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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庄子的货郎

2022-05-30赵华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货郎圆球鞋垫

“大罗山,挓起胳膊够着天,三月十五人如海,妹约情哥去朝山,逛一逛,会情郎,会情郎,寺院围墙四四方,香火满楼人满堂,菩萨面前磕个头,为郎上炷香……”姐姐一边轻声地哼唱着,一边蹲在地上把羊粪末子往炕洞里塞。虽然说现在已经过了清明,马上就迎来谷雨,但山脚下还是要比川道里凉;再说,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年过古稀,都有老寒腿,他们还需要再睡一个月的热炕。

我家就在大罗山的脚跟底下,我没有去过别的地方,但听我爷爷和我奶奶说,这里方圆几百里都是山,连走三天三夜才能走到平处,才能走到川道里。我爷爷和我奶奶又说,别看山挨着山,山连着山,到处都是山,可它们都是光秃秃的旱山,唯独大罗山上草多树多,就像立在一堆秃头老汉中的头发浓密、模样俊美的年轻后生。

是的,大罗山上有数不清的油松、山杨树和云杉树,它们又笔直又高大,简直能戳到天上的云彩。在这些遮天蔽日的大树下面还有数不清的柠条、虎榛子和灰栒子,我大说它们都是灌木。我认识最多的还是那些随处可见的野草野花,白草、冰草、赖草、蒲公英、柴胡、米蒿、野洋芋、冷蒿、野胡麻、辣辣秧……它们是庄子里牛羊的最爱,也是我的最爱,因为它们当中的一些茎、根和果实可以吃,还有一些花格外漂亮,就像是五颜六色的星星落到了地上,为我们这个貌不起眼的庄子增添了不少生气与光亮。

我们这个庄子总共有三十来户人,名字就叫谭庄子,说来很奇怪,谭庄子里没有一户人家姓谭,我曾经问我爷爷和我奶奶为什么庄子里没有姓谭的人还叫谭庄子,他们也回答不上来。

虽然世代居住在草丰林茂的大罗山脚下,但谭庄子的人大都还是以种植糜子和山芋为生。全莊子里只有杨宝禄家是猎户,杨宝禄说他的先人是杨家将,和金兀术、哈迷蚩打过仗。杨宝禄隔三岔五就打回来一只野兔子或者是一只野鸡,有的时候还能打到野猪。

谭庄子家家户户的光景都不太好,只有过年时才能吃上肉,可是杨宝禄家隔不了多久就会飘出让人涎水直流的炖肉或者炒肉的香气来,无论大人还是娃娃都对他家充满了羡慕。

杨宝禄年纪大了后把打猎的本事传授给了他的儿子杨金龙。他只有这一个儿子,其余的都是丫头,有人暗地里笑话杨宝禄生了一堆“杨门女将”。杨宝禄听到后也不生气,依旧剔着牙说:“猪下一窝拱墙根,龙生一子定乾坤。别看我杨某人只有一个儿子,可他同我一样都是艺高胆大的人,都是天天吃肉的命。”

杨金龙年满十九后,杨宝禄开始考虑他的婚事了,别人家都是男方到女方家里提亲,但杨宝禄家掉了个个儿,因为他家能隔三岔五吃上肉的缘故,谭庄子里,甚至是周围七邻八村有丫头的人家都主动登门攀亲家。

杨宝禄简直挑花了眼,可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杨金龙没有如他所愿挑一个胆大泼辣、性格爽直的“穆桂英”,他看上的是我的姐姐。

那天我们正吃油茶泡馍馍,媒婆子贺翠英推门进来,她一脸喜气地对我大说:“掌柜的,恭喜你了,我一大早给你送喜来了。谭庄子最有能耐、日子过得最窝耶(意为富足)的杨宝禄要和你攀亲家。”

“啥?”

“你说啥?”

我姐姐出去倒炕灰,不在窑洞里,但我大、我妈、我爷爷和我奶奶都异口同声地叫道,仿佛听见了一件最不可思议的事情。

“你说杨宝禄要和我攀亲家?”我大又难以置信地追问道。

贺翠英喜色不改地说:“就是这么回事,我匆匆忙忙就是来给你送这个喜讯的。杨金龙同他大一样会打猎,嫁到他家天天能见荤。你家文苗的命真是好啊,谭庄子没有一个丫头子有这么好的命。”

文苗就是我姐姐。

我大仍旧满脸困惑地问:“杨金龙咋就看上我家文苗了?”

贺翠英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咽了口唾沫说:“你家文苗刺绣的本事在谭庄子里是数一数二的,杨金龙就喜欢心灵手巧的,你家文苗刚好对上了路数。”

“文苗刺花绣花的本事就是我教的。”我奶奶听见了这些,在炕上插嘴说。

我奶奶当年是谭庄子里众人皆知的“巧巧”。“巧巧”就是心灵手巧的人,一个女子能被乡邻称为“巧巧”,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我奶奶在农闲时节就端着绷子不厌其烦地从早到晚地刺,庄子里的其他妇女只会刺喜鹊弹梅和杜鹃花开,可我奶奶会刺鸳鸯戏水,会刺金鱼水草和多子多福的石榴,这些图案很受订婚和结婚的新人喜爱,他们通常会上门来挑一对枕套或者挑一对苫面子回去。当然,他们也知道刺这些鸳鸯和石榴又花时间又费眼睛,多数情况下都会端上两三块钱,或者送来几斤糜子、半口袋洋芋以示感谢。这些钱、糜子和洋芋在我们青黄不接的时候发挥了大作用,正是依靠它们我爷爷才渡过了一次又一次的难关,把一大家子人拉扯大。

我姐姐七八岁的时候就喜欢拿起我奶奶的花绷子、花线和刺绣针耍,我奶奶看她喜欢就手把手地教她。我姐姐很有灵气,十岁的时候她就可以自个儿刺出喜鹊弹梅和富贵牡丹来了。等她长到十六七岁,已经像我奶奶一样远近闻名了。谭庄子里的人都说我姐姐刺出来的花鸟比我奶奶刺的花鸟还要灵透,还要有鼻子有眼。我猜这主要是因为我姐姐的眼神更好,每幅花样和每个针脚都能看得更仔细。除此之外,我觉得我姐姐青出于蓝的根本原因是她在花线的搭配与使用、在颜色的挑选组合上不墨守成规。我奶奶总是叮嘱我姐姐,荷花秆要用青线,荷花叶子要用粉线,莲蓬要用红线,可是我姐姐自作主张地用绿线刺荷花秆,用红线刺荷花叶子,用黄线刺莲蓬。我姐姐没有想到的是,大家都说这样搭配出来的荷花更水灵、更红火、更栩栩如生。

当我爷爷、我奶奶、我大和我妈七嘴八舌地把杨金龙让人主动上门来提亲的事情说完后,我姐姐也呆住了,她也没有想到心高气傲的杨金龙居然会看上自己。

第二天,杨金龙就送来了一只皮光毛亮的野兔子,我大和我妈是用干辣子把兔子炒熟的,辣味和胡麻油的香味渗到了肉里,渗到了骨头里,我恨不得连骨头都嚼碎咽到肚子里。我姐姐也啃了好几块肉骨头,她的脸上闪着红光,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脸上仿佛也泛着红光,整间窑洞里仿佛都闪着光亮,充满着温暖与幸福。

得到了媒婆子贺翠英的回话,杨金龙上门更勤了,隔三岔五就提了一只野兔子、一只呱呱鸡,或者一只肥胖得连眼睛都眯到一起的黄鼠。

姐姐打算给杨金龙刺一双花鞋垫子,在谭庄子有一个遗留的风俗,那就是未出嫁的女子不能轻易将自己亲手刺的鞋垫子送人,通常情况下,它们只能送给自己中意的人。刺花鞋垫子和古代的绣球一样都是一种定情之物。

一般情况下,鞋垫子上刺的都是双喜鸳鸯、富贵牡丹、四季平安等图案,可我姐姐别出心裁在一只鞋垫子上刺上了端着杆长枪的小人儿,在另一只鞋垫子上刺了一只胖乎乎的长耳朵兔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举着枪的小人儿就是杨金龙。

