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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旬导演新晋“豆红”

2022-05-30许晓迪

环球人物 2022年18期
关键词:本命年

许晓迪

2022年9月7日,谢飞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专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导演谢飞家有一台巨幕电视,是西宁First青年影展送的。他在豆瓣上写影评,“植入”了两句广告,引来网友围观。

电视放在他的放映室,布置装陈,犹如小影院。四壁书架堆满碟片录像带,单人沙发上有个挖空的葫芦,三格,装着瓜子坚果。墙上挂着他的电影海报,《湘女萧萧》《本命年》《黑骏马》,“第四代”的代表作。这位刚过完80岁生日的导演,敲敲墙壁,告诉记者:“都是隔音的。”

每天晚上,他在这里看片,看球赛,看音乐剧,看芭蕾舞,“怎么舒服怎么来”。

从痴心影迷到勤奋学子

自2016年年末在豆瓣发表第一篇影评,谢飞已收获7.9万粉丝,当之无愧的“豆瓣红人”。他的观影口味广阔,国产片、电视剧、小众艺术片、小语种电影……从《琅琊榜》到《来自星星的你》,从《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到《觉醒年代》;且时时更新着自己的知识谱系:看《鱿鱼游戏》,知道了“无限流”;看《汉密尔顿》,理解了“一直不感冒的美国说唱快板”;看《新·福音战士剧场版:终》,特意“恶补”了它20多年的动画前史,还是感到“一头雾水,无法看懂”。有些高分艺术片,又闷又长又费解,“实在够烦的”,但他还是坚持看完,哪怕分成几次,“要弄清它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被人夸”。

“我不是个影评家,也不想去指导观众,就是我个人的看片记录,晚年的一种精神享受。”

综艺节目也看,今年的《声生不息》,他觉得不错,虽然港乐和他这一代人毫无关系,“没一首歌我听过”。

“那是哪儿不错呢?”记者问。

“组织得不错。湖南卫视搞综艺很有一套。两个人PK,PK之前有采访,说当时的心理活动。我就想,这些话啥时候拍的?提前拍还是后来补?这样剪有戏剧性,有矛盾冲突,从头看到尾,有起有伏。”

看综艺,透视的是剧作构思,这也许就是导演的自我修养。

今年夏天,谢飞出版了《电影导演创作》,既是对自己60多年教学、实践的一次梳理总结,也是想给导演系学生,写一本“真正能用的教科书”。

怎么学电影?谢飞总结有两个最好的方法,第一是看电影,第二是拍电影。

5年里,谢飞看了440多部电影,写满三四个笔记本。(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1960年,谢飞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

他从小就是“影迷”,作为干部子弟(父亲谢觉哉,“延安五老”之一;母亲王定国,老红军战士),每周六晚上,政协礼堂放电影,他常能沾光,一家八九口挤一辆车过去,看两部新电影。

1957年,为了进城看戏方便,谢飞从西郊的北师大附中二部(现为北京101中学)考入北京四中,课余时间和同学们一起写剧本、排话剧,人艺的《蔡文姬》 《悭吝人》片段都敢搬。

从那时起,他开始写看片笔记。从高一到大二,5年里看了440多部电影,写满三四个笔记本。观后感有详有略,其间贴满花花绿绿的剧照和演员画片,有从《大众电影》上剪的,有通信的苏联同学寄来的,60多年过去,一点儿没褪色。

这些电影里,中国172部,苏联107部,其他社会主义国家一共77部,资本主义国家的只有89部,此外还有不少小众外国片,像埃及、阿根廷、墨西哥、印尼、玻利维亚的。当时西方风靡一时的明星,像玛丽莲·梦露、猫王、詹姆斯·迪恩,“听过名字,但说不上了解”。

1960年春天,艺术院校提前招生,谢飞考上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一入学,老师就告诉他们,培养一个导演花的钱,和培养一个飞行员差不多。器材、材料太昂贵,老师讲课,大多用舞台表演和纸面作业的方式。大学5年,谢飞一共摸过3次胶片。

