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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配拥有现实:流量生态下的新媒体非虚构写作

2022-06-11王楷文

上海文化(文化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虚构秩序身份

王楷文

非虚构写作在当下中国仍旧热度不减,并充满潜力与前景。李杨大胆预测,“在可以预见的将来,中国‘非虚构写作’极有可能取代影响力急剧下降的小说、诗歌等‘虚构写作’,成为当代写作的主体以及当代中国文化与政治认同的重要媒介”。不过,已有的非虚构研究大多集中在纸质作品上,对新媒体领域非虚构作品的研究并不算多。实际上,新媒体领域的非虚构作品反而是读者群体接触更为频繁的。各种订阅号、新闻APP等推出的非虚构推文,已成为当前非虚构作品最重要的输出方式之一。新媒体非虚构作品运营方生产阅读量极高的“爆款文章”,引发社会各方面的关注,也是传统媒介非虚构作品难以达到的效果。在当前媒介转型趋势不断增强之时,新媒体领域的非虚构作品需要得到及时的关注。

以现实生活为蓝本,张扬“真实”,是非虚构作品的核心特征之一,如刁克利给非虚构所下的定义,其本身就是“以追求事件的真实或真相为目的的客观化写作”,而能否反映“现实”,自然也就成为非虚构作品成功与否的焦点。与纸质作品相比,新媒体非虚构作品面临着不同的语境与情势,其更多作为一种文化工业产品出现,产出速度快、即时性强,且面临着流量生态这一大背景——尽可能提高阅读量、分享数等数据,是内容生产时不得不考虑的因素。在此背景下,新媒体领域的非虚构作品是否还能反映现实?本文以“真实故事计划”公众号(以下简称“真故”)为例探索这一问题。

选择“真故”,主要因为其稳定与典型。“真故”创立于2016年,至今已是“新榜”等大数据机构500强公众号,在全部公众号中处于头部之列。其创立时间长,文章风格相对固定,在推送内容极为庞大、题材较广的情况下,依旧能够作为较为稳定的典型文本分析对象。这种稳定不但体现在其一贯风格上,在当前短视频在新媒体领域日趋风生水起、媒介转型已成必然趋势的情况下,“真故”的发展态势却与当前整体环境呈现出截然相反之势。根据《2020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2020年6月,中国网民短视频单日使用时长达到110分钟,超越即时通讯的101分钟,成为网民上网冲浪的第一选择。即时通讯应用“微信”之下的公众号生态,难免遭到冲击。但对于“真故”来说,尽管几年之前该号就试图通过内容影视化的模式盈利,去年11月也开始尝试人物微纪录短片,其核心竞争力却始终为文字形式的非虚构故事。此现象除表现出非虚构在文字领域的特有张力外,也体现“真故”对非虚构作品的稳定输出,及其保持风格能够保持相对一致性。

“真故”也是在流量生态下进行内容生产的典型账号。其与“人物”“北青深一度”“谷雨实验室”等同属头部之列的非虚构公众号形成了鲜明对比。“真故”没有国有媒体机构带来的超脱市场生产逻辑(即“不在乎流量”)的强大,亦没有集体企业或纸质媒体拥有的新闻采编权(即内容“自带流量”),更没有大型企业背后支撑带来的持久稳定性(即“流量不必须”),是一个纯粹依靠线上的非虚构内容作为盈利工具的主体。换言之,“真故”的文本最能体现流量生态的运行法则,是顺应资本和市场规则进行新媒体写作的典型代表。

一、“新故事”“旧题材”:同一性幻觉的建构

在流量生态下,公众号发布推送的终极目的,自然是通过吸引更多读者的点击与分享,以攫取流量、获取经济利益。而在吸引读者注意力方面,非虚构作品有着先天的优势。“真故”几乎所有的非虚构都显得很“新”:“上文学课的月嫂”“做‘人肉’生意的女孩”“回不去学校的女博士,成为一名骑手”……这些标题所指称的故事,本身就以猎奇的特征,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但是,相比“人物”等公众号的非虚构文章如“李子柒,俗人一个”“成为张桂梅”“东京没有叶诗文”等,“真故”却又显得“旧”——如果说“人物”是在讲述张桂梅、叶诗文、侯美丽的个体故事,那么“真故”更像是在讲述“月嫂”“女孩”“博士”等身份群体的经历。换言之,个体故事被类型化了。新与旧的冲突,构成了“真故”文章中的悖谬。