我姐姐打算用花线在鞋垫子上刺上一些花草,但叫她抓狂的是家里仅有的花线全都用完了,她只能眼巴巴地望着谭庄子通向外庄的那条羊肠小道,即便是在窑洞里干活的时候,也竖起一只耳朵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我知道她在盼谁来,也知道她想听见的是什么声音。

姐姐盼的是货郎,留心的是货郎摇拨浪鼓的声音。

大罗山周围山连着山,进出一趟十分不易,香皂肥皂、针头线脑、梳子发卡、搪瓷缸子这些东西都要靠货郎用扁担从外面挑进来。每年从春到冬,除了大雪封山的那个把月,都有货郎挑着两个木头箱子来卖东西。他们基本上都是外地人,一进庄子就摇起了响声很独特的拨浪鼓。

“扑咚咚咚,扑咚咚咚……”

拨浪鼓一响起来,蹲在树上,窝在窝里的麻雀子、黑老鸹和喜鹊嘎嘎都惊得纷纷飞起来,而我们这些碎娃娃们纷纷从各自家里飞奔出来,将货箱围得水泄不通,打量着玻璃盖子下面的豆豆糖、米花糖和玻璃珠子,情不自禁地伸出脏兮兮的皴裂的手指指点点,品头论足,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吞咽唾沫的声音和吸溜鼻涕的声音。除过我们,一些小媳妇子和未出嫁的女子们也会被吸引过来,她们要从货郎担这里挑选顶针、花线、手绢子、小圆镜子、发卡子、松紧带和雪花膏等物品。离谭庄子三十里的活龙沟是个大庄子,那里每隔一个月会有一次集,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一个月实在是太长了,而且来回六十里的路途也太远了。

今天是活龙沟的集,庄子里的大人们大都去那里赶集了。类似今天这样的日子,货郎们也不会来做买卖了。

“扑咚咚咚,扑咚咚咚……”就在这个时候,窑洞外面传来了一阵清脆响亮的摇拨浪鼓的声音,姐姐有些困惑,但还是把她积攒下来的羊毛取出来走了出去。

果然有个货郎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缓缓往前走。我们三步两步追了过去。

戴着顶草帽的货郎停了下来,把担子放在地上。他三十出头,身体瘦削,略微有些驼背。和其他货郎一样,由于经年累月地在外面行走奔波,他的面庞也显得黑黢黢的,不过,他的脸上没有生意人的那种精明。他的眼睛很大,面庞很安静,就像是大罗山顶上时常出现的那轮圆月。

“绿花线有没有?”我姐姐问。

“有呢,有呢,啥颜色的花线都有呢。”货郎一边忙不迭地回答,一边蹲下身来掀开木头货箱上的玻璃盖子让我姐姐挑。他一定走了很远的路,脑袋上的汗珠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嘴唇上也干裂出了小小的口子。

姐姐挑选了一小把翠绿的、一小把浅绿的,然后问货郎:“这点花线我用一疙瘩羊毛够换了吧?”

货郎的回答让姐姐和我都吃了一惊,他摆了摆手说:“我不要羊毛,你给我一瓢水就行了。”

“啥?”姐姐惊诧地叫道,“出门在外谁没有个口渴难忍的时候,送给你一瓢水喝也不是啥事。你用这么多花线换一瓢水就吃大亏了。”

谁想到货郎坚持道:“我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就想要一瓢水。”

姐姐不解地望望货郎,还是进屋为他舀了满满一瓢水出来。

出乎姐姐和我的意料的是,货郎并没有抱着水瓢大口大口地喝,他竟然将装满宝贝的木箱暂时丢在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瓢向庄子外走去。

我和姐姐面面相觑,不明白货郎究竟要干什么。不约而同地,我们跟在他身后,看他究竟要将水端到什么地方。

货郎径直来到了庄子边沿的坡地上,在几块碎石前蹲了下来。那里有一株碎小的雪青色的野花,它还没有指甲盖大,如果不仔细打量很难发现。因为缺水的缘故,这朵小花显得无精打采,它的齿状的细碎的枝叶也发蔫、卷曲。

就在我和姐姐惊奇的注视中,货郎将瓢里的清水一点点地倒在雪青色小花的根部。干涸许久的土壤像饥渴的黄牛一样大口地啜吸着水分,短短的几分钟内,原本蔫头耷脑的小花也像大病初愈一样又有了生气与光泽。

这个时候,我发现货郎的两只眼睛也亮了起来,他打量着刚刚得到润泽的雪青色小花,像是在打量着什么值钱的宝贝,又像是在打量着天上的星星。我还留意到货郎那原本充满疲乏的面孔变得舒展、宽慰,似乎还笼罩上了一层若有若无的光泽。

姐姐撇了撇嘴说:“它又不是人参,又不是啥值钱的金花银花,还用得着你专门给它浇水。”

货郎并没有在意,他仍旧像遇到了什么开心事似的痴痴地端详着雪青色小花。

货郎离开之际,姐姐望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摇摇头感慨说:“今天真是见稀奇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古怪的货郎。”

“惊蛰乌鸦叫,春风地皮干”,虽然现在已经春暖花开了,但我爷爷和我奶奶的老寒腿落下了病根,他们还得再睡一个月的热炕。我姐姐正蹲在地上用羊粪末子和碎柴给我爷爷和我奶奶填炕,杨金龙掀开帘子走了进来,他搓了搓两只手大大咧咧地对我爷爷和我奶奶说:“老爷爷,老奶奶,我給你们带了大补的东西,它能让你们长命百岁。”

在杨金龙的盛情相邀下我爷爷和我奶奶从炕上下来,趿拉上了棉鞋。我姐姐和我也不知道杨金龙究竟卖的什么关子,也跟着从窑里出来。

太阳已经变得明晃晃的,窑前的泥地上果然躺着一样东西,我们都吃了一惊,那居然是一只棕褐色的小鹿,身上缀满了白色的花斑,它的个头同刚满一岁的山羊差不多,但它的头上没有角,两只耳朵就像兔子耳朵一样又长又大。

我爷爷盯着地上的小鹿脱口而出:“这是梅花鹿呀!”

见我爷爷认出了梅花鹿,杨金龙显得很高兴,他红光满面地说:“老爷爷,还是你见多识广,俗话说得好,皇帝猎鹿喝鹿血,皇后寻鹿吃鹿胎,鹿是能延年益寿的动物,过去只有皇帝和皇后能吃上鹿肉喝上鹿血,今个我专门为你们两位老人家抓了只梅花鹿来,让你们也享享皇帝和皇后的福。老爷爷,老奶奶,趁鹿还活着,我给你们接点鹿血趁热喝。”

“啥?鹿还活着?”姐姐叫道。小鹿一直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我们都以为它早已经死了。

我朝梅花鹿的脑袋望去,它果然还没有死。我见过死羊和死牛的眼睛,它们是铅灰色的,像是被遮上了一层塑料膜,又像是臭水沟里的脏水。而小鹿的眼睛仍是黑亮的,仍然像夜空一样充满光泽,像潭水一样能够映出人的倒影,不过,里面充满了惊恐、绝望与凄楚。我蹲下身来仔细端详小鹿,它的身上和腿上有丝丝缕缕的血迹,其中的一条腿被兽夹夹伤了,不仅皮开肉绽,还能够看见里面的骨头。

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一阵“扑咚咚咚”的拨浪鼓声。我立起身来,手搭凉棚,从远处蹒跚而来的正是前几天用一瓢水浇花的货郎。

“我正好还差一小把亮蓝色的花线呢。”姐姐扯开嗓门对远处的货郎喊道,“货郎,到这里来,我要换一把花线!”

