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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忆的杀手

2022-05-30老邪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2年9期
关键词:六爷劫匪老刘

老邪

凌晨五点的薄雾夹着一丝烟霾,轻笼着煤城高低错落的楼房。无数睡者的鼾声为梦境配音,身体蜷进被窝,挡住所有不请自来的光。

秋分已过,夜和衣袖都开始变长。距离日出还差几声遥远的鸡鸣,城北一间夜摊小屋里,睡在餐桌上的老头被屋外沉闷的狗吠惊醒,酸麻的胳膊扫倒了几个空酒瓶,落地发出碎响。

老头七十岁上下,短发半白,身材魁梧。他面阔如盘,偏又生得一脸横肉,乍看像是一盘红馅饺子。他穿着一身宽松的灰色运动服,醒来时背后浮披的军大衣滑落,掉在地面经年日久的油污里。

中年摊主略显驼背,他刚用竹签和调料打完一场夜战,顺着裤腰抹了抹腥膻的油手,捡起军大衣苦笑:“得,我又白洗了。天儿凉了,怕您睡出毛病来。”

摊主把大衣搁上简陋的柜台,拿了根铁钎,拨灭烤架上最后几块木炭,升腾的火星在空气中跳跃着消失。

老头酒未全醒,睡眼惺忪,揉着肩膀环视屋内。他每只手背上都有七八道利器画出的长条形疤痕,左手小指末端也断去了骨节。窗外一股冷气入鼻,他剧烈咳嗽起来。待战栗平静,老头眼神逐渐凌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知道我要杀谁吗?”

夜客们打完牙祭早已归家,屋里只剩他俩。摊主听完先是一愣,转而讪笑:“六爷喝糊涂了?您能杀谁啊!一辈子和和气气的小老头。”

“你……认识我?”老头眉间皱起三道深纹,“我叫六爷?”

“又忘事了不是?您跟我爸那是什么交情!我这名儿还是您给取的!”摊主点了根烟,又递给六爷一根。六爷刚要接,摊主突然想起了什么,把烟撤回,“别,您最近咳嗽老不好,还是别抽了。”

六爷响应似的又咳了几声,感觉胸腔都震得闷痛。他眉毛裹着横肉拧在一起,面相看着更加凶狠了:“不可能啊,我昨天是想杀谁来着……”

“您啊,一辈子武侠看多喽!回回喝多都说自己是杀手,老毛病。”摊主的烟灰掸到菜单上,“昨儿连酒带串一百三十五,抹个大零,您给一百就成。”

六爷的脑袋隐隐作痛,恍惚间伸手掏兜,却发现只有一部老人机和一串钥匙。

“小伙子,没带钱,能不能下次?”

钱倒无所谓,摊主只是有些奇怪,昨夜六爷来时心情不好,问是什么事也不说,摊主看着他喝了一夜闷酒直到沉沉睡去。可六爷这人有一股老辈人的执拗,七八年来,甭管穷不穷,吃过就不欠账,今天还是头一回。

“嗐!挂账就成,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结。”摊主打了个哈欠,麻利地开始打扫满地狼藉,“天快亮了,您家里可等不了,回去照顾着吧!”

六爷道了声谢,本想多问几句,看到摊主低头开始忙活,也不好再打扰。走到门口,腌肉盆里有把五六寸长的剔骨刀,六爷顺手拿起来:“这我能不能借用一天?”

“我这点家当您随便拿。”摊主俯身归拢酒瓶碎片,连头都没抬。

“謝了。”六爷晃悠悠出了屋。

“注意点路,最近您那边拆迁呢,坑坑洼洼的不好走。”

一抹琥珀色的晨光斜穿过高楼的夹缝,披在六爷身上,在地面上拉出了长影。六爷步伐稍晃,边走边拍自己后脑勺,努力回想着往事:我可能是个杀手吗?

