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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事兴(短篇小说)

2022-04-27信世杰

作品 2022年3期
关键词:丽娜发廊姑父

信世杰

推荐语:肖水(上海大学)

大概每一个生于90年代,长于三四线小城市的人都经历过新世纪之初的经济大开发,与经济发展相伴的,是招商引资、工程建设、人员流动,是随之而来的野蛮生长。对于这一代写作者而言,新世纪前后的小城发展史,就是他们的成长史,也是属于他们要叙述的历史。但每一段历史都不是割裂存在的,它与前史相接,又通向未来,《万事兴》这个短篇正是以家族叙事的模式串联起自改革开放到新世纪小城发展史、家族兴衰史、个人成长史。

小说从“表哥”在房子拆迁后所寻回的三件旧物入手,引出要讲述的故事:“游戏卡”关联着家族兴盛时期的童年往事;“光碟”关联着一段青春成長史与小城开发史;而“白玉戒指”则关联着一段不对等的爱恋,以及后续的凶杀事件与案件错判。在故事的结尾,“我”和“表哥”处理了这三件旧物,预示着要开启一段“万事兴”的新历史。

在小说的叙述语言上,作者选择了口语化的方言,读起来很顺畅,与要讲述的故事很贴合。文中几处打斗场面处理得很精简,表现出不错的语言把控能力。每个人既往生命经验都是珍贵而有限的,因此需要我们格外注意对这些素材的打开方式与打开程度,希望作者能够在个人史中挖掘出更多宝藏,在写作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表哥打电话叫我回去看点东西,问他看啥,也不说。村子平了一个月,几场雨下去,草冒出老高。拆的那天,人们都在,看几台大挖掘机围圈儿把自家房子抡倒,跟玩积木似的。我踩着碎砖头过去,表哥正坐那抽烟,手里玩个东西,腚底下坐的是自家旧门头匾,上边五个字缺了仨,光剩下“万事”。

咋了哥?我问。

他把手里玩的东西往我这边一伸,是一摞游戏卡,插口那早锈了,还能看出色,绿的绿,黑的黑。

是一九九六年,我姑父还没出事,表哥看小铺里上了新卡,让我跟奶奶要钱。我说你咋不去。他说,我姥娘最稀罕你,你要准行,买了先让你玩,你说打啥就打啥。我问要多少,他说一百。我说我可没要过那么多钱,他说你想个说法。当时撒了个什么谎,早忘了,我奶奶从裤腰上解下钥匙,拧开抽屉上的锁头,在杏花楼月饼盒里捻出一张五十块的、三张十块的、四张五块的,卷成一管儿,塞到我手心,说咱家往后不比从前了,你俩得有数。我抓上就跑。我才五岁,不知道啥叫有数。我把一管儿钱塞给表哥,说我奶奶叫咱俩得有数。表哥当时十一岁,也不像有数的。

我姑父林永宝一九六〇年生,家里饿怕了,起这么个名。他是村里第一个扔下锄头的,那时二十岁出点头,还不是我姑父,地刚分到各户,他就不种了,赶着马车往家拉水泥,人们都骂他有病。我爸见了问他,哥,鼓捣啥?他说,打粮食柜。我爸问,打粮食柜做啥?他说,收了粮食没柜,存哪?我爸把这话传给我奶奶。我奶奶听了一拍桌子,指着我大伯和我爸说,你俩从今天都别下地了,跟林永宝去打柜子。

那年小麦被镰刀放倒时,他仨打的柜子摆满了俩院儿,还是摞成双层摆的,有屋檐高。人们头一回打这么些粮食,晒好了,运回家,才发现存不下。林永宝半分地没种,打柜子换回的粮食比谁都多。这年冬天,我奶奶做主,林永宝成了我姑父。

