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

店门被撞开的一刻，我正在拾掇昨天下午收的衣服，用洗衣粉、洗洁精、面碱三合一混合液把衣服上的污渍先清理一遍。这个在学校旁边放了六年的活动房买时就是二手货，哪能扛得了这一撞啊？我跟房子一起哆嗦。

“妹子，咱俩换一下衣服。”闯进来的是个中年女人。她把一个咖啡色手包摔在台案上，正努力把自己从一件米白色风衣里挣脱出來。

“你要干什么？”

“来不及跟你说，快脱衣服。”女人两手不停地在身上撕扯着。那件考究的衣服大概是从来没遭遇过如此粗鲁的对待，很不配合，扣子跳了下来，啪的一声发出抗议。我还蒙着，本能地想帮她捡起掉在砖缝里的那枚亮晶晶的扣子，这才发现洗衣液和刷子还在手里。女人扑上来，一把按住我的两只手，用力往下剥橡胶手套：“妹子，我不是坏人。我把包押给你，包里面有钱，回头再跟你解释。现在，你的衣服借我一用。快！”

我身上是件毕业的学生扔的旧校服，松松垮垮的。三下两下，校服上了女人的身，女人像是很满意，刚想往外冲又回身从包里摸出手机带上，顺手摘下挂在墙上的一个大檐黑帽子扣在自己头上，这才推门冲出去。

“帽子是顾客的，你不能戴啊！”任我怎么喊，她头也不回。女人跑得太急，左边过来的农用三轮车差点儿撞到她。她倒是灵巧，跟个气充得很足的皮球样子，一下跳开，都没回头瞅一眼就奔向路对面的居民小区。司机直骂，骂完还狠狠地瞪我一眼，我赶紧心虚地关门。

关上门，我先找那枚扣子，踩坏就配不上了，那么好的衣服。捡起扣子后我的视线被风衣旁的包牢牢抓住，瞅一眼，精巧细致；摸一下，又软又滑；打开看，确实有钱包。女人不是骗子，我赶紧放下人家的包，戴上橡胶手套继续干活儿，让她这一闹时间有点儿紧了。

女人还算识时务，没在学生下课后这半小时里给我添乱。她回来时，我处理好的衣服已经进了洗衣机，新收的也缝完了罗马数字——用线缝上去的标记不怕水洗，顾客凭号码取衣服也不会弄错。

“皮球”泄了气，落在叠衣板前的凳子上，蔫儿在黑帽子下。蔫儿之前，她一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厮杀。我一把夺过帽子，舀了盆清水重新洗涮。看着那萎靡的“一堆”，我胸口憋闷。洗好帽子，看她还没有走的意思，我拿起线盒，一轴一轴跟她的风衣比对颜色。

“你就不好奇，我刚才干啥去了？”半天，女人开了腔，眼睛却一直盯着地上一块裂了的红砖，像是在用自己的视线努力将其缝合。“还用问？捉奸呗。”我已经选定了匹配得上的线，对着从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纫针。女人抻了好几下脖子才描述起来，声音沙哑。早上，她叫了出租车尾随丈夫来到对面小区，远远地看他进了三号楼二单元，就来我的店换装。她走过去逐层楼听门，锁定目标在三楼或四楼。她在两层楼之间的缓步台上拨了丈夫的电话，铃声响在三楼。她什么也没说就挂断电话，敲开门冲进去时那俩人都蒙了。

她的声音像是块粗砂纸，划得我心里头乱七八糟的。我把大搪瓷缸子刷了下，给她倒上水。她咕咚咚喝了半缸，声音才透亮些。“我进去后直接扑向那个小婊子，薅住她的头发往下摘金项链和金耳环，撸戒指时她的指甲都让我给掰断了。活该，疼死她，让她再勾引人家爷们儿！”

“你家爷们儿呢？”

“那个完犊子玩意儿扁屁没敢放一个，抱着脑袋在一边蹲着。就得叫他难受难受，下半身快活时他就该知道会有这一天！”女人一口气把剩下的半缸子水喝光了，抹了一下嘴。我没打算给她续杯，就把缀好扣子的风衣递过去，用眼角扫了她一眼：“那你咋打算，离婚吗？”

“离婚？休想！我豁出去了，这辈子跟他死磕到底，大不了鱼死网破。”

女人往下脱校服，脱下来她才发现一只袖子已经撕裂了好大的口子。“多少钱？我赔你。”女人脸上讪讪的，语气也软了下来。“本来就是干活儿穿的旧衣服，我又是做缝补的，不是事儿。”我对她笑了一下。我晾衣服时，女人开始穿她的风衣，穿上风衣她的精气神儿也回来了，她又变成了鼓胀的皮球。她拎起包，看一眼我又坐下来：“妹子，今天就这么闯进来，抱歉啊。你肯定得笑话我，生活弄得一团糟。”

“没啥，日子嘛，哪能都顺风顺水！”

“你这活儿不轻省啊，你家爷们儿是干啥的？”

“我家爷们儿呀，前年就跟别的娘儿们跑喽。”我笑着往旁边一指，“喏，就是拐弯那家肉店，有兴趣你去看看，帅着呢。”

女人站了起来，眼睛瞪成铜铃。

“强扭的瓜不甜。随缘吧！”我又笑了笑，“那俩人，是打麻将打到一起的。”

女人走了，还不断回头。我又把她喊了回来——校服兜里还有她拼命抢回来的金子呢。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