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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君笔底有烟霞

2022-05-26潘彩霞

做人与处世 2022年1期
关键词:二女儿夫妻俩丈夫

潘彩霞

全面抗战的枪声响起时,赵俪生正在清华大学外语系读大三。作为家中唯一的男孩,他匆匆赶回青岛安顿好母亲后告别家人,走上抗日救亡之路。1938年年初,赵俪生到达离石,“西北青年工作团”驻扎在这里。

工作团里有一个女孩引起了赵俪生的注意,“人长得不漂亮,个儿也不高,更说不上窈窕,性格有些生硬、别扭。但不晓得为什么,我一上来就感觉出她比另外的女孩深刻。”女孩叫高昭一,师范毕业后走上了革命道路。因幼年丧母,她从小就养成了独立、刚强的性格。吸引赵俪生的,正是这一点。而高昭一对赵俪生的印象则是:“他是一个标准的大学生,很会讲话,讲话时总带着刺儿,有些清高。”

在共同的工作中,他们逐渐熟悉起来。窑洞的炕上,两个人盘着腿,面对面坐着,编油印小报。得知高昭一读过《资本论大纲》时,一向骄傲的赵俪生不由得对她佩服起来;而他的文学和翻译功底也令她刮目相看。那时,他们还负责给农民讲课,教他们唱革命歌曲。每当高昭一唱歌时,赵俪生看她的眼神就充满了敬意。多年后,他还记得她慷慨激昂的歌声:“炮火连天响,战号频吹,决战在今朝……”

相处日久,互相的敬意变成了爱意。众人眼里的普通女孩,在赵俪生看来,既理智又成熟,正是他心目中理想的爱人。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赵俪生到街上买了20根芝麻滾子,请同事们开茶话会,并当场宣布:“我和高昭一结婚了!”

婚后,夫妻俩在中条山打游击,刷标语,动员群众抗日,无所畏惧。不料,经历了三个多月的戎马生活,赵俪生病倒了,是恶性疟疾。游击队无医无药,高昭一只得带着他去西安治病。接连几次病危,全靠她一边做工一边照顾他,他才挺了过来。夫妻俩因此滞留关中,赵俪生做了中学教员。

1941年,赵俪生又得重病,这次得的是伤寒,发烧、昏迷,几度濒临死亡。面对不满周岁的女儿和重病的丈夫,高昭一日日煎熬,咬牙挺着,有两个月几乎衣不解带,她甚至做好了“随时当寡妇”的准备。幸运的是,赵俪生从死亡线上挣扎了回来。在教书之余,他的兴趣由文学转向了史学。二女儿出生后,小家庭终于稍稍稳定。1946年,赵俪生的第一篇论文《清初山陕学者交游事迹考》在报上发表,胡适颇为赞赏,特意写信鼓励他。不久,经傅斯年推荐,赵俪生结束了八年的中学教职,被河南大学聘为文史系副教授。

这之后,夫妻俩怀抱着年幼的儿女,由中原到华北、东北,在几所大学间颠沛流离。直到1950年冬天,才定居位于青岛的山东大学。赵俪生担任历史系教授,高昭一做了他的助教。难得的静谧时光里,国学底子深厚的高昭一终于能发挥专长。她和丈夫一起投入研究,在山东大学开创了“中国农民战争史”课程。凭着勤奋和过人的才智,夫妻俩合著了第一部农民战争史研究专著《中国农民战争史论文集》,成为新史学的奠基者之一。

青岛七年,优雅宁静,虽没有卿卿我我花前月下,却有书桌上的果实累累。1957年,因教学突出,赵俪生又被调去支援兰州大学。1958年,赵俪生被下放到山丹县农场改造。靠着一份教职,高昭一以一己之力养活六个子女。她惦记着远在戈壁荒滩的丈夫,只要有车去农场,只要家里还能省下一点点吃的东西,她就会求人给他捎过去。在农场,赵俪生忍饥挨饿,只要一听有包裹到,他就知道,又能活下去了。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1961年腊月,二女儿去山上捡地衣,不慎滑下山崖,意外殒命。接到电报后,农场准许赵俪生回家一趟。那个清晨,当他披着件破老羊皮袄,跌跌撞撞地闯进家门时,高昭一竟然没有认出丈夫来。以前那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此刻佝偻着背,瘦得脱了相。一向坚强的高昭一,抱着丈夫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二女儿的离世,对赵俪生打击极大,万分悲痛之下,他一病不起。为了照顾奄奄一息的丈夫和几个年幼的孩子,高昭一毅然从西北师大的教职上退了下来。400块钱的“退职费”,全部被她用来买了高价食品,填进了家里人的肚子。多年后,三女儿说:“妈妈的前程,是被我们吃掉的。”在高昭一的精心照料下,赵俪生的身体逐渐恢复健康,他开始翻译王尔德的《道廉·格雷的画像》。每个深夜,高昭一都会给他熬一碗玉米面糊糊,放在他的案头上。而一部书稿译完,也冲淡了他的丧女之痛。

1962年,赵俪生重返讲台,课堂上的赵俪生神采飞扬。校长盛赞道:“赵先生讲课的水平最高!”他的水平,有妻子的大半功劳。尽管作为家庭妇女,高昭一并没有放弃学术,夫妻俩经常通宵达旦地在一起探讨学术问题。每当有了写作的灵感,赵俪生第一个交流的对象就是妻子。腹稿成熟后,他常常一气呵成,少有改动。高昭一是他的第一个读者,品读新作品时之余,她还不忘指着其中一段打趣道:“你这可是偷了我的观点。”

1966年,赵俪生又没能幸免风暴的袭击。这时,高昭一时刻教育子女:“父亲只有一个,不可更换,无从代替,不管外面怎样对待他,家里人都不能虐待他、鄙视他!”在那个特殊时期,不论处在怎样恶劣的环境,赵俪生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回家!”61岁时,赵俪生重登兰州大学的讲台,他仪容儒雅,谈吐不凡,被学生们称为“五绝”教授。

薪火相传,桃李满天下,赵俪生这一生足够精彩。更让他感到欣慰的,是妻子高昭一,从“随时准备做寡妇”,到多次助他摆脱死神。晚年时,高昭一让赵俪生写了一幅字挂在床头,内容是她喜欢的清代才女林佩环的诗:爱君笔底有烟霞,自拔金钗付酒家。修到人间才子妇,不辞清瘦似梅花。“才子妇”让她引以为傲,相扶相伴近70年,这是她在向他公开示爱。

2006年,高昭一去世,身边没有了“才子妇”,赵俪生的精神也垮了,终日沉浸在对亡妻的思念中。偶尔,他会哼唱几句:“凄苦的湖上,雨斜风狂,没有渔火,也没有灯光……”那是当年在游击队时,高昭一教给他的。因思念过度,仅仅一年后,他追随她而去。

(责任编辑/刘大伟 张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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