睡醒时,他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很陌生,少年时模糊的打架片段和一些武侠电影画面在六爷脑袋里交叉乱跳,残像一页一页翻过,但他还是记不起名字和身份。摊主说了一个名字,他便将自己当作了六爷。可慢慢的,模糊的脑海里一个强烈的声音清晰起来:我是个杀手,我要杀了他,再去自首!

晕晕乎乎拐出一条街,六爷把剔骨刀反插进裤兜,卷起袖子细看。杂乱的疤痕从手背一直延伸到小臂,像是经历了无数次战斗留下的勋章。六爷的体格还算壮实,肌肉在大臂上还能看出起伏的轮廓。

“我可能真是个杀手。”六爷右手摸着左手断指处嘟囔,“可我到底要杀谁呢?”

冷风过脸,六爷的酒终于全醒。他回过神来,又折回去,想继续问问那摊主,但摊主手脚麻利,急着回家睡觉,已经锁门离开了。

杀人自首的想法像一个魔咒,在失忆的六爷心里升腾。带着这个疑问,他调动全部恨意去塑造仇人的形象:此人可能跟自己一样满脸横肉,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芒;也可能外表儒雅瘦弱,但吃人不吐骨头;此人可能骗走了自己一生的积蓄,也或者杀害了自己的妻儿,既然自己过着刀头舔血的生活,必有祸及家人的可能。

想到这里,六爷喃喃道:“我有妻儿吗……”

天光大亮,煤城开始苏醒,狭长的地铁如封印的巨龙一般狂啸而过,公交车则像死鱼在河里漂浮挪动,上班的乘客挤进龙和鱼的肚子,和陌生的同类隔着衣服交换体温。已经收了早工的环卫工骑着三轮垃圾车从六爷身边经过,打了一个漫长的哈欠,呼出的气在晨光中氤氲成一片淡黄。

靠在墙角,六爷想了半个小时,既没想出仇人的面貌,更不知道仇人犯了何种滔天大罪。

“此人跟我一定有很大的交集,不然我不会恨到要杀他。”六爷分析着。

来到十字路口,他不知道该去哪里,也想不起任何熟悉的地标。撞了的电动车骑手相互骂骂咧咧,包子铺前冒着腾腾热气,一群骑车的初中生嘻嘻哈哈从人流里游过,这些情景六爷感觉似曾相识。

彷徨中,他抬头望着鳞次栉比的陌生高楼。阳光拂在脸上,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错觉,身体好像在地面扎了根,但灵魂却悄悄飘到了煤城上空。他俯瞰着那群学生,认出他们的校服是市六中的。他掠过买餐顾客的头顶,知道他们手里的肉包是两块钱一个。他记得过马路要等红绿灯,却唯独想不起自己的人生。

六爷的灵魂回到了地面,随手抓住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问:“孩子,你认识我吗?”

年轻人一把甩开六爷的手,警觉地退后,接着摇摇头,躲瘟神一般离开了。

六爷仔细盯着南来北往的人,想在匆匆人流里找到自己认识或者认识自己的面孔,那里面说不定还有仇人。整整三个小时,六爷像一尊被世人遗弃的佛像,悲悯地盯着曾经的信徒。

快到中午,除了咳嗽加重,他一无所获。昨夜的烤串和烧酒还在腹内厮斗,他还不饿,跺了跺有些酸麻的腿准备往前走走,裤兜里强烈的震动和剔骨刀产生了沉闷的共鸣。他掏出老人机,一寸长的小屏幕警告电量过低。来电者备注叫老李,六爷把手机捂到耳边。

“老刘啊,干吗呢?”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粗犷。

六爷皱了皱眉:“打错了,我是六爷。”

“六爷?哈哈,你这老糊涂什么时候成我长辈了?”那头笑着说,“咱俩在一个车间干了三十五年,你还是我班长呢,这声音怎么可能記错!你就是老刘!”

