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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怪(短篇小说)

2022-04-27王洋

作品 2022年3期
关键词:刘杰李静豆豆

王洋

早晨醒来的时候,张玮看到阳光从粉红色的窗帘缝隙里漏进来,不对,窗帘怎么是粉红色的?被子也是粉红色的,身上的睡衣是蓝色的。张玮睡觉从来不穿睡衣,都是裸睡,是谁给他穿的睡衣?张玮穿上蓝色的拖鞋,也不是他的,还好,鞋子的大小适中。

卧室和客厅之间有一条过道,过道两边的房门紧闭,穿过过道,张玮来到客厅。客厅装修得简约而时尚:杏仁色的墙壁,一组白色的拐角沙发,木质茶几上摆放着银质茶具和一台香槟金的华为MateBook笔记本电脑。客厅正对着观景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新建的苍源河湿地公园。

离开观景阳台,张玮听到厨房里有说话声。他循着声音来到厨房,厨房里有两个陌生女人:一位老妇和一个年轻女人。两个人在做手擀面,看到张玮,老妇说:今天是周末,怎么不多睡一会?张玮说:我睡好了。女人朝张玮妩媚一笑:我跟妈学做面呢。

张玮怀疑自己进错了家,房间是陌生的,里面的人也是陌生的,似乎他只是莫名地做了一个夢,醒来后就到了这里。家中的两个女人与他想象中的样子完全吻合:慈爱的老妈,温柔贤淑的妻子。他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梦境中,幸福虚幻而又真切。

张玮从厨房来到阳台,阳台上摆放着一张藤椅,他仰躺在上面,早晨煦暖的阳光像美丽女人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他。

女人拿来一副羽毛球拍:我们打球吧。女人挥舞着球拍在阳台上奔跑、跳跃着,那根长至臀部的辫子随着她的跑跳有节奏地摇摆着。张玮和女人对打了N个回合后,有喊声穿过餐厅和客厅,两只球拍像是听到开饭的号子,乖巧地躺下来,羽毛球在地上弹跳了两下,落在了两只球拍的中间。

餐桌上摆放着三碗手擀面,张玮端起一碗,用筷子挑了一根,吸溜吸溜地吞咽着。当那根面条全部进入他的肚子里时,碗里已经空了,张玮抹一把嘴,打了一个饱嗝。老人说:面是李静做的。张玮看着李静的长辫子,心里想,真像是一根长面条呀!

吃过早饭,张玮查看了卧室、书房和卫生间,房间里没有其他人。门口的鞋架上摆放着几双男士皮鞋,鞋面发亮,一尘不染。张玮把脚伸进一只鞋窼里,脚平卧在里面,不大不小正合适。他正要把另一只脚也放进鞋里,听到大门“砰砰砰”响了三下。

他的另一只脚此时悬空着,那三记敲门声像是一个钝物在他的膝盖处敲了三下,他的膝盖朝一侧弯下去。在身体倾斜的一瞬间,张玮的大脑转了无数转:门外的人是谁?邻居、亲戚、朋友,还是男主人回来了?

“砰砰砰”,又是三声连响,急促的敲门声像是在催命。张玮下意识的反应是逃走,逃到哪里去?卫生间还是阳台?阳台加装了不锈钢防护,卫生间的窗户小得钻不进一个瘦子。只能去卧室,衣橱里可以躲藏一阵。张玮跑向卧室的时候,老妇奓着两只湿漉漉的手从厨房里小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喊:来了,来了!

李静正在卧室里换衣服,看到张玮慌慌张张的样子就问:你跑什么呢?张玮盯着李静瓷白的肌肤,眼里仿佛伸出无数只手,从李静平坦的小腹一直抚摸到高耸的乳房。这时,他听到大门关闭的闷响声,然后是老妇的喊声:刘杰,你的快递到了。

张玮的内衣此时已被汗水浸透,湿湿地贴着皮肤。他暗暗地吁出一口气:刘杰,挺普通的一个名字,他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

李静从衣橱里拿出一身运动衣:快把衣服换上,我们今天去邙山石窟。张玮一脸的懵逼:去哪里?李静把手电、水壶、墨镜、水果和饼干之类的零碎东西装进背包,她抬起头看了张玮一眼:你今天怎么了?张玮支支吾吾地回应着:没……没怎么!张玮背起背包,李静拿着登山杖就要出门,老妇在门口叮嘱:早去早回,路上注意安全!