柜子打到第三年,我姑父说,够了,得干别的。他把粮食卖了,马和车也卖了,换了一辆拖拉机,突突突开回村里。我爸问,哥,往后咱做啥?姑父说,拉砖,起房子。

姑父起了村里第一排砖房,红砖红瓦,看着就喜庆,瓷实,气派。我表哥林风紧跟着在这排红砖房里落地。

我爸跟着我姑父开拖拉机,四邻八乡送砖瓦,没冬没夏,没日没夜。我大伯嫌苦不愿干,想出去找事,又没门路。我奶奶就瞅我姑父在家时候去,坐堂屋太师椅上,一碗一碗喝茶水,也不多说话。我大姑在一边马扎子上坐着,不敢多话。这样好几回,我姑父熬不住了,主动开口,娘,要是有啥事您就说吧。我奶奶说,你大兄弟想到外头去,你想想法。姑父说,我知道了娘。俩月后,姑父把我大伯送去当兵,到北京。

拖拉机开了五年,从一辆变成三辆,村里小年轻都跟着倒班开。我爸也盖了一排红砖房,娶了我妈,生了我。

全古店镇的房子差不多都起好了,我姑父又说,够了,得干别的。姑父把三辆拖拉机卖了,换回一辆油罐车,拉石油。

照我姑父说,石油是土特产,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黑就吃黑,不算啥。胆大的夜里凿开管线直接抽,姑父不这样,他白天规规矩矩给公家跑运输,晚上把别人抽出来的黑货往外卖,赚个差价。晚上这活得自家人干,小时候我睁开眼就见我爸在睡觉,等我睡觉了他就出门,我姑父也一样。那几年,我和表哥没爹管,挺自在。

大伯放探亲假从北京回家,跟我姑父说,哥,这活儿不行,弄不好就把一家子搭进去。我姑父光抽烟,不回话。大伯又跟我奶奶说,奶奶拿话噎他,你说啥行,你给找个活干?挨了呲儿,大伯又去呲我爸,我爸说,俺啥也知不道,咱姐夫说啥就做啥。

那几年我姑父在镇上名头响,吃得开,一提老林,没人不晓。我们全村都姓林,但外面说起老林,都知道是在说我姑父。姑父把住了十年的红砖房平了,建起两层小楼,里外贴瓷砖,连茅房也贴。高门头,镶上“家和万事兴”五个大金字儿。邻村的都跑来看,传老林房子盖得跟皇宫一样。

我大伯当兵回来,跟家里说自己找单位,我奶奶没言语,又坐到了姑父家。我姑父把他安进公安分局,啥话也没说。大伯也啥话没说,就是回家少了。

一九九五年是我姑父最盛的时候,两辆油罐车,一台桑塔纳,手里攥着大哥大。家里人来车往,各道上的都有,一天能摆七八桌,酒肉不断。来的都不空手,一箱箱好东西堆满偏房,过几天我姑就让表哥带我往奶奶屋里搬一趟。

记最清的是这年夏天,表哥放了暑假,缠着我姑父买了台最好的小霸王学习机,成龙代言的,里边一张学习卡、一张游戏卡,还有一把枪,插上能在游戏里打。学习机连的是二十一寸大彩电,表哥和我一夏天长在电视跟前,眯着眼打游戏。

我大姑训人轻声细气,不管用。姑父见天喝得醉眼迷瞪,瞅他喝高兴了,我俩就凑过去要钱。姑父大手把我俩揽过去,喷着酒气说,喊一声,喊响亮了就给。表哥扯着嗓喊,爸!我跟着喊,姑父!我姑父听了,从皮夹里随手抽,有时五十块,多数一百块,把钱塞给我俩,在我们腚上一拍,像拍两只小马驹:花吧,老子钱就是给你俩挣的。

姑父膘肥体壮,脸有点黑,喝了酒发红,像关公。我们家人都是细条白皮,表哥把两家基因一混合,不白不黑,不粗不细,不长不短,正好。

我俩拿了钱直奔二里外卖电子玩意的小铺,见游戏卡就买,不带讲价的。老板供财神似的待我们,到了新货专门让孩子来通知。村里孩子也敬着我们,我俩觉着谁顺眼,谁就能站边上看我们玩,也能在我俩跑茅房的空当来半局。

