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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诗歌语言的“无迹可求”与“唯在妙悟”

2022-05-18薛霄琳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2期
关键词:妙悟空灵唐诗

薛霄琳

诗歌艺术是中华几千年传统文化中最耀眼的明珠。而唐诗,则是中国诗歌艺术发展史上无法超越的顶峰。好的艺术作品总是生逢其时,而唐诗是我国封建社会最为鼎盛的篇章,整个社会的包容开放、蓬勃进取、积极开拓造就了唐诗风格的大气磅礴、恢宏开拓、绮丽雄伟。基于此,本文以唐代诗歌语言为主要研究对象,重在分析唐诗语言“无迹可求”与“唯在妙悟”的创作风格,通过列举具体诗例,结合唐代社会与不同诗人的风格展开具体论述,以期为唐代诗歌语言的进一步探讨提供参考。

一、唐代诗歌语言风格概述

唐代诗歌更加气韵绵长,其字里行间蕴藉的空灵与俊逸能给读者带来极佳的美学体验;与后世诗歌相比,唐代诗歌更加丰腴秀丽,其篇章结构中流露的雄健与典雅在宋、明诗歌中再难觅踪影。正如清人程志淳在为其《唐诗摘抄》作序时所说:“诗至三唐,高奇、平淡、险怪、绮丽,包涵万象,无所不有。若大海汪洋,茫无畔岸,非得登岸而知津者以為指南,伥伥乎,安知所之!”唐代诗歌语言风格丰富兼容、恣意汪洋,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寓情于景,情韵孤标

唐诗婉丽明媚,长于言情,重视寓情于景,赋予意象、意境以特别的精神内涵,即便偶有叙事说理,也多重事理中情韵的表达,在语言风格上独树一帜。例如,唐代诗人李白与宋代苏轼均曾游历庐山写下名篇,李白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句,以十分夸张的笔法尽情呈现诗人的讶然,使读者读罢不禁进入诗人奇诡的想象空间,有着强烈的美学体验;苏轼则以“横看成岭侧成峰”“只缘身在此山中”等句,突出哲理性的神思,寥寥数言,理已穷尽,体现了宋诗阐述理念、凝练思想的表达风格。可见,唐诗“不涉理路,不落言筌”,有着自身独特的艺术风格。

(二)恢宏博大,壮怀激烈

唐诗从不掩饰自己的大气与激昂,诗人习惯性地在描写生活的过程中展现深厚的情感与宏大的气势,这一点在边塞诗中体现得尤为明显。唐代的边塞诗中,常见忠君报国、势如破竹的豪迈英雄,他们在王朝的边疆扬刀跃马,无论胜利与失败,都轰轰烈烈,铿锵有力,尽显王朝气概与男儿本色。这些诗往往大处落笔,意象宏阔,如王昌龄的“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王之涣的“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等,都极尽情景之奇壮;这些诗还多有昂扬的基调,如祖咏的“少小虽非投笔吏,论功还欲请长缨”,王翰的“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李白的“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等,均体现出流畅的气势与崇高感、使命感。唐代殷璠在《河岳英灵集》评价唐诗“多胸臆语,兼有气骨”,正是唐诗恢宏博大,壮怀激烈的真实写照。

(三)明媚清新,奥妙空灵

闻一多先生曾称赞唐诗为“诗中之诗,顶峰上的顶峰”,便是由于唐诗不但明媚清新有余,且胜在空灵婉转,奥妙生动,言有尽而意无穷,每每读来总有新兴味、新体悟。例如,一生只以一首诗名扬天下、震烁今古的张若虚,其《春江花月夜》一诗由诗题中的五个字交错纵横而成,一幅良辰美景跃然诗中,引人向往而又妙趣横生。全诗伊始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一句清新明媚而壮丽生动,尤其最后所炼“生”之一字,不但赋予了明月生机与活力,还使整幅画面瞬间充满动势,体现了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而后半部分的“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一句,又不着痕迹地将思念之情表现得摇曳生辉,情韵袅袅,只此一句,便使后世只能望洋兴叹,再无能出其右之作。

陆羽在《沧浪诗话》中写道:“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又说“诗道亦在妙悟”,正是指出唐诗这种奥妙莫测的空灵高致。“无迹可求”与“唯在妙悟”,既是唐诗在诗境方面的极大超越,又是其在语言风格方面最为突出的特质。