在此,我们需要定义和描述何为“新”“旧”。所谓“新”,是指大多数非虚构故事,其实以主人公经历的“事件”(event)(至少是事件性[evental]的事)为核心,讲述不同于平常生活的特殊经历与悲欢离合。这里的“事件”是一种个体维度的定义。在精神分析领域,特别是拉康(Jacques Lacan,1901—1981年)的理论体系中,“事件”在其独特的人的精神想象界、象征界与实在界拓扑结构下,表示实在界突入象征界的时刻,撕裂了象征秩序,使象征秩序无法遵循其规则解释、言说和分析其原因结果:“(事件构成了)不可逆转的破裂和意想不到的后果。”因此,吸收拉康思想资源的齐泽克(Slavoj Žižek,1949—)直接将事件定义为“超出原因的结果”。可以说,正是由于非虚构的蓝本是不符合象征秩序的“事件”,才拥有了超出日常生活逻辑的新奇和独异的特征:“被精神分析所分立出来的是公认的等式:事件=新奇。”这一定义与“真故”自身的定位相符。创始人雷磊在演讲中表示,一个非虚构的好故事,“一定是刷新了我们现实生活经验的故事”。若基于此理念进行写作,“真故”的推文一定反映了现实,因为“事件”无法被象征秩序的日常经验和因果逻辑所规训,无法被意识形态等诸因素操控,是对世界最真实的写照。事件哲学代表人物巴迪欧(Alain Badiou,1937—)的一句感慨颇为恰当:“这是获得真实的最根本的举动:宣告不可能是存在的。”——事件正是象征秩序宰制下的“不可能”。

可以看出,“事件”的核心特征在于其偶然性与独异性(singularity),不可在象征秩序中寻求规律和再发生,也就唯有以回溯的姿态总结和解释。正因此,事件只能属于个体,不能属于群体。而“真故”的推文却在用“身份(identity)”所塑造的群体取代“个体”,消解其独异性,使其变成象征秩序有迹可循的事。这造成了文章的“旧”。

以2021年6月的22篇原创推送(除去条漫与UGC内容)为例,“身份+行为/状态”的模式,成为大多数标题的选择(见表1)。换言之,并非是某一个体在体验独特的现实经历,而是某群体中的一员在经历某种必然的情况。这将极大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如《公园相亲角,老年人的爱与欲》中,相亲角发生的并非是江茂英、刘航和王卫凯相亲被欺骗的故事,而是提前被规划为整个老年人群体爱欲需求与孤独无助的一部分;《中年陪床,一个儿子的灼心谎言》表达的并非是周琦在与父亲抗击癌症中的感受与体会,而是在“中年人”“儿子”这几个关键词下进行的中年人与长辈之间关系的述写;《选秀冠军跌入“烂泥”的12年》不是唐汉霄在选秀与音乐事业沉浮的12年,而是在被预先设置为跌落神坛的叙事模式中,描述某一个体的经历……可以说,尽管故事新,但标题折射出的,却是早已存在的“旧题材”。

表1 2021年6月“真实故事计划”公众号原创推文标题

在正文内容中,身份意识的表现也十分突出。根据相关词频统计,22篇推文中出现最多的名词是身份职业类的名词:父亲(169次)、孩子(109次)、粉丝(90次)、骑手(69次)、丈夫(53次)……此外,“一个”出现的词频竟达到了313次,在所有超过一个字的词语中排名第二,仅次于“自己”(339次)。其中相当一部分是作为赋予身份的修饰词:“一个爹爹”“一个默默的服务人员”“一个普通人”“一个网红”……丰富的“一个”被用来定义身份,这将行文中的身份意识展现得淋漓尽致。人物在出场之时便顶着某种特定群体的共同特征来活动,甚至许多时候能够猜到接下来的所作所为,其作为个人的行动与言说已经被消隐。与其说“真故”的非虚构故事是在刷新现实生活经验,不如说其已经被置于某种固定的框架中进行命题作文式的写作,每个人独特的人生体验被置换为某种群体的必然经历,特异性的事件被置于更大的上下文之中,处于某种范畴之内,用以展示已经存在的社会状态。