货郎挑着货箱过来了,他的脑门上仍旧亮晶晶的。他把货箱放下来,正准备给我姐姐取箱底的花线,这个时候他发现了躺在地上的小鹿,于是蹲下身来仔细端详。

小鹿的眼睫毛很长,眼睛真的很像是小姑娘的毛眼睛呢。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即将被人吃掉,小鹿又忽闪了几下眼睛,里面水汪汪的,像是噙满了眼泪。

货郎望了望杨金龙,又望了望我爷爷和我奶奶,开口问道:“老人家,这只小梅花鹿你们能卖给我吗?”

“走走走,你这个货郎子捣啥乱呢?梅花鹿是我专门打来孝敬老爷爷和老奶奶的,不是打来卖钱的。再说了,你一个货郎能买得起鹿吗?”杨金龙没好气地说,脸上挂满了不屑与愠怒。

杨金龙没有想到的是,货郎居然一本正经地问:“你卖多少钱?”

走村串乡的货郎都是挣几个辛苦钱的人,也都不是什么阔人。见货郎敢接茬,杨金龙成心想让他在我们面前出出丑,于是故意刁难他说:“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馒头,你一个货郎先好好掂量掂量自己。这只梅花鹿四十块钱,一分不少,一厘不让。”

出乎杨金龙也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货郎蹲下身从一口木箱的底部取出一小沓旧钱来。原来箱子里专门有一个用来藏钱的夹层,如果不是他当着我们的面取钱,我们根本想不到那里还有机关。那沓钱应该都是货郎走乡入户挣来的,它们真的有四十块。

“都说空走的撵不上挑担的,今儿个看来还真不是瞎话。真没想到你一个货郎身上还能有这么多钱。”杨金龙不好意思在我们面前反悔,他只好从货郎手里接过钱,接着又把它们往我爷爷和我奶奶的手里塞,“老爷爷,老奶奶,你们把这个钱拿上,四十块钱卖这只小梅花鹿我们不吃亏,等回头我再给你们打一只来。”

我爷爷和我奶奶同杨金龙推来搡去,货郎让我姐姐帮忙照看一下货箱,他抱起地上的小鹿向庄子外面走去。望着货郎渐渐远去的背影,我爷爷像是突然间想起来什么,将双手背在背后大步流星地跟在后头。

吃过午饭后,我爷爷和货郎一起回来了。货郎也沒检查箱子里的货有没有丢失,他拿出一小把藏蓝色的花线递给我姐说:“谢谢你们帮我照看货担。”说完便转身告辞了。

我爷爷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他端起炕桌上凉好的罐罐茶一口气喝了个精光。他缓了一口气说:“我看货郎花那么多钱把梅花鹿买下来,就想看看他买鹿究竟是为了做啥。他抱着鹿娃子一直走到了大罗山脚底下,蹊跷的是鹿娃子居然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树林子里了。我见过腿被夹断的牲口,按理说那么重的腿伤没有一两个月缓不过来。”

我奶奶一直蹙着眉头,她冷不丁地说:“歪头和尚拜忏——不对劲(颈)啊!”

姐姐花费了大半个月时间给杨金龙精心刺绣的鞋垫子终于完成了,她将它们齐整地摆在奶奶睡的炕上,像打量宝贝一样打量着它们。

连我这样对刺绣一窍不通的外行也看出来了,这双鞋垫子是姐姐迄今为止做得最巧妙精细、最匀整耐看、最活灵活现、最栩栩如生的作品。左脚的鞋垫子上,一个身形酷似杨金龙的猎人举着猎枪站在树下,他似乎正在朝什么东西瞄准。右脚的鞋垫子上,一只灰色的兔子正低头吃草,浑然不知危险已经降临。除了形象生动逼真外,两只鞋垫子的颜色也搭配巧妙,浑然天成,草绿的背景、褐色的松树、隐隐可见的青色的大罗山、白色的云朵……它们简直像是一幅画。而最后得到的那束珍贵的亮蓝色的花线被姐姐巧妙利用,绣出了两小片瓦蓝瓦蓝的天空。

我忍不住伸出手指在一只鞋垫子上轻轻摸了摸,它们色彩艳丽,光泽闪耀,比谭庄子里的新娘子嫁人时穿的缎袄子还要耀眼明亮,惹人注目。我有一种错觉,仿佛月亮上的几缕光落在了鞋垫子上,仿佛有什么不可思议的活物在上面爬行、跳跃。我真不敢想象这么好看、这么精美的鞋垫子会被塞进布鞋里,会被整天踩踏。要是我的话,无论如何也舍不得用这么好的鞋垫子,杨金龙可真是有福气啊!

卧在炕上的奶奶坐起身来,伸出颤巍巍的、皮肤松垮的手将一双鞋垫子拿了过去。她像打量奇珍异宝似的打量这两只鞋垫,浑浊的双眼中居然泛起星星点点的光亮,就像是阴晦的天空变得晴朗,一颗颗星子又重新探出头来。

奶奶喃喃地说道:“看花容易绣花难,文苗,你已经练出来了,你已经成了‘巧巧了。这样有灵气的鞋垫子十里八乡没有人能绣出来,就是我年轻时候也绣不出来啊!”

姐姐用她那双像春天的柳枝一般柔嫩光亮的手握住奶奶枯瘦的手说:“奶奶,我给你和爷爷也绣一双这样的鞋垫子。”

奶奶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货郎满街走,你嫁到杨家就是杨家的人了,就不能再惦记我们,再给我们绣东西,人家该说闲话了。”

姐姐嘻嘻一笑说:“奶奶,我才不会嫁给货郎子呢。”

在奶奶的叮嘱下,姐姐将这双精美无双的鞋垫子收了起来,打算在订婚的那天送给杨金龙。虽然奶奶安顿姐姐不要再花费心思给她和我爷爷绣鞋垫子,但有孝心的姐姐还是偷偷剪了鞋样子,并且设计好了花样。

一天晌午,姐姐去杨金龙家吃午饭,年轻货郎挑着货箱又来了,他的脑门上和面庞上仍旧挂着密密匝匝的汗珠,他一定走了不少路。这个时候的阳光像刚刚打磨出来的银子一样明亮,但我仍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他的面庞仍像是一轮满月,和煦、清朗、温和安静,叫人感到亲近与信任。

我奶奶的眼睛最近不舒服,我爷爷到野地里为她找蒲公英,听人说把蒲公英捣碎抹在眼皮上能够治眼病。我陪着奶奶在外面晒太阳,看到货郎后,奶奶喊住他,让我给他舀一瓢水喝。

奶奶仔细端详着货郎,她嗫嚅着嘴唇,最终还是问道:“上回你把鹿娃子买下来又放了?”

货郎点点头,“鹿还活着,我看它挺可怜的。”

奶奶又嗫嚅着嘴唇,鼓足勇气问道:“那只鹿娃子的一条腿被夹子夹断了,你是咋让它站起来的?”

奶奶的发问似乎让货郎很为难,他的双眉微微蹙了起来,脸上也笼上了一层淡淡的忧悒,仿佛圆月被薄薄的乌云所遮挡。

货郎低下了头,像是在作心理斗争,最终他抬起头来望着拄杖而立的奶奶,用一种略带疲惫的缓慢的声音回答:“我把我生命的一部分给了小鹿,所以它很快就站了起来,回到了树林里。”

这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令我奶奶和我都一头雾水。

“你是说你把你的命拿出来了一些给了鹿娃子?”奶奶以为自己听错了话,皱起眉头重复道。

“可以这么说。”货郎点了点头,挑起担子转身离去了。

大半年来,我奶奶一直看不清东西,她总觉得眼前蒙了层白纱。尽管我爷爷和我姐姐每天都出去找带露水的蒲公英,将它们捣成泥抹在我奶奶的眼睛上,但她眼前的白纱还是越来越厚,越来越密。

那天早上,朝霞满天,窑洞窗户上的薄纸都被镀上了一层绯红的颜色。我奶奶却突然说:“天咋还不亮?咋还是伸手不见五指?”

我爷爷有些奇怪地说道:“老东西,天早就大亮了,你咋说胡话呢?”

