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阳煜

5月8日晚，位于菲律宾南部的马京达瑙省，5起手榴弹袭击案接连发生。划破长空的爆炸声中，据公开消息称，在暴力事件中受伤的受害者里，包括了正在等待分发投票机的教师，和当地候选人的支持者。

不宁静的大选前夜里，不止这一处发生惨剧。5月9日，在棉兰老岛的南拉瑙省，也发生了多起与选举相关的暴力事件，造成至少6人死亡。

当日清晨，5月9日6时，所谓“菲律宾近40年来最重要的选举”正式开始，超过6500万名合格选民前往全国3万多个投票站，选出新一届的总统、副总统、国会议员、地方行政长官和议员。

在菲律宾历届大选中，出现暴力袭击、贿选以及作弊指控等情况并不出奇。同样是在马京达瑙省，2009年底還发生了地方候选人团队和随行记者被屠杀的骇人事件。

本届大选同样没能逃脱悲剧。除了前夜的手榴弹袭击外，投票日当天上午，马京达瑙省布卢安市一处投票站也有三名军警遇袭死亡。尽管有同僚牺牲，菲律宾警方却表示，有关的违法行为比上届2016年大选和2019年中期选举要少得多，“仅有”16起。

相对克制的激进行径，某种程度上，与压倒性的选情有关系。截至5月10日清晨，菲律宾前总统老马科斯的儿子小费迪南德·马科斯，已经囊括超过3000万张选票，在总统选举中胜出。他的得票，是其主要竞争对手、现任副总统莱妮·罗布雷多（约1431万）的两倍多。

在大选中，小马科斯的竞选搭档、现任总统杜特尔特的长女莎拉·杜特尔特—卡皮奥的得票率为57.04%，也以绝对多数赢得副总统选举。

同为总统二代，小马科斯与萨拉·杜特尔特的竞选组合，实现了南北基本盘互补，也意味着杜特尔特与马科斯这两大政治世家，在菲律宾政坛继续稳固势力。

本届大选，年轻群体占到法定选民的1/3；有数据显示，35岁以下符合投票资格的选民，占选民总数约42%。

在所谓挑战乡绅金权政治的新世代政治氛围中，面对贿选这一老大难问题，很多选民已经麻木，转而更为关注经济成果能否惠及更多层面，尤其是考虑到疫情下贫困与失业问题凸显、能源价格飙升导致恶性通胀，希望强有力候选人能够稳定经济形势。

作为“亚洲古老民主国家”，36年前和21年前，菲律宾上演了两次推翻总统（老马科斯、埃斯特拉达）的“人民力量革命”。这么多年过去，在菲律宾社会里，认为人民力量革命成果被“窃取”的大有人在。

在菲律宾广袤的乡间，对于当年的老马科斯总统及其执政岁月的认知极为分裂。从1965年到1986年，在他主政的21年间，菲律宾经济有着快速上升的表现；但另一方面，马科斯家族贪腐问题突出，涉案金额据称达数十亿美元，并且自1972年起，老马科斯总统在全国实施戒严令。

经年的高压施政，使得菲律宾经济逐渐陷入低迷；毁誉参半下，马科斯家族在1986年逃亡美国夏威夷。

5年后，在时任总统阿基诺夫人的允许下，小马科斯率先回国，从此投身政界。

曾经旅居菲律宾多年的英国作家詹姆斯·汉密尔顿-帕特森，在他1998年出版的专著里，有这样一段耐人寻味的论述：发生在1986年的菲律宾人民力量革命，可能根本也称不上是一场“革命”，当时上街抗议的大多以马尼拉人为主，谈不上是全国运动；造就马科斯仓皇下台出逃的，更多的是当时已在酝酿政变内斗的军方，和美国华府在审度亚太形势后，决定悬崖勒马、放弃这个“代理政权”之故；革命之后，阿基诺家族与马科斯家族被简化为“正邪之争”，没有人重提这两大家族过往的暧昧关系。

在成为总统之前，小马科斯多年来，在菲国内出任过省长、国会议员和参议员等多种职务，也曾在2016年大选中角逐副总统一位，却以微弱劣势不敌如今的对手罗布雷多。

小马科斯当然明白，反对力量对他最大的顾虑就是其家族渊源。总统宝座到手后，他立刻在投票日次日，通过发言人发表声明称：“不要以我的祖先来评判我，而是以我的行为来评判我。”新总统想和已故的、曾引起巨大争议的老总统父亲做切割。

在中国社会科学院亚太与全球战略研究院国际问题专家杨丹志看来，马科斯的当选，同时体现了广大选民稳健和求变的心态：“年轻力量更倾向于变革和开放，但是他们可能缺少资源，特别是政治资源，或者说一些强力部门的支持。所以他们推动的力度是有限的。”

从故乡大本营北伊罗戈省出发，马科斯家族统领着菲律宾北部的票仓，而曾在棉兰老岛最大城市达沃任市长22年的杜特尔特，其家族也在菲南部实力雄厚。“从菲律宾内部的政治结构出发，实际上传统的门阀政治还是占据了主导地位，家族因素影响很大。从历届大选暴力事件不断可以看出，动荡在这个国家依然存在，这使得选民们在投票时，会更为理性地倾向于有经验的权力精英，相信后者在治理上会更稳健一些，即把票投给能让菲律宾政局、经济平稳发展的领导人。”杨丹志称。