这里,并不是说描述事件,就不能与更为广阔的社会群体和已然存在的深层社会背景相联结。事件的“独异性”不代表与社会不产生任何关系,而是说“它是生产性的,而不是预先给定的(It is produced,not given in advance.)”——是先通过个体讲述事件,再回溯性地总结与联系与社会的关系,而不是先设置一个身份类型,再将个体置于其下,进行命题写作。事实上,“真故”这一写作方式,就是齐泽克笔下的“预先假定”(positing of presuppositions)的情况:“无论我们做什么,我们重视将其放入一个更大的符号的上下文当中,在这一上下文中,我们的行为被赋予了意义。”事件已经被预先给定了意义,读者看到的只不过是运用技法假装叙述的个体独特境况,其内核则是现实生活中已然存在的秩序。正是通过“悄悄把它意在再生产出的东西预设为业已存在之物”,事件被转化为象征秩序内的一般规律,现实在“真故”的故事中被悄然涂抹消除。

消弭事件,取缔个人,借由身份,表现群体,貌似“新故事”的外皮却裹着“旧题材”的内核。何以如此?目的当然在于创造更多流量:“真故”以身份创造了“同一性幻象”——在英文世界中,“身份”与“同一”同为identity,身份的确立其实表示秩序对个体的征召。阿尔都塞(Louis Althusser,1918—1990年)便认为这是一种意识形态对主体的“询唤”(Interpellation),即意识形态“在个人中间‘招募’主体(它招募所有的个人)或把个人‘改造’成主体(它改造所有的个人)”。通过身份上的同一,读者与主人公便建立了共同的连接。不妨说,“真故”的推送正是一种以意识形态的姿态,通过所谓“非虚构”的真实故事,将主人公与读者的个人体验同时代入到相应叙事范畴之中,以产生“他的人生就是我的人生”的幻觉,进而产生阅读兴趣或转发冲动,为流量增殖准备条件。父亲、孩子、丈夫……这些高频率的身份名词,显然是最普通读者也能够拥有的身份特征。令人莞尔的是,与“刷新人生体验”相悖谬,雷磊也在另一场演讲中强调,非虚构作品的选题最重要的是“要能够引起很多人的共鸣”“无论你正经历什么,你都不是一个人”。读者看似是在阅读他人的经历,实则在感受与自己相似的生活。

事实上,“真故”6月的文章的阅读量也表现了这一策略的有效性,在22篇文章中,只有“宠物殡葬,北京人的动物感伤”与“宠物减肥师:猫狗肥胖,病根在人身上”两篇文章,阅读量未能达到10万+。因为写作的对象是“宠物殡葬师”与“宠物减肥师”,所以无法与太多人产生身份上的一致性,自然阅读量不佳。文章评论区也凸显出身份上的区隔,置顶评论是“特别感谢作者能让更多的人了解宠物殡葬行业”。甚至,有的文章评论区中的回复,也能凸显运营者对读者有意的身份引导。2020年7月5日发布的《被加盟骗局收割的创业者》一文中,最高评论为“写得很好,让大家对这类新骗局有了认识”。运营者戏谑地回复:“很久没有见到领导批复式留言了。”所谓“领导批复式”,其实就是以局外者的姿态,将文章作为观察的客体对象进行阅读。而对其的戏谑,则反映出运营者否定的态度。他们更希望读者将自己代入文章的身份召唤中,接受询唤,并充分认同,而不是置身事外、冷眼旁观或“把握全局”。总之,在流量驱动下,故事中的人物已然成为迎合读者身份的工具,而现实也变得不再重要。

二、“重情感”“削故事”:情感诱导下的虚构事件

仅通过构建同一性幻觉,“真故”还不能完成提高流量的目的。毕竟,当故事新、题材旧,读者在阅读过程中感受到与自己相仿的生活轨迹,不一定产生继续阅读、转发等动力,很可能由于其“过分平常”而停止阅读。将已然修改过的现实重新“伪装”成具有独异性的事件,让新奇贯穿文章始终以继续带动流量,成为顺理成章的逻辑。在此,我们需要将视线从“真故”对事件的处理姿态,转移到文本的叙事技巧上来。而这一技巧主要体现在情感诱导之上。