电话那头的回答笃定而自信,六爷沉默了几秒,脸上再次浮出疑惑:“我是……老刘?车间?我是……工人?”

“对啊!你那机床水平,在咱厂里独一份!不扯这个——你咳嗽查出结果了吗?”

六爷继续执著着名字:“我是老刘?六爷是谁?”

“那我不知道喽!我是问你——病怎么样了?”

“我有什么病?”老刘思绪混乱。

“我问你还是你问我?”那头笑起来,“昨儿我去人民医院体检,看到你进呼吸科了,我忙着取单子,没跟你打招呼!”

老刘吞吞吐吐:“这个……我也不知道……”

“哦,结果还没出来?出来告我一声啊!咱车间的老兄弟可没几个了。”

老刘突然问:“你知道我的仇人是谁吗?”

突然转变的话锋让那头有些措手不及,语气也疑惑起来:“怎么可能?你能有什么仇人?顶多也就是跟老主任不太对付,那老家伙去年就癌症走了。”

“哦,那你知道……”老刘话没问完,手机一震,就低电量自动关机了。他遗憾地把手机揣回裤兜,顺手将剔骨刀拿了出来。他不想承认自己是工人,这个身份太普通,何况只有一例孤证。但他同时也开始动摇,只好解释为,可能工人只是个掩盖,杀手身份本来就不能让熟人知道。他看着自己的疤痕和断指,内心又多了一个疑问:我这一生,杀过多少人?

“人民医院、人民医院……”老刘喃喃地重复着。杀人自首的诉求愈发强烈,这种紧迫感让他觉得如果不杀掉这个人,死都不会安宁。几声咳嗽大约要不了命,他不是很关心自己的小病,但他想去呼吸科找到认识他的医生,询问一些关于自己的信息。

老刘拦住一个边走边低头看手机的中年男人:“打扰了,知道人民医院怎么走吗?”

中年男人正一目十行地翻看小说,寻找想看的片段,他不耐烦地抬头,看到老刘面相不善,剔骨刀闪着寒光,立刻收敛表情,仔细地给老刘讲清路线。

老刘刚拐过一个路口,迎面的人群里一阵骚动。一个持刀的灰衣劫匪拽着一只女士皮包疾奔而来,后面有人大喊:“抢劫啊!抓住他!”

劫匪胡乱挥刀,路人惊呼着纷纷避让。他迎面遇见老刘,老刘哼了一声,侧身伸腿。劫匪来不及刹住,被绊了个狗啃泥,刀子也磕飞到一旁。劫匪刚双手撑地准备起身,老刘魁梧的身体如山崩一般压来,将劫匪紧紧压回了地面。

“老东西,你最好滚……”面目狰狞的劫匪话说了一半,老刘冰冷的剔骨刀已经触及他左颈大动脉,他后半句硬生生改口,“哎哟!您饶了我吧!”

一男一女气喘吁吁赶来,那男青年立刻帮老刘按住劫匪,围观的路人里也蹿出两名男人一齐上手,老刘则被解放了出来。

“老婆,快报警!”男青年夺下皮包反手扔给女青年,女青年从包里掏出手机,手忙脚乱地按键。

劫匪还在骂骂咧咧地徒劳挣扎,男青年感谢道:“大爷,谢谢啦!今儿没您,这孙子就跑了!”

老刘刚才的动作太剧烈,他坐在地上猛咳了一阵,咳出的痰中带着一星血丝,老刘也没注意,起身摆手说:“应该的,应该的。”

老刘上衣的拉链崩开了,他低头一瞧,内衬是件白秋衣,上有一块拳头大小的殷红血迹,老刘摸了摸,血迹下的皮肤也不疼,不是他的血。刚才的劫匪也没机会动刀子,老刘陷入了恍惚,无数奇怪的念头在心里冒出,男青年之后跟他说的话,他几乎没听到,直到警笛声把他离体的灵魂又拉了回来。

三名警察开着两辆警察赶来,劫匪铐走后,男女青年和老刘也被一起带往派出所做笔录。民警边开车边夸老刘的胆量,男女青年连连感谢。老刘淡淡应付了几句,依旧思考着那两块奇怪的血迹。

办公室里,老民警问话,小民警记录。男女青年先讲完了来龙去脉,老民警微笑着问:“大爷,您的名字?”