边说着我爷爷将自己的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但我爷爷没有料到的是我奶奶居然毫无反应。这下我爷爷才慌了神,焦急地问道:“老东西,你咋了?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我奶奶果真看不见了,无论我爷爷在她面前比画啥她都浑然不知。我爷爷悲从心起,拖着哭腔说:“老家伙,这都是因为你年轻时候没日没夜地刺花,把眼睛早早给废掉了。”

爷爷说着说着掉下了眼泪,姐姐从偏窑过来也掉下了眼泪,她拉着我奶奶的手说:“奶奶,我还让你帮我看我绣的花鸟好看不好看呢,你咋就瞅不着了,你不能瞎了呀!”

活龙沟有个擅长给人看眼病的老中医,我大风风火火地赶到那里去请他。我大是靠两条腿跑到活龙沟的,老中医年纪大了,腿脚不便,我大雇了辆驴车把他接了回来。

老中医挨个翻开我奶奶的两只眼睛瞧,又用一只我从来没见过的只装一节电池的小手电筒仔细往里照了照,最后他摇摇头说:“这是翳病。俗话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治翳病最见效的还是让西医大夫在眼膜上开一刀。不过,这个手术小医院做不了,得到省上的大医院做。”

將老中医送回去之后,我大和我妈就陷入了愁苦之中。我爷爷也如坐愁城,脸上的沟壑仿佛增多了十倍,变密了十倍。到省里的大医院看病肯定要花不少钱,可是自己家里的光景自己清楚。我大到几个亲戚家张口借钱,但他灰头土脸地回来了。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他们也都是穷苦人家,也要过日子呢。

我奶奶对我爷爷说:“老东西,你不要再为我的事发愁了,年纪不饶人,节气不饶苗,我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了,看不见就看不见了。”

我姐姐最心疼我奶奶,乘杨金龙来我家,她问他:“金龙,我们能不能迟点订婚,迟点结婚?我奶奶害了眼病,瞧不见东西了,能不能让你家那两口窑洞先停工,先把钱借给我家,让我奶奶去城里的大医院开刀治眼睛。我已经许给你家了,迟早都要嫁到你家。”

人高马大的杨金龙面露难色,他吞吞吐吐地说道:“这个我还得同我大商量,这可不是小事,这可不是过家家。”

第二天,杨金龙来回复:“我大说订婚和结婚的日子都不能改,这两个日子都是我大请阴阳先生根据我俩的生辰八字定下来的,错过好日子了就会相克相冲,鸡犬不宁。那两口窑是我们的新房,不能停下来。我大说了,你奶奶都七老八十了,就算花大价钱把眼睛看好了,又能活多久?”

失望就像乌云一样爬上了我姐姐的面庞,她和杨金龙不欢而散。我听见我姐姐躲在窑洞后面的凹地里哭鼻子。

这天窑洞外面又响起了“扑咚咚咚”的拨浪鼓声,竟然是许久未见的货郎。我奶奶仍在窑洞前晒太阳,她仍旧叮嘱我给货郎一瓢水喝。货郎看出来我奶奶的眼睛出了毛病,问道:“老奶奶,你看不清东西了吗?”

我奶奶叹了口气说:“害了翳子,有一层翳子挡在眼珠子前面了。”

货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放下担子,他轻轻握住了我奶奶枯瘦的右手,对她说:“老奶奶,你是个好人,每次你都给我水喝。”

我姐姐和我爷爷也从窑洞里出来了,我奶奶的手微微颤抖着,我看到货郎的额头上又渗出了一层亮晶晶的汗珠,他半闭住眼睛握着我奶奶的手,他就像害了伤寒一样,也开始浑身发颤。

过了几分钟后,货郎终于睁开双眼,松开了我奶奶的手。我奶奶像是被催眠了一般,居然靠在土墙上沉沉睡去了,她发出均匀的平和的鼻息声。

货郎像被一只大蜘蛛吸干了体液一般变得疲惫不堪,他额头上和脸庞上全是汗,仿佛刚刚在烈日之下拔了半天的糜子。

“文苗,快把我那几块红糖拿出来。”我爷爷吩咐我姐姐。

在谭庄子红糖是比肉还要金贵的东西,我爷爷平时舍不得喝,只有在过年过节或者发烧感冒的时候才小心翼翼地掰下来一小块泡在又酽又苦的罐罐茶里。

我姐姐把牛皮纸包裹着的已经板结在一起的红糖包拿来,我爷爷没有丝毫心疼和犹豫,他掰下来一大块丢进了搪瓷缸子里。

喝了半缸子浓甜的红糖水后,货郎煞白的脸上终于又有了血色。

我爷爷问:“货郎,你刚才是帮老太太的忙,对吗?”

货郎点了点头。

我爷爷又问他,“你是啥地方的人啊?”

货郎似乎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我从远地方来。”

我爷爷打破砂锅问到底:“远地方?那是啥地方?”

货郎回答:“比你知道的地方都远。”

我爷爷惊了一下:“难不成你是外国人?”

货郎笑了笑,没有再回答。

见货郎不愿回答,我爷爷也就不好再刨根问底。

在货郎告辞之际,我姐姐突然想起来什么:“你等等。”

我姐姐闪身出门,又飞快地回来,她的手中多了一双鞋垫子。看清那双鞋垫子的图案后我吃了一惊,那正是她花费了无数时间和心血精心为杨金龙绣的鞋垫子啊,其中的一只上是一个抱着猎枪的小人儿,另一只上是一只低头吃草的兔子。

姐姐对货郎说:“你们天天走村串户全靠一双脚,得有一双结实的鞋,有一双好鞋垫子,我看你连双鞋垫子都没有,肯定容易磨脚。我家里再没有现成的鞋垫子,这双鞋垫子本来是打算送给别人的,但眼下我就把它们送给你了,你帮我奶奶的忙,我也没啥感谢的,我爷爷一直说你是个高人呢,我奶奶还能够看见东西,对吧?”

货郎又点了点头。姐姐毫不犹豫地将色彩鲜艳的鞋垫子塞进了货郎的怀里。

货郎来回打量着这双精美绝伦的鞋垫子,脸上满是欣喜与惊叹。他的双眼中闪动着光亮,就像是见到了什么稀世珍宝。将鞋垫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才难以置信地问我姐姐:“这是你绣出来的?”

姐姐骄傲地点点头,指指仍在酣睡的我奶奶说:“我的刺绣本领都是我奶奶教给我的,我奶奶年轻时候是‘巧巧,十里八乡就数她的刺绣本事最强。你快把鞋垫子垫到鞋里吧!垫到鞋里,你走远路脚就不疼了。”

货郎并没有依我姐姐所言将鞋垫放进旧鞋中,相反,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放进了一口货箱的底部。他的眼中变得亮晶晶的,就像是星星在夜空中闪耀。他充满感激地对我姐姐说:“谢谢你,你把这么珍贵的东西送给了我,我就是走十个庄子也找不到这么好看、这么精巧的鞋垫子。”

货郎虽然恢复了气力,但还是有些虚弱,他的背影显得很吃力,脚步也有些趔趄。最终,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霭霭的余晖中,和金色的光线融为一体。

奶奶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来,她醒来之后望着我姐姐,挓起一条胳膊说:“文苗,你的头发上咋还有一根麦草呢?”

姐姐伸手去摸头顶,果然拿下来一根枯黄的麦草。姐姐激动地紧紧捏住我奶奶的手说:“奶奶,你看见了,你真的又能看见东西了!”

我爷爷还不大相信,他伸出三根指头问我奶奶:“老东西,你瞧瞧这是几?”

我奶奶没好气地说:“老不死的,你又在耍笑我呢。我虽然没念过书,但也识数着呢,它不是三还能是几?”

一切都毋庸置疑,我奶奶的眼睛的确好了,她真的又能够看清东西了。我和我姐姐爬上炕,轻轻翻开我奶奶的眼皮,以前她的眼珠子里仿佛有一团白雾,有一层灰色的塑料膜,但眼下那团白雾散去了,那层塑料膜也化掉了,她的眼珠子又变得清澈了,变得黑亮了,又像大罗山顶上的夜空那么明朗澄澈。我爷爷也确认了这一点,他突然间叫道:“老婆子,那个货郎是菩萨转世啊!他让你的眼睛在一夜之间变明亮了!”