“真故”重视情感,尤其是负面情感。情感是非虚构作品中普遍诉之的对象,“真故”对情感的重视在此并无迥异之处。梁鸿认为非虚构的特点之一便是“让知识还原其情感的一面,关注现实场景中的‘个人性’和‘情感性’,最终形成一种更加宽阔的、融会贯通的认知体系和文学审美特征”。同时,对负面情感的强调,也成为描述个人困境与苦难、表达悲悯、同情与人道关怀的重要途径,在文学作品中十分常见,“真故”多以负面情感输出也无可厚非。但是“真故”处理情感的态度却与众不同:在重视情感的同时,文章故事性被削弱了。

“真故”并不注重事件描述的完整性,不关注其前因后果,其重点非常鲜明:哪里艰难坎坷、容易激发负面情绪波动,便在哪里重点着墨,其余部分则简略处理,甚至可以直接忽略:《选秀冠军跌入“烂泥”的12年》,讲述选秀冠军唐汉霄夺冠后沉入人生低谷并最终渡过难关的故事,文章导语是“如何不陷于命运的困局,在泥泞中保守自我”,但全文几乎只讲述主人公的困顿,事业向好之后便一笔带过;《回不去学校的女博士,成为一名骑手》讲述疫情期间无法赴港毕业的女博士在深圳当骑手的故事,文章分为四个部分,只是分别阐述了骑手之难的四个侧面,其叙事关联性不强,也没有前因后果,似乎为了刻意展现骑手的“难”;《爹味的爱》则更为直接,其已经不讲故事,单纯变成一种第一人称对父母强烈控制欲的控诉和宣泄,甚至无头无尾……值得一提的是,“真故”往往喜欢将多个故事以拼合的形式展现在同一篇文章中,共同表现同一主题。相比其他公众号,“真故”对该种形式似乎钟爱有加,出现频率较高。为了主题的呈现,这类文章往往割裂了不同主人公之间的完整经历而进行碎片化的拼合,个体经历残缺不全,却能完整呈现同一主题。如《公园相亲角,老年人的爱与欲》一文讲述江茂英、刘航和王卫凯三名老年人相亲被骗的故事,文章并不刻画三人的性格、探明出事的原因以及出事后的结果,片段的拼合只为强调一点:中老年人很孤独,中老年人容易受骗。甚至其中一则小标题就是“孤独,孤独”,对情感强调的姿态呼之欲出。于是,通过不同片段之间的叠加强化感情,似乎才是此类文章要达到的目的。与其说“真故”是在讲故事,不如说是在“讲情感”。

即使是单个完整的故事,也能够看出“真故”对负面情感的过分侧重,负面情感成为故事的驱动力。以《中年陪床,一个儿子的灼心谎言》为例,该文讲述了一个儿子在隐瞒父亲的癌症真相之下陪伴父亲治病,并最终不再隐瞒病情、与父亲共抗癌症的故事,在这其中,中年男人的人生沉浮的主题呼之欲出。该文结构大致可用“说出真相前”与“说出真相后”两个时间段概括,但两个阶段述写的反差却有些出乎意料。在长达7000余字的文章中,仅有不到1000字讲述了“说出真相后”的故事,这一时间配比的差别之大令人咋舌。有趣的是,文章临近结尾处的一句“也是真相揭晓后,他和父亲真正地站到了一起,对抗癌症”,似乎才是文章主旨的表达,但是文章全然没有接着描写在这之后的故事,只是简单回溯了主人公的心理感受,接着匆匆结尾。病情好转、父子接下来的共同战斗,仿佛不再重要,只有隐瞒父亲四处求医的艰难经历构成故事的全部。而根据词频统计的结果,文章对主人公的性格塑造也显得较为单一和片面,全文出现的11个高频形容词(出现超过一次),基本是负面情感的形容词,也大多出现在“说出真相前”这一阶段。“意外”“糟糕”“不安”“紧张”“严肃”……这些词语既支撑起了主人公的性格,也构成了文章主要的情感氛围。而在“说出真相后”,文章更像一篇记叙式的流水账,除去回溯性描写了主人公的感想运用了形容词外,简单交代了父子两人的近况后便匆忙结尾,似乎这一时期的主人公是一个没有性格之人,这种情感渲染上的反差亦叫人惊讶。