从十三楼坐电梯下来,李静把车钥匙递给张玮:今天你负责开车。

张玮额头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车停在哪里,车牌号多少,什么牌子的车,他一概都不知,怎么去开?

张玮蹲在地上,表现出痛苦的样子,李静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张玮说:没事,你去开车吧,我歇一会就好了。

阳春三月了,太阳照在身上暖暖的,偶尔吹过的风还有些寒意。小区出口处的拱门上方浮刻着几个烫金大字:凤凰郡。有车辆和行人从拱门里进进出出。张玮的目光随着人流走向拱门,出了大门,只需拐个弯,他就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张玮的脚此刻却被定住了,一步也迈不动。他的故事才刚刚开始,迎接他的是幸福、新奇的新生活,他怎么会从这样的故事里逃走呢?

李静驾驶着湖水蓝的SUV行驶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车载Beats音响系统的低音炮里播放着朴树的《平凡之路》。山路越来越陡,一路上鲜见车辆和行人,只有呼啸的山风和某个山坳里突然传出的兽声。

车辆拐过最后一个弯道,停在一块巨大山石前。李静把车子熄火,迫不及待地从车里跳出来。张玮望着矗立在路中间的山石问:“石窟在哪里?”

李静已经把背包从后备箱里取了出来,把手电筒和登山杖递给张玮,她晃了晃手中的强光手电说:“如果遇到坏人和怪物就用这个击他!”说着作势朝张玮身上戳去,张玮吓得后退了两步。

石窟在半山腰上,洞门低矮,需弯腰进去。走了数步,山洞渐渐开阔,张玮刚把腰身直起来,一群绿蝙蝠这时扑棱棱地飞起,跟在张玮后面的李静被绿蝙蝠吓得尖叫了一声,一头扑进他怀里。

绿蝙蝠嘶鸣着飞出了洞外,张玮拍了拍李静的后背说:你这么胆小,为什么要来这个阴森恐怖的地方?

李静挣开张玮的怀抱大笑起来:谁说我胆小了,我是吓唬你呢!笑声刚停,山洞深处传来怪异的回声,张玮身上的汗毛都奓了起来。

李静一手拿强光手电,一手持登山杖朝前疾行,一眨眼的工夫人就走远了。张玮在后面追赶,洞窟幽深,手电筒只能照亮眼前和脚下的一小块地方,只闻人声,不见人踪。洞内潮湿,洞顶上方不时有水珠滴落,愈朝前走,水滴声愈大。张玮心中发毛,喊着李静的名字,李静已经不见了,只有洞窟内的怪异回声回应着他。

湖水是突然呈现在张玮眼前的,没有征兆。洞窟中的声音一下子消失了,万籁俱寂,只有眼前的一片幽蓝,水波不兴,静若处子。

张玮被一片静深如海的湖水惊呆了,他的两条腿像是被钉住了,眼睛盯着幽蓝叠加到黧黑而深不见底的湖水。湖底一定有个湖怪深藏其中,正用怪异的眼神盯着他看,湖底是它自由的天地还是牢笼?水波不兴只是假象吧,就像他一样,持续九年的婚姻成为他的牢笼,他想要挣脱出去,可他又能去哪里?外面是自由的天地还是更大的牢笼?

从邙山石窟回来后没多久,李静有了身孕。在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张玮完成了角色的转换,他从张玮变成了刘杰。

刘杰的单位在城郊税务所,从家到单位只有十三公里。张玮最初还担心同事们会不会发现他是一个冒充者,一个贸然的闯入者,他对将要去的单位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它的位置。

但当张玮驾驶着湖水蓝的SUV从地下车库钻出来的时候,他所驾驶的座驾变成了“导盲犬”,将他准确无误地带到了单位。

税务所里只有三个人:夹着公文包来去匆匆的胡所长,爱发呆的小李,被冒名顶替的刘杰。

城郊稅务所的工作是清闲的,大部分时间里无所事事。胡所长每天上午都泡在牌桌上,只有快到月底的时候,他才带着小李、刘杰去镇上的几家石子厂突击收税。小李不爱说话,有时看书有时发呆。没有人注意到原来的那个刘杰去了哪里?也没有人识破新来的张玮是个冒牌者。每个人都互不干扰地做着事情。