那年夏天,我脑袋里荡着游戏里的电子音,背景里轰隆隆的醉笑和空啤酒瓶倒地的哐啷声。

一九九六年严打开始前,对我大伯家来说了,姑父也早听见风声,收了手,油罐车和桑塔纳都停到别处,大哥大也扔了,見天骑洋车到处钓鱼。那时候夜里能听见枪声,偷油的和公安对着打,动静挺大。我奶奶找到大伯局里,抓着他手说,夜里我老听见打枪,老梦见你,能跟领导请个假不?要不咱不干这卖命的活了。大伯把她拉到一边,娘,我管的不是偷油那伙,动不着枪。又贴着耳朵说,让我姐夫和老二躲躲,偷的快抓完了,该抓运的了。

姑父塞了些钱,让我爸躲出去。我爸问,你呢哥?姑父说,要是真抓,我跑不了,你再不跑咱就白搭一个。我爸夜里走的,半年多没回来。一开始我以为我爸没了,问表哥,他拍了我一巴掌,说甭瞎寻思,我爸说二舅到远处进个大车零件,过几天就回。

我爸走后半月,姑父被抓了。他那天早吃好了晚饭,喂好了狗,扫了扫院子,站在道口上,跟人打招呼,还拿过我手里的气枪,冲树打了一梭子。最后,他拍了拍自己盖的二层楼,走回家里,又让我把奶奶请来。

我姑父早收拾好了几个大包,交代我奶奶哪个啥时候送去给他,哪个啥时候让谁去送给谁。我奶奶听了手有点颤,问他,永宝,咱不跑了?姑父说,娘,跑不了。

夜里,人就来了,阵势很大,十来辆警车围村,背冲锋枪的,牵狗的,呼啦呼啦一大群。我姑父一直穿衣裳坐着,等人来了,站起来,看一眼我大姑和表哥,走到院门外才把两手一伸,上铐,钻进警车乌拉乌拉走了。

姑父出事后,我奶奶第一回坐到了我大伯家里,一早就去了,也是不多说话,就坐着,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自打我爸跑后奶奶就开始抽烟,呛得我大娘没吃早饭就走了。还是我大伯先开口,娘,这事我不是不管,我能使的劲太小。我奶奶说,用不着你使多大劲,你姐夫早交代好了,你把该送的送到就行。大伯点头,说等过了这阵风头。

当天晚上,我大伯出任务,赶巧,生擒了个市局挂名的头目,没费多大功夫。抓住他时,这家伙把车藏在黄河边的树林子,手握着腰里的枪睡觉。一睁眼,都是血丝,该是有阵子没正经闭眼睡了。

那天大伯本来是白班,我奶奶一早来了坐着不走,才调到夜班,和搭班儿俩人开车巡逻,到黄河边听见水声,起了尿意,下车撒野尿,看见树林子里有反光。回车上拿手电筒照了照,还真是。大伯和搭班儿掏枪,一步步逼过去,近了才看清,是个大人物。两人端着枪对了一眼,决定先不上报,直接抓。后来喝年酒到兴处时,大伯说当年也不知道哪来的胆,那么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敢生擒。

擒了头目,大伯立功晋衔,调到市局,能使的劲儿大了些。我姑父在里面没受啥罪,大伯按他早交代的都送到位,最后定的是非法运输,没大事。中间家里来过几个穿制服的,到处翻东西,姑父走之前交代我奶奶该烧的都烧了,任他们翻,啥也翻不着。表哥怕那些人下回来时抄东西,跟逮计划生育的一样,见啥拿啥,就把游戏卡全从壳子里卸出来,只要芯儿,厚厚一摞,拿塑料袋包了,塞进稻香村糕点小铁罐里,藏到床底一块瓷砖下面。那儿有块瓷砖是空的,就我俩知道。表哥说,咱俩最值钱的东西都在这了,要了多少回钱才攒出来的,要是真有啥事,咱把它卖了也能活一阵儿。