如果单篇文章的解析尚且显得是一面之词,那么不妨与“人物”公众号的《陈松伶 笑看风云》对比:该文同样是讲述了女星陈松伶的人生坎坷——事业受挫、卵巢肿瘤与艰难的婆媳关系,构成了中年女人成长的主题,这与中年陪床有着某种同构性。但其写作方式,却是完整地描述了陈松伶的成长经历,为其人生的种种磨难给予了前因后果,并不刻意渲染情绪,也让人在对故事的体验中,感受到情感的流露。有趣的是,在词频分析中,全文只有“遗憾”这一个出现超过一次的负面情感形容词(3次),而最高频的情感形容词则是与“遗憾”出现次数相同的“快乐”。

要情感而不要故事,“真故”的这种叙事技巧,不如说这是一种“故事没得可写”的匮乏——因为事件已经被消除,文章的内核不过是一般的生活轨迹,自然对故事本身无法过多着墨,只能利用负面情感产生的波动,使其转化为个人的独特体验。换言之,“真故”其实用情感伪装了一起“事件”。这有些类似于失恋之后悲痛欲绝的感受:明明许多人的恋爱都会经历这样一次结局,但当事人沉浸其中的强烈悲感,却总让其认为“我的爱情是独一无二的”。

何以如此?在事件层面上,负面情感不妨可以看作对象征秩序的不满与无法融入的秩序的沮丧:无论是博士当骑手的辛酸、父母之爱的“爹味”,还是隐瞒父亲的苦楚,其实都不外是对现实生活的感伤不平。而这其实是拉康笔下“欲望”(desire)的表达。在拉康看来,“欲望”已不再是主体的精神状态,而是象征秩序(大他者)对主体的支配性存在。主体本身是一个空洞,外部的象征秩序建构了人的主体,并且建构了人的欲望,即“人的欲望是大他者的欲望”。由于语言(及其组成的言语系统所代表的象征秩序)先于主体而存在,主体是在进入语言的过程中不断建构而成的。然而,“在欲望与言语之间存在着某种根本的不可相容性(incompatibility)”,只要言语试图去道出欲望,便总是会产生某种残留。欲望便是无法道明的部分,是超出言语的剩余,它无法在象征秩序中获得真正的满足对象,代表了一种永恒的匮乏。欲望永远无法得到满足,于是始终刺激着主体,正如负面情绪代表着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始终刺激着读者的神经——“真故”不刻意强调事情的好转与结果的定论,似乎也在刻意制造现状的不可解决与负面情感的不可扭转。于是,欲望实际表示着人无法与象征秩序真正达成一致的倾向,而这就与“事件”溢出象征秩序的属性拥有某种程度的同构性。可以说,负面情感所指称的欲望,成为伪装“事件”的切入口:用负面情感(欲望)来表达对当前秩序的不满足,仿佛象征秩序无法解释主人公的境遇,宛若“刷新现实生活经验”而产生独异性,本已被规训为一般象征秩序之列的故事便被伪装成“事件”。

不过,这样的故事,是欲望催生了现实,而不是事件本身表现了现实。在此,我们当然不能否认负面情感所折射的个体困境与情感本身的真实性,而是说在“真故”中,情感并非是展露困境与表达人文关怀的媒介,而是变成了一种虚构现实与流量增殖的工具。

三、新媒体内外:流量对现实的操控

为了创造同一性幻象,拉近读者与主人公的距离以求得更多人对故事的共鸣,“真故”取缔了事件并利用身份将其类型化;而为了佯装事件,保持故事的独特感,促进网友进一步的阅读、点赞与分享,“真故”又不惜牺牲故事而增加情感的表现力度。这一切都是为了流量的增殖而服务。现实在流量之下,显然呈现出这样一种状态:只要主题足够贴近读者,现实就变得无足轻重;只要情感足够影响读者,现实就变得无关紧要。