杨金龙来我家看到我奶奶的眼疾痊愈后也颇为吃惊,当他得知是货郎帮我奶奶治好了眼睛后,他的脸庞变得铁青,就像是受了什么打击,他嘟囔着说:“货郎是瞎猫碰到个死耗子,说不定老奶奶的眼病是自己好了。”

杨金龙又扯东扯西说了一堆话,我姐姐都是简单地“嗯”一声,回应一下。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窑洞外面又传来了拨浪鼓的声音,我和我姐姐连忙跑出去,果然是面如满月的货郎挑着担子来到庄子里。这一次,我爷爷、我大和我妈坚持要留货郎在家里吃顿饭以表达谢意。货郎推辞不过,只好答应。

我奶奶眼泪哗哗地说:“你是活菩萨啊!”

货郎连忙摆手:“老奶奶,我不是菩萨,我就是個货郎子。”

我奶奶问:“你要不是活菩萨咋能有这样的本事,咋能让我的眼睛上的翳子一下子就没了?”

货郎没有吭声。

我奶奶说:“你肯定是把你的命拿出来一部分给我了,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我妈给货郎做的是拌汤,她用大铁勺子撇了又撇,给货郎盛了一碗稠稠的拌汤。我爷爷将仅剩的一块兔子肉切了端上来,但货郎摆摆手说:“我从来不吃肉。”

吃完饭后,货郎起身告辞,姐姐和我决定送一送他。此时的光线又变得金灿灿、沉甸甸的。我姐姐问货郎:“你一定有法术吧?不然的话你怎么能让我奶奶重新看见东西?”

货郎没有吭声。

不知不觉间,太阳开始沉沉西坠了,它仿佛即将掉进一个大铁笼子里,一点一点地溶解为金水。金水又顺势流淌进了一束束光线里,让它们变得金亮炫目,美不可言。

又拐了一道山梁,太阳燃烧尽了,金光不见了踪影,沉沉的暮色开始笼罩天与地。

“天马上就黑了,你们快些回去吧。”货郎好心提醒我们。

姐姐依他所言停下脚步。她仰头望了望天空中的星星,大罗山顶上的一颗格外明亮,她情不自禁地指着说:“这颗星星真亮啊,它是最早出来的星星。”

货郎望了望说:“那是金星。”

姐姐又指着一颗闪耀不息的星星问:“这是什么星?”

货郎回答:“这是牛郎星。”

“什么?它就是牛郎织女故事里的牛郎星?”姐姐激动地问。

“是的,它就是牛郎星。”货郎答道,他的声音似乎有些异样。

“牛郎每年七月七是不是都要从鹊桥上过天河同织女相会啊?”姐姐有些天真地问。

我看到货郎缓缓摇了摇头,“牛郎和织女都是神话传说中的人,现实中并不存在,不过,牛郎星上住着人。”

“星星上还住着人?那他们是不是神仙啊?”我姐姐问。

货郎点点头又摇摇头,“是的,那里住着许多人,不过,他们不是神仙,他们只是居住在那个遥远的地方的人。”

姐姐将目光从牛郎星上转移到货郎脸上,钦佩地问道:“你咋知道那么多?”

货郎说:“这或许同我常年走南闯北有关吧。”

姐姐抬头望着牛郎星说:“我真想到别的地方,到离大罗山几百里远的川道上看一看,可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我也不敢远嫁到川道上。人离乡贱,物离乡贵,孤身一个在那么远的地方,受了婆家的气,挨了打骂也没人帮,只能一个人往肚子里咽苦水。再一个,我爷爷和我奶奶年纪大了,我要留在他们的身边照看他们,为他们打搅团、做拌汤、揪面片、蒸洋芋擦擦。”

货郎点了点头。

姐姐又问:“货郎子,你是不是特别喜欢花啊?你专门浇路边的碎花花。”

“它们很好看,给它们浇点水的话,它们就能够多开几天。”

姐姐又问道:“货郎,你真的连一口肉都不吃吗?你是居士吗?”

货郎说:“那些野鸡野兔、牛羊家畜都很可怜,它们其实同人一样,也怕疼怕死,而且它们和人拥有同一个祖先,我们和它们其实是兄弟姊妹。”

“我们和牛羊猪狗,和野兔子拥有同一个老先人?我爷爷和我奶奶说人投的是人胎,猪投的是猪胎,牛投的是牛胎,投啥胎就会成为啥。”姐姐吃惊地问,连我也感到货郎的话既荒唐又好笑。

货郎郑重其事地回答:“是的,人和家畜野兽都拥有共同的祖先,它叫作侏罗兽,侏罗兽的子孙不断分化,形成了很多分支,它们有的变成了人,有的变成了各种动物。”

接下来,货郎像是在对我们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所有的鸟兽活着都不容易,它们不仅是我们的亲戚,还同我们一样都是老天爷用原子造出来的珍宝。”

“原子是啥?”姐姐不懂,我也不明白。

“世界上的东西都是由原子组成的,原子非常小,比最细的针尖还要小成千上万倍,它们大都组成了泥土、山石、泉水、空气这样的物质,但如果老天爷精心地排列组合它们,就会将它们组成花草、鸟兽和人这样的活物。只有老天爷有那么好的眼睛,能看见原子;只有老天爷有那么灵巧的手,能够将数不清的原子一个一个地堆砌成活物,他是世上最了不起的‘巧巧。”

夜色愈深,头顶上的星光愈加璀璨夺目,数不清的星星像刚刚开学的娃娃一样,争先恐后地都跑了出来,个个都敞露着欢天喜地的笑脸。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头顶上的星空似乎和以往不一样了,大罗山黑黢黢的影子似乎也和平时不一样了,还有脚下的山路,周围的旷野和吸入鼻中的空气,它们都突然变得有些陌生,变得异于往常。我说不出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一样,但就是有一种言不清、道不明的生疏感。

货郎接着说:“我们将那些动物吃掉就等于亲手毁掉了老天爷造出的一件珍宝。想想看,你花费了几个月的功夫绣出来的一双鞋垫、一个苫面子,却被人在一瞬间撕烂、烧掉,你会有多么痛心。”

昏暗中,我能感觉到姐姐点了点头。

夜色渐浓渐深,我们同货郎告别,他冲我们挥了挥手,消失在了层层夜幕中,消失在了点点繁星里。

杨金龙又拎过来一只毛皮光亮的野兔子,我大和我妈用胡麻油和干辣子将它炒熟。窑洞里又弥漫着醇厚馥郁、令人幸福的香气,但这一次我姐姐居然连一筷子也没有夹。

“文苗,你咋不吃肉?”

“今天的这个兔子炒得烂,味道全进去了。”

“你是不是还是不舒服啊?”

“……”

我猜出了姐姐不想吃野兔子肉的原因,就在不久之前,货郎刚告诉我们野兔野鸡、牛羊猪马都很可怜,都是我们的兄弟姊妹,它们都是老天爷的杰作。

杨金龙又来过家里两次,但我姐姐似乎对他不冷不热。她把一天之中的大多数时间用来绣鞋垫子,但她不当着我们的面绣了,总是躲在偏窑里绣,见到我们进来还会把绷子藏在身后,仿佛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

隨着订婚日期的临近,姐姐似乎显得越来越忧愁,就像将魂弄丢了一样。偶有闲暇,她也是在盯着路边的一朵野花发呆。而到了夜里,我总能看见她在院子里或者院子外张望着满天繁星和银白色的天河。

离两家约定的订婚日子只有一个礼拜时间了,这天下午,窑洞外远远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拨浪鼓的声音,姐姐像接到了什么信号似的撂下手中的擀面杖跑出院门,我也三步两步跟了出去。

是货郎。他对我们说:“我就要回去了。”

我和姐姐都吃了一惊。姐姐急切地问:“你要回哪里?”