二、唐代诗歌语言的“无迹可求”

严羽评价唐诗能“吟咏情性”,“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进而论述唐诗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像”般玄远空灵的意境特征。唐代诗歌语言的“无迹可求”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意趣高远而无迹可求

唐代诗歌往往立意高远,不执着于一情一物一象一境,随心开阔,变化万端,若想于言诠中得诗之宏旨,往往如竹篮打水,难觅其踪。例如,在孟浩然的《来阇黎新亭作》中有“弃象玄应悟,忘言理必该。静中何所得,吟咏也徒哉”的句子,大抵承袭了陶渊明“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魏晋风度,暗合庄子“得意忘言”之精神,立志“不落言筌”说理之窠臼,不着言志达情之踪迹,须得深入意象求取精神,体现了诗人对由意象构建出玄妙意境的追寻。

而王维在《终南别业》中“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的名句,则更体现出一种与自然相处时的神思渺远,清新自然之风扑面而来,给人以“澹然离言说,悟悦心自足”的自得与快然。

(二)文字不拘而无迹可求

钱钟书曾说:“斯神斯韵,端赖其文其言;安身立命,全需言表悠韵。”可见诗借文字方得成体,却也需获得文外之延展,方能具有自身的灵魂与生命。唐人诗歌之所以光耀今古,其使用文字而不拘泥于文字当推首功,使诗境之开展全无见指忘月之忧,韵外之致也得“无迹可求”之妙。

正如司空图所言,唐诗“近而不浮,远而不尽”,韵味与情致便在这种远近之中,显隐之间铺陈开来,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例如,李白之诗:

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

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

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

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

五律以牛渚之夜景起兴,万里无云,秋高气爽,引出登高抒怀,追忆旧事,虽能乘秋风以吟咏,抱明月而长歌,却终究形单影只,无人相伴,茕茕孑立于秋夜山巅,凄凉萧索跃然诗中,却不着一字,只写了“明朝挂片帆而去”和“枫叶摇落潇潇而下”两个意象,在意境上似不连贯,却在情境上相得益彰。人生无知己,再好的景致也是形影相吊。这种惆怅充斥全诗,却不着墨分毫,无迹可求之中,大有画作留白之逸境妙趣。

(三)取象空灵而无迹可求

镜中之花,水中之月,似象而非象,似虚而非虚,正如唐诗所选取之意象,往往非现实之山川草木,而为诗人情致之载体,其间空灵曼妙,如烟波云雾,倏忽变化,自由来去,故而无迹可寻。清人景淳在论及取象时曾说:“诗之言为意之壳,如人间果实,厥状未坏者,外壳而内肉也;如铅中金、石中玉、水中盐、色中胶,皆不可见,意在其中。”

世闻“片言可以明百意,坐驰可以役万景”,殊不知潭空水冷旁亦可有风拂杨柳之婉约绰丽,火树银花处亦能见幽人独往来之茕茕形影,可见唐诗景象之铺排,随情致而取舍,故而于字里行间无迹可寻。如摩诘诗: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诗至于此,已是羚羊挂角,色相俱空,亦如孟襄阳“挂席几千里”句,韦苏州“野渡无人舟自横”句,张继“夜半钟声到客船”句,取象空灵,情致深隐,甚至可谓仁者见山,智者见水,正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如清泉一泓,入得盆瓯即得瓯形,入得斧甑便成甑形,只看入了何人的眼,又经了何人的意,若求诗人心迹,终是枉然,体现出诗人境界的渺远与玄妙。

“无迹可求”是后世文人对唐诗的极高评价。这种得意忘言的境界,从意趣高远、文字不拘、取象空灵三个方面得以呈现,体现了唐代诗歌语言意境超脱的独特精神。

三、唐代诗歌语言的“唯在妙悟”

严羽《沧浪诗话·诗辨》中认为,一流的诗歌能借“妙悟”达到“入神”的境界,认为“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而已。惟悟乃为当行,乃为本色”将“悟”作为评判诗歌高下优劣的首要标准。盛唐诗歌就“悟”的程度而言犹胜汉魏,受到陆羽的推崇,他认为汉魏之诗境界虽然宏阔高远,但纯赖天机发动,人力半点不得参与其中,而盛唐诗歌在“悟”之一层则更加主动积极,且虽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也终是有律可依,有法可循,使后人得以照猫画虎,得其大概。