闲极无聊的时候,张玮一个人开车在小城的大街小巷里转悠。他记得自己还有一个家地,有父母,有妻子,有儿子,但他找遍了小城的每一条道路,每一个巷子,都找不到原来的家。他忘记了自己曾经住在哪条街道,哪个小区,哪栋楼,甚至忘记了父母妻儿的模样,他从前生活的痕迹被抹掉了。

有一天,张玮开车路过人民医院,他想起李静就在人民医院的牙科上班。那些天,张玮因为找不到以前的家而着急上火,牙齿疼得厉害。

牙科在二楼,张玮进门的时候,李静正在给一个孩子检查牙齿。牙科的另一个医生请假了,只有李静和一个实习生在上班。

看到张玮,李静愣了一下,她没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张玮微笑着朝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躺在了牙科椅上。

穿着白大褂,戴着消毒口罩的李静像是换了一个人,医生这个称谓赋予了她天使般的光辉。她是张玮的女人,也是刘杰的女人,这多重的角色让她含义丰富,别有一种风情。从检查到开药方拿药,李静都装作不认识张玮,张玮也佯装不认识她。他们配合默契,心有灵犀,只有站在旁边的那个实习小姑娘浑然不知。张玮甚至在李静俯身给他检查牙齿的时候,悄悄摸了一下她的肚子。李静怀孕八周了,八周的胎儿已经有了眼睛,那该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从孕期的第八周开始,李静每天都要孕吐数次,吐得天昏地暗,胆汁也吐了出来。干呕的声音强烈地刺激着张玮的神经,他的睡眠质量变得极差,经常在半夜醒来,醒来后再也睡不着。身边的李静侧卧着,没有一点声息,像是睡死了一样。张玮把脸凑近她,她的鼻息温热,呼吸均匀而有节奏,他悄悄下了床,披衣来到阳台。

张玮点着一支烟,在烟头的明灭中,看着不远处的苍源河。夜空下的苍源河是墨色的,水波不动。岸边的植被和树木黑黝黝的,一阵风吹来,像是鬼魅在动。

春末的夜风还有一丝凉意,张玮把身上的衣服裹紧了。风吹着哨子卷裹着尘土飞扬而来,楼下垃圾桶里的纸屑和塑料袋被吹飞起来,在半空中飘飘荡荡。

张玮的一支烟还没抽完,风停了,草棵里的青蛙止了声,夜晚重新安静下来。他再次点燃一支烟,抬头看向河水,河水起了微澜,在河中央,水波翻涌,浪花越来越大。翻涌到最后,河水朝两边分开了,水中央冒出一个皮肤墨绿、身形滚圆的怪物。怪物伸长脑袋,嘴角向两边扯动,露出小丑似的笑容,张玮朝湖怪挥舞着手:你好呀,老朋友!

湖怪的出现让张玮有了倾诉的欲望,他先是向湖怪汇报了一件喜事:他很快就会有儿子了;他又说出了自己的苦恼: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湖怪歪着头看着他。张玮说,我这样东一句西一句的,把你搞糊涂了吧!这样吧,我把这些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你,我事先声明我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没有一句谎话。

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房间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我在厨房里看见两个陌生的女人:一位老妇和一个年轻女人。她们见到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仿佛我就是她们的家人,事实上她们就是像家人那样待我的。我吃了她们做的手擀面,还陪着年轻女人打了一会羽毛球。我清楚地知道我不是她们的家人,那个叫刘杰的男人才是她们的家人,可她们认定我就是刘杰,是老妇的女婿,是年轻女人的老公。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怎么变成了一个叫刘杰的男人?