货郎回答说:“我要回我的家乡了。”

“那你不当货郎了?”姐姐的眼中晶莹闪烁。

货郎点点头,“以后我就不会再来了。我该回去了,我出来已经太久了。”

奶奶常说游子思乡,落叶归根,货郎一定是想家了。姐姐又眨巴着亮光闪烁的眼睛问:“那你啥时候走啊?”

“大约再过个三四天吧。”货郎答道。接着又说:“你们这阵儿有没有空?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因此想请你们到我住的地方看一看。”

姐姐喜出望外:“有空呢!我们这阵子没啥事。”

于是,我和姐姐跟在货郎的身后朝庄子外走去。让我们颇感意外的是货郎并没有居住在附近的庄子里,他居然居住在大罗山上,他带着我们一步一步上了草木茂盛的大罗山。

“货郎,你一个人住在大罗山上不害怕吗?”姐姐望着身旁浓密幽深的林木,从它们之中还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山上很安静,也没有人打扰,而且这里有很多好看的花草。”货郎说。

临近黄昏,穿过枝叶斜射进来的光线雾蒙蒙、金灿灿的,像老天爷抛下来的花线,像薄如蝉翼的华丽的扇面。货郎说得没错,这里除了一排排的油松和扎成堆的灌木,还有数不清的零零星星的野花,它们就像是谁成心撒在这里似的,确实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货郎沿着曲曲折折的山路到达半山腰的一处密林前,在密林后的空地上矗立着一个黑乎乎的巨大的圆球,足有三间窑洞大,少说也有十来米高,十来米宽。

“这是你的房子?”姐姐诧异地问。

“算是吧。”货郎说。

同姐姐一样,我也深感惊奇,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怪里怪气的房子。圆球上原本没有门窗,但当货郎走到跟前把手放到球壁上的时候,一个能供人通行的长方形的入口悄无声息地出现了,里面露出微弱的光亮。

货郎带头走了进去,我们紧随其后。在进入圆球之前,我伸手摸了摸大圆球的外壁,我的手指感到有些冰凉,它并不是用土坯和青砖砌成的,它像是用生铁铸成的。

在我的想象中,大圆球内一定有一个大火炕,不然的话货郎肯定会被冻着的,大罗山上的气温比山下要低很多。除了火炕,大圆球里应该还有两口大箱子,它们用来盛放货郎的货物以及他平日里吃的米面。然而,我完全猜错了,大圆球内的情形完全超出了我这颗贫乏头脑的认知。

大圆球里比传说中的地主老财的家都要阔气,在它的正中间是一个光亮闪闪、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它有好几米宽,总体呈椭圆形,呈藏蓝色。它的中心是一盏极其明亮让人几乎无法直视的灯,仿佛有一个小小的太阳被镶嵌在其中。小太阳的周围是几条圆弧形的臂膀一样的光带,它们相互套嵌、缠绕着,形成了一个漩涡状的东西。不可思议的是这个漩涡形状的光团真的在缓缓转动着。

“这是啥?这是电灯吗?”姐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

货郎没有着急回答,他将我们领上前几步,让我们近距离地仔细观看。来到闪着亮的漩涡跟前,我发现它居然是悬浮在半空中的,在它的下面没有任何支撑物。紧接着,我和姐姐又发现了一个令人无比震惊的事情,漩涡光团实际上是由无数个灰尘大小的光点组成的,那些光点并非静止不动,它们在缓缓移动,像黄昏时分密密麻麻的蠓虫,多而不乱,多而不杂。看着眼前神奇无比的漩涡光團,不知为什么,我的头脑中出现了每天夜里出现在大罗山顶上的天河。这些灰尘一样的光点多像是天河里的星星啊。不过,有所不同的是,天河里的星星是不会动的,听我奶奶说在她还是个娃娃的时候,天上的星星就在现在的位置上。

货郎可真是个叫人捉摸不透的怪人,他不仅能将自己的命拿出一部分来救梅花鹿,帮我奶奶治翳病,他还独自住在这么阔气、这么奇怪的大圆球铁房子里。

接下来,货郎带我们在漩涡光团的周围参观,环绕着它有一圈透明的大玻璃球,玻璃球里也亮着灯,而且它们也悬浮在半空中。每个玻璃球里都有一样东西,巴掌大小的狮子,竹片做的口弦、耍皮影戏时用的皮影子、红艳艳的剪纸、烫了画的大葫芦……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一样东西叫我姐姐惊呼起来:“你把鞋垫子放在圆球里了!”

我伸过脑袋,果然看到了姐姐精心绣出来的那双既有抱枪小人儿,又有兔子的鞋垫子,在灯光之下它们愈发秀丽精巧,熠熠生辉。

货郎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说:“我觉得它们是巧夺天工的艺术品,把它们踩在脚底下就糟蹋了它们。”

姐姐依次望着玻璃球中的这些藏品,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你走街串户就是为了收集它们。”

货郎点了点头,“它们都是最淳朴、最真实、最有特色的艺术品,每一个都是你这样的民间艺术家呕心沥血的作品,每一个都是无价之宝。在它们的身上有你们的喜怒哀乐,有你们的真情实感,有你们的愿望和渴盼,也有你们的无奈和倾诉。如果没有人将它们收集起来并且妥善保管的话,它们最终都会烂掉、毁掉,从世上消失的。我要将它们长久地保存起来,让我家乡的人也能亲眼瞧瞧这些宝贝。”

姐姐的眼中湿漉漉、亮晶晶的,脸上的表情复杂而古怪,充满了失落和难过。她低下头又突然抬起头问道:“你离开之前抽空到我家里一趟,好吗?你要是不去的话,我就自个儿找到这里来。”

货郎想了想,点了点头。

天色不早了,我们向货郎告辞。货郎提了盏马灯出来,将我们送到庄子路口,之后他便转身返回了,他手中的马灯像摇曳不定的星星一样越变越小,最后消失在天边的夜色里。

这一夜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密林后的大圆球始终在我的脑子里盘桓,大圆球中的那个发着光的漩涡也始终在我的脑子里旋转。半夜,我爬起来到院子里尿尿,发现偏窑里居然有光亮。我踮起脚趴在窗帘上朝里张望,我姐姐正在如粒如豆的煤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绣着鞋垫。

下午时分,姐姐去煮饭,我趁机钻到偏窑里看她绣的鞋垫子。一双鞋垫子基本上已经完成了,它们色彩艳丽,精美绝伦,左鞋垫上是一个挑着货箱的活灵活现的小人儿,右鞋垫上是一片绿色的树林和一只黑色的大圆球。我终于明白了,姐姐并不是赶着为杨金龙绣鞋垫子,她是要赶在货郎离开前再送给他一双鞋垫子留作纪念。

三天过去了,姐姐来到窑门口张望个不停。然而,货郎迟迟没有现身。最后,姐姐抬头望了望天色,对我说:“货郎说不定在来的路上呢,我们干脆去迎他。”

姐姐将鞋垫子用干净的旧棉布包裹起来,揣进怀里,又用布袋子装了一个锅盔,和我脚步匆匆地向院子外的小路上走去。变得辉煌的夕光为我和姐姐拉下了长长的影子,一路上我们顾不上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

姐姐简直料事如神,当暮色变得深沉,当我们走到大罗山脚下时,货郎果然出现了,看来他并没有忘记同我们的约定。看到货郎后,姐姐焦急不安的脸上终于有了喜色,她同我加快了脚步迎了上去。

“货郎,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姐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做出发前的准备,耽误了一些时间。”货郎有些愧疚地说。

姐姐让我将布袋子交给货郎,她说:“这个你带在路上吃。”接着,她又从怀里掏出新绣的鞋垫子,把它们递给货郎,有些动容地说:“这是我给你做的鞋垫子,两双鞋垫子你收藏一双就行了,剩下的一双可以垫在鞋里用。”

货郎接过鞋垫子仔细端详,他一脸的惊讶、感动和震撼,显然他也看出来了,担货担的小人儿就是自己,而那个黑色的圆球便是他在山上的居所。

“我会把它们都保管起来的。”货郎抖动着嘴唇,最终如此说道。他的眼中有泪光在跃动。

货郎将两只鞋垫子重新包起来塞进自己的怀中,接下来他从上衣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大把五颜六色的花线送给我姐姐,又掏出一大包五颜六色的豆豆糖给我,对我们说:“我回去之后就用不上这些东西了,把它们送给你们留个念想。”

此时,一阵山风吹来,周围的树木簌簌作响,空气中充满了伤感的气息和离别的味道。

我们的身后又传来一阵枝叶摩擦的窸窣声,奇怪的是其间还夹杂着“吧嗒吧嗒”的脚步声。我们转过脸去,一个五大三粗的身影从黢黑的暮色中出来,我和姐姐都吃了一惊,他居然是杨金龙,肩上还扛着一支猎枪。

“金龙,你来打猎了吗?怎么这个时候还来打猎?”姐姐有些愕然地问。

杨金龙走上前来,他铁青着脸,瞪着一双比铃铛还要大的眼睛,没好气地问姐姐:“眼看天就黑了,你来这里干啥?”