“老刘。”

“我是问您全名。”

老刘挠了挠头:“我……就叫老刘。也可能叫六爷,全名记不起来了。”

民警面面相觑,男女青年也十分疑惑。老民警又问:“那您住哪儿?”

老刘摇摇头。

小民警在纸上写了句:阿尔兹海默症?然后递给老民警,老民警看过之后微微皱眉,起身往外走:“大爷您等一会,我去取个机器。”

老民警刚离开,老刘突然喊:“我要自首!”

小民警和男女青年同时一怔,小民警问:“您这不是刚做了好事吗?自首啥?”

老刘一直有个杀人的念头,联想到衣服上的血迹,他突然想到了这样一种可能:他昨天已经把仇人杀掉了,可能是杀人场面刺激他失忆了,现在该做最后一步——自首了。

“我昨天可能杀了人。”

男女青年听罢有些害怕,自觉地往办公室边缘挪了挪。小民警身体后靠,警觉起来:“您可别胡说,明儿可就国庆了,我们这片儿要是真出了命案……”

小民警快速在电脑上翻查最近三天的报案记录:“最近没杀人案啊,您是在哪杀的?”

老刘摇头:“不知道。”

“那你杀的人叫什么?”

“不知道。”

“什么动机?具体几点杀的?”

“不知道。”

小民警啼笑皆非,紧张的情绪缓和了不少。他笃定这老头有阿尔兹海默症,所以思绪混乱胡言乱语。

“您怎么就认为自己杀人了呢?”民警觉得这老头有点可爱。

“我真的可能杀人了。”老刘还是坚持。

“这没法立案啊,您要不回去好好想想?想清楚了明天再来自首。”民警抬眼看了看明天的排班表没有自己名字,长舒了一口气。

“您今儿见义勇为这事儿我们一定报上去,说不定能给您评个什么。”

老民警拿着人脸识别机器回来,连上数据线对准老刘拍摄,马上就调出了老刘的户籍资料。

“刘敬阳,男,1944年5月20日生,住址是在……”老民警把老劉带到电脑旁,“您看看,您叫刘敬阳,看着住址能想起回家的路吗?”

户籍资料上的相片大约五十多岁,头发还很黑,是老刘。他看着住址那行字,想了想,确实有些熟悉,但是想不起怎么回去。老刘摇头:“想不起来。”

老民警对小民警摊了摊手:“得,糊涂了!通知街道办,让居委会来领人吧!”

居委会陈婶来领人,老刘听民警的话,准备跟着陈婶回去。可他对陈婶的记忆很模糊,也没有多跟她搭话。陈婶听民警讲了老刘的事儿后,一出派出所门就夸了起来:“嘿!大厨,你这人越老胆子越大啊!”

老刘更疑惑了:“我不是叫刘敬阳吗?怎么又大厨了?”

陈婶解释:“你这脑子这半年时灵时不灵的。大厨是你在咱小区里的外号,你那一手菜做的真叫好!”

老刘从派出所出来时,虽然那个杀人自首的念头还在,但他已基本不认为自己是个杀手了。他的身份在别人口中不断变换,他自己都不知道哪个是真的。跟着陈婶上了出租车,一路根据片段叙述记忆慢慢被唤醒,暂时拼凑出一个模糊的自己。

他记起自己是国营二厂的工人,退休九年,双臂的伤口都是被半成品零件和溅飞的铣刀片划伤的,左手断指是临退休前,夜班疲劳被机床切掉的,还要了一笔工伤补偿。平时爱喝酒,喜欢打抱不平,做得一手好菜,象棋下得不错,虽然优点不太突出,但应该是个好人。

他回忆起这些,可杀人自首的念头还是没有消除,陈婶已经带他回到了小区。

都是老式的六层楼,不远处的建筑塔吊在忙碌地运行着,小区墙面上涂着大红的拆字,老刘又想起了一些政府人员上个月来谈拆迁的片段。

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偶尔能想起几个人名来。走上了四单元的五楼,陈婶在左侧的门前停下:“这是你家,想起来了吧?”

