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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镇恶奇谈

2022-05-30海客阿明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草民小光养父

海客阿明

【序】

童昭德老人,南直隶下蔡县人也。他既是我的舅舅,又是我的恩师。万历三十三年,他以举人之身出任河清知县,处理了一场震动中原的大案,声名远扬于两京。我因陪侍在旁,得以参与了全程,故而今日略作记述,以为诸公解闷。

此案虽称惊奇,但细细说来,却也不复杂。

只说当日河清县有一位豪绅,姓施名天双,武艺绝伦,有万夫不当之勇。曾在宣府做过参将,杀得北虏百千颗人头,只可惜为人暴虐,为了头上纱帽,几度杀良冒功,因此被言官们参倒,卸甲在家。

此人虽然倒台,但志气并不消减,逢人便夸耀他的三样宝物,希图朝廷起用。

——哪三样宝物?

一是内造的雁翎宝刀,二是御赐的上苑骏马,三就是二百多名久经沙场的亲兵家将。施老爷有此三宝,自然不可一世,在乡里横行霸道,欺压良善,夺人妻女,指谁打谁,把当地官员当子虚乌有。但没想到,这年三月三日夜里,他却突然被人杀死在床,连人头也被割去了。

不光如此,施宅上下也出现了若干异象。一是在距施宅三里路的打虎坡上,发现了家将施福的尸首一具;二是在施宅东头的柳林之下,发现了御马的尸体一条;三是在施老爷自己的拔步床边,发现带血的雁翎刀一把。

施家人清早起来,见此惨状,怎么也不能分解,于是派人火速报官。却不想报官的人还未走远,就在施宅附近的一个书生家里看见了施老爷的人头。原来这书生叫何琼,家也穷,只有一口水桶放在门边。报官的人走得急忘了喝水,便问他讨口水喝,哪知他一掀桶盖,赫然露出施老爷的人头。那报官的人放声痛哭,当即把何书生攀住了。施家人听见悲声,也都跑了出来,七手八脚将何琼绑了,带着人头一块送到了县衙。我那年近花甲的舅舅童昭德,闻得外面鸣鼓报冤,不得不冠带而出,升堂断案了。

【故事的第一版本】

“啟禀大人。”跪在下面的男子不过弱冠年纪,虽然微微发抖,但声音清亮,是个读书苗子。

“草民名叫何琼,是尚未入学的童生。”

“嗯,我已经知道了。”童昭德拈须点头。

“草民今日来,不是来狡辩的。大人明鉴:那施老爷,是我杀的!”

“嗯?”童昭德的两道浓眉高抬了抬,旋即又放了下去。他打量着何书生细瘦的肩膀,从花白胡子下露出一丝轻笑。

“大人莫要不信,草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为杀施老爷,想尽了世间的办法。那施福是我用青砖拍死的,御马是我用刀攮死的,施老爷是我用酒灌醉,割了头的……”

“好,好。”童昭德挥手打断他,笑笑,道,“你不用讲得这么急。本官可以信你,但你总得说说杀人的原委和过程吧。”

何书生闻言垂下头来,虚点了点,握起两拳,抿起嘴唇,两道修眉紧紧蹙起,长睫毛下悬起一滴泪:“不瞒大人,草民与施天双有不同戴天之仇——草民的兄长,就是被他杀良冒功的军士啊!”他用手抓着衣襟,往前膝行了好几步,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童昭德急忙让衙役稳住他,沉声道:“你不要急,你慢慢说。”

“是。”何琼抹了抹眼泪,抚了抚胸口,这才继续说道,“大人在上,草民自幼父母双亡,是由家兄何瑞抚养长大的。家兄心地纯良,待草民远胜自己。他见草民喜欢读书,便一心想把我供养成才,因此立志先不成家,四处为人佣作,好为我挣取买书钱。

“那时,东邻施天双还不过是边关的一个把总。他见我兄为人质朴,便用各种花言巧语诱骗我兄去北边当兵。我兄听他讲,若是能从军,每年有四十两饷银,便听信其言做了他帐下家丁,一同到宣府去了。

“谁知到了宣府,一切都不是当初所说。施天双为人暴戾,对待自己属下都犹如奴仆,对待家丁更如牛马一般。我兄在北方,白日要为他出兵放马,夜里要为他烧水铺床,还要伺候他洗漱吃饭,累死累活,每年也只能得十八两银子。可就这么一点银子,我兄还分出一半,托人从千里之外带给我,好叫我安心读书。草民那时接到银子,真像接到兄长的血汗一般,心想今生若不能考取功名,报答我兄,真是白活这一辈子了。

“可是我虽这么想,天却不遂人愿。两年前的春三月,施天双从游击将军初升参将的时候,我兄在北边生了一场重病。听人说,当时他连出了几夜虚汗,脸上一团一团的青光,眼看已不能走路。可施天双既不请医也不问药,某天早上,竟还叫他穿上衣甲,跟着出塞去了。您知道施天双想做什么吗?原来他刚升参将,就吃了一场败仗,为弥补过失,竟然把麾下的老弱残兵假装成蒙古人杀了,之后上报朝廷请封赏!

“可怜我兄憨厚,哪里知道这些,竟糊里糊涂地跟去了。到了地方,他把我兄和几名老兵安顿在一处破庙里,然后带着军队跑到远处。等到夜里,他突然率队杀回来,口称破庙里有‘北虏。跟随他来的岂有良善之辈?一时间撞开庙门,乱刀纷纷,我兄还不及反应,就被他们劈成两半,人头从肩上割去了……”

何琼说到这里,忍不住失声痛哭,童昭德等他哽咽完了才示意他讲下去:“后来不知朝廷上的老爷怎么得知了此事。他们参本一上,施天双就被遣放回了家。我兄的冤情既白,人头也得以从边关送回。可是,等到故人李禄把我兄送到我手里时,那颗昔日血肉丰满的头颅就只剩半边白骨了。我兄的嘴唇紧紧缩在鼻梁之下,张开的大口好像一个黑洞,就像在朝草民喊冤一样……大人啊,您说吧。面对这颗头颅,您要草民怎么办才好呀?

