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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喜剧因素

2022-05-27夏元明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22年5期
关键词:湘云曹雪芹阴阳

众所周知,《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悲剧,“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哭”者,“悲”者,“辛酸”者,都是对这部悲剧的宣示。但是,写悲剧也并非处处都悲,从头到尾,旮旮旯旯,毫无松动,那就未免压抑,也不是真正善写者的做法。《红楼梦》总体上是悲的,悲得让人流泪,让人痛心,但偶尔却又是喜的,放松的,诙谐的,打趣的,让人忍俊不禁,会心一笑。然而喜过、笑过之后,又让人备感沉重,这才是伟大作家的伟大笔墨,是曹雪芹不同凡响的地方。

《红楼梦》的插科打诨、调侃打闹几乎随处可见。比如贾母、王熙凤的说笑,又比如刘姥姥的装疯卖傻,的确让人莞尔,让人捧腹。但是这样表面的玩笑或闹剧,还不是真正有深度的喜剧。真正的喜剧反而是不动声色的,有时还是正儿八经的,甚至还会以悲剧的面貌出现。这样的喜剧更有嚼头,内涵更加丰富,更能见出作者的匠心与智慧。

曹雪芹笔下的喜剧场景,相当程度上是对中国传统戏曲方法的借鉴。曹雪芹无疑是非常熟悉戏剧的,这从他不断称引戏剧情节、戏剧人物和唱词就可以看出来。曹雪芹对戏剧还不单是一般的熟悉,而是有研究,他常借人物之口对戏曲发表评论,比如宝、黛对《西厢记》《牡丹亭》的赞美,贾母对旧戏曲的批评,都可以看作曹雪芹自己的观点,是很有见地的。熟悉戏剧,研究戏剧,创作中便会有意无意地运用戏剧元素(我这里主要指喜剧),这是毫不奇怪的,也是顺理成章的。而且曹雪芹的运用都很成功,既可以丰富人物,又可以调节气氛,既可以“曲线救国”,又可以奏出弦外之音,可以说《红楼梦》实际上是喜剧的集大成者。作为一部悲剧,却能够将喜剧手段运用得炉火纯青,最大限度地服务于悲剧,这怕也只有曹雪芹能够做到。

史湘云在大观园众女儿中,无疑是一个富有喜剧色彩的角色。当然史湘云的喜剧性也只是其一面,而且是表面,本质上史湘云是悲剧的,而且是很大的悲剧。“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作者对其寄寓了深切的同情。但是史湘云生就了一个男儿的性格,豪爽,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没有机心,这就让她与其他姐妹相比显得更开朗,更有假小子般的可爱。她不仅穿宝玉的衣服装男儿,还有醉眠芍药裀的壮举。但她最有喜剧性的一场戏却是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中与丫头翠缕一段关于阴阳的对话。

翠缕道:“这荷花怎么还不开?”史湘云道:“时候没到。”翠缕道:“这也和咱们家池子里的一样,也是楼子花?”湘云道:“他们这个还不如咱们的。”翠缕道:“他们那边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史湘云道:“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翠缕把脸一扭,说道:“我不信这话。若说同人一样,我怎么不见头上又长出一个头来的人?”

湘云听了,由不得一笑,说道:“我说你不用说话,你偏好说。这叫人怎么好答言?天地间都赋阴阳二气所生,或正或邪,或奇或怪,千变万化,都是阴阳顺逆多少。一生出来,人罕见的就奇,究竟理还是一样。”翠缕道:“这么说起来,从古至今,开天辟地,都是些阴阳了?”湘云笑道:“糊涂东西,越说越放屁。什么‘都是些阴阳’,难道还有两个阴阳不成!‘阴’‘阳’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字,阳尽了就成阴,阴尽了就成阳,不是阴尽了又有个阳生出来,阳尽了又有个阴生出来。”翠缕道:“这糊涂死了我!什么是个阴阳,没影没形的。我只问姑娘,这阴阳是怎么个样儿?”湘云道:“阴阳可有什么样儿,不过是个气,器物赋了成形。比如天是阳,地就是阴;水是阴,火就是阳;日是阳,月就是阴。”

翠缕听了,笑道:“是了,是了,我今儿可明白了。怪道人都管着日头叫‘太阳’呢,算命的管着月亮叫什么‘太阴星’,就是这个理了。”湘云笑道:“阿弥陀佛!刚刚的明白了。”翠缕道:“这些大东西有阴阳也罢了,难道那些蚊子、虼蚤、蠓虫儿、花儿、草儿、瓦片儿、砖头儿也有阴阳不成?”湘云道:“怎么有没阴阳的呢?比如那一个树叶儿还分阴阳呢,那边向上朝阳的便是阳,这边背阴覆下的便是阴。”翠缕听了,点头笑道:“原来这样,我可明白了。只是咱们这手里的扇子,怎么是阳,怎么是阴呢?”湘云道:“這边正面就是阳,那边反面就为阴。”