老刘看着铁门上的对联和福字,犹豫着点了点头。

“可算安全送到了,你进去吧,我得去买菜了!”陈婶说,“老的瞎跑,快回去照顾着小的吧!”

陈婶转身下楼,老刘掏出兜里的钥匙,他看了片刻,分辨不出是哪个,索性挨个试了试,开门进去。

两室一厅的老格局,老刘顺手给手机充电开机。他感到身体发热,缓缓坐在了沙发上,把剔骨刀搁上了茶几。

环顾四周,客厅里的每件东西都能帮老刘找回一段记忆,电视上方挂着妻子的遗像,老刘想起了这个温柔贤惠的女人已经走了五年;书架上摆着“1987年三车间先进标兵”、“1994年羽毛球比赛二等奖”等七八座奖杯,那是他年轻时与这个世界激烈搏斗过的证据;茶几上有盆腌着的生鸡肉,他这才想起,秋衣上的血迹其实是去菜市场买现杀活鸡时沾上的。

屁股下好像压了什么东西,老刘反手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人民医院的病理诊断报告单,他盯着看着一眼:左肺小细胞癌。这简单几个字把他带回到了昨天的呼吸科,那个胖胖的医生告诉他,癌细胞已经淋巴转移了,化疗要很多钱,而且最佳生存期也就一年左右。

“唉,时日不多了……”

老刘长叹一声,仰靠上沙发,痴望着天花板。脑海像是泄洪的闸门,滔滔不绝的细碎小事不断地在潜意识里叠加拼凑,但老刘还是觉得缺点什么。几声急迫而沉重的敲门声打断了老刘的回忆。敲门声是从次卧传出的,而且接连不断,一次比一次紧迫。

“进贼了?”

老刘起身,紧握剔骨刀,悄悄靠近次卧。他转动门把手,横刀将门踢开。

屋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墙根墙角都粘着很多海绵。一个瘫在地上的中年男人满眼含泪地看着老刘,嘴里咿咿呀呀地叫唤着。他很瘦,双手胡乱比画,挥舞极不协调,基本站不起来,右腿萎缩严重,毛衣上沾满了攀爬时蹭到的灰尘,裤子已经湿了一大片。

刀掉落在地,老刘呆呆地看着那个中年人,双目圆睁,逐渐泛红,直到热泪喷涌。另一股记忆疯狂地浮现,他想起了一个七岁的男孩因为小儿麻痹烧坏了脑子,一直痴傻着活到了四十岁;他想起了这三十三年来,他和妻子尽心尽力地给这个孩子喂饭擦尿;他想起了自己是六爷,是工人,是刘敬阳,也是大厨,但他最伟大的身份是父亲,决不可能是杀手。

老刘颤抖着俯下身子,两股眼泪顺着面颊在下巴处汇聚。他紧紧抱着自己痴傻的儿子,那傻儿子也跟着哭了起来,一股尿骚味儿刺激得老刘咳了几声。

老刘铆足劲儿把儿子抱到床上,给他脱下尿湿的裤子,擦干身体。床边的碗里空空如也,他昨夜临走前放的面包被傻儿子吃干净了,现在是晚上六点,儿子已经饿了两顿了。老刘想到自己老年痴呆的症状日益明显,万一哪天真出门回不来了,这傻儿子岂不是要饿死在家里?又想到自己时日无多,叹道:“我要是走了,谁照顾你啊?谁又能把你照顾好啊?”

