了十几次报道。粮油入库结束后,省电视台来道镇公社就交售万斤粮拍摄了专题电影。

在改革新风的吹拂下,农村成长起来的新一代青年们,由于物质生活的改善和社会环境的宽松,逐渐萌发了不同于他们父辈的新的思想意识和生活观念,路遥敏锐地观察、捕捉到了农村青年生活中的这种新变化,并及时写入自己“当代纪事”式的短篇小说中,《刷牙》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产生的。《刷牙》是一出生活的小喜剧,通过农村中具有新知识、新观念的赤脚医生黑牛追求新的文明生活方式——刷牙,而与固守落后生活方式的父亲、队长的冲突,表达了路遥对农村有志青年的思想、生活的深切关注,而这也是贯穿路遥小说的主旋律,从《人生》到《平凡的世界》反映的波澜壮阔的改革时代背景下中国农村激荡的社会史诗,从高加林到孙少安、孙少平为代表的有知识的青年农民拼搏奋进、改变命运的征程,路遥总是将他笔下的青年的命运与时代的脉搏紧密交融在一起。因而,路遥写于早期的这篇小说《刷牙》虽然篇幅短小,情节简单,但却体现了路遥一贯秉持的密切感应时代新风、呼吁变革陈规陋俗的创作精神,而强烈的时代精神、浓厚的平民意识、深挚的人文情怀,这三者构成了路遥小说内蕴的社会价值,并且诚如某些评论家所说的那样,社会价值大于它们的文学价值。

小说《刷牙》描写的改革初期陕北农村青年中出现新生活方式——刷牙,是路遥在甘泉采风后,有感于农村中的新人新事而创作,而在创作过程中,路遥从甘泉朋友们的讲述中也获取了灵感,崔喜奎在回忆文章中讲到一件趣事:

刚一坐下,路遥就问我:“小崔,今天漫庄河大队书记郝中和说他大队女团支部书记刷牙的事,是怎么一回事?”

我举起酒杯说:“今年四月份,县上召开青年积代会,我带队参加会议。漫庄河大队女团支部书记和另外大队女青年与企事业单位两名女干部住一个房间。第二天早晨,两名女干部刷牙洗脸,爱得她两个农村女人悄悄地说,看人家干部都刷牙,闻见味道怪香,牙又白白的好看。咱俩牙都是黄的,没有人家的好看,咱俩也买牙刷牙膏刷牙,也洋气一点。中午饭后她俩就到百货公司买了牙刷牙膏和刷牙缸。第三天早晨,两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动手刷牙,怕刷不好让干部笑话。两人又商量,干脆回家再刷,不会丢人。会议结束后,回到家的第二天早晨,漫庄河团支部书记端了一缸水,把牙膏挤在牙刷上,蹲在硷畔上刷了起来。邻居有五六个娃娃看见后,不知道是干什么,都围在一旁观看。因初次刷牙,牙床出血,从嘴里掉出的牙膏沫是带血的,一边刷一边往下掉。几个娃娃嘴里不停地喊叫,血糊糊出来了……”

路遥和高书记听得拍腿大笑说:“娃娃们说得好。”

“正在这时,她大(她爸)从沟底担着一担水,气喘吁吁地上来了,看见女子蹲在那里用手在嘴里胡挌捞,又听见娃娃们一直说血糊糊出来了,气得两眼大瞪,骂女子:‘大清早从嘴里往出掏什么?往回滚。’女子漱了一下口,嘴噘的多长,回家去了。”

高书记说:“看来漫庄河大队年轻人刷牙还是团支部书记带的头。”