“草民是读过书的人,也知道孝悌之道,也知道结草衔环。草民受兄长的恩情深,于情、于理、于义,都非报这个仇不可。可是草民一想到施天双罢官在家,仍旧有宝刀家将,就心生畏惧;加之草民已有一子,只恐报仇不成,反使得幼子失怙,于是百般愁结,无所适从。

“想来想去,草民只得先从集上买来一把尖刀,天天把它揣在怀里,一想到要报仇,就把尖刀取出来对视,谋划杀人的办法——”

“那么,找到办法了吗?”童昭德半睁着笑眼,问道。

“没有。”何琼摇头,“草民一想到自己的孩子就心生不忍,一直都没法下定决心。”

“但是你买了尖刀,又经常拿出把玩,我想施宅上不会不知道吧?”

“是。”何琼闭了下眼睛,“不仅施宅上知道了,施天双本人也知道了。这个狼心狗肺之徒,杀了我兄长,竟对我无一丝一毫的愧意。他知道我有杀他的意图,竟然不顾羞耻地来我家羞辱我:进门就把我的尖刀夺了,然后坐下来把二郎腿高高跷着,手里拈着扇子,嘲笑我不敢杀他……

“唉,不说了。草民如今一想起他那蛮横样子,心中就如热汤乱滚。我与他有弥天大仇,在心中藏了太久,实在是无法可忍了,于是我当即和他说:‘你莫要张狂,我现在就敢杀你!

“草民是赌着气对他说的,可那厮却轻飘飘地回道:‘那好呀,你既然要杀我,我们约个时日决斗如何?

“草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过了两天,他差个养子送来一封生死状,说三月三日他家家眷都要上真武庙祈福,他留在家,时机正好;又说三里外的打虎坡地方宽阔,行人罕至,正好厮杀。因此约我于当日申时在彼处决斗。他自己不带仆从,叫我也不要带人相助。草民也应允签字了。”

童昭德听到这里,双目微眯,用食指的关节处敲击了下桌案。

“嗯。施天双武功高强,不带仆从自然有理;但叫你不带人相助,又不说证人是谁,你岂不感觉这是个局?”

“我知道。”何琼眼里的光猛一收,“但是大人,就算不去,我又能怎样呢?

“说实话,草民接到生死状以后,也在家中沉思过。想到兄长养我一生,只为我能读书上进,光耀门楣,可我现在如果把残生捐弃了,只会叫我兄空指望一生。但我转念又想,要是逃避不斗,固然也可以,但大丈夫生于世间,噙齿戴发,若不能报兄长之仇,又与那猪狗何异呢?唉,当时真是五内如焚,百感交集。

“恰好又值下午,我的孩子小光躺在我怀中轻轻睡着。我看着小光,心里猛然有一点触动。此时正巧有一个弹月琴的人在不远处抚琴。琴音有如银牌相击,如环佩相扣,草民听到这个声音,仿佛得到菩萨的一篇开示。

“那时我心里也像有隐隐的光在照耀似的。我想我来世上,本不必为兄长之弟,不必为小光之父。我们之所以亲如一家,是凭友爱、亲情维系的。可人间的恶鬼不除,友爱亲情也不过是空话。我生一世,理当为着亲爱之人驱逐邪祟。

“纵然我体弱力小,不能清除恶鬼,可也能为别人树个榜样。我要做的,正是为众人的先驱。

“于是我的心一瞬间就静了。我感到天清地宁,浑身是力。我把小光的被子盖好,从我家坍塌的一壁墙里挑了一块结实的青砖,藏在袖子里就往打虎坡去了。一路上春风骀荡,我还折了两枝盛放的杏花,一步走,一步看,仿佛是欣欣然前去赴宴一般。”

“那么去了之后,怎么样呢?”

何琼的眼睛往两边闪烁了一下:“嗯,去了之后,倒没见到施天双。

“草民那时只看见他家家将施福来了,于是就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藏了起来。等施福到了,草民心头火起,先奋力一砖把他拍死,然后从他腰间抽出腰刀,往回赶去,来到施宅东边,遇到施天双的御马,也抬手一刀攮死了。接着我登门直入施宅,恰好施天双一个人在家饮酒,我上去敬了他一杯,看他醉了,一刀把他杀死,人头便拿回到家里……”

“嗯?你这是实话?”

“实话。”

“你这是在骗鬼。”童昭德哈哈大笑,刺人的目光直逼何琼,“你前面说的倒像实情,到了打虎坡一节就纯属瞎编了。”

“草民没有瞎编。”

“你没有瞎编,为何前言不搭后语?你说你为了杀人做了精密筹划,结果听来漏洞百出。那施天双何等样人,就算醉酒,会任凭你砍杀?还有杀施福一节,更是胡扯。莫说施福这样有勇力的家丁,就是老夫,你一青砖能拍得死我?”

何琼哑口无言。

“我本当对你用一用刑,但念你应该别有隐情,故不为此惨烈之事。你且下去,我另有人要问。”

何琼听见这么说,忙要还嘴,但几名公人上来,强行把他拖走了。

童昭德等他走后,负手想了想,点手叫我把供词拿来。他看了一遍,自语道:“原来是这样。外甥,你速去办两件事。第一件,把三月三日凡是留在施宅中的人全部关押起来。第二件,把这个人立即抓来。”

我道声“明白”,又问:“抓谁?”