实际上,流量生态宰制下的新媒体写作,这样的套路并非“真故”一家的专利,几乎成为了一种共识。譬如“谷雨实验室”的写作策略,与“真故”并无二致。简单列举几个标题:“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当辍学的孩子跑上足球场”“中年失业之后:换一种活法”……不难看出,这些标题与“真故”的相似性极大。尤其是11月18日《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所引发的激烈争论,文章所突出的农民工身份问题,恰恰成为对其批驳的重要立场。如果说“谷雨实验室”仍不脱离资本运营的、遵循流量逻辑的公众号之列,那么在上文中一直进行对比的公众号“人物”,虽拥有国有媒体所带来的超越流量逻辑的强大,可其文章仍旧与“真故”呈现出相似的面貌。上文所提及作为范本的标题与文章,都是已经出名的、自带流量的人物——叶诗文、张桂梅、侯美丽、陈松伶——其独特的人生经历已被证明、能够进行回溯性的总结,文章便以正常的描述个体与事件、注重故事性的方式进行。而对于没有流量的普通人,“人物”又立刻变得与“真故”无异:“拼进互联网大厂的二本生:我把一手烂牌,当成王炸来打”“那些梦碎奶茶店的年轻人”“卷烟厂流水线上的名校大学生:我接受了平庸的自己”……这些标题呈现出和“真故”“谷雨实验室”等相同的面貌。而这种标题套路也似乎昭示着,只要在流量生态之下,此种写作逻辑就不可避免。

不妨彻底脱离流量生态之外,以纸质非虚构作品为例进行对比。2021年较为热门的非虚构作品《梁庄十年》,其同样讲述了众多“没有流量”的普通人的故事。在标题上(见表2),《梁庄十年》中相当一部分章节直接使用了人名或事件来作为标题,并不预先设置某种身份特征,而是通过他们本身的经历来折射某种社会情势与问题。而在正文里,作者梁鸿形成了一种情感自觉,尽管《梁庄十年》以其本人的第一人称视角进行故事的描述,但在情感上的流露与展现上十分小心,始终与受述者保持谨慎的距离。全文更加注重故事的进展,而非情感的诱导。这也是其本人在论文中所强调的:“作者不敢擅用自己的权力,他必须盘察并警醒自身的一切,必须调动自己全部的理智和感情,和自我博弈,最终和‘活生生的生活和个人’形成对话。”可以说,《梁庄十年》与流量生态下新媒体非虚构写作形成了截然相反的逻辑,也因此能够呼唤现实在文本中的投射。

表2 《梁庄十年》各章节标题

无论公众号主体拥有多么强大的权力,也必须遵照流量的逻辑进行生产来掩盖现实,而当脱离流量生态,现实在作品中便自然呈现了。于是,我们最终看到,在新媒体领域,并非公众号对文本的处理策略造就了现实的消隐,而是强大的流量逻辑本身支配了现实:现实本身的呈现逻辑,需要服从于流量增殖的逻辑。当个体本身拥有流量,他便可以呈现现实的本貌,而不具备流量时,其经历与体验就需要接受流量逻辑的改造,被规训为能够吸引流量的故事。换言之,只有拥有流量的人,才“配得上”拥有现实。这样的弊端显而易见,叙事学家古德森(Ivor F. Goodson,1943—)将此种写作方式命名为“脚本型描述者”(Scripted Describers):“脚本型描述者有一种根深蒂固的身份意识……他所生活和所认识的生活,已经根深蒂固和固化了,想象其他生活和发展一种全新的自我意识的能力已经丧失了。”这也是当前文化工业体系之下,非虚构生产必然面临的困境。资本左右着阐释现实的方式,阻碍了人们认知世界的能力,消弭了人们想象另一种现实的想象力。于是,对于新媒体领域的非虚构写作来说,其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并非是写法层面的改进,而是彻底反对资本支配下的流量逻辑。

四、结语

随着媒介转型的趋势日趋增强,新媒体已经成为人们日常阅读的主要媒介。非虚构的日渐火热与新媒体的愈加普及趋势一致,也更加值得关注与重视。而支配于新媒体领域的流量法则,则将非虚构的现实性问题引向了另一种关注的视角:非虚构之“真实”不只是一种文本修辞维度的内在表现力,更是外部因素导致的某种政治无意识。一方面通过将事件类型化,“真故”公众号的故事被转化为象征秩序内的一般性事件;另一方面,在情感(主要是负面情感)的驱动下,故事又被伪装成事件。现实在这一过程中,得到了两次消隐,实际已荡然无存。而这看似曲折的一切都是为了获取更多的流量,实质体现了流量对现实的支配:现实已然不是文本内部修辞所造成的客观描述,而是说,只有带有流量的人,才“配得上”拥有文本描绘现实的权利。于是,对非虚构的现实性问题,在其固有的文体诗学的讨论基础上,或许更加需要文体政治与文体哲学维度的介入与讨论。新媒体非虚构作品也以其特有的张力不断向我们发出拷问:我们需要的,到底是怎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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