同时，在国会选举方面，包括前众议长、前公共工程部长等熟面孔在内，菲律宾政坛“老人们”继续主导参议院的竞选。这些支持新当选正副总统的政治世家成员们，携手竞选参议院席位（总共24席，每3年改选其中一半），无疑会为小马科斯未来的施政提供极其重要的立法支持。

杨丹志认为，小马科斯的上台，是天时地利人和结合的结果。“过去，菲律宾政局时有变动，当年老马科斯被赶出国后，民主政权更替发生了几次，菲律宾经济发展不错，但经济实惠成果落到人民头上不多。杜特尔特在治理达沃市时口碑很好，但在领导全国方面，还有很多工作需要完成，如门阀政治、恐怖主义、腐败没有被很好解决，发展问题、治理问题很多，人民的期望没有得到充分满足，呼唤变革的声音越来越大。”

2016年，在抗议者的强烈反应下，杜特尔特同意将安放在一副水晶棺里的马科斯遗体，下葬至马尼拉的国家英雄墓园，完成了马科斯家族的心愿。如今小马科斯成功问鼎马拉坎南宫，杨丹志向南风窗表示，他很可能延续杜特尔特时期的政策，并更关注民生。

从2016年上任伊始，杜特尔特就发起了铁腕禁毒战争，到2021年，已有超过8000人因此丧生，有超过35万人被捕。杜特尔特也因此遭到了国际刑事法庭的调查。而如今小马科斯继任，国际刑事法庭关于菲律宾禁毒战争的调查，预计在其任内，还会持续被搁置。

曾经在名校牛津大学和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都未能完成学业的小马科斯，选前在网络社交平台上展开了大规模的舆论造势。据菲律宾当地媒体报道，在2021年，菲律宾人每天花在互联网上的平均时长接近11个小时；平均每人每天在社交媒体上花费4个多小时。还有数据表示，在该国的过亿人口中，有超过80%都是社交平台用户。

活跃在推特、YouTube等平台的小马科斯，发布了许多自己参与家庭生活、玩乐等接地气的日常内容，关注者数以百万计。在网上，他擅长使用Vlog等内容表现形式，还会逐一回复点评支持者为他创作的短视频作品，大大拉近了自己和选民的距离，使得支持者在与其的社交互动中更有参与感。

正是在小马科斯的社交攻势下，许多在其父执政时期尚未出生的年轻选民愿意相信，马科斯时代开启了菲律宾的基础设施建设，经济蓬勃发展，并维持着和平与秩序，是国家的黄金岁月。选前民调中，小马科斯成为了全年龄段菲律宾选民中获支持率最高的总统人选。他的胜选没有意外。

另一方面，小马科斯92岁高龄的母亲、前“第一夫人”伊梅尔达·马科斯，素来以“政坛铁蝴蝶”之名为人熟知，也因其奢华的生活作风受到极大关注。她在长达50年的政途里，多次面临贪污指控—在2018年11月，她才被菲律宾反腐败法庭判处6年零1个月至11年不等的徒刑，却始终幸免入狱，足见其背后的家族能量。

杨丹志表示，伊梅尔达这么大岁数，还在帮儿子积极游说，争取选票。“总体上来讲他们还是很拼的，希望改变在菲律宾民众心中的过往形象。伊梅尔达近年来也投身慈善事业，一定程度上有助于其改善过去在民众心中不佳的形象。”

长期以来，在菲律宾三大岛群上，地方领袖权力集中，可以说是几近军阀一般的存在。东南亚地区研究学者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将该现象命名为“酋长民主”：相比绝大多数的底层人民，传统菲律宾精英得以接受更好的教育和资源，进而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在政治运行中实现目标。

有菲律宾政治学家这样评价道，马科斯家族在菲律宾的重新崛起是因为：“人们普遍渴望有一个强有力的领导人，能够在一夜之间提供几乎神奇的解决方案，解决像我们菲律宾这样的低效民主国家的长期问题。”

可以看到，菲律宾独立以来，家族政治在体制内外，扮演着极其重要的关键角色，对该国的政治生活和社会发展，产生着深远的影响。杨丹志表示，各大家族的势力土壤在菲律宾依然存在，未来还会起作用。“但要和人民的意志形成很好的磨合，要让自己的表现符合人民的预期，不能透支信任。包括小马科斯和軍方的关系如何，还有待观察，这些都将是对他的考验。”

一些政情观察者认为，根据以往的调查，大多数菲律宾人对更加集权的领导人持开放态度，原因在于他们更能让人民相信，其可以提供更有效的领导和更多公共服务。

根据菲律宾宪法，现任总统拥有免于被起诉的豁免权，即使是卸任后，调查、提起控诉的决定权也在检察部门之手。在中下阶层为主的杜特尔特支持者中，不少人渴求政绩实效，对体制改革失去希望，认为国会弹劾、国会介入，不过是反对派赚取政治资本的手段。

相比具体的政策纲领，选民更为注重竞选者的个人魅力与家族传统，也许这是一直以来政绩平平、竞选总统时甚少谈及具体政策的小马科斯，携手莎拉·杜特尔特，强势登上菲国最高政治舞台的主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