姐姐指着货郎说:“货郎明天就要回老家了,他治好了我奶奶的眼病,我给他送个锅盔路上吃。”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姐姐从货郎手中拿过布袋子,掏出那个瓷实、金黄、微微泛着麦香的锅盔。

杨金龙冷笑了一声说:“皮裤套棉裤,必定有缘故,你大晚上来送这个货郎,事情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金龙,你说这话啥意思?”姐姐拧起了眉头。

“啥意思?你心里有数。”杨金龙的鼻孔里喷着粗气。

“心中有啥数?”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杨金龙把猎枪杵在地上,一双圆眼睛瞪得更大,眼珠子都快要爆出来,“你是不是变心了,你是不是看上这个货郎子了?”

“你不要胡说八道。”姐姐生气地说。

杨金龙接连冷笑了几声,又用力把猎枪在地上捣了一下,转过脸来对货郎说:“肯定是你用针头线脑,用那些花里胡哨的发卡梳子骗文苗上当。你们这些货郎子个个都是些花花肠子。”

货郎没有说什么,他仍旧那么淡定又从容,那么安静又忧郁。

貨郎的气定神闲反而激怒了杨金龙,他就像是失去了理智的狮子,像是见到了仇敌的老狼,不由分说便扑向货郎,在他脸上重重地甩了两个耳光,接着又将他推倒在地。杨金龙的口鼻中喷着粗重的气息,愤愤地骂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杨金龙是谁。我杨金龙是杨家将的后代,你这个不长眼的货郎居然敢瞄上我马上要娶进门的媳妇,你要找死吗?”

平日里我就对粗声粗气、膀大腰圆的杨金龙有些忌惮,眼下见他凶相毕露,我躲在一边连大气也不敢出。姐姐上前去拉他,却被他猛地推倒在地。

“金龙,你不要打他,他是个好人,他是个善人。”姐姐一边挣扎着往起爬,一边大声喊道。

谁承想,姐姐的话愈发激怒了杨金龙,他三步两步过去,像下山的猛虎一样将倒在地上的货郎又用双手揪了起来。货郎流着鼻血,但杨金龙丝毫不肯罢休,他像筛筛子一样用力地摇晃着他,嘴里嘟嘟囔囔骂个不停。

就在撕扯间,一样东西从货郎的身上掉了下来。杨金龙暂时松开货郎,将东西从草地上捡了起来,他用粗大的手掌掀开外面的一层布,看到了其间的一双绣花鞋垫子。

杨金龙经常上山打猎,他随身带着一个手电筒。他从裤腰间取出手电筒,打开它朝鞋垫照去。当他看清楚鞋垫子上的那个惟妙惟肖的担着货担的小人儿时,脸色大变。他先是望望我姐姐,接着又望望货郎。手中的电筒光柱偶尔扫过他的脸庞,他的神情狰狞,就像寺庙中的那些可怕的鬼怪妖魔的雕像,而他的双眼中几乎能喷出火来。

“铁证如山,货郎子,这下你还有什么可说的,你要是没有勾搭文苗,文苗怎么可能专门给你绣鞋垫子?鞋垫子上的这个挑着担子的小人人分明就是你啊!我早就感觉到不对劲了,我早就想调查个水落石出!你们没想到我会跟踪过来吧?我打了半辈子猎,最擅长跟踪你们这些鬼鬼祟祟的东西!”

杨金龙不停地咒骂着,火气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大,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我,也出乎姐姐的意料。狂怒之中失去理智的杨金龙居然把斜挎在身上的猎枪拿下来,用它指向挣扎着站起来的货郎。他红着眼睛骂道:“死货郎,还想把文苗拐跑,别做梦了!今天我就送你去见阎王!你死在这深山老林里没有人知道,等不到天亮,狼就会把你吃得一干二净!”

杨金龙摆好姿势准备开枪,我惊恐地闭上了眼睛。

“砰”的一声巨响,我的耳膜嗡嗡叫唤,像是受惊了的小兽。周围的树木和枝叶也在微微颤抖,发出异于平常的响声。

我惊呆了,枪声仍在林中回响,我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怔在原地。我不敢相信杨金龙真的会朝货郎开枪,他是一个猎户,他打的是野兔子、野猪和呱呱鸡,但眼下他居然朝一个活生生的人开了枪。

我的心脏像雨后的泡泡一样剧烈地震颤着、跳动着,我的四肢也在哆嗦个不停。我想哭却又不敢哭出声来,我壮着胆子睁开眼睛,涌入眼中的情形让我险些昏厥过去。

姐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而他身后的货郎却毫发无损,他同样睁着惊愕的双眼看着中弹倒地的姐姐。在千钧一发之际,姐姐勇敢地扑上前,用自己的身体替货郎挡住了猎枪的子弹。手里抱着猎枪的杨金龙也呆住了,他一定没想到姐姐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会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保护货郎。他丢下猎枪,慌里慌张地俯身去查看我姐姐的情况。

我终于哭出声来,嘴里呜呜哇哇地喊着姐姐,眼泪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我来到姐姐跟前,她身上的衣服都被猎枪的铅弹打烂了,她的身体也像是被一群蚂蚁钻出了许多个小洞,紫红的鲜血顺着那些小洞一点一点地往出渗。

我和货郎将她的头轻轻抱起来,她双目紧闭,面色煞白,没多时口鼻中也开始往出流血。杨金龙手忙脚乱地打起手电筒,又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掰开她的眼皮。姐姐的眼睛一直又黑又亮,正因为如此她才能看清细密的针脚,绣出最为复杂的针法,被人称之为“巧巧”,但我看到此时她的眼睛失去了光泽和灵性,变成了灰蒙蒙的可怕的烂水坑的颜色。无比珍贵的东西从她的眼睛里,从她的身体里离开了。

见到这副情形,胆大如斗、性烈如火的楊金龙居然猛地打了个哆嗦,就连手中的手电筒也掉在了地上。他居然像个胆小鬼一样捡起地上的猎枪,慌里慌张地跑了。

眼下只有货郎能帮助我了,我哭着对他说:“货郎哥,求求你救救我的姐姐,我姐姐不能死啊!”