话一出口,老刘猛然打了个激灵,那个杀人自首的念头困扰了他一整天,原来不是空穴来风,他确实没有仇人,可他昨夜确实想杀人!

“我怎么会冒出这种念头……”老刘嘟嘟囔囔,自我否认着,他被这个念头吓到了,鼻子一酸,又抱住傻儿子哭了起来。

客厅传来一阵电话震动声,老刘抹了把泪,把儿子扶着躺好。转身出门接起电话。电话那头问:“爸,一个月没问您了,最近还好吧?”

这个声音熟悉又陌生,把老刘最后一片记忆补至完整。他有两个儿子,傻掉的是大儿子,二儿子大学毕业后就去广州发展了,但是父子俩的关系一直很拧巴,二儿子娶的是大城市的姑娘,虽说儿媳家也不算很富,但二儿子的地位相当于入赘了。一年回不来两次,每个月也就草草打电话不咸不淡问老刘几句近况,老刘脑子没糊涂时就经常忽略还有这么个儿子,更别说糊涂后了,只是孙子长得可爱,老刘倒是喜欢得很。

老刘清了清嗓子:“最近还好。你明儿放假吗?不带孙子回来看看?”

“回去!我们仨马上就开车上高速了,估计明儿中午到,爸你早点收拾菜。”

老刘心头一热:“好好好,你们路上慢点啊!不用给我带东西!”

挂了电话,老刘觉得心里还有点盼头,不像刚才那么绝望,他拿着那张病理单犹豫了一会,回卧室藏起来,转头去给傻儿子做饭了。

从退休那年起,老刘的睡眠就不太好了。

次日国庆,他五点就起了床,随便洗了把脸。去傻儿子那屋安顿好之后,争分夺秒去菜市场买回了鸡鱼和一大堆嫩菜。他洗剥了一上午,十一点刚过,老刘刚炒了两个热菜,就看到二儿子小刘的车进小区了。

小刘提着一堆成分不明的营养品进门,儿媳小雅和孙子跟进来。老刘连忙抹手,抱起六岁的孙子,狠狠亲了口脸蛋,但又想到自己得了肺癌,忙用袖口擦了擦孙子的脸。

孙子咯咯笑着:“爷爷,你又没刮胡子!”

小雅笑吟吟从包里拿出个塑料瓶:“爸,听说您睡眠不好,托人给您带了瓶安眠药,您睡前吃半片,会好很多。”

接过药瓶,老刘眉开眼笑:“都有孝心,你们先坐,爸给你们做饭去!”

小刘指着次卧:“大哥还好吧?”

老刘说:“还好,你进去看看吧!”

小劉缓步往次卧走,小孙子追了上去:“我也去!”

小雅一把将孩子拉了回来:“回来,会吓到你的,我们去看爷爷做菜吧!”

这话有些刺耳,但老刘也没说什么,又进了厨房。煤气灶上跳动的火苗就像老李对做菜这件事的热情,可他脑子确实不好了,经常把辣椒放多,把糖当作盐。小雅进厨房尝了尝刚做的菜,口味还能忍受,但她素来洁癖,发现了四五根白头发,顿时神情一变:“爸,您看,这也太不卫生了……”

小刘进来,给妻子使了个眼色,小雅收敛了神情,改口提议:“爸,每次老让您做菜,过意不去。今儿这菜我重新做吧,您也尝尝我的手艺!”

老刘一把铲子停在空中,不知道往哪儿放,他引以为豪的手艺今天被几根头发打败了。孙子嘟嘴道:“我要吃爷爷的菜!妈妈做菜不好吃!”