小半年时间,姑父出来了,两辆油罐车都没收了,桑塔纳早折出去换了现钱,七送八送,老家底折腾完一半。

姑父出来后,我爸也回来了,本来就细条,又瘦了好几圈,我都不敢认。

我爸问我姑父,哥,往后咱做啥?我姑父说,还记得咱咋起来的吗?我爸说,最开始是打柜子。姑父说,咱是从收粮食这发起来的,胶皮车换成马车,马车又换成拖拉机,拖拉机再换成油罐车,换成桑塔纳,我是打算再往下换成挖掘机、老吊车,让这事给挡住了,那咱就从头再来。

歇了一阵,到一九九八年五月,姑父带我爸出门,一直往南走。我姑父拿家里剩的钱,又贷了点款,从南边买了台旧联合收割机,跟着太阳从南向北给人收麦子,吃住都在麦地里。

收到古店镇时,已经是六月中了,俩人晒得跟煤砟子一个色,没人样。收完一季麦子,姑父接着买台旧拖拉机,装上耙子能犁地,装上漏斗能播种,带上水泵能浇地。我姑父说,按这个进度,不出五年,就能把收割机和拖拉机换成挖掘机和老吊车,咱再出山干大事。

跨过新世纪,姑父和我爸还是没日没夜地干,争取早日实现五年计划。干到第四年,情况有变,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了。挖掘机到处挖土,卡车、吊车、压路机一排排往古店镇上开,跟起兵打仗似的。厂房见风就起,像是一夜间长出来,成了个工业园。

上面号召人们种棉花,说有补贴。外资棉纺厂招工,说能一边进厂干活一边种棉花,比种粮食挣的钱翻几番。大大小小的制衣厂也招人,说踩缝纫机不比外资厂挣得少,下班也不耽误种棉花。这是一条龙。

我姑父这回慢了,他嘬着酒盅子跟我爸说,要是早咬咬牙,定个三年计划,赶在新世纪门槛子上置办好挖掘机、老吊车,还赶得上这阵风。姑父第一回失算,亡羊补牢,把收割机和拖拉机卖了,换回一辆东风金刚自卸王,蓝色的,前二后四六个轮,车斗子升起来像个大滑梯。

姑父带我爸开车出村。各工地上揽活的还是当年倒石油那伙人,没毙的差不多都出来了,姑父都熟,以为带个车去入股不是难事儿。转了一圈,主事儿的都没给准话,有的连杯水也不倒,不太给面儿。我姑父能屈能伸,不往心里去。

最后到了个小工地,领头的跟姑父交过心,早年没少来家吃流水席。他吐着烟跟姑父说,老林你当年出来了,又有人接着进去了,这里面的事说不清。要不是看你大舅子在局里得点势,早有人要黑你。

姑父和我爸回村,把车停在门前,风吹雨淋了好几个月。

姑父见天在家,一看新闻就叹气,一叹气就喝酒,一喝就大,还摔东西,嘴里一遍遍叨念:操,半辈子了,弄不过WTO。

我奶奶又坐到了大伯家,大娘抱着我堂妹坐在一边,奶奶抽不了烟,有话直说:老二光在家闲着,没事做。大伯说,知道了娘,我给问问。大伯把我爸安排到了建设局,给副局长开车,嘱咐说跟领导长长见识,弄好了能把姑父那边也带起来。

我爸给副局长当了俩月司机,胖了点,也白了,有天半夜跑回家,说啥也不干了。我大伯第二天开车回来,问他为啥。我爸支支吾吾半天,说太吓人了,一麻袋一麻袋往家拉。我大伯骂他没出息,说早先跟姐夫跑夜车,不也是一皮包一皮包往家拿吗?我爸说那不一样,那时候钱都没经我手,现在是我往车上搬,往他家扛,烫手,烧心,太吓人了。大伯踹了我爸两脚,摔门走了,烂摊子还得他去收。

表哥扔了烟把儿,又从稻香村小铁罐里掏出个黑塑料袋,捏出一张碟,冲我笑。那是张黄碟,挺烈的那种,一面是些光腚外国人,到处都大,晃晃悠悠。我把这面拿笔涂黑了,趁家里没人时偷看,看得身上火烧火燎。