路遥接着说:“怪不得大队书记说他村里卖粮有钱了,年青人都刷牙。我感到很吃惊,问他刷牙还奇怪吗?书记说村上人老几辈都不刷个牙。真是有趣,可以寫个故事。

路遥通过农村中涌现出来的这些趣事,反思中国农村,尤其是他生长的陕北农村种种落后、蛮荒的风俗陋习。路遥决不守旧,相反他是新生活的热烈的歌手,他根据自己亲历的现象和感受,融入小说作品,创造出灵动鲜活而又感人至深的艺术形象来,这就是路遥的代表作《人生》中的女主人公——人见人爱的陕北好女子刘巧珍:

刘巧珍刷牙了。这件事本来很平常,可一旦在她身上出现,立刻便在村里传得风一股雨一股的。在村民们看来,刷牙是干部和读书人的派势,土包子老百姓谁还讲究这?高加林刷牙,高三星刷牙,巧珍的妹妹巧玲刷牙,大家谁也不奇怪,唯独不识字的女社员刘巧珍刷牙,大家感到又新奇又不习惯。

村里少数思想古旧、不习惯现代文明的人,在山里,在路上,在家里,纷纷议论他们村新出现的这个“西洋景”。

刘巧珍根本不管这些议论,她非刷牙不可!因为这是亲爱的加林哥要她这样做的啊!痴情的姑娘为了让心爱的男人喜欢,任何勇气都能鼓起来。她根本不管世人的讥笑;她为了加林的爱情什么都可以忍受。

这天早晨,她端着牙缸,又蹲在他们家的硷畔上刷开了牙。没刷几下,生硬的牙刷很快就把牙床弄破了,情况正如村里人传说的“满嘴里冒着血糊子”。

但她不管这些,照样使劲刷。巧玲告诉她,刚开始刷牙,把牙床刷破是正常的,刷几次就好了。

将《刷牙》中黑牛的刷牙与《人生》中巧珍的刷牙进行比较,我们可以看出,路遥对于他俩追求文明、先进的生活方式的行为,是报以深深的理解和同情的。他俩都成长在改革初期,呼吸感应着时代气息,热烈向往践行着新的生活方式,这也是路遥笔下的农村有志青年共同经历过的相似的人生追求,从这一意义上说,黑牛和巧珍都是改革初期陕北大地上出现的具有觉醒意识的“追梦人”。虽然,他俩的理想境界还停留在改变生活方式的层面,但他俩无疑为后来孙少平、田晓霞等平民英雄式的艺术形象的出现划出了奋斗者的先行轨迹。顺便说一句,路遥作为陕北农村成长起来、拥有“城籍农裔”身份的作家,他早年也曾追步过插队陕北农村的北京知青的文明生活方式——刷牙,并将刷牙习惯保持终生,即便病危期间,他也坚持刷牙洗面。负责照顾路遥的西安西京医院的护士长魏兰娉在回忆文章《路遥最后的日子》中写道:

其实不管路遥是多么想做一个城里人,但他骨子里已被彻彻底底遗传上了陕北人的生命密码,包括他的卫生、生活、饮食习惯,都保持着地地道道的传统陕北人的烙印。但他又很讲究生活品质,他是我见过最早用洗面奶洗脸的男人。我至今清晰记得他永远用一种叫“青瓜素”的洗面奶。g路遥就是这样,他永远是新生活的追求者和新思想的践行者,他顽强地体验生活,并且力求超越旧有规范,而这也是他塑造的陕北大地平民英雄们共通的心灵轨迹和奋斗路径。路遥与他们拥有相似的命运,他理解他们并始终不倦地书写他们,最终路遥成为代表陕北大地并且象征改革一代人的奋斗历程的文化英雄。

路遥小说创作的转变

路遥的小说创作,始于20世纪70年代初“文革”后期,当时路遥从事创作,不可避免地受到中国文坛盛行的极“左”政治意识形态的影响,因而这一时期路遥创作的短篇小说,以表现农村先进劳模、歌颂公社集体生活为主旋律,带有明显的图解政治、宣传路线的忠诚文学色彩,而这也是“文革”时期中国大陆正式出版的文学作品的通行模式,对此我们不宜过分苛责路遥在当时的政治、文化背景下的创作取向。从1972年至1973年路遥发表的三篇短篇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可以看他遥早期创作的这种鲜明特色。