“‘故人李禄。”

“为何抓他?”

“他能把何琼之兄何瑞的首级送来,自然也能把施天双的首级送来。快,快把他抓来。老夫现在就要审他。”

【故事的第二版本】

“启禀大人。”现在跪在下面的,是一员标准的北边武人了。

“小人是施府家丁,名叫李禄。”这人肉嘟嘟的肩膀向上耸起,伸出两条粗壮的胳膊。掌心肉约一寸厚,两指残缺,在胸前略一抱拳。

“李禄,我问你……”童昭德本想开门见山,但话未讲完,那李禄的脸上已经闪出不耐烦的神色了。

“不劳大人过问,小人就直说吧:施老爷,是我杀的。”

“嗯?哼。”童昭德展眉一笑,不置可否,“原来你也这样说,可以。但你也得说明杀人的原委和过程。”

李禄闻言,把头略低了低,眯起眼睛想了片刻,抬头道:“大人,小人虽然是施老爷的亲信家丁,却与他有仇。”

“什么仇?”

“不好讲,武人间的仇。”

童昭德又一笑。

“大人容禀:小人今日虽然是施府的一介家丁,可祖上并不低贱,也是做过千户官的军人。我家世代在宣府习武耕读,为大明看边,每朝都有为国捐躯的好汉。

“您别看小人粗鲁。小人也是念过二年书的人。那忠君爱民的道理,那‘修我戈矛,从王于师的句子,是一刻也不曾忘的。只可惜小人命薄,既没有家财疏通兵部,承袭祖先的官位;又没有碰上善于选拔的兵备、巡抚,因此只能屈居人家的家将,为别人捞取军功。

“不怕大人笑話,小人从十七岁上就开始当兵了。有时是冒名顶替为他人上阵,有时是当家丁为主人冲锋。三十年间,从宣府,到朝鲜,到辽东,到播州,杀过日本倭奴,打过西南狼兵,天天在边堡上和蒙古人较劲。可到了四十七岁,还是一介小小的总旗官。

“这是为啥?不过是上边没人,无人抬举罢了。小人心想,我已经年近五旬,再老一点,就真的再也上不得阵了。为此,小人就在宣府的众将边冷眼旁观,最终选中了这个从河清来的施天双。

“当时施天双初升了游击将军,手下亲兵家将不过十数人,小人于是挑头,带着几位老兄弟一块投靠了他。这事如今算不得什么,但在那时无异雪中送炭。那施天双也知道此情之重,曾当着众人的面,拉着手对我讲:‘李大哥,你今日来投奔我,就是我的恩人。我今生不论做到多大的官,一定保你做千户。

“当时我心思一动,也就信了。可没想到,在他手下整整五年,这句话一次也没兑现过。不仅如此,他升了参将之后,更把小人看得如奴仆一般,呼来喝去,指手画脚,全没了半分尊重。

“那时,我和他手下一个叫何瑞的相处甚厚。我们平时吃睡,都在一处,出塞捣巢,更互为援手。结果这天杀的施天双,他吃了一回败仗,为了虚报功绩,竟然把何瑞当蒙古人杀了!

“可怜我那何瑞兄弟,死时才不过三十一岁,连一房媳妇都没娶上。想他性情温顺,人品更是没得挑,在军中还总是说:‘弟兄们出来当兵,吃的是国家的粮,拿的是国家的饷,理当为国家卖命。可就这么一个好人,没死在报国的沙场上,最后却死在自己人手里,人头还被当成战绩领了赏!

“小人当时就气炸了肺。可更让小人愤怒的是,施天双这丧心病狂的贼,竟然还不放过何瑞的家人!他被人参倒后,听说何瑞有一个兄弟在世,怕他报复,居然想斩尽杀绝,除掉人家一门人。

“这个兄弟,大人应该知道了,就是宅门外的何琼先生。那一天施天双得知何先生买了把尖刀,就带着我和施福上门挑衅。一进门,他就让我们把何先生反剪起来,推到墙角,自己伸手从何先生胸前掏出尖刀,也不管人家有小孩子在场,‘啪啪就给人家两巴掌,打得何先生眼泪汪汪,哭作一团。

“当时的情况就不细说了。总之到末了,这畜生还设下一个圈套。他趁着三月初三家眷拜庙的机会,约何先生到打虎坡决斗。其实他何曾想跟何琼决斗?到那一天,早就安排下我和施福两个,手拿桑木棍在大石头边埋伏,只等何先生一到,就把他乱棒打死,然后说是决斗所伤。”

李禄说到这里,不知是否因为口渴,停顿了片刻。

“往下说!”童昭德不给他时间喘息,睁起眼睛喝道。

“是!”李禄朝上看看老人,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到了三月三日未时七刻,小人和施天双、施福三人骑马到了打虎坡,按照施天双的吩咐,各拿木棍守在旁边。施天福一个人站在前面,假装在等何先生。

“小人站在他背后,看着这笨重的身形,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我父亲。想我祖我父都是为国家效命的栋梁,如何到我这一辈子,就成了为人驱使的奴仆走狗?小人又去看那施福,这老狗才不过施天双的一个家奴,猪屎一样的人物,居然也靠杀良冒功升到了百户之职,而我拼死拼活,断了几根指头,至今五十二岁不过仍是一介总旗。小人顿感人生无望了。

“那时候,正好何琼先生一面玩着杏花,一面昂头走来。我一看他那不知凶险的憨态,就想起了我的何瑞兄弟。当初何瑞病重,拉着我的手,要把他弟弟托付给我,而我今日居然手持凶器,要把好兄弟的亲兄弟打死了。