翠缕又点头笑了,还要拿几件东西问,因想不起个什么来,猛低头就看见湘云宫绦上系的金麒麟,便提起来笑道:“姑娘,这个难道也有阴阳?”湘云道:“走兽飞禽,雄为阳,雌为阴;牝为阴,牡为阳。怎么没有呢?”翠缕道:“这是公的,到底是母的呢?”湘云道:“这连我也不知道。”翠缕道:“这也罢了,怎么东西都有阴阳,咱们人倒没有阴阳呢?”湘云照脸啐了一口道:“下流东西,好生走罢。越问越问出好的来了!”翠缕笑道:“这有什么不告诉我的呢?我也知道了,不用难我。”湘云笑道:“你知道什么?”翠缕道:“姑娘是阳,我就是阴。”说着,湘云拿手帕子握着嘴,呵呵的笑起来。翠缕道:“说是了,就笑的这样了。”湘云道:“很是,很是。”翠缕道:“人规矩主子是阳,奴才为阴。我连这个大道理也不懂得?”湘云笑道:“你很懂得。”

这算不算《红楼梦》中的一段奇文?是不是太有趣,太精彩了?这段文字所再现的场景,几乎与传统戏曲舞台上的小姐、丫鬟的谐谑剧情完全一致,人物情态和人物声口如出一辙,其喜剧效果十分明显。这段文字的落脚点虽在麒麟,所谓“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似乎埋下宝玉和湘云的一段伏笔。也正是因为这段文字,有人考证出,宝玉日后娶的便是湘云,而《红楼梦》评点的脂砚斋也是湘云的化名。这虽然有些附会,虽然宝玉和湘云有成为夫妻的可能,但坐实“脂砚斋”即湘云,未免太过主观臆断。从小说写作的角度,我想这段文字的主要意图还在表现湘云对宝玉的情感,也是湘云隐秘的少女情怀,而这种情怀充满了美感。而作为这段情感的铺垫,湘云的形象和性格在这段文字中得到了生动的展现。我们很难设想宝钗或其他大观园中的小姐会和自己的丫头如此对话。湘云的性格除了大大咧咧,还有一个字便是“憨”,第六十二回回目便有“憨湘云醉眠芍药裀”。所谓“憨”,便是有点天真,有点呆傻。有如此娇憨的主子,便会有如此呆憨的丫头,二人正是相得益彰。丫头是主子的反射,写了丫头,主子的性格自然可以想见。这是映衬手法的成功运用。

借仆人写主子,在《红楼梦》里俯拾即是,而带有喜剧性的还可举出一例。第四十三回“闲取乐偶攒金庆寿,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写王熙凤生日之时,宝玉带上茗烟私自跑出来祭奠金钏一节。宝玉和茗烟来到水月庵,于水井旁焚香施礼,宝玉还竟至“含泪”,这无疑是悲痛的。而正在这时,茗烟忙爬下去磕了几个头,口内祝道:“我茗烟跟二爷这几年,二爷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只有今儿这一祭祀没有告诉我,我也不敢问。只是这受祭的阴魂虽不知名姓,想来自然是那人间有一,天上无双,极聪明俊雅的一位姐姐妹妹了。二爷心事不能出口,让我代祝:若芳魂有感,香魄多情,虽然阴阳间隔,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二爷,未尝不可。你在阴间保佑二爷来生也变个女孩儿,和你们一处相伴,再不可又托生这须眉浊物了。”茗烟的一番话,典型插科打诨,但又不可认作插科打诨,其效果固然是喜剧的,其对宝玉的心理、性格的把握和忖度又不能不说是恰到好处。

关于这一点,脂砚斋看得很清楚:“忽插入茗烟一篇流言,粗看则小儿戏语,亦甚无味,细玩则大有深意。试思宝玉之为人岂不应有一极伶俐乖巧小童哉?此一祝亦如《西厢记》中双文降香,第三炷则不语,红娘则代祝数语,直将双文心事道破。此处若写宝玉一祝,则成何文字?若不祝则成一哑谜,如何散场?故写茗烟一戏直戏入宝玉心中,又发出前文,又可收后文,又写茗烟素日之乖觉可人,且衬出宝玉直似一个守礼待嫁的女儿一般,其素日脂香粉气不待写而全现出矣。今看此回,直欲将宝玉当作一个极清俊羞怯的女儿,看茗烟则极乖觉可人之丫鬟也。”指出这段奇文与戏曲之间的渊源,是脂砚斋的眼力。