路遥小说人物列表“文革”时期

(短篇小说)

一、《优胜红旗》(《山花》1972年第7期)

1.二喜(青年社员、先进劳动者)

2.石大伯(老年社员、先进劳动者)

二、《基石》(《山花》1973年第15期)

1.宁国钢(退伍军人、先进劳动者)

2.高峰(民兵营营长)

3.小杨(民兵营文书)

三、《代理队长》(《山花》1973年第18期)

1.赵万山(贫农社员、先进劳动者)

2.赵有贵(赵万山堂兄、光棍闲汉)

3.赵大娘(赵万山妻子、农村妇女)

路遥在“文革”结束后,对自己早期的短篇小说创作做出了认真的反思,他努力突破极“左”政治意识形态的藩篱,开始关注和探索中国农村生活中出现的新人新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路遥的这种创作上的努力突破和方向转变,是逐步地进行自新而非一蹴而就的。从路遥在1976年至1978年写作、发表的三篇短篇小说来看,作品中的农村主人公形象,依然是人民公社集体化生产、生活方式下的先进劳动者或干部,由此可见路遥从“文革”时期宣扬英雄劳模的写作模式,向新时期转变过程中他在塑造人物形象上的连贯性。

四、《父子俩》(《陕西文艺》

1976年第2期)1.高三星(民兵队长、农村“先进”分子)

2.高进发(老年社员、农村“落后”分子)

3.张书记(公社书记、农村基层干部)

五、《不会做诗的人》(《延河》1978年第1期)

1.刘忠汉(公社书记、基层忠诚干部)

2.张玉山(公社副主任、基层跟风干部)

3.小王(刘忠汉助手、副食品公司文书)

六、《在新生活面前》(《甘肃文艺》1979年第1期)

1.曹得顺(机械厂工人、先进劳动者)

2.冯国凡(机械厂书记、基层忠诚干部)

3.曹得顺妻子(家庭妇女)

20世纪70年代末期,路遥虽然对“文革”中统治中国文坛的极“左”政治意识形态进行过痛切反省和批判,使他成为“文革”后期中国大陆最早具有觉醒意识的知识青年中的一员,但一直要等到1979年春天,当历史前进的巨輪行进到此催使中华大地发生整体变革的年轮到来之际,路遥这位时代的歌手方才应时而生,他的创作由此发生根本性的转变,放开粗豪而温暖的嗓子,开始了对新时期、新生活、新青年的热烈礼赞,象征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

七、《夏》(《延河》1979年第10期)

1.杨启迪(插队知青、有理想青年)

2.苏莹(插队女知青、有理想青年)

3.张民(反对派知识分子、有理想青年)

4.江风(插队知青、文革“先进”分子)

5.马平(插队知青、文革逍遥派分子)

八、《青松与小红花》(《泉》1979年创刊号)

1.吴月琴(插队女知青、有理想青年)

2.冯国斌(公社书记、基层忠诚干部)

3.张华(县委书记、地方开明干部)

4.杨立孝(公社文书、基层奸猾官吏)

5.运生(青年农民、淳朴劳动者)

九、《刷牙》(《泉》1979年第2期)

1.黑牛(赤脚医生、农村先进青年)

2.老队长(公社队长、农村落后干部)

3.黑牛爸(农村落后农民)

通过以上三篇短篇小说中塑造的人物形象,可以看出,路遥已经挣脱“文革”时图解宣传政治意识形态的创作模式,开始对“文革”给广大普通人造成的痛苦和不幸进行反思,例如《夏》和《青松与小红花》中探讨困守农村的知识青年的出路,《刷牙》中表现农村先进青年追求文明生活方式的艰难,从中可见路遥对历经劫难、贫困落后的中国农村生存环境的全心关注和对身陷困境、有志难展的农村众多知识青年的无限同情。路遥的小说创作就这样由“文革”时期走入了新时期,并且从这时起,路遥逐步明确了自己牢固的创作取向,他清醒地意识到,他是在为一个时代、一块土地、一大片人群而写作,他握着手中那支纯洁的笔,竭尽生命地呐喊改善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生存环境,直至生命终结。