“罢罢罢。那时小人的心就像被菩萨开示了一般,把一生都想明白了。我此生已然无望,但是眼前的人还有希望,我不能叫他们这些恶鬼,再去伤害任何一个好人了。

“于是小人就把木棍操在手中,悄声绕到施福背后,凌空劈下。施福着了一棒,歪歪斜斜地向前扭去,我趁势朝他后脑补棍,他登时扑地死了。

“小人就势从他腰间拔下腰刀,朝施天双脖颈砍去,但那厮已经察觉,偏身躲过了,又从下面扫来一腿,我跳起两步,站定身子,又进一刀,这次直奔他面门。那厮吃惊不小,抓起木棍就朝我挥打,一下把我的刀打掉了。我连忙去寻刀,他趁机骑上御马往回疯跑。于是我也纵身上马去追。刚追到宅边东柳林,看到他那匹御马就在下面,我一怒之下,顺手刺死了马,然后赶进宅院,在拔步床上把他劈死了。”

“哦,是这样啊。”

童昭德揉了揉太阳穴,打了个哈欠。

李禄扬起眉头:“大人您不信?”

“怎么说呢,你前面说的倒像实情,但从杀完施福一节就开始不大对劲了。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刺死御马的时候,那匹马是拴着的,还是没拴着的?”

“拴着的。”

“那我就不用问了。”童昭德笑道,“施天双被你追杀,千钧一发,结果跑回家中不大声喊人,却有心思拴马,你这不是骗我?”

李禄忙道:“是没拴的,小人记错了。”

“那要是没拴着,它在柳树下游走,你怎可能一刀就把它刺死呢?”

李禄支吾起来。

“算了,你不必说了。你也有隐情,我知道。你且下去吧,我另找人说话。”

公人把李禄押下去后,童昭德坐在椅子上望了一会天,又把我叫了过来。

“外甥,施家的那匹马是皇上御赐,极为尊贵,应该有专人喂养吧?”

“是的,我已经查明了,是施天双的养子施云秀在管马。”

“哦,施云秀。三月三日那天,他也在施宅上吗?”

“也在。”

“那就是他了,赶紧把他带来吧,这案子马上就要破了。”

【故事的第三版本】

审问施云秀就简单些了。

听说李禄被提审后,这位身穿青布罩甲,手戴扳指的少年主动要求过堂。

到了大堂,童昭德因为他有“宣府万全卫百户”的官衔,还在和他叙礼。他却猛然撩起战袍,跪下来朝上抱拳。

“老大人,不必叙礼了。晚生有话要说:我家老爷,其实是我杀的。”

“嗯?哈哈。”童昭德摸摸胡須,淡然地笑笑,“少将军能这么说,本官不奇怪。但还是请你讲一下杀人的原委和过程为好。”

“禀大人,晚生虽然是施家的养子,但与施家面和心不和。我心里对养父不满,远非一日。”

“哦,请讲。”

“不瞒大人,我本是宣府的一个孤儿。父亲是边堡守军,母亲是蒙古人。七岁那年,我父亲出塞战死,母亲被蒙古人掳走,我便被施家收养,于今已经有十年了。

“我养父待我,外人都说不错,但充其量不过犬马一般。像我十四岁那年,他从皇上手里获赏一匹骏马,视若珍宝,不肯让贱奴才喂养,就把我派去伺候它。我那时年纪尚小,居然不以为耻,还欣欣然领命而去。

“而那马到了施府,也远比我们人过得好。将士们都住在下人的低矮房子里,它却有一栋精舍;军人们相随出塞,每日只有干粮和水,它却能天天吃清泉水好豆。每年过冬,军户只能领几尺布,它却能得一套金花鞍鞯。

“唉,这些说来其实都不算什么。关键我养父这人,还仗着御马到处行凶。我们当时虽然驻扎在宣府,但时不时要到周边城堡巡视。每当战事不紧急时,养父就要把御马提出来炫耀一番。你道他做什么?他竟然骑在马上,往人群里冲,专门看行人——尤其是妇女老弱奋力躲避的样子,以此取乐。

“他不仅自己这么干,有时还逼着我干:命我和其他几个养子穿上锦绣补服,跨上高头大马,并辔践踏百姓。边关城堡人口少,倒也算了。到了这河清县境内,人烟辐辏,他这罢官之人竟然仍不罢休。说实在的,我养父那心不像人心,真是比虎狼还狠的心。

“前几日,他又寻趁上了我们宅边的何先生。有天下午,他让我带一封生死状到何家,说是要趁三月三日家眷出门的机会与他决斗。那何先生是个读书人,怎可能是他对手?于是我找李禄伯伯问了,原来我养父早就安排好了,准备让李禄他们带上桑木棍,暗中偷袭,把何先生就地打死。”

施云秀说到这里,气也不喘,继续讲了下去。

“晚生心里自然也为何先生不平,可身为人家养子,我又能说什么?所以到了三月三日下午,晚生只得把御马洗刷干净,侍奉养父上马。然后我一匹马,李禄、施福各一匹马,四人四马,一齐到了打虎坡。

“到了那里,养父忽然想起家中有件东西落下了,急着要回家一趟。就叫施福、李禄在那里等候,杀完人再回来报功。然后他和我一道从东边柳林抄近路赶回家中。走到柳林的时候,已经看到何先生举着杏花往打虎坡去了。养父朝地上呸了一声,骂了一句,然后远远地指出一个人影给我看——