后来在石窟中看到湖底的你,我仿佛看到了我自己。我想到以前的那个家,那个女人,九年了,我一直待在婚姻的湖底。那个女人不是坏女人,她是个善良的人,但我和她在一起不快乐。你能想象到吗?你和一个善良的女人生活了九年却不快乐,这是不是一件荒诞的事情?说出来鬼也不相信,但就是这样,我不快乐!生活中总是充满了各种荒诞不经的事情,两个善良的人在一起生活是一种苦难。我们总是在相互折磨、伤害、冷战。无数个夜晚里,我做梦都想要逃出去,逃离这个家。

也许是念叨的时间久了,梦想就成真了。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来到了梦想中的家:慈祥的母亲,温柔贤淑的妻子。我住在小城里最高档的社区,我的工作单位闲适体面,现在的这个女人有了身孕,她很快就会给我生下一个儿子。但我仍然不快乐,不但不快乐,我还焦虑恐慌:我找不到原来的家了!我曾经那么痛恨,想要逃离的家,一旦失去它我却怀念了。

我找不到原来的家,现在的这个家我住得也不安生。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我担心房门会被突然踹开,那个叫刘杰的男人持刀闯进来。如果有一天,那个叫刘杰的男人回来后,我是否会像个丧家犬一样灰溜溜地逃走。如果那一天来到,以前的家我回不去,现在的家也会失去,这个城市将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这些话我没法给李静说,每天面对着她的时候,即使她柔情似水,我也只能强作欢颜。恐慌和焦虑像是附体的魔鬼,整日纠缠着我,让我不得安生……

大暑那天,李靜生下一个男婴,起名叫豆豆。

豆豆出生的第一个晚上,张玮凌晨两点就醒了。豆豆在小床上睡得很安静,李静仰躺在床上,头发散乱,鼾声打到一半时突然停住,像是喘不过气来,老半天才把一口气吐出去。张玮拉开门,去过道的通风处抽烟。

张玮的烟抽得越来越频繁了,由原来的每天一盒烟变成了一天两盒烟。只有点燃一支烟,任烟雾在肺腑里转悠一圈,再悠悠地从口里喷出来,他的胸口才能舒畅一些,心头的焦虑才会减轻一点。孩子的出生给张玮带来的喜悦是短暂的,焦虑和不安却弥漫了他的全部身心。

抽完一支烟,张玮进门之前叹了一口气。病房里一片漆黑,张玮记得出门的时候,里面的灯是亮着的,他的心“咯噔”跳了一下。推门的时候,张玮的心慌得厉害,两条腿仿佛不会走路了。打开灯,看到李静和儿子还在安睡,他的一颗心才坠了下来。窗户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打开了,冷风吹了进来。张玮走到窗前,看见楼下的一棵刺松摇晃了两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跃入草丛不见了。张玮关紧窗户,那一夜他再也无法安睡。

豆豆的身体特别弱,出生不久就发现脸上有黄疸,直接从产科病房转到了儿科病房。住了一周的院,输液,照蓝光,小家伙白天睡觉,晚上哭闹。李静还在月子里,每天需卧床休息,张玮既要照看儿子又要伺候李静,辛苦自不待言。

出院回家后,每隔三五天或十天半月,豆豆就要感冒一次,医院成了豆豆的第二个家。张玮的全部心思都用在了这个黑黑瘦瘦的小人儿身上了,一颗心整天吊着,担心他受风受寒,担心他感冒发烧。眼看着他一天天在变化:可以自己翻身了,会爬了,会叫爸爸了,开始依赖他了。他的心变得软软的,轻轻地一碰,就会流出蜜来。

张玮抽空去了城郊税务所一次,下过几场大雨,院子里的荒草长了半人多高。所长不在,小李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书。两个人闲聊了几句,各自止了声。办公室里的空调“嗡嗡嗡”地运转着,小李低头继续看书,张玮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

看了一会书,小李在一本使用过的票据封底上写着什么,写完后撕下来,随手放在了张玮的办公桌上。张玮拿起看了一眼,是小李抄写的一份《快乐家庭食谱》:

4杯爱,5勺希望,2杯忠诚,2勺温柔

3杯宽容,4勺信任,1杯友谊,1桶笑声

取爱和忠诚与信任充分搅拌,

然后将温柔、善良和理解加入,

添上友谊和希望,

洒上大量笑声,

同阳光一起烘烤,

每日食用一份。

张玮看的时候,小李低着头,头发遮住了她的半个脸。张玮又看了一遍,仍然没明白小李给他这个纸条的意思是什么。

直到两个月后,张玮在“爱琴海”小区门口遇见小李,他才知道此时的小李和老公正在闹离婚,她情感的伤口需要有人抚慰。

立秋过后,太阳依然毒辣,早晚却舒适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张玮听着窗外秋虫们高高低低的鸣叫,身子底下凉席释放的冰爽几乎要把他酥掉了,身边的儿子睡得格外甜,似乎人世间最大的幸福也莫过于此了。