是二〇〇三年,我表哥十八岁,到处打架,高二就辍了学。我姑父卖了自卸王,把表哥送进武校,骑洋车转悠着找酒喝,还是怨WTO,见天咕念。表哥在武校待三个月就回来了,说跟电视上演的不一样,教练不教真功夫,打起人来没数。

工业园招来了四面八方的人,政府在园区对过建了个古店小商品市场,我奶奶怕我爸跟着姑父废了,逼着他去市场上找点生意做。我爸也不知道干啥,表哥说,二舅,卖碟子吧,便宜又好卖,打工的都看这个。

我爸花钱租了个门面,跟我表哥一块去进货,带回来两麻袋,花花绿绿,一片片拿纸壳包着,都是盗版。店名是我表哥取的,挺大气,叫林氏影业。我妈和我大姑进棉纺厂做工,我爸得空拾掇好地里的棉花,就到林氏影业跟表哥卖碟。我家三大产业挺齐整。

我爸到店里也不正经坐着,到处瞎溜达,跟修鞋的、配钥匙的老头下棋儿,一天不挪窝。林氏影业像是我表哥自己开的,吃住都在这,反正回去也是跟我姑父置气,急了俩人还动手。表哥聚了一帮兄弟,有初中、高中、武校的同学,也有卖碟认识的,很热闹。

有市场就有管市场秩序的,不是明面上那种,那种一般没用。古店小商品市场管事的叫小山,比我姑父晚一茬,没赶上石油经济,去当兵又错过了大开发,在部队里踢球断了腿,退伍回家。据说后来跟老师傅学过刀,学成了自己出摊削菠萝。

摊子进到古店小商品市场,之前管事的人来收钱,小山头也不抬,握着小弯刀继续削菠萝。那人拎块砖头把腌菠萝的玻璃缸砸了,盐水流了一地。小山把手里削出的那块菠萝插进尖头竹签,递给他。那人急了,没见过这样的,拾起砖头冲人砸。小山闪头躲开,把弯刀丢进钱匣,抽根竹签子,跛著脚在那人身上划,出手很有章法,手手见血,又很浅。那人上身被划出菠萝纹,脸还是干净的,自己跑了。小山把地上的玻璃碴子扫净,跟警车走了。

出来后,小山还是在原地方出摊,一边抽烟一边削菠萝,不紧不慢,很有范儿。市场上做生意的定期来买,塞几张红票到钱匣,说一句山哥多照顾,我见过好几回。小山有时也跟人聊几句,生意咋样,家里都好吧?他左手菠萝右手刀,嘴里叼着烟,说话时得用牙咬住烟把儿。后来我发现,他不跟人说话时也爱咬烟把儿,在嘴里转着玩,抽完吐出去老远,是红塔山,牙印挺深。我好看他削菠萝,巴掌大的小弯刀又稳又准,要不是后来的事,我挺愿跟他学学。

二〇〇五年,林氏影业斜对面开了家丽娜发廊,里边就丽娜自己,看样子就二十出头,南方口音,小个子,长得挺紧凑。打从开业第一天起,我表哥就往那瞅,戳戳我说,哎,咋样?我十四岁,在镇上念初一,这方面开始懂点,就是整天看碟有些近视眼。我假模假样绕到远处,从发廊前过,仔细看了,回来说,长得挺白,屋里也香,就是个儿不高。表哥拍我一巴掌,瞅着那边自己乐。

从那后,我表哥变着法往丽娜发廊跑,丽娜有时候也过来,借碟还碟,歌碟爱借邓丽君,电影喜欢哭哭啼啼谈恋爱那种,有时也借武打片、战争片,给来理发的男客看。

丽娜比我想的要会来事,不多久就跟市场上的人都熟了,跟谁都挺亲。林氏影业聚着的这帮兄弟,头都归他打理,不收钱,随时免费来喷摩丝。这帮人都知道我表哥对丽娜的心思,常开他们玩笑,对丽娜喊风嫂,丽娜不羞也不恼,敲着他们脑袋笑骂,这帮龟娃儿。