“您道是谁?原来是何先生的儿子,小光。他因为父亲不见了,出来找他。

“当时我养父喜上眉梢,指着这孩子道:‘天赐其便。云秀,你去把他给我踏死。

“我一愣:‘他一个四岁的孩子,又和咱们没仇,杀他做什么。养父不由分说,照脸就给了我一马鞭。

“‘叫你踏,你就踏,啰唆什么。

“然后他自己扬起鞭子,驱着御马朝小孩冲去,一面冲,一面还假意喊道:‘那孩子快躲开。小光才四岁,他懂什么,看到马蹄子人就傻了,动都不能动。我眼看情急,急忙从马鞍下抓过打鸟的弹弓,趁养父看不见,从背后‘啪的一声打到马腿上。那马吃到疼,暴吼起来,蹿出去几步,终于没伤到小光,但把我养父跌了出去。

“‘他妈的。我养父跳下御马,把它拴到柳树边,上手就是两鞭。然后他叫我下来,跨上我的马要回去。

“‘我屁股摔疼了,不去踏了。你骑着我的马把那孩子踏死。

“我没有回应,养父又给我头上一鞭子,‘听到没有?今晚你不把死孩子的臭肉带进家门,我剥了你的皮。

“我哪有办法,只好答应了。养父骑着马走了,只剩下我和小光两个在柳林里。我看着那孩子可爱的小臉,一瞬间悲从中来。老爷您能体会吧。我自己从小就没有妈,现在居然要杀另一个没有妈的孩子。我于心何忍啊。

“当时晚生笑了笑,把还在痛哭的小光抱在怀里,揉了揉脑袋。小孩子乐了,我的心就好像听了一篇菩萨的开示一样高兴。

“人活一世,不是为名就是为利。老子活在世上,名利都不要,就要个公道。去你的父子情谊,去你的伦理纲常。我怒从心头起,把小光送到远处后跑了回来,拔起腰刀对着御马心窝里就是一下。那马挨了刀,前蹄腾空,脖颈上青筋乱跳,然后猛然跪下,扑通通地倒了。”

童昭德听到这里,微笑着点点头。

“然后我想,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好人做到底吧,于是我把小光送到他家里,提着刀就冲进了宅院,正巧我养父在床边饮酒,我冲上前照头一刀,一下就把他劈死了。接着我把染血的衣服扔进河里,从马房里再拉一匹马跑到打虎坡上,正碰到施福举着棍要打何先生,我伸手把棍夺过来,照他后脑一下,登时敲死了这厮。”

“嗯,嗯。”童昭德笑笑,想了一会,眼睛得意地眯了起来。

“你编完了?”

施云秀讶异地抬起头。

“没编,晚生句句是实。”

“哪里哟,从杀御马之后就没有一句是真的了。且不说你杀完养父、施福之后为什么不逃跑这个大疑点,我就指出你一个小谬误吧。你说杀了御马后冲回家中,看见施天双正在饮酒;可之前你说的是,‘养父忽然想起家中有件东西落下了。难道你施老爷是把酒葫芦落下了不成?为了一口酒,何必带着你亲自赶回来呢?”

施云秀一下红了脸,说不上话来。

“想来,你也是有什么隐情吧——但你编的故事实在糟糕。”童昭德举起一杯清茶,抿了抿。

“你们几个互相隐瞒,互相替对方担罪,若从忠义情分上来说,都是好样的。但对本官而言,却讨厌得紧——浪费了我多少时间!”

说罢,他大手一挥,命人把施云秀收押了。然后他目视我,示意我近前。

“施云秀跟李禄什么关系,你查了吗?”

“查了。他俩本是伯侄,施云秀是李禄二弟的儿子。”

“我就说呢,难怪会庇护他大伯。”童昭德一笑。

“对了,昨天我们去了施宅一趟,从施天双的酒壶边找到一些黑末,你弄清楚那是什么玩意了吗?”

“弄清楚了,是鸦片。”

“你是说,施天双抽大烟?”

“对。他不仅自己抽,还有个叫翠凤的小妾伺候他抽。她三月三日也在施宅。”

“快把她带来。”

“是。”

“还有,施云秀说,小光儿从小就没有母亲,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小光的母亲就是翠凤。她原是何琼的妻子,后来典卖给了施天双。”

“哦,这就对了。到这一步,所有的事都讲通了。”

【故事的第四版本】

“翠凤。”

当一个玉面杏眼的妇人,从二堂门外缓步走来时,童昭德不由得喊了一声。

翠凤仰头看看老人,软软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之后就紧闭红唇,不说一个字了。

“那施老爷是谁杀的,你可知道?”童昭德故意问。

“是我杀的。”回答如出一辙。

“呵呵,怎么连你也这样说。但我已经不信了。让我替你说出来吧,是何琼、李禄、施云秀三个男人杀的。你为了保住他们性命,故意顶罪。”

“民女不敢。”

“不敢?那你告诉我是谁杀的。”

“是我杀的。”

“胡扯。”童昭德摇摇头,把惊堂木拍了一下。翠凤听到这雷霆之声,居然如泥塑的菩萨般毫无动摇。

“我看我不说破你们的实情,你也不会招认。那好吧,让我来说说整个案子是怎么回事——

“事情要从你和何琼说起。你与何琼本是结发夫妻,共育一子,家道虽然消乏,但因为有何琼之兄何瑞接济,倒也说得过去。可惜两年之前,何瑞被施天双杀良冒功,你夫妻二人断了财路,一下坠入困顿。

“那何琼正当读书之年,肯定多方借贷,不免欠下了许多外债,其中尤以施家的为多。因此等施天双卸甲归来,去找何琼索债时,何琼拿不出钱,只好把你典卖给他当了小妾。

“你违心进了施宅,心里仍旧念着原夫与幼子,因此屡次惹得施天双不快。于是他心生毒计,为了掐断你在外的念头,要把何琼和小光斩草除根。为此,他先到何家凌辱何琼,然后派施云秀下生死状,约定三月三日决斗。而他这边已安排了施福、李禄,准备借机棒杀何琼。

