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明仔

火龙果的滋味

随着她的描述，黑暗中有了涟漪，慢慢散开之后出现了灰色的天空、大烟囱、欧式建筑、油腻的石板路、一座渐渐没落的工業化城市……一个背着书包的十来岁的短发小女孩，左右手各自提着一个垃圾袋，里面塞满了易拉罐。她咣咣当当在街上跑，经过一个水果摊时，慢慢放轻脚步。很多人围在水果摊前指指点点，其中一个木框子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一种紫红色的水果，上面挂着一个牌子：“火龙果，每个20元。”

她从围观的人群身后走过，拐进一条小巷，跑进一家废品收购站，一个一个地往外掏易拉罐。老板给了她两毛钱，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手背。

隔着房门能听到父母正在吵架，她绕到走廊另一侧，推开木头窗户爬进了卧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皮盒子——里面都是一毛两毛一分两分的钱币。眼睛半瞎的奶奶坐在床上，摸摸索索地织着毛衣，一边咬牙切齿，一边唉声叹气。

已经没有什么人再对那依然码得整整齐齐的火龙果感兴趣了，似乎大家都异常默契地对它们视而不见，它们也慢慢失去光泽，不再饱满。她站在街道对面盯着那些火龙果看了好一会儿，迈脚走过去，掏出已经数好的钱币递向老板：“我要买一个火龙果。”说完她的脸就变成了紫红色。

她双手捧着火龙果一路小跑回家，父母还在屋里吵架，她推开门走了进去，他们停止争吵，转头看向她。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妈妈问。

“火龙果。”她大声说。

“这是什么东西，能吃吗？”爸爸说。

她点点头。

“你从哪里弄来的？”妈妈提高了声音。

“我买的！”她说。

“你买的？你哪里来的钱？你偷我的钱了？”妈妈说着走过来。

“我自己存钱买的。”她说完转身跑进卧室，关上门。父母继续争吵。

“奶奶你看，这是火龙果。”她小心地把火龙果捧到奶奶面前。

“哦，你从哪里捡的？”奶奶用力睁开浑浊的眼睛。

“我买的。可贵了，一个要20块钱！”她说。

奶奶放下手里正织的毛衣，一巴掌拍在她头上：“这吃了能长生不老啊？打死你这个败家子。”

她把火龙果护在胸前，转身开门跑出卧室，钻进厨房。

她把火龙果放在砧板上，拿起菜刀，咽了咽口水。

她小心地切开这个火龙果，一下惊呆了。里面是白色的果肉和密密麻麻的黑芝麻一样的籽，无法想象它的滋味。

她放下刀，认真地观察被切成两半的火龙果，先用舌头舔了一下，闭上眼睛；又舔了一下另一半，再闭上眼睛。过了好久，她睁开眼睛，拿起一个小铁勺挖出一块放进嘴里。她一直咀嚼，一直咀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火龙果没有任何味道，她原本通红的脸颊慢慢变得苍白起来。

掏心人

“掏心人也有他的名字，不过我忘啦。”奶奶咧开只剩下一颗半牙齿的嘴，颤颤巍巍地举起手里的拐杖指着那棵荔枝树的顶端，“有给他住的地方，可是他偏要住在那个不挡雨的鸟窝子里，说是那里高，啥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嘴甜，说要帮我好好看看。那时候啊，全村最高的房子也就是杀猪的刘胖子家的两层楼，红砖房。那时候啊，这条河流水的声音稀里哗啦的，可好听了，他就站在奶奶的面前说：‘老妹啊，你现在没有伴儿了呀？奶奶那时候已经看不见了，就只能说：‘是啊，老伴儿昨天刚走。他又说：‘要是你不怕别人碎嘴，老哥我就给你做个伴儿吧，每天和你说说话啊。我说：‘好啊。他说：‘那我就在你门口树上那个鸟窝子里住下啦。我说：‘好啊。从那以后啊，他就在那儿住下了。我交代他说：‘我老伴儿在那个鸟窝子里藏了个东西，你可要帮我看好啊。他说：‘放心吧妹子，有老哥在，谁也动不了那东西，下雨也落不到它身上去。”

“你不害怕吗？”我抬头看着树梢，那上面只挂着一个小月牙，像被我每天放到嘴里咬啊咬，咬缺了的指甲。

“怕什么啊！”奶奶拄着拐杖，巍巍颤颤地站起来，也看着那个小月牙。我看看她，再看看那个小月牙，它刚好能填满奶奶左边半睁着的眼缝。

“他是掏心人啊，他每天晚上会偷偷去掏颗人心藏在那个鸟窝里。”我咬了咬指甲。

“嗐，他可不会那么干哩。”奶奶说，“我可是一直都盯着他呢。”

“你又看不见。”我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嘴巴蠕动了两下，往地上吐了一口口水，里面有一小块亮晶晶的指甲盖。

“奶奶眼睛瞎了以后，可是什么都看得到，看得可清楚了。”奶奶说着转身往屋里走，“你看这树上，挂着的可都是奶奶的眼睛啊！掏心人他只掏自己的心啊！”

树上的荔枝前两天就摘光了，可我没有说出来。奶奶眼睛瞎了以后，很多在她眼前发生的事她都看不到了，可她总能看到各种奇怪的东西，然后尽说一些奇怪的话，什么月亮掉到井里去啦，什么吴家小寡妇在老吴出殡前偷偷用金剪刀把他下面的命根子剪下来藏在那个漆枕头里啦，什么村尾的猎人吕在床底下偷偷挖了条地道不过还要等几年才能知道他想把地道挖到哪儿啦……以前每天晚上睡觉前我都会缠着她让她给我出个谜语说个故事，可是她现在每天说的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有时候说着说着，她会突然停下来，对着黑乎乎的地方说一句：“你来啦，你打算什么时候接我走啊？”

原来这些都是掏心人说给她听的啊，我可不想再听了。

奶奶是在十二年后死掉的，我也有十二年没听到奶奶说的故事了。那天晚上奶奶连人带床被人从房间里抬出来放在大堂里，脚朝门外躺着，大门整个晚上都开着。门口的那棵荔枝树在几天前被叔叔给砍掉了，说是有小偷从那棵树爬到楼上的屋子里去了，偷走了婶婶的心。

砍树那天特别热闹，可是奶奶好像什么都看不到，听不到。她坐在门口，抬着头絮絮叨叨。

我问奶奶是不是在跟掏心人聊天呢。

奶奶没有理我，还是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可是我无论如何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那棵树被砍掉之后，我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鸟窝。

这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醒来后就忘记了，却突然想到楼下大堂里的奶奶。我下楼，搬了一张小椅子坐到奶奶身边，抓住奶奶的手。她的手只有皮包着骨头，特别冰。

我凑到她的耳朵边上问她：“奶奶，爷爷在那个鸟窝里藏了什么东西啊？”

奶奶没有任何反应。

我又问她：“奶奶，你再跟我说说掏心人的事啊，我能不能见见他啊？”

奶奶的嘴巴动了动，但是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然后有一滴眼泪从她那永远也合不上的像小月牙的左边的眼缝里流了下来。我看着它慢慢地流下来，像屋外的那条河，不过很快就干掉了。然后我再看向她的眼睛，它终于合上了。

奶奶给我说了很多故事，可是到现在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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