我妈去丽娜发廊做过一回头发,回来跟我表哥说,那闺女心眼挺深,又是外地的,还是防着点好。表哥随口应了,也没往心里去,还是该咋咋的。

有天我表哥顶着一头黄毛回来,黄里还带点红,两边挺长,上面刺棱着,跟藏獒似的。进门前他先喊了,都别笑,这是最新发型,你们还不懂。我们憋着笑,盯着他脑袋研究。等人都走了,我忍不住跟他说,哥,他们说你上面下面都染了。表哥扬手要打,我就跑,留他一人在那看着斜对面发愣。

表哥跟小山那边没交道打,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有我大伯在市局,查盗版的来前先通知,同行都干不过,林氏影业一家独大。小山卖他的菠萝,我们这边的弟兄也从不在市场上惹事儿。

事情是从丽娜这复杂起来的。

小山后来也去发廊,让丽娜给他刮脸。刮完脸,蒙条热毛巾躺椅子上睡会。有时候睡醒了也不走,坐那玩刮脸刀,单手转,比我上课转笔还溜。

见小山常到丽娜发廊,我表哥很躁,在屋里一个劲儿转悠,对谁都没个好脸,一头黄毛刺棱着,没人敢跟他搭话。有天喝了酒回来,表哥又看见小山在斜对面,躺美容椅上,脸上蒙条毛巾,右手盲耍那把刮脸刀,刀身银闪闪,转起来像陀螺。

表哥把钥匙丢给我,一挥手招呼我们先回店里,说他去修修头发。

进门后,表哥说,刮个脸。话说得像个头回上门的生客。丽娜本来在那翻时尚杂志,见我表哥进来这么一说,看得出意思。她拉着表哥胳膊,说先修修头发吧,都奓起来喽。店里只有一把刮脸刀,这个我表哥知道。不修头发,就刮脸,表哥犟说。美容椅那边没动静,毛巾还蒙在脸上,手里的刀也没停。

行,那就刮脸,姐给你拿把好刀。丽娜从老箱底找出一把,显然是旧的,早钝了。表哥说,就原来那把挺好。丽娜正为难,美容椅那边说话了,给,拿去吧。脸上的毛巾拿下了,刀也停了。丽娜一笑,走过去拿,刀又开始转。她脸一僵,笑说山哥你别闹,这怎么拿啊?我表哥火了,想绕过手抓他胳膊,把刀抢过来,小山手腕一抖,把表哥毛衣袖子割下来一截,成了九分袖。这件毛衣是丽娜开春给他织的,火红色,丽娜说这毛衣配他发型正好,我表哥恨不得见天穿。

我们在对面林氏影业一直瞅着,见动了刀,把家伙往身上一藏就去。小山在市场上也养着一帮人,我们还经常照面,一块戳戳台球溜溜冰,挺和谐。这会儿碰到一块,都不说话。我表哥看着自己袖口落地,下意识地把手收回来。小山从美容椅上坐起来,收了刀说,真不好意思,手不稳,差点伤了这位小兄弟。

发廊里人聚得越来越多,有两边伺机而动的,更多是看热闹的。好事的死命往前挤,闹闹哄哄。见来了这么多人,表哥面上抹不过去,去夺丽娜手里那把旧刮脸刀。人群开始乱了,后边一个劲往前挤,都在骂别人的娘。

小山跛着脚站起来,说兄弟别往心里去,回头哥再赔你一件,长袖的。表哥被丽娜拽着胳膊,伸脚去踹小山。小山没躲,被踹倒在地。他们那边急了,上去动手,我们这边也动了手。我年纪小,又瘦,跟丽娜一块被挤到外围。我眼睛一直跟着我表哥,丽娜往小山那看。

那把旧刮脸刀已经在我哥手里了,沾了血,我吓坏了,跑回店里给我大伯打电话。打到一半,听见那边喊,死人啦!我以为我表哥死了,哭着跑过去,见他睁大着眼,一脸血,前面躺着个人,脖子上开了口,血还在喷。发廊里一屋人都跑了,我喊了一声,哥!他回过神,瞅了我一眼,刀从手里落地,叮当一响。