小雅狠瞪孩子一眼,然后把老刘炒的菜撤了下去,自己忙活起来。老刘面色尴尬,小张带他走出厨房闲聊起来。

饭桌上,小刘讲着自己半年来的工作情况,有些地方老刘也听不懂,只能似是而非地点头。吃到一半,次卧又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老刘忙把盘里的菜夹了一些送到了次卧,傻儿子不会使筷子,只会用手抓,老刘一筷子一筷子喂着傻儿子吃。

老刘再次出来坐下,小刘叹道:“大哥这辈子啊,活得真是憋屈。”

老刘试探着问:“爸老了,总有走的那天。我要是没了,你会好好照顾你大哥吗?”

小雅听罢,眉头当时就皱了起来。小刘盯着酒杯沉默几秒说:“爸,您又不是不知道,我这刚在广州站稳脚跟,房子刚付首付,每天公司里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端屎擦尿照顾他啊!”

“哦,倒也是。”老刘眼里期望的神色慢慢暗淡了下去,“你这些年也不容易……”

小雅觉得丈夫这话说得太重了,在桌下悄悄踢了丈夫一脚,补充道:“没事,爸,我们将来给他在广州找个好点的精神病院,钱我们出。”

儿媳这话让老刘一口气没缓过来,他胸口一震,转过头捂着嘴剧烈咳嗽了起来。

小刘赶忙起身给父亲拍背:“爸,怎么咳得这么厉害?没事吧?”

老刘咳了一阵,抽纸巾擦了擦手和嘴角,瞥见纸上有些血丝,忙团成一团揣进了裤兜。他虽然眼神已经暗淡,仍旧强颜欢笑:“爸没事,硬朗着呢!”

精神病院这个话题被咳嗽阻断,大家心照不宣,再没人提起。吃饭过后,老刘整个人的思绪是飘忽的,儿子儿媳跟他说话,他总是听一句漏一句。

小刘想过夜再走,但小雅想早点回娘家,而且怕孩子闯进那屋里出事。小刘拗不过,下午六点出发,要赶去丈母娘的城市。临别时,老刘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目送轿车走远,老刘眼角滑下了几滴清泪。

客厅里又只剩老刘一人,二儿子回来了短短七个小时里,老刘感觉自己就像在做梦。他坐在沙发盯着老伴遗像发了很久的呆。七点的时候,他沉默着把傻儿子背进浴室,仔细地给傻儿子洗澡,剪指甲,刮胡子,又背回了次卧。

恍惚中,老刘走进了厨房,看着到中午被儿媳撤掉的菜,心里憋的那口气终于顶了上来。他发疯似的打开冰箱,将里面存的食材全部拿了出来。他双手一刻不停,切砍劈剁,煎炒烹炸,到晚上九点做了四个大菜。

老刘把菜都端到傻儿子的屋里,扶他起来,傻儿子看着这么多菜,高兴得直拍手。老刘面无表情,一口一口地喂着。

撤菜后,他把老伴的遗像摘下来,恭恭敬敬摆在客厅的茶几上。他盯着老伴沉默了半小时,所有的话已经在心里说完了。

茶几下藏着一瓶茅台,老刘两年来没舍得喝。他取出酒来,颤抖着倒满一杯,儿媳带来的安眠药在剔骨刀旁边,他拆了封,往酒杯里一股脑倒了大半瓶,药片在酒中冒起一串欢快的气泡。

老刘叹了口气,先把酒杯端起来,刚放到唇边,又皱眉搁下。那个可怕的念头重新浮现,他顺手拿起剔骨刀,掂了掂刀身,又放下刀,重新端起酒杯。

如此反复四五次,老刘终于把酒杯狠狠摔进了垃圾桶,起身握紧剔骨刀,迈着沉重的步伐往次卧走去……

晚上十点的煤城,已被浓雾和烟霾笼罩。老刘今夜没喝酒,脑袋异常清醒,他记得和妻子相识的午后,记得儿子出生时的喜悦。他是个极其平凡的人,用七十多年的风霜雨雪,换来了无数个正常的称谓,但此刻,他以老父之名,坚定地选择了那个最不可能的身份——即将自首的杀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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