1965年,谢飞毕业,留校当老师。不到半年,文化大革命开始。1971年,全校师生下放河北白洋淀劳动锻炼,种稻子、插秧、收割,农闲时期,搞文艺演出,演革命歌舞和小品。1973年,革命样板戏一统影院多年后,朝鲜电影《卖花姑娘》公映,轰动一时,观众哭得一塌糊涂。谢飞在保定影院,前后看了三四场,摸黑做笔记,回来整理了电影的镜头表,从全景、摄法到内容,“当导演的‘贼心不死”。

一年后,谢飞调入了“五七艺校”。发现学校没有导演系,他又磨领导,去北影厂实习,跟了谢铁骊导演的《杜鹃山》,做场记;再后来是《海霞》,做副导演。

毕业8年后,谢飞再次听到摄影机转动的声音。谢铁骊带着他们,花了半个月,在招待所用纸制的沙盘、人物,一个一个镜头地设计,景别、角度、移动、起止、切换、调度图等,放着样板戏录音,掐着时间,分切镜头。

1978年,谢飞36岁,在第三个本命年,和同学郑洞天合作,拍出了处女作《火娃》,还是“阶级斗争为纲”的路子,“今天看,既没娱乐价值,也没审美价值,但总算完整地拍了一个片子”。

这一年,北京电影学院恢复招生,新生们来自各行各业,他们废寝忘食地看片、议片、学片,带著馒头和咸菜,进入放映厅直至深夜。他们中的一些人——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顾长卫、胡玫、李少红等等,在几年后,将以“第五代”的姿态登场。

没有实践就是“空头文学家”

1981年—1982年,当谢飞作为副院长,带着未来的“第五代”做实习和毕业作业时,他的同代人已开始发力。吴贻弓的《巴山夜雨》、郑洞天的《邻居》、张暖忻的《沙鸥》相继问世,加上此前滕文骥的《生活的颤音》、杨延晋的《苦恼人的笑》……“第四代”作为一个群体,正式亮相。

那几年,谢飞的精力在讲台。他给导演系上基础课,主要分析外国的名导名片,越来越觉得不太行。“《战舰波将金号》《公民凯恩》是好,剪辑、表演、蒙太奇都好,但它是怎么做成的?用了哪些方法?有没有真材实料的验证?不知道,全靠猜。”没有实践就是“空头文学家”,谢飞开始想方设法自己拍戏。

《本命年》剧组,谢飞(左)和姜文合影。

《电影导演创作》。

凭借《本命年》和《香魂女》,谢飞斩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和金熊奖。

带着“第四代”的烙印,站在时代的裂谷边,他的创作叠印着社会文化思潮的起伏。《我们的田野》 (1983)写5个知识青年的群像,他们将理想和痛苦留在北大荒,呼应着弥漫全国的伤痕、反思浪潮。《湘女萧萧》(1986)诞生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寻根”氛围中,12岁的童养媳受尽苦难熬成婆,又把相同的灾难带给下一代,故事中的每个人,都走不出封建伦理的“鬼打墙”。

剧本中,失德的寡妇沉潭前要裸体游街。谢飞觉得尺度大,不好拍,专门去请教小说作者沈从文。沈从文说,当地的风俗就这样,“她不要脸,就把她的脸丢光”。顶着压力,谢飞做了多手准备:在乡下拍全景时,让替身穿着从芭蕾舞团借来的肉色紧身衣,远看着可以蒙过去。真裸体的近景,是回学校后找美术系人体模特拍的。最终,审查意见是“通过”,只要求剪短一些。自此,中国银幕上,裸体镜头不再是禁忌。

1986年,谢飞到美国访学,一年后回国。辞掉副院长之后,他开始拍《本命年》。电影写一个都市青年的孤独和毁灭,呼应着时代转型中的迷惘和阵痛。谢飞找来一个年轻的班底:编剧刘恒是当时的前卫作家;摄影肖风是“第五代”骁将;主演姜文,26岁,风头正劲。

谢飞从八一厂借了一台笨重的减震器,让摄影师捆在腰上,用广角镜头跟着姜文,从地道出来,走进铁路边的棚户区,穿过一条条私搭乱建、杂物横陈的窄道,来到家门口。影片放映后,很多人和谢飞说,这个一开场的长镜头就把人震住了,字幕还没走完,已经进戏了。