“到了三月三日那一天,施家上下都随夫人去真武庙上香祈福,唯独你与施天双、施云秀、施福、李禄等人在家。到申时左右,施天双带着那三人骑马到了打虎坡,埋伏下来,单等何琼到来。

“不想就在这万分危急的一刻,施天双突然大烟瘾发作了。他在府上一直由你侍奉鸦片,所以必然没有带烟在身上。烟瘾难挨,抓心挠肝,他只得带着养子云秀抄近路赶回家中。

“然而,就在他刚走不久,李禄因为不忍心见何琼被害,奋身打死了施福。而施天双和施云秀走到东柳林边,也碰巧看到了出门找爸爸的小光。

“施天双当时想利用御马失控的借口踏死小光,但是被施云秀暗中阻挠。为此他换乘云秀之马,自己先回家,逼命云秀把小光踏死。

“谁知云秀不愿下手,他把小光送回家中后,回身刺死了御马。然后与想要诛杀施天双的何琼、李禄汇聚一处。三人联手冲入施天双的寝房,看到正伺候他喝酒抽烟的你,于是一起动手杀死施氏,割下头颅。事后你们决定即刻逃亡,但因为准备不足,无法成行。所以你们先拟定了一份一旦被捕如何应付的供词,再让何琼把人头带回家中藏好。

“哪知第二天清早,施家人刚去报案,就在何琼那里发现了人头。何琼被捕后,原先串供的方案不灵了,你们便为了保护其他人,一个个都说是自己杀人,致使本官翻来覆去,反复查访。如今案情已明,難以抵赖。我就问你,本官说的,是也不是?”

那翠凤听到这里,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有两颗圆圆的眼睛放着惊讶的光。末了,她的朱唇颤颤地抖动了一会,从脸上滚落两滴珠泪。

“不是的,都是民女一人杀的。”她吞声道。

“可恶。你怎么杀的?”

“民女趁施天双回来抽烟时,用酒把他灌醉,用刀杀的。这与他们三人统统无涉……”

“胡说!你一个妇道人家,哪有那个力气?看来不用刑是不行了,给我上拶指!”童昭德完全没了平日的耐性,咆哮一声。

两边的公人赶忙把拶指拉了过来。翠凤闭上眼,顺从地将十根纤指伸了进去。她像是明白那会有多疼似的,自己咬起了下唇。

“到这个份上也不说吗?”童昭德威严地道,“翠凤。你要再不讲实话,本官就只能这么结案了:凶手是你等四人,依律全部处斩,不论你们谁是主谋,谁是从犯。”

“都是民女一个人所为,望老爷千万不要杀他们。”

“好,那都是你一个人所为,就杀你一个。但你要知道,你死了,小光儿就再也见不到娘了。”

“他孤儿一个,孤苦伶仃,只求苍天老爷可怜吧。”翠凤闭着眼睛哭道。

童昭德叹了口气。趁此机会,他递个眼神给我。我连忙走出二门,从差役手里抱过一个小孩子。

这孩子才三四岁模样,一副温顺可怜的样子,贴着我的胸口大气也不敢出,一双小眼睛咕噜噜地朝两边乱瞧。

“小光,你看看,那跪在地上的是谁?”我推门进去,笑着对他道。

他转过小巧的头脑,一怔,立刻就像要挣脱笼网的鸟儿般浑身乱动。他一只手向前伸着,一只手推搡我,从那娇娇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甜甜的——

“阿娘!”

说实在的,这二字来得何其突然,真像凌空传来的菩提妙音。那翠凤听到这一声,猛然挺直了身子朝我看来,拶指也不及脱,伸出手就要抱。

我假意把孩子递过去,但眼看她母子就要团圆之际,又狠心把孩子抽了回来。这一下,弄得孩子和大人都愣了,竟一起呆呆地看着我,痛哭起来。小光儿就不提了,那翠凤涕泗乱流,直接哭倒在地上。

“想想吧,你要是死了,这孩子可就完了。”童昭德抹抹湿润的眼眶,笑道。

翠凤抱着头,继续哭。

“说吧,说实话吧。”童昭德继续笑。

翠凤终于顶不住了,朝上拜了一拜,甩开跌散的头发道:“民女说,民女说,那施天双不是民女杀的,只求老爷放过我们母子吧。”

“好。”童昭德一挥手,我连忙把小光送到翠凤怀里。

翠凤把孩子抱得紧紧的,亲了又亲,这才道:“老爷前面说的并不差。那施福是李禄打死的,御马是云秀刺死的,但施天双却不是民女杀的——

“那日下午申时,民女在施宅上习学月琴,看到施天双从外面急匆匆地赶回来,一见面就叫民女把鸦片端到寝房里。民女不知何事,一时惶急,就从烟匣里割了一小团烟膏送了过来。那施天双不满意,说:‘今日老爷我替你做了一件好事,你却对我这么薄情。你男人孩子马上就要上天享福了,你从此以后就在我家安心住下吧。

“民女听了这话,心惊肉跳,怎么也猜不出他在说什么。可巧外面有一阵风吹檐铃声。民女就推说要到宅门边看看有没有人。施天双道:‘这会子能有什么人?你再去给我弄团大烟膏才是正经。

“民女不敢违抗,只得去房里拿烟。但走在路上,心里始终放不下。因此我悄悄出了内院门,跑到了大门边。可喜那个看门的老头赌牌去了,民女得以倚门张望,却不想正好瞧见了小光。

“老爷啊,民女自从被典卖到施家,就再也没见过这孩子了。那时一见到,我心里就像被猛一戳似的。因此什么都顾不上了,一头跑出来就把他抱在怀里。

“从这孩子嘴里我才知道,原来施天双跟何琼约了决斗,施云秀在柳林不肯撞他的事。民女也不知怎么办才好,就在门边安抚他,不想正瞧见施云秀带着一口血刀上门,要去杀施天双。

“民女心里怜惜这少年,生怕他打不过养父,反遭杀害,便跪在地上拽住他袖子劝解。谁知正在此时,从里面传出来一声惨叫,甚是吓人。民女魂不守舍,相跟着云秀走到寝房外面去看,却闻到屋内屋外全是酒味。那云秀大胆,进去看了一眼后出来说:施天双已经被人杀了,人头也被割去了。”

“嗯?”童昭德的浓眉不禁皱了起来。

“也就是说,最后和你进寝房的,只有施云秀一人?”