不知睡到什么时候,张玮看见卧室的灯亮了,李静在给孩子换纸尿裤。张玮闻到一股怪味,奶香中掺杂着一丝腥臭。李静在小声地嘀咕着,怎么又拉了呀!张玮的眼皮重得揭不开,他咕哝了一句自己也听不清的话,很快又睡了过去。

没过多久,张玮被孩子的哭声惊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李静正端着豆豆的两条腿把尿。豆豆的鸡鸡里没有射出水,屁股下面却喷溅出一道黄水来,李静喊着张玮的名字,几乎要哭了出来:张玮,你快起来带豆豆去医院,一个晚上已经拉稀六七次了。

张玮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埋怨李静:你怎么不早说呀!李静说:你睡得那么死,叫了你几次都不醒!

两个人穿好衣服,抱着豆豆出门的时候,张玮看了一眼挂在客厅的钟表,时针刚刚指到三。到了医院,医生给豆豆做完检查后说:孩子腹泻严重,需要住院。李静和值班的医生熟悉,先抱着孩子去了病房,张玮一路小跑着去办理住院手续。

等张玮来到病房的时候,一个护士正在给豆豆打针。由于脱水严重,豆豆的血管充血不足,瘪了下去,扎针多次都不回血。豆豆的小嗓子都哭哑了,李静心疼得眼泪吧嗒吧嗒地朝下掉。护士只好先给豆豆口服液盐,豆豆只是哭闹,哭闹的时候开始上吐下泻。直到一位有着丰富扎针经验的护士匆匆从家里赶来,费了一番工夫,针水才顺利地注射进豆豆的血管里。几瓶药水滴完后,天已经完全放亮了,折腾了一夜的豆豆在李静怀中睡着了。

张玮在床边坐了一会,李静睁着满是血丝的眼睛对他说:你回家一趟,把奶粉、纸尿裤,换洗的衣服和脸盆之类的都带来。张玮嘱咐她睡一会,一个人出了门。

车行驶到顺河路中段的十字路口,张玮看见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在过人行道。女人个子不高,瘦瘦的,手里提着一大包从早市里买的鱼、肉和青菜。张玮把车窗摇下来,对着女人喊了一声:小李!

张玮把小李送到爱琴海小区门口,小李提着包要走的时候,突然停下了,她看了张玮一眼说:我结婚了。张玮啊了一声,你前年不是刚结的婚吗?小李笑了笑:那个离了。天天吵架,过得没意思。上个月认识了一个,感觉挺好的,没举行什么仪式,就是出去玩了一圈算是旅游结婚了。张玮一时有些懵,嘴上却说:挺好,挺好的!

小李进了小区大门后,张玮突然想起小李抄写的那张纸条。在看那份快乐家庭食谱的时候,张玮用眼睛的余光捕捉到了小李脸上的红晕。她为什么要给他看那份快乐食谱,为什么脸红呢?

张玮点燃一支烟,吐出一口长长的浓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想着小李脸上的红晕。

这时候,一个女人撵上来,一巴掌拍在张玮的背上,嗓门大得惊人:一大早就出门,你买的早餐呢?

张玮回过头,他看到了一张愤怒的女人脸。女人的两条快要掉光毛的眉上挑着,嘴巴紧闭,眼睛瞪得溜圆,仿佛要把他吃掉。张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眼前这个叫付娟的女人,那个和他一起生活了九年,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女人。

张玮看了看前后左右,又看了看天空,天空中蓝得没有一朵云,树上知了的叫声像是悲鸣。再刮一场秋风,再下一场秋雨,落叶就该铺满街道了吧。

付娟的左手提着豆汁、包子,右手拽着张玮的胳膊:快回家,一天到晚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连个早餐也买不来!

张玮几乎是被付娟架回家的。儿子刚起床,看见张玮,朝他吐了个舌头。付娟进了厨房,打开燃气灶煮豆汁,嘴里喊着让儿子去洗脸,准备吃饭。

坐在久违的家里,喝着豆汁吃着包子的时候,张玮还惦记着医院里的李静和豆豆。豆豆现在怎么样了,是在睡觉还是在哭闹?李静该在心里埋怨他了吧,走了这么长时间怎么还没回来!付娟抬头瞪了他一眼:快点吃,磨蹭什么,吃完饭去我妈家!

