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虽然说众口难调，但硬要在群蔬之中选出魁首，窃以为，以笋在中国饮食文化中的地位和人气，绝对有南面称王的实力。

明末清初著名的專业美食家李笠翁，也就是李渔，在其所著的《闲情偶寄》中对笋评价极高，直呼笋乃“至鲜至美之物”，可列“蔬食中第一品”。有笋这终极美味当前，“肥羊嫩豕，何足比肩？”

古往今来，爱笋之人又岂止李笠翁一个！从《诗经·大雅》里吟咏的“维笋及蒲”，到今日市井烟火中的寻常一味，笋向来是中国人的舌尖念想和心头挚爱，征服了舌尖，也柔软了心肠，引出许多百感交集。就如白居易沉迷于江州之笋，以致不知肉为何味：“每日遂加餐，经时不思肉。”北宋天目僧山中修行，视笋为安身立命之物，舍此之外别无所有：“我本无根株，只将笋为命。”

历朝历代，食笋的诗作颇多，自然不乏佳作名篇，但寄托深沉、颇有滋味的，还要数唐朝诗人李商隐的这首《初食笋呈座中》：

嫩箨香苞初出林，於陵论价重如金。

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在群星璀璨的大唐诗坛，李商隐不是名气最大的一个，但诗坛若少了李商隐，一定会失去许多动人的色彩。人们见识过太白的豪情天纵，也领略过老杜的沉郁顿挫，蓦然遇到李商隐那挥之不去的婉转忧伤、绮丽怅惘，如初尝新味、乍遇知心，难免生出新鲜的欢喜。

然而，即便是如李商隐这般多愁善感的诗人，当其青春年少之际，亦难掩峥嵘心事，发而为诗，便有了这样清新骏发又脱不掉伤感郁结底色的千古名句：“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

商隐幼年即随父辗转求食于幕府，10岁父死之后，更尝遍人间漂泊滋味。寄人篱下，干谒权贵，固然雅非所愿，可惜往往身不由己。据诗题的“呈座中”及全诗风格推测，这首食笋诗应当是青年时期的作者在某位大人物府中即席而成。新笋上市于春日，所谓“无数春笋满林生”，故由题目“初食”二字可知，此诗当作于新笋刚刚上市的某个春宴。

按李渔的说法，笋之种种好处，一言以蔽之，只一个“鲜”字。春日食笋，正与笋之至鲜狭路相逢。所以李商隐的首句“嫩箨（音同拓）香苞初出林”，极言食材新鲜难得。“箨”字意味笋的外壳，上加一“嫩”字，则被其包裹的新笋之鲜嫩芬芳可想而知。此时，也是春笋最受饕客追捧之时，身价“重如金”也就顺理成章了。

春好笋鲜，正是赏心良辰，不料诗人笔锋一转：“皇都陆海应无数，忍剪凌云一寸心。”区区14个字，露出少年锋芒，牵出毕生心事，也在不经意间预言了诗人自己此后的命运。

这两句诗的意思是，笋固然是美味嘉蔬，但以皇都物产之富，必定有“无数”远胜于笋的海陆珍馐、人间至味，为何偏偏要跟小小的竹笋过不去呢？要知道，每根纤细的笋里，都藏着一竿发誓要拔节而生长到云霄的竹子——为了区区口腹之欲，便横刀剪掉这“凌云一寸心”，阁下于心何忍？

诗读到这里，即便再粗心的读者，恐怕也早已看出，李商隐这写的哪是竹子啊！这种与作者后来隐晦暧昧的诗风大相径庭的直截了当，后世遭到了纪晓岚的批评：“感遇之作，亦苦于浅。”

纪氏之讥不无道理，只是太无情。唐代诗人干谒显要，常于座中献诗以诉心声，以求扶持，世风如此，商隐又岂能免俗？既然决定一吐为快，又何必故作扭捏？一个“四海无可归之地，九族无可倚之亲”，为了糊口而自幼为人抄书跑腿的穷书生，面对可能帮助自己平步青云的有利之人，语气稍显直白急切了一些，亦并非不可原谅。

清代画家恽寿平的名画《竹笋》。

也许正是拜纪晓岚所讥的这种热切直白所赐，开成二年（公元837年），李商隐举进士第。春风得意的商隐不久便应邀入泾原节度使王茂元幕府，并娶了王茂元之女为妻，新婚燕尔，伉俪情深……商隐以为这只是开始，不幸的是，其实这已是他一生的巅峰。

在“牛李党争”愈演愈烈的时候，刚领受完“牛党”令狐氏知遇之恩的商隐，转身又成为被朝野视为“李党”的王家快婿。无论他是何等不欲卷入党争、宁死不肯“站队”，也必然要为此付出代价：他被打上了“无行”的标签，遭到庙堂双方的无情“封杀”。

世间珍馐无数，偏要剪却这“凌云一寸心”，食客们于心何忍？李商隐年轻时提出的那个问题，最终有了答案：在此后的岁月里，商隐饱受排挤倾轧，辗转漂泊，再无出头之日。满腔“凌云”心事，于世事变迁中渐成追忆，留给世人无尽的唏嘘与惘然——当年那棵胸怀壮志的春笋，终究没能成为冲上云霄的竹子。

商隐与笋的故事固然令人怅惘，但在历朝历代的吃货面前，都不足以让人们对笋手下留情。

商隐不忍见人食笋，是心疼其无法成竹;吃货们则反其道而行之，只想趁着笋没有长成竹子之前多吃几口是几口，正如白居易在《食笋》中所说：“且食勿踟蹰，南风吹作竹。”

看来，人与人的悲欢，果然并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