“是的。云秀看见施天双死在床上,笑道:‘这下我杀御马也没人管了。翠凤,你干得好!说了两句,就找匹马去打虎坡了。到了掌灯时分,李禄从外翻墙进来,他见施天双已死,疑惑道:‘难道是云秀杀了老爷?踌躇一会,就去马房找施云秀,结果没有找到,便去下人房睡觉了。唯一没有进来的是何琼,我趁乘着半夜偷偷去找他,把实情一一告诉了。他当时正在收拾包裹,笑道:‘这肯定是义士李禄所为。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哦……原来是这样。”童昭德听到这里,也迷惘了。

“那这么说,何琼、李禄、施云秀三人并没有碰头。何琼被李禄所救,就直接回家准备逃跑了。李禄打死施福,就躲了起来,挨到夜里才回来。施云秀刺死御马,闯进门看见尸体,以为是你干的。而你那时在门外和小光团聚,根本没有杀人机会。

“——你们四个都没有杀施天双。那施天双是谁杀的呢?”

“民女也不知。但依民女估计,肯定是有功夫的人。民女以为不是李禄,就是施云秀。”

“所以你才会为他们顶罪。”

“是。”

“你有何证据呢?”

“证据在那把刀上。”翠凤道,“施天双爱惜那把雁翎宝刀,经常拿它做摆设,却从不使用。这一次他死在床上,床边刀上鲜血淋漓,想必是碰上了有功夫的高手,这才不得不动刀的。”

“嗯。”童昭德心不在焉地答道。

【故事的最终版本】

这个案子从此陷入僵局,无论怎样也推敲不出。童昭德眼看它要变成悬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不想,到了案发后的第十五天,一个人的出现竟使一切都明朗起来。

此人叫施家孝,乃施天双的长子。那一天,他右手缠着白布,身后带着两个心腹、一箱礼物到了县衙。

宾主坐定。他也不喝茶,也不讲话,径直把礼物箱子开了。从那里放出明晃晃的光芒,是足足三千两雪花白银。

童昭德会意,凝眉一笑,赶紧叫我出去,到街上逛一个时辰再回来。

我乖觉地出去了,到前门茶坊里坐了一个时辰,亲眼看施家孝走后才回县衙。一进门,只见童昭德笑吟吟地摊着纸,研着墨,一身轻快的样子。

“怎么了老舅?案子结了吗?”

“结了。”老人笑道,“你猜那施天双是谁杀的——”

他压低声音,用手一指:“就是这个大儿子。”

我一惊。

“怎么,你不信?我来细细告诉你吧。

“那一天,施天雙不是回家抽大烟吗?因为翠凤一时慌乱,给的烟膏不够,他便出来找她要。谁知翠凤正在大门外抱小光,施天双找不到人,就自己翻箱倒柜,结果不仅翻出了大烟匣子,还翻出来几瓶好酒。

“施天双本就是酒鬼,刚抽了大烟又神思昏乱,一时忘情,便把烟酒都带回寝房享用起来。正吃得昏天黑地,没想到他大儿子却突然从房里滚了出来。

“原本,这位大公子是要侍奉他母亲去真武庙的,但是他听说施天双要在申时约何琼决斗,就借口访朋友跑回了家。他想着,既然他爸出门决斗,那这正是他从父母房里偷钱的好时机,因此就偷偷进门,藏在房中。谁知凑巧,和施天双碰个正着。

“那施天双抽完了大烟,又醉了酒,怎么可能认得自己儿子,拔起雁翎刀就朝他面门劈了过去,施家孝右臂挨了一刀,大吼一声,把他父亲一跤推倒。正好他父亲从何琼那抢来的尖刀就在旁边,他为求活命,拿起来就给了他父亲一下,结果不偏不倚砍在脖子上,登时把他武功盖世的亲爹杀死了。”

我笑了:“于是乎,为了逃避罪责,他就把他爹的头割了下来,送到何琼家里,这样就可以栽赃何琼,免于灾祸了。”

“对头!”

“那案子到这里就算全清楚了,这人如今送来银子,是叫老舅如何断案?”

“他的原意是叫我从何琼、李禄、施云秀、翠凤四个人当中任选一个,当作替死鬼杀了,好让他逃过一劫。但我想想,说有更好的办法,不杀一人,也能结案。”

“什么办法?”

“捏造一个人,说他是上天派来救护百姓的义士。”

我仰头一笑。

“怎么?你不信。现在外面百姓听见施天双被杀,已经有传言说他是被鬼神夺命的了。何况这一次何琼、李禄等人,虽皆碌碌之辈,但到了生死关头,善念一动,一个个挺身奋起,哪个不是如有神助呢?