新时期

十、《匆匆过客》(《山花》1980年第4期)

1.時髦青年(市民、好心人)

2.青年妇女(市民、好心人)

3.“我”(机关干部)

十一.《卖猪》(《鸭绿江》1980年第9期)

1.六婶子(孤苦老婆婆、农村五保户)

2.过路人(农村无赖)

十二、《冬天的花朵》(《衮雪》1980年第2期)

(该作系短篇小说《风雪腊梅》原作)

十三、《姐姐》(《延河》1981年第1期)

1.小杏(农村女知青、有理想青年)

2.高立民(插队知青、高干子弟)

3.父亲(小杏父亲、农村淳朴老人)

4.宝娃(小杏弟弟、农村高中生)

十四、《月夜静悄悄》(《上海文学》1981年第6期)

1.大牛(苦命庄稼汉、憨厚劳动者)

2.兰兰(农村高中生、大队书记之女)

3.高明楼(兰兰父亲、大队书记)

十五、《风雪腊梅》(《鸭绿江》1981年第9期)

1.冯玉琴(农村高中生、有理想青年)

2.康庄(农村高中生、进城务工者)

3.吴所长(招待所所长、地委书记太太)

十六、《痛苦》(《青海湖》1982年第7期)

1.高大年(农村高中生、有理想青年)

2.小丽(农村高中生、现实派青年)

3.高仁山(高大年父亲、农民)

4.小丽妈(小丽母亲、农妇)

5.大年哥(高大年大哥、农民)

十七、《生活咏叹调》(《长安》1984年第7期)

1.政委(现役军人、前农村受苦娃)

2.大嫂(小县城摊贩、好心劳动者)

3.焦二(小县城恶汉、黑心保安)

4.副教授(高校教师、前农村受苦娃)

5.小萍(农村小学生、干部之女)

6.老马(退休工人、小马之父)

7.小马(煤矿工人、有理想青年)

8.护士(医务工作者、多情姑娘)

十八、《一生中最高兴的一天》(《西安晚报》

1985年3月31日)

1.父亲(农村民工、普通劳动者)

2.高五(贫苦农民、普通劳动者)

3.“我”(改革派知识分子)

与此同时,路遥在跨入新时期以后正式开始了中篇小说创作。从1980年到1985年间,路遥接连发表了六篇中篇小说,这些中篇小说是路遥处在思想、激情高涨的创作迸发期,对自己早期的生命体验、情感历程、青春梦幻、人生奋斗等青年人极感兴趣的创作主题,围绕它们掀起一股炽热而强大的创作冲动爆发而成的杰出作品,它们既可以称为青春小说,也可以称为道德文学,更可以被看作是新时期中国大陆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感动激励改革开放诞生的一代青年人的时代交响乐。因而,不论是从文学的艺术标准来衡量,还是从文学的社会意义上来评判,中篇小说可以说是路遥全部创作中最值得珍视的精华,代表着路遥创作的艺术高点,值得我们去认真追索和探究。

路遥小说人物列表(中篇小说)

一、《惊心动魄的一幕》(《当代》1980年第3期)

1.马延雄(县委书记、基层忠诚干部)

2.李维光(县委副书记、基层跟风干部)

3.高正祥(县长、基层忠诚干部)

4.柳秉奎(大队书记、基层忠诚干部)

5.段国斌(造反派司令、“文革”闯将)

6.侯玉坤(造反派政委、“文革”闯将)

7.高顺(造反派总指挥、“文革”闯将)