1990年,《本命年》获第四十届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这一年,谢飞48岁,在第四个本命年,拍出了自己最好的作品之一。

3年后,谢飞凭借《香魂女》再度折桂柏林,与李安的《喜宴》一起,获得金熊奖。那正是华语电影在世界影坛大放异彩的时刻。半年前,《秋菊打官司》在威尼斯电影节获金狮奖;两个月后,《霸王别姬》在戛纳国际电影节问鼎金棕榈。一年之内,世界三大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影片,都由中国电影斩获。

这是由不同代际电影人共同缔造的成绩。而当“第五代”蜚声国际时,也到了“第四代”宣告落幕的时刻。

谢飞拿出一张纸,上面是“第四代”几位导演,吴贻弓、黄蜀芹、吴天明、张暖忻和他自己,标明每人处女作、代表作和最后作品的时间,标题是“被耽误的一代”。“对我们来说,艺术生命最好的前10年,被‘文革浪费耽误了;当近40岁的我们开始起步紧跟的时候,很快就发现已经老了。”

马丁·斯科塞斯和他同龄,仍在以两三年一部的速度继续创作。谢飞在豆瓣影评里写道,“羡慕、嫉妒,但不恨。人各有命。”

导演就是捧着一捧水赛跑

《益西卓玛》后,58岁的谢飞宣布不再拍电影。他拍了两部电视剧,之后的2003年,感染SARS,一度被医院列为重症患者,缓过来后,开始全心投入教书工作。

2000年后,谢飞发现,北电导演系的成材率很低,一个班20多个人,毕业后10年,干过导演的只有两三个。这让他开始思考影视教育的问题和出路。

比如“本科细分科教育”的弊端。“一个班20人,进来就学导演,才都十七八岁,个个得哄着。我教了3个月,就知道里面只有3个能成,但还得陪着他们讨论剧本作业;怎么也写不出来,没作业就没成绩,可都是严进宽出,不毕业不行。”谢飞说,“必须把这个框架打破,本科走综合‘融媒体制作教育;研究生时再细分,走精英培养。”

比如理论型研究生的问题。导演、表演、摄录美等都是实践型的工种,要用实实在在的作品来做毕业成绩。“如果是一个创作型博士,一个电视剧《白鹿原》里的角色创作,不就可以算学习成果吗?”

比如强调职业动手能力,开一些“毕业就能挣3000块钱”的技能课,如服装、画图、剪辑等,干什么都行,22岁一毕业在圈里能养活自己,再寻找机会向高深发展。“本科毕业生要对自己有一个准确的认知,不要一听副导演、助理就不愿意做,在公司倒个水、做点杂务就觉得委屈,说‘我是学导演的,你这样能当导演吗?”

今年9月开学,他就准备试用这本今年夏天刚出的《电影导演创作》,给导演系21级硕士进修班上课,“改变过去老师满堂灌,学生下面傻听的面貌”。“学生要先读书,提出问题,在课堂上讨论,我的论点你是否赞同?如果不正确,你有什么看法?最后形成书面总结。”谢飞说,“作为导演,你将来是一个艺术创作的领导者,你永远没有看法,有了看法说不出来,说出来大家都不清楚,或者不信服,这都是大问题。”

“谢晋说,导演就是用手捧着一捧水赛跑,看谁跑到终点的时候漏得少。如果你最后手中还剩下半捧水,就是杰作;多数人是到了终点,只剩下手还是湿的。有些导演会埋怨:老板坏、给钱少;天气太可恨,演员太笨,等等。但是埋怨没有用,关键是你自己的才华和能力,是否想得出优秀的构思,并在这个极其复杂的过程中,保住并实现你的构思。”

创作路漫漫,谢飞想帮年轻人多留住一点那捧摇摇晃晃的水。

谢飞

1942年生于陜西延安,第四代导演,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教授,代表作有《湘女萧萧》《本命年》《香魂女》《黑骏马》等,获得国际国内多项大奖。2022年8月,出版《电影导演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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