“天虽不言,而天理昭彰。上天若要行义,必定假手于人,所以肯定有这么一个人的。

“这个人不仅要侠肝义胆,疾恶如仇,还得要精通武艺,能写能画——对了,他可能还得会弹月琴——哎,不如就说他是位月琴艺人好了。

“他性情洒脱,一直萍踪浪影,漂泊江湖。这一天,他偶然路过何琼门前,因口渴,讨了他家一杯水吃,故与主人相谈。听闻了何琼惨状,他心中善念萌动,侠气激昂,好一似金刚附体,菩萨降生,便挺身而出,要代替何琼与那施天双决斗。施何双方于是重订契约,说定三月三日打虎坡厮杀。

“到了三月三日,他意气风发,亲手抚琴为自己壮行,就如那高渐离击筑,梁红玉击鼓一般。这时何琼请他前去,他摔碎月琴,慷慨从命,并肩到了打虎坡上。可巧施天双不在,他见施福有不轨之心,便劈手夺下李禄的桑木棍,敤死了施福。然后他怒火中烧,率领众人赶往施宅,路遇面对小光正在发愁的施云秀,他又仗义而前,拔出云秀之刀刺死了御马。再接着,他大步流星赶入施宅,看到施天双正强迫翠凤点烟,一怒之下,拿起何琼的尖刀与他对决。两人在拔步床边一番好斗,这人到底更胜一筹,三招两式,砍翻施天双,将那头颅割下,趁夜送到何琼门前,好让他祭奠兄长……”

“编得有趣,那这样的英雄姓甚名谁?”

“我姓童,他当然也得姓童。他能为百姓镇凶除恶,名字就叫镇恶吧!”

“童镇恶,有意思。可是老舅,这是凭空捏造的人,怎能叫人信服?”

“这个简单。我们不必叫当事人信服,只要叫百姓和上司们信服就可以了。百姓和上司要什么?只要一个说法而已。因此,你现在赶紧替我办几件事。”

我躬起身子,拿过笔纸。

“第一,重写一份生死状,让何琼、施家孝按手印,你代表童镇恶签字,留作物证。

“第二,按照我刚才说的情节,编成口供,叫何、李、施、翠等人签字画押;然后写明案情,抄送州府各级主管官员。

“第三,按刚才的案情,拟写一份捉拿童镇恶的告示,照关羽的模样画像,借岳王的身材图形;定赏格一千两,抄写三百份;再选几名差役,沿着本县官道,随处张贴,贴不完不许回来。

“最后,把我正在写的帖子抄写一百份,揉得皱皱的,趁夜散到本县各乡镇,注意不要放到显眼之处,尽量放在人家茅房、柴堆附近,方便人家偶然间拾到。”

“明白了。这前三项都是糊弄人的手段,但最后一项是干吗,外甥却不是很明白。”

“这最后一项才是糊弄人的精髓所在。你来看看。”童昭德自信地笑笑。

我凑过头去,只见他已经写好了一道帖子,上有几行遒劲有力的字:

“鄙人童镇恶,因不满施天双凌虐小民,遂于本月三日取其首级,此乃替天行道也。奈何王法不容,有司追迫,故下帖子昭告乡里:我乃义士,万勿泄我行踪,万勿阻我归路。将来我若回来,你只要大呼我名,我即来救你。”

“这,这倒是可以迷惑人,但有什么用呢?”

“有什么用?可有用了。”童老人的微笑隐藏在他的胡须下面,明媚地一闪。随后,他提笔在帖子后面写了个“决不食言”。

“大明朝的老百姓都过得很苦,又都很纯真,你只要给他们一个盼头,无论怎样,他们都会打心眼里相信的。”

他说完又笑了笑。

“其实我们也是一样。”

我点头,连叫几声“高明”,便收拾起东西即刻开工了。童昭德也戴起玳瑁眼镜,拿起戏文书来,继续他的休闲时光。

我捏着笔端,想了想:“那老舅,何琼接下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放了。”

“李禄呢?”

“让施云秀带着他,回宣府继续当兵。”

“翠凤呢?”

“让她领着何小光,爱上谁家上谁家。”

“这倒不错。但说到底,还是放走了真凶,施天双在地府恐怕要喊冤了。”

“哈哈,那又算得了什么?你知道老舅为什么这么做吗?是因为皇上见边关无人,已经下诏重用施天双了。结果他却是这么个死法!我要是公布了真相就要伤圣上的面子,不公布真相便要违大明的王法。权衡再三,只得如此。谁叫这就是我们朝廷的‘特事特办呢?说句难听的话,要不是朝廷与圣宠,那施天双何得以横行这么多年?”

我笑了,没有接话。

“最后一个问題,那三千两银子呢?”

“准备上下打点,封住各路人的嘴。剩下的,我准备辞官不干了,就留给县里的孤寡老人吧。”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天下不能没有正义。见不义而不为,就必须有人要担责。”

【尾声】

童镇恶的传闻就是这么来的。

当时虽然是无奈之举,但后来却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那河清县的百姓接到帖子,听说有个童镇恶斗杀了恶霸施天双,都拍手欢呼,奔走相告。流言很快飞满了县境,又传到邻近的州县。传得久了,更生出诸般异说,把这位童大侠夸得面目全非,神乎其神。

而基于县衙告示演化出的“打虎坡义救何琼、三月三斗杀天双”一段故事,则在口耳相传中不断加工,编得更加离奇。那施天双已经传成了天下文武状元,童镇恶则变成了戚继光嫡传弟子,两人约定三月三日决斗,打了三百回合,斗了两天两夜,简直比鲁达的野猪林、武松的景阳冈都惊心动魄。

前些年,我问了一位途径河清县的客商,说是如今说书人到河清县,都不讲刘关张故事了。平民百姓一到社日,就相聚在说书台下听讲童镇恶。

那时候,每一位先生上台,无不是观者如潮,人头攒动。人们听着那报仇雪恨,行侠仗义的故事,眼睛里无不流露出渴望又欣慰的光彩。

而这,也是我在童昭德老人的浓眉下经常见到的。这位老人如今已经过世了,可我在每个人脸上都能看见他的微笑。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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