吃完饭,付娟涂粉描眉的时候,张玮悄悄溜出了家门。到了小区大门口,没见到他的车,问了小区的门卫和几个路人,都说没看到。张玮去了凤凰郡小区,走到A区第三栋楼,进了电梯,竟然不能直达13楼。张玮从电梯里出来,沿着楼梯,气喘吁吁地爬到12楼,没有向上的楼梯了。

张玮出了小区,打了一辆出租车急急地朝医院赶,他担心去晚了,医院也会不存在了。

到了人民医院,进病房门的那一刹那,张玮的腿软了下来,里面并没有李静和豆豆。张玮问了看护孩子的一个女人,女人说她女儿住院三天了,这个病房就没有张玮说的那娘俩。张玮去住院部问值班的医生和护士,查询的结果:今天凌晨没有叫刘豆豆的孩子住院。

张玮找遍了小城的角角落落,没有李静和豆豆的半点消息,与他们娘俩有关的人和物都消失了,只在他的腦海中还存有他们曾经生活过的鲜活记忆和和早上抱豆豆时的温暖触感,再无其他。

这个蹊跷的世界,这个诡异的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让真真切切存在的人和物可以消失得不留一点痕迹?!

张玮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中。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张玮每天都在外面转悠到很晚才回家,回到家也是魂不守舍的。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张玮不再整天朝外跑了,下班后帮付娟做家务,陪孩子写作业。孩子写完作业,张玮让付娟卧在床上,给她踩踩背,捶捶腰,后来,两个人抱在了一起。儿子在手机上玩吃鸡游戏的时候,付娟在张玮的身下像一条游动着的大鲫鱼。

这年冬天的一个上午,张玮接到一个高中同学的电话,去凤凰郡小区帮同学搬家。

到了凤凰郡小区门口,张玮看见几辆白色婚车正在鱼贯驶入大门。A区第三栋楼前有一个彩虹门,红地毯从宽大的舞台一直铺到楼道口。

新娘子从婚车里下来的时候,张玮几乎要喊叫起来,穿着白色婚纱天仙一样的新娘子是他消失的女人李静呀!即使她画着浓妆,即便隔了这么久的时间,张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李静变得年轻了,脸上的白粉也遮挡不住她的青春靓丽,与她掌心相握的是高大帅气的刘杰。

李静和刘杰拜完了天地,开始跪拜端坐上方的老妇,老妇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夫妻对拜的时候,有人把李静和刘杰推拥到一起,两个人脸贴着脸,有人喊着亲一个,亲一个!刘杰亲了李静一口,有红霞飞上她的脸颊。

婚礼仪式结束后,刘杰拦腰抱起李静朝楼上走,张玮扒开人缝要跟上去,一个年轻人推了他一把:挤什么挤!张玮不管不顾,继续朝前挤,嘴里喊着:李静——年轻人抬手给了张玮一拳:你是谁呀,有病吧!张玮说:我是李静的老公!张玮的话还没说完,雨点一样的拳脚落在了他身上,张玮抱着头哀嚎着。后来,他感觉自己飞升起来,飞呀飞,飞升到无垠的太空中。

从太空中坠落下来的时候,张玮发现自己躺在苍源河边的草丛里,衣服破了,身体疼得不像是自己的,新郎新娘不见了,人群也消失了。

张玮躺在草丛里,在脑海里回放了一遍他和李静的故事。回放完了,他看着静静流淌的河水,突然笑了:你知道李静是怎么成为我的老婆的吗?河水停止了流淌,他止住笑,眼睛盯着河水,声调降了下来:那天早晨,我一觉醒来之后,她就成了我老婆。说到这里,张玮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知道李静所有的事情,她是一名牙医,老公是税务人员。她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名字叫豆豆。豆豆一岁多的时候生了一场病,腹泻严重得差点没了命!笑着笑着,他咧开嘴巴,放声哭起来……

正午的阳光直直地照射在苍源河上,河中央旋起一大朵浪花,一段墨绿的脊背跃起复又沉入河底,河水很快平复如常。

责编:胡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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