好些人都被带走了,到了那,大伯跑过来拽住我踹了一脚,说小孩跟著跑啥,滚!我哭着跟我爸回去了。

表哥又点上一根烟,也丢给我一根,白将军,他一直抽这个,进去之前是五块,出来卖十块了,劲儿还是那么大。小铁罐最底下是个塑料盒,表哥掏出来,从里面捏出一枚小戒指,白玉的。

我记得,这是二〇〇五年春天,丽娜给他织毛衣后表哥买的。为这事他愁了半月,说该买点啥呢?我跟他说,哥,我在市场上卖首饰那看见一个戒指,说是白玉的,挺好看,也挺贵。当时我看上一女孩,隔壁班的,准备等有钱了买给她。表哥说,贵怕啥,咱这么大产业。买了那个白玉戒指后,我表哥就想找个合适的时候送给丽娜,可那阵儿小山又老去晃悠,看得表哥来火。

出事之后,表哥一直想不明白。跟我大伯单独见面,也是说,大舅,我没杀人,人不是我杀的。我大伯那段时间一直叹气,我奶奶坐到他家,住到他家也不管事。刀在我哥手里,人就躺在跟前,刀上的血和人血能对上,无话可说。可那人我们又都不认识,最后查了,是个看热闹的,刚出来打工没几天。

上面查得严,我大伯也使不上多大劲儿,挺快就判了,定的聚众斗殴、过失杀人,还有啥,反正加起来整十年。

表哥进去后,我妈当机立断,给我转了学,从镇初中到市里寄宿中学,俩星期回一趟家。丽娜发廊关了,丽娜也走了,都以为她回老家了。

第三次放假回家,听人说人工湖漂上来一具女尸,是之前丽娜发廊的老板,原因说啥的都有。那阵子这种事不少,四面八方来的人多,很乱,隔三岔五能捞上个人。

人工湖是二〇〇二年大开发时候挖出来的,土卖了,变成坑,灌上水就成了湖,请书法家题了字,叫镜湖,可人们就叫它人工湖。丽娜死了,没人跟我表哥说,他就不知道。我大伯手上只是又添了一桩案子,也不那么紧要。

表哥出事后小半年,我奶奶生日,是个星期天,家里人都在,我姑父也在,一句话不说,闷头喝酒。姑父已经喝废了,上回夜里喝了酒骑摩托车,没看见修路的指示牌,差点把腿折断。奶奶让我爸把摩托车卖了,留个旧洋车给他,反正骑不快。我姑父跛着腿骑车,见人就说,真没喝多,操他娘的,见天修,修了三年,没一条好走的道。

我大伯主持生日宴,说了些忆苦思甜的话,避开表哥不谈。开始大伙都还带着笑,我奶奶吃着吃着就哭,说想我表哥,又一阵忆甜思苦,说那时候的日子多好,孩子多好。挺没劲的,我拿了奶奶一盒中华,蹬着车子出门。平时奶奶都抽两块五的哈德门,死呛,大伯拿回来好烟也都让她拿小卖部换了。

人工湖不大,边上修了些曲折的游廊,挺雅致,配上那块刻着“镜湖”的石头,很像那么回事。晌午过后,一对对儿小年轻在游廊里叠坐着,相互探究。工业园大都是搞纺织的厂子,女孩多,男青年们挺享福。我坐那抽烟,时不时瞟一眼,跟看片似的。我忽然想起了丽娜,她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她和表哥有没有这么相互探究过?