但还有一点,即是以此法消解悲剧之悲,不使过悲,恐也是曹公的别样用意。毕竟宝玉同金钏情不至此,若写得太过,日后如何写晴雯、黛玉?这就是分寸。将暗里的挑明应是目的之一,而消解过重的悲剧气氛,使其控制在一定的度里则是目的之二。而正如脂砚斋所说的,如果没有茗烟的“流言”,这段文字只怕很难了结。写悲剧不使过重,写喜剧不流于轻浮,“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也是中国传统美学的重要原则。

借喜剧场景写人,展现人物的多个侧面,略如上述。而于紧张的悲剧气氛中,插入一点喜剧因素,表面上使紧张的空气略作松弛,而另一面却反而更加重了气氛的紧张,这也是曹雪芹的手法之一。艺高人胆大,敢于在紧张中逸出笔墨“调笑”,老实死板的作家未必敢越此雷池半步。我说的是第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此回写宝玉挨父亲的板子,打得皮开肉绽。可是就当贾政大呼:“拿宝玉!拿大棍!拿索子捆上!把各门都关上!有人传信往里头去,立刻打死!”作者居然挪出笔墨来让宝玉让一个老姆姆给里头传信。宝玉急切地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可偏这个老婆子耳聋,将“要紧”听成了“跳井”,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宝玉见是个聋子,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婆子又道:“有什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衣服,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的!”这真真叫“忙里偷闲”,“节外生枝”。这种调侃的笔调旧戏舞台上也常见,而为曹公所用,反更增添了紧张气氛。在紧张中故作松弛,形成一种特殊的节奏,令人好气复好笑。如果一味以紧张写紧张,效果一定不及现在的好。

在紧张中楔入调笑,借以增添紧张气氛,相反相成,这里有艺术的辩证法。还有一法,变紧张为戏谑,以悲剧始,以喜剧终,外面看仍似悲剧,内里气氛却早已转换为喜剧,这便是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这一回写紫鹃试宝玉,称黛玉不日将回老家扬州,生生引出宝玉的傻病,“一头热汗,满脸紫胀”,两个眼珠儿都直直起来,口角边流出津液,知觉全无,连李嬷嬷都大叫“可了不得了”!这边宝玉手脚冰凉,死了大半,那边黛玉哇的一声吐出汤药,“目肿筋浮,喘的抬不起头来”,只叫紫鹃:“你不用捶,你竟拿绳子来勒死我是正经!”气氛一时紧张到窒息。但是如此紧张空气如何了结?作者又使出了“偷梁换柱”的手段,一边宝、黛二人急火攻心,众人一片忙乱,一边又开起玩笑来。当宝玉听到林之孝家的来看望,便满床闹起来:“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并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弄得众人想笑又不敢笑。见了十锦格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叫:“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了,湾在那里呢。”贾母立即命人拿下,宝玉还将其掖入被中,笑道:“可去不成了!”这哪里是急火攻心,分明是以酒带性,借题发挥了。

这段文字当然更富喜剧色彩,但这样的喜剧笔法却不是作者故意制造噱头,逗人发笑,实则也是人物和情节的需要。从人物的角度,宝玉不趁此装疯卖傻,让众人明白自己的心迹更待何时?他之对黛玉的情感,明白时如何敢说出?向谁说出?如何说出?聪明的宝玉及时抓住了这一机会,即使心里的一口痰下去了,也还要趁機闹一闹。而从情节安排的角度,如果真的以悲剧起悲剧结,后面的文字当如何写?这终究不是尤三姐自刎,尤二姐吞金,多少带点小儿的耍性,过分认真叙写,反不成其为文字了。这也是曹雪芹手段的高明处。

一部伟大的长篇小说,正如一幅多彩的画卷,各种颜色均需巧妙搭配,一色到底便不成画。《红楼梦》的作者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善于化谐为正,以正写谐;化悲为喜,以喜写悲;化紧张为松弛,以松弛写紧张。并不将自己局促于一隅,自织罗网,这才是大师的做派。如果《红楼梦》没有这些腾挪变化,一味呆板,那还是《红楼梦》吗?

夏元明,1957年出生,湖北浠水人。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文学评论家。喜欢阅读废名、汪曾祺等人的抒情小说,撰写过数十篇论文,发表于全国各地报刊。爱好诗歌及古典小说,出版过《中国新诗30年》《田禾新乡土诗鉴赏》及《小说红楼梦》等专著。偶写散文,有散文集《满架秋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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