其实,早在严羽之前,唐人已将“妙悟”的概念引入文艺创作之中。王维所谓“妙悟者不在多言,善学者还从规矩”,张彦远所谓“凝神遐思,妙悟自然”等,虽是论述绘画的取象取法原则,也可以映射在唐代诗歌诗境一体、画中有诗的创作风格之中。唐代的诗歌语言,重视诗人在当下一刻的直觉与感受,重视在审美体验中捕捉意象的气质,进而实现诗意对语言与意象的超越,直达澄澈清明、豁然无碍的妙悟境界。

唐代诗歌充分重视心灵的感受与表达,使诗人们无论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之处,还是在雄浑壮丽的奇景之中,都能做到“守心守意”“念念住在当下”,体现了唐代诗人的妙悟精神与心灵境界的纯净。如王维的“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等句,都在极平淡的语言中展现一种天然的质朴与清新。如开元著名诗人常建在《宿王昌龄隐居》中写道:

清溪深不测,隐处唯孤云。

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茅亭宿花影,药院滋苔纹。

余亦谢时去,西山鸾鹤群。

此诗通过细致的环境描写凸显了王昌龄隐居处的清幽与野趣,虽描述平实,却意味含蓄,境界高妙,意在言外,使人讀来若有所悟。又如李白在《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中所写: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

相携及田家,童稚开荆扉。

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

欢言得所憩,美酒聊共挥。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

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真率旷怡,陶然忘机,绿竹青萝,无不鲜明,松风长歌,好不快哉,唐人妙悟旨趣由此可见一斑。而“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一句,更是点睛之笔,发言语不到之天机,回味无穷。

在诗歌的创作中,文字不只是诗境的载体,更是诗歌思想境界的容器。唐人在诗歌创作中,重视寓情于景,也正是对妙悟的另一种表达。每一景物与意象带给人的体验与思索往往难以用语言穷尽,且人生境界不同,所看到的事物,所思索的情致也会完全不同,不如将当下一刻的体验内蕴于外显的意象与景物之中,使新的参与融汇于整体意境的营造之中。例如,王维在《秋夜独坐》中写道:

独坐悲双鬓,空堂欲二更。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白发终难变,黄金不可成。

欲知除老病,唯有学无生。

雨中是否真的有山果被秋雨摇落,不得而知,然而一盏残烛下,草虫在屋中避雨,似乎使孤衾独枕稍得慰藉,草虫飘零之际遇也正合诗人眼下之光景,虽非同类,却得以共情,原来物我并无分别,都在无情的时光中辗转老去,诗人到此便有所悟:生灭变化乃永存之天道,人及万物都只是昙花一现,既然一场幻梦,只需旷达无碍,不必于凄凄切切中耗费心神。整首诗从情入理,以情证理,状景生动,情思细微,体现了唐人诗歌重视妙悟的具体表现方式。

最后,唐代诗歌语言“唯在妙悟”的特性,也与其时代精神密不可分。唐人重哲思与审美,并非一如前代玄谈之风气,亦非全似后世说理之兴盛,而是介于二者之间,赫然有判而不截然分开,以一种静穆的观照最终实现对于事物的把握与理解,因而“妙悟”也成为唐代诗歌创作的价值追寻。唐人的世界是一个一草一木皆有情,一山一水皆有志的理想世界,人与自然浑然交融,游心宇内,物我两忘,“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看取莲花净,应知不染心”“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都体现出这样的价值追寻,以动衬静,静极生动,直至实现了然与飞跃,是唐代诗歌语言风格“唯在妙悟”的生动写照。

唐诗情韵孤标而恢宏博大,明媚清新而奥妙空灵,其“无迹可求”与“唯在妙悟”更是语言风格的突出特征。无论严羽的《沧浪诗话》,亦或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皎然的《诗式》,都十分重视唐代诗歌的玄想与哲思。所谓“缘机触变,各适其宜”,唐诗通过“不著一字,尽得风流”的“无迹可求”与“凝神遐思,妙悟自然”的“唯在妙悟”,在不同的情境下将诗人的情致淋漓尽致地表现而出,虽语言风格不尽相同,表达方式也迥然有别,终究殊途同归,百川到海,展现出一个时代雄浑的气魄与高洁的精神,其字里行间蕴藉的空灵与俊逸带来极佳的美学体验,也使唐诗成为中国诗歌艺术发展史上无法超越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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