“你不要哭,也不要害怕。”货郎安慰我说。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早已经将自己的一只手紧紧地握住姐姐的手。

我的心中多少踏实了些,但还是充满忐忑与不安。我亲眼见过货郎治好了老奶奶的眼病,但眼下我姐姐已经没有了气息,他还能帮得了她吗?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没有再哭出声来,生怕影响到了货郎。林中又恢复了安静,偶有不知名的鸟儿啼叫一声。飒飒的秋风中货郎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紧握着我姐姐的手,我知道他在竭尽全力拯救她。

夜色渐深,油松上方的狭小天空里隐约露出几颗星星,此时此刻,它们就像是昭示着希望与光明的神灯。我默默地注视着它们,默默地祈祷它们能够让姐姐起死回生,转危为安。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后,货郎终于松开了姐姐的手。他像是刚从劫难中归来一样,疲惫无力地倒在了地上。当初为奶奶治完眼病后,货郎就万分疲倦,眼下他要救的是已经踏进了鬼门关的姐姐,他一定将自己的大部分生命都给了她,因而更加虚弱不堪。

我连忙去搀扶货郎,他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从我的衣服荷包里掏出一颗小圆球来,把它放在你姐姐的手中。”

我连忙照做,果然在他的衣服里摸出来一个黑色的同玻璃珠子大小相当的圆球,它的表面很光滑,拿在手中沉甸甸的。我掰开姐姐的右手,将小圆球放在其中,又帮忙将手掌合上。令我揪心的是,姐姐的手变得冰凉。

货郎对我说:“你将我搀扶到我前两天带你们去的大圆球那里,你把我的手放在球壁上,它就会为你们打开门的。你把我扶到里面,这样我才能活下去。别担心你的姐姐,她不会死,也别担心她会被狼吃掉,有那个小圆球在,就没有野兽敢靠近了。”

我点点头,连忙用力将他搀扶起来,跌跌撞撞地向半山腰走去。我对通往大圆球的山路不熟悉,货郎就气弱声嘶地为我指路。就这样,我们总算踉踉跄跄来到了三天前刚刚到过的大圆球跟前。经过这番跋涉,本就虚弱不堪的货郎已是气力全无了,他半倒在我的身上,我紧咬着牙关支撑着他的身体,腾出一只手来将他的右手放在大圆球的外壁上,那扇长方形的小门果然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我使出浑身解数将货郎扶了进去,他再也支撑不住,沉沉地倒在了地上。大圆球中央的那个漩涡光团仍旧在一边闪耀不息一边缓缓旋转,让我吓了一跳的是,一个黑色的篮球大小的圆球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无声息地飞到了我的头顶。

我紧张兮兮地抬头望着它,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但它径直掠过我,飞到了货郎的上方。我惊奇地看到它既没有伸出两个爪子,也没有抛下几道绳索,但货郎居然以平躺的姿势飘浮在了半空中。

货郎此时已经沉沉睡去,人事不省了,他在小圆球的引导下,慢慢飘浮到了大圆球的某个地方。我想跟过去瞧瞧,但又不清楚小圆球究竟是什么,不敢轻举妄动。

小圆球是只身回来的,它回到我的头顶,像一只硕大的眼睛静静地打量着我,让我更加惶恐不安。

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小圆球居然像高音喇叭一样发出了声音,它说道:“我的主人,也就是你称呼的货郎,他将自己身体内所有的微型机器都给了你的姐姐。他就是靠这些微型机器来维系自己的健康与生命的,之前他便把相当一部分给了梅花鹿和你的奶奶。”

“微型机器?”我喃喃重复着,不知道头顶上的这个怪里怪气的小圆球所说的微型机器究竟是什么。

小圆球似乎能洞察我的心思,它又发出了男声:“这些微型机器是肉眼看不到的,它们只有病毒大小,能够帮助生物快速修复伤口,重生组织,还能够帮生物修复细胞与染色体,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恢复健康。没有了这些微型机器,我的主人就会生病,甚至死去。”

我吓了一大跳,“货郎死了吗?”

小圆球回答:“以他现在的身体而言,他的确死了,但以我们的标准而言他并没有死,因为他的记忆已经被我传输至电子脑中,等我们回去后,我会将这些记忆输回他原来的身体内。”

这番话我似懂非懂,我本能地问:“他还有另外的身体?”

小圆球回答:“是的,那是他真正的身体,他现在的身体只是临时制造出来的,为的是便于在你们这里收集艺术品。”

获悉货郎并没有真正死去,我多少感到宽慰了些。

小圆球继续说:“我们该回去了,按照规程,我本该清除掉你在此期间的记忆,但或许主人宁肯让你保存这段记忆,这样等你回去后,就可以告诉你的姐姐他已经平安地回去了。”

小圆球的话音刚落,我的身体似乎也悬浮了起来,一直飘到了大圆球外。我落地之后,圆球上的小门便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就在我晕头转向之际,黢黑的大圆球居然通体散发出柔和又明亮的光芒来,就像是一盏硕大无比的圆灯。紧接着,光线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刺眼,简直如同一颗小小的太阳。我不得不往后退了十几米远,并且用双手捂住眼睛。

等我将手挪开时,我吃惊地发现光芒耀眼的大圆球居然已经高高地升至半空中。它还在不断地向上升,就像是一个会发光的气球。它的速度越来越快,也越变越小,最后几乎同天上的星星难以分辨了,它就那样消失在了漫天闪烁的星群之中。

大圆球原来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一间会飞的房子。货郎原来不是哪个庄子的人,他是来自天上的人。

我又惊又怕,跌跌撞撞向山下跑去,一路上不知摔了多少个跟头。

我终于来到了山下,并且凭着记忆找到了姐姐躺着的地方。我摸了摸她的手,让我欣喜若狂的是她原本冰凉的手居然有了温度。我再将手搭在她的鼻孔处,惊喜地发现她居然有了均匀的鼻息。

姐姐真的起死回生了!她真的转危为安了!我激动得热泪盈眶。小圆球说货郎将他体内的微型机器全部给了我姐姐,看来这些神奇的肉眼看不见的机器真的发挥了作用。

我守在姐姐身旁,打算等她醒来,等天亮后背着她回到庄子里。货郎给我的那颗小圆球还在她手中,货郎说有它在野兽就不会靠近,这下我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不知不觉间,我居然也昏昏入睡了。我是被熹微的晨光扰醒的,金灿灿的光好像羽毛一样撩拨我的眼皮和面庞。我们果然没有被狼侵扰,我轻轻推了推身旁的姐姐,她居然也“哎哟”轻唤了一声,醒了过来。她的眼睛已经不再是了無生气的灰色了,而是同往常一样晶亮漆黑。

“你活过来了!”我激动难抑地抱住她,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生怕自己是在做梦,我又在姐姐的身上仔细查看。我简直目瞪口呆,猎枪铅弹留下的那些虫洞一般的伤口全部在一夜之间奇迹般的愈合了,若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那里受过伤,流过血。

姐姐望望我,又望望四周,开口问道:“货郎呢?”

“他飞走了,他同大圆球房子一起飞到天上了。”我将昨夜的离奇经历告诉姐姐,她眨巴着眼睛,一脸的难以置信。

“大圆球咋会飞走?货郎咋会飞到天上?那个会说话的小圆球又是啥?”姐姐接二连三地问道。

我想起来她的手上还有一个袖珍的圆球,想用它给她来描述,但奇怪的是,它已经不在姐姐的手心了。我们搜遍各自的衣服荷包,又在草地上翻来覆去地寻了个遍,都没有发现它的踪迹。我猜它同大圆球一样,飞回了自己的故乡。

望着空荡荡的天空,姐姐伤心地说:“货郎说他住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原来就是牛郎星啊!”

我和姐姐一夜未归,家里人早就急得团团转,见我姐姐的衣服上尽是大大小小的破洞和血迹后,他们更是担心不已,询问我们究竟出了啥事。我正给他们讲述昨夜的离奇经历时,杨金龙鬼鬼祟祟地来到我家探听情况,当他看见我姐毫发无损地坐在炕沿上时,他像是活见了鬼,大叫了一声便跳出门去。

听人说他回去后就发起了高烧,一连烧了三天三夜,还不停地说胡话。杨宝禄请赤脚医生和活龙沟的大夫给他看病,还请了两个单鼓子来作法,总算是让他退了烧,但他醒来后精神似乎有些不大正常了,他不敢再上山去打猎,甚至连大门也不敢出了。这样一来,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作者简介:赵华,70后,宁夏石嘴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宁夏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有科幻小说、散文、长篇小说等作品集多部。作品获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宁夏文学艺术奖等奖项。

原载《朔方》2022年第6期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段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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