两根中华抽完,站起来想走,迈出去两步,头有点晕,没抽惯好烟,索性就地坐下。秋天的太阳晒得人很舒服,湖面上亮闪闪,很纯净,一点不像漂过那么多尸首。把眼睛移到跟前,我瞅见地砖缝里有根烟把儿,挺特别,红塔山,把子上全是牙印儿。操。我把剩下的十八根中华全扔了,捏起那根烟把儿放盒里,使劲往家蹬。

大伯找别的事把小山铐进去,再客客气气给他点根烟,抽完了烟把儿一比,还真是。但光凭这个也结不了案,定不了罪,小山还是回市场上削菠萝。

直到二〇一二年,有个外地开发商看上了那片地,连人工湖在内,说要把湖平了建个商场。抽水那天,湖边围满了人,都想看看里边有啥水怪,十年里能招这些人进去。

水怪没有,有个眼尖的兄弟,邻村的,很灵,我们喊他猴儿,表哥出事那晚也在场,后来开了个铺子修电脑。猴儿在水底看见一把小刀,没全锈,太阳底下还能反光,银闪闪的,想起来是把刮脸刀,丽娜常使的那把。他报了警,点明要让我大伯来现场。

有了这把刀,再加上之前那根烟把儿,我大伯断定这事是小山没错了,这个吃准了,让他开口说出来不难。抓到小山时,他还是在市场上出摊,左手菠萝右手刀,嘴里叼着烟,不紧不慢,挺有数的样。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小山架不住,最后还是招了,全说了,两条人命都在他手上。

在丽娜发廊,表哥挥刀划伤了不少人,但致命那刀是小山下的手。刮脸刀藏在袖子里,手在人脸前一晃,命就没了,谁也看不出来。但丽娜看见了,那把刮脸刀在小山那,她一直盯着。事情过后,丽娜关了店,找小山要十万块,说看见是他下的手,也看见他把刀扔进了人工湖,丽娜说钱到手她就回老家,一辈子不提这事。再往后,小山约丽娜在人工湖见面,下了迷药,挂上砖头,把人沉到了湖底。小山是看着她沉下去的,抽了根烟,等湖面冒完最后一串泡。

审完案子,我大伯抽了根烟说:操,干了半辈子警察,让这削菠萝的小瘸子糊弄了七年,对不起我外甥!

出来快一年,表哥开了个超市,挺大,叫萬家福。林氏影业早关门了,我爸不是做生意的料,还是给人去开油罐车,合法的。姑父骑着洋车到处找酒喝,脑袋已经不大行了,还是骂WTO,旁人见他就躲。大伯破了一桩案子,也错了一桩案子,功过相抵,退居二线,专心培养我堂妹学艺术。为了给表哥安排工作,我奶奶又去大伯那坐过几回,大伯说,娘,不是那时候了,没用了。奶奶爱坐多久,大伯就陪多久,烟一根根递,茶一碗碗喝,我堂妹在自己屋里拉琴,大伯就笑么滋儿虚看着半空,拿手指头在桌上打拍子,耗到我奶奶自己坐不住为止。

我大学毕了业,研究生没考上,主动跟奶奶说,千万别去我大伯那坐了,我自个再考。我奶奶没搭腔,摁开表哥给她买的小收音机听《杨家将》。听人说,早年运动的时候,我爷爷挨斗,奶奶扛着锄头满街唱《穆桂英挂帅》,我们都没见着。现在锄头扛不动了,整天坐家里抽烟,喝茶,听评书,也不说话,没人知道她想啥。

我回家当了俩月代课老师,没啥意思。家里房子拆迁,不咋缺钱,辞了代课的活,跟我爸妈说谈对象方便,自己租了个房子,一边闷头写东西,一边准备二战。表哥打来电话时,我正在改这篇小说,琢磨一个标点符号的位置。跟他一见,全乱了,又得重写。

表哥把碟子使劲儿一扔,银盘一样,飞出去老远,落到荒草堆里。他把白玉戒指连盒塞进口袋,又把小铁罐放回原处,说,碟就别看了,游戏卡你拿着,存个念想,咱当年花那些钱攒出来的。表哥又说,别老自个儿闷着,多出来转转,少让我二舅二妗子操心。我说知道了哥,过两天我去复试,完了往南边走走。表哥说,挺好,我送你到车站,不管结果咋样,玩够了早点回来,哥下个月结婚。

我们灭了烟,抬起头,看太阳快要落下去,红彤彤的,像是刚升上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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