8.金国龙(造反派打手、“文革”暴徒)

9.周小全(造反派打手、“文革”暴徒)

10.玉兰(家庭妇女、“文革”受害者家属)

11.小梅(女中学生、“文革”受害者子女)

12.刘蛮牛(农村社员、群众运动参与者)

二、《在困难的日子里》(《当代》1982年第5期)

1.马延雄(高中男生、有理想青年)

2.吴亚玲(高中女生、干部之女)

3.郑大卫(高中男生、高干子弟)

4.周文明(高中男生、干部子弟)

5.李老师(高中班主任、有情操教师)

三、《人生》(《收获》1982年第3期)

1.高加林(农村教师、县城记者、有理想青年)

2.刘巧珍(农村姑娘、有梦想青年)

3.黄亚萍(干部之女、县城记者、时尚女青年)

4.张克南(干部子弟、县城官员、有良知青年)

5.高玉德(农村老汉、高加林父亲)

6.玉德婆姨(农村老太、高加林母亲)

7.高玉智(县劳动局长、退伍军官、高加林叔父)

8.刘立本(农村富户、刘巧珍父亲)

9.立本婆姨(农村老太、刘巧珍母亲)

10.刘巧英(农村妇女、刘巧珍大姐)

11.刘巧玲(农村高中生、刘巧珍小妹)

12.亚萍父亲(县城干部、退伍军官)

13.亚萍母亲(干部妻子、家庭主妇)

14.克南母亲(县城干部、药材公司经理)

15.景若虹(县城记者、高加林上司)

16.德顺爷爷(农村老汉、热心老人)

17.马栓(农村专业户、有良知青年)

18.高明楼(大队书记、基层奸猾干部)

19.高三星(干部子弟、高明楼儿子)

20.马占胜(县劳动局副局长、基层奸猾干部)

四、《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小说界》1983年中篇小说专辑)

1.卢若琴(乡村女教师、有理想青年)

2.卢若华(县教育局副局长、基层奸猾干部)

3.高广厚(乡村小学校长、有德行教师)

4.刘丽英(高广厚妻子、现实派妇女)

5.刘明生(县委办公室主任、基层跟风干部)

6.兵兵(高广厚之子)

7.玲玲(卢若华之女)

五、《你怎么也想不到》(《文学家》1984年第1期)

1.郑小芳(女大学生、技术员、有理想青年)

2.薛峰(大学生、杂志社编辑、现实派青年)

3.岳志明(高干子弟、剧团编剧)

4.岳部长(市委组织部长、岳志明父亲)

5.高建芳(市委教育局长、岳志明母亲)

6.吴洁(杂志社编辑、薛峰上司)

7.贺敏(舞蹈演员、高干之女、岳志明表妹)

8.曹生荣(农场场长、基层奸滑干部)

9.侯会计(农场会计、基层闲散汉)

10.吴有雄(农场司机、基层劳动者)

六、《我和五叔的六次相遇》《(钟山》1984年第5期)

1.张志高(大队书记、农村落后分子)

2.“我”(青年作家、改革派知识分子)

通过对以上路遥中、短篇小说中人物形象的罗列分析,可以看出,路遥的中、短篇小说是以20世纪70年代初至80年代中期,也就是从“文革”后期到改革初期这段关乎中国前途命运的历史转折时期为社会背景,而他的笔触深入刻画的是陕北的乡村、县城、地市基层社会里艰辛地挣扎生存和苦苦奋斗着的普通而善良的芸芸众生。透过这些身份卑微然而心地纯净、精神高贵的劳动者,路遥全心地沉入平凡的世界,从中寄托着他对改变中国城乡对立社会的炽热渴望和无尽感慨。而这种严肃忠实的写实主义创作精神,是对1949年以来中国大陆革命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继承与弘扬,是新时期变革着的社会、文化氛围下的新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从中迸发出的不仅有逝去的红色理想主义年代的宝贵的精神余火,更折射出变革年代到来后对于传统美德的坚守这样可贵的民间理想主义精神之光。因而,站在21世纪中国当代文化的视域内重新审视路遥,便会发现路遥的全部创作堪称是这种新现实主义文学精神照耀下的典型范本,正如惠雁冰在《地域抒写的困境——从〈人生〉看路遥创作的精神资源》中对路遥的创作精神所做的分析:

路遙的这种形象塑造范型其实在诠释原则上等同于“十七年时期”非常繁盛的革命现实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的宏大主题、英雄形象、苦难环境、崇高品格几可合辙。而且,在创作环节的具体设置上,生活的阴暗化处理与苦难搏斗的形象塑造模式一直是革命现实主义的审美理想:朱老忠(梁斌小说《红旗谱》男主人公)、林道静(杨沫小说《青春之歌》女主人公)的形象就是其范型。路遥的《人生》具有浓郁的英雄主义色彩与个人复仇主义情节,审美品格上也自始至终流淌着一种崇高的气息。唯一不同的是,革命现实主义宣泄的是在苦难中搏斗的豪迈性,而路遥挥抒的正是在苦难中搏斗的悲怆性。《人生》的成功暗合了后“文革”时期的新理想主义潮流,又直面了转型初期意义秩序的碰撞与对立,故而程式化的创作原则才显示了其现实的意义。

但惠雁冰同时认为,路遥的这种创作精神根源于他对于陕北地域文化的继承,因而影响了路遥的创作向更加广大的书写空间拓展,由此造成了精神困境:

路遥的作品始终走不出这种精神资源的桎梏,他得益于地域文化的滋润而蜚声国内,但同时也因文化结构的过分单一与文化情感的过度直率,过早地凸显了其创作的艰困,而他桀骜执拗的个性也不容许他有突围的可能。

对此,路遥的好友、作家陈泽顺在2021年接受笔者采访时也谈到这一问题,他对路遥因英年早逝未能完成创作上的重大突破与提升表示了由衷感慨,写道:

路遥受到国内读者欢迎,最主要原因是他的小说契合了中国社会演变中年轻人试图改变人生处境的命运挣扎或者说人生奋斗,在这个意义上,路遥的成就与其说是文学的,毋宁说是思想的——即使是思想,路遥也远未达到同时代思想高峰的程度。就我个人来说,最喜欢《人生》和《在困难的日子里》,我认为这是真正有技巧、有思想的真正的文学,其他作品包括《平凡的世界》确有概念化、文学技巧粗糙的局限,除了应和了年青一代谋求发展的社会大趋势之外,你很难说这部作品对中国社会的描写是典型而深刻的。在这个问题上,我跟路遥曾经有过很多次讨论,他自己也承认《平凡的世界》有很多败笔,尤其是对领导干部的刻画上。至于原因,我认为与路遥受地域文化影响过深,没有经过系统性的哲学熏陶,精神视野不很开阔有直接的关系。如果路遥不英年早逝,我相信他会有很大改变。

然而,路遥绝不是一位自甘平凡的生活歌颂者,而是一位勇于探索不断前行的精神勇士,正如他早年在延安大学求学期间,他写在日记本上的一句话:“辩证法不崇拜任何人”k,他的文学思想是随着年岁的增长与时俱进的。在早年延安大学时期,他酷爱西方近现代文学(尤其是俄罗斯文学)和中国现当代文学(尤其是柳青);到中年陕西作协时期,他的兴趣转向了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二十四史》)。路遥的文友、作家晓雷在回忆文章《雪菲菲兮天垂——路遥离去的时刻》中讲述了路遥在生命最后两年中阅读兴趣、创作取向的重大转变:

我能感觉得到,此刻的路遥,已不是写《平凡的世界》的路遥,他对社会和世界的追索,他对艺术本体的探求,已经远为深邃和宏阔了。他已不满足于对客观世界的呆板摹写,也不满足对人的社会活动的繁冗描述,他要把生命本源和社会底蕴中的秘密揭示出来。他那永不满足的灵魂已经漂洋过海,神往北欧的皇家科学院一项最具权威性的奖项了。

前年(1990年)开始,他把阅读的兴趣转向历史,他读《新唐书》《旧唐书》,读《资治通鉴》,他专门买了豪华型版本《二十四史》,要随时查阅。谈到兴奋激动的时候,就要向我推荐,他说《万历十五年》这本书对中国官场的摹写和对政治改革的解剖达到了难以企及的程度,他惊异一个美国人何以把中国的历史研究得如此精到和透辟。他说柏杨的《中国人史纲》是一部非常独到的历史著作,他说柏杨的杂文并没有引起他多大兴趣,而读了他的这部史书,才深知他是一位大家……他如此如饥似渴地贪婪地穷经究史,是想建立他自身的思想深度和广度,进而构筑他的未来作品的深度和广度……这无疑是一次新的更为辉煌的进军,但却倏然间就半途而止了……

路遥在生命后期思想上、创作上开始出现的这种转变,不仅被他身边的朋友发现,也在他的家人那里得到了印证。2020年笔者在陕北延川县郭家沟采访路遥的三弟王天云,他也认为路遥最为推崇的历史人物是蒙古大帝成吉思汗和唐代女皇武则天,并有意创作长篇历史小说《成吉思汗》或《武则天》,但由于英年早逝最终未能如愿m。由此可见,路遥直到生命后期仍在文学跋涉的道路上洒下艰辛而执着的汗水,只是肝硬化腹水过早地夺去了这位创作上日臻完美的作家的生命,最终路遥留给我们的只能是他未尽的理想和宏愿。

结语

综上所述,通观路遥的小说创作,我们可以发现路遥是以改革时期的英雄姿态俯视着新时期的中国文学,尤其是陕西文学的历史性转折与飞跃,以他特有的磅礴大气、深沉宏阔的艺术魄力,书写、再现、升华、永驻了我们民族历史上一段永难忘怀的充满烟火和激情的20世纪80年代。他以一个人、一支笔,扛起现实主义的艺术大纛,谱写生活的乐章,讴歌明丽的未来,最终感动了陕北一大片土地和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使他成为陕北大地当之无愧的文化英雄。

因此,从这一文化意义上来说,路遥是一团永久燃烧的烈火,一道永不枯竭的河流,一架灵敏强大的陕北风轮,一面至大无声的战斗鼙鼓,一位生死向前的文学硬汉,一位抱憾终天的陕北高原歌者!说不尽的路遥,唱不尽的陕北信天游!

从文学思想上来探寻路遥,路遥的文学思想(其核心是理想主义和人道主义,其根源是传统儒家的积极入世精神)是与20世纪整个国家的意识形态之间内在契合的,因而他的作品成功消解了概念化、理念化的通病。正因如此,路遥对人生的创伤和屈辱的刻骨铭心,对身处逆境的奋斗者们的精神砥砺,对劳苦大众的讴歌礼赞,对青年成长的热切关注,这一切都给予人们长久的感动。但是,文学史家和評论家对路遥的创作略有微词,认为他的作品,是道德叙事大于历史叙事,激情多于思想,宽容的同情多于无情的批判,有坚定的道德信念却缺乏成熟的政治信仰,还有他笔下的人物大都具有性格坚毅和道德善良的单一化缺点,显得不够丰满复杂。当然这些不足,并不影响他的作品以朴实淳厚的诗性激情和积极向善的道德力量感动广大读者。路遥的一生都在文学远征中不懈奋进和突破自我,如果说创作就是艺术家对现实困境的不断突破,那么随着1992年11月17日死神脚步的过早降临,迫使路遥永远停止了强者脚步,但是他留给未来的光荣梦想和宝贵精神,将会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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