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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底牌(短篇小说)

2022-04-22符浩勇

江河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西洋香菇村长

符浩勇

老黄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的一个结局,当初自己喜孜孜地来,而今竟是灰溜溜地走。

这村子是如此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他压根儿也没想到自己鼎力为大伙致富奔走,到头来成了蛮干无功的嫌疑,他实在想不通,明明是一手好牌,怎么就打烂了呢?

三个月前,老黄的顶头上司李主任把他找去,说老黄啊,上面给所里安排一个驻村扶贫的任务,所里考虑了,准备派你去,有没有什么困难?他觉得,如果没人自告奋勇,所里的这个安排是再正当不过了。他是小镇上营业所的农金员,他不去谁去?所以他就点了点头。李主任见他答应了,就表扬他,还说老黄你尽管放手去做,要有什么困难的话,所里不会坐视不管的。

可是,当他得知自己被安排到郭村时,又觉得心里没底了。郭村是全镇最偏僻最边远,据说也是最贫穷最落后的村子。这几年,他经手过那么多的小额农贷资料,可印象里从没有接触过一单郭村村民的申请,自然,他也没有去过郭村。他想,贫穷到连政策优惠贷款都不了解不知道去申请的地步,可见也是十分的愚昧落后。在这么一个边远又落后的村子里,他十分怀疑自己是否有能力去完成上级扶贫任务。

那天是镇里的王副镇长带着他去小村报到的。一路上,他忧心忡忡。王副镇长就鼓励他,说老黄啊,这个任务别人我不敢说,你绝对没问题。你身后有银行做靠山,要钱有钱;再说了,你做了那么多年的农金员,不少跟村民打交道,如何帮助村民脱贫致富,全镇当中你是最有经验最有办法的了,就是到了郭村,也一定能做出成绩来的。王副镇长这话并不全对,但还是说到了他心坎上,他爱听。银行里的钱虽然不能说给就给,但李主任已经许口,要大力支持自己的驻村工作,到时若是需要一些小额贷款,这个估计不会有问题。至于说到有办法有经验,这话倒也不假。这几年,自己经办发放的小额农贷,每一单都能顺利回款,从没出现过欠账的,靠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自己事先调研的功课做足,事后善于引导和服务到位。在和农民打交道过程中,不仅学到了一些经营之道,还学到了不少农业技术,要不然所里也不会安排自己做那么多年的农金员的。这样一想,他就对自己有了信心,而且对驻村工作有了一些初步的想法。

到了郭村,他还是发现自己对困难的估计严重不足。当知道他是驻村干部,下来帮助脱贫致富的,便有一大拨的村民围上来,嘁嘁喳喳,都在向他伸手。

“老黄,你带来了不少钱吧?”

“老黄,能不能给我们多发放一些建房补助?”

“老黄,你也看见了,旧桥破成那样,可不可以造座新桥?”

老黄掏出一盒时兴的“555”香烟,挨个向在场的村民派,然后笑着解释,说他不带钱也不带物,他来驻村,是组织大家想办法发展生产的。生产发展起来了,才能真正脱贫致富。那些人听了,流露出失望的表情,有人把烟头一扔,又抬脚踩了踩,说再不济也应该有头猪或者两只羊什么的,让大家美美的吃上一顿,不至于空欢喜一场。

乘兴而来的村民一个个全都散了。

村长姓郭。这个村子三四十户人家全都姓郭。村长看上去四五十岁的样子,显得精明沉着,对村民的起哄,不帮腔,也不制止,完了只是笑笑,轻描淡写地说:“老黄,村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您别见怪。”老黄说:“这没什么,我能理解。但我们一定要引导好,把大家组织起来,发展生产才是正道。”村长说:“这就要看您的了。几十年了,我不少费心思,想破了脑袋,也没能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他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们一起想办法吧。”

有几天,老黄让村长领着,田间地头、山林草场、河沟水面,凡是在村子耕作范围内的,都逐一地走过看过。两个人一边走一边指点讨论,不断地冒出一些想法,种橡胶种槟榔种瓜菜,或者养猪养牛养鸡养鸭养鱼,……但最后又都觉得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办法,不是因为没有比较优势,就是因为周期太长不能立竿见影。

在村旁河边,他看到一块很大的空地,就说这么好的地块,撂荒可惜了。村长说,红碱地,十种九不收,好什么好!

“真是红碱地?”

“绝对是红碱地!”

老黄走进空地,用脚踩了踩,又抓起一把土壤在手里捏了捏,土壤板结,硌手,硬,扔到地上也不见松散。他搞清楚了,这确实是一块红碱地,心里禁不住一阵激动,就像牌局上很幸运地抓到了一张大王。

早半年,老黄看到一家科技杂志上刊载一篇的文章,文章介绍红碱地种植西洋香菇获高产的经验。他在农总行举办的信贷十科技联姻推广会上,专门了解了西洋香菇。西洋香菇味道鲜美,营养丰富,在餐桌上是稀罕物。他去函联系,购买了少许菇籽,交给他的好朋友老吴搞试验。老吴是镇上农技站的技术员。老吴试验的结果,非常成功。他就希望能够在跟他有联系的农户当中推广种植,却总找不到合适的地块,未能如愿。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在郭村,在他踏破铁鞋苦思冥想扶贫之策而不得的时候,竟然神使鬼差一般就遇上了这么好的地块,真乃天助我也!

“有办法了!”他说。

“什么办法?”村长不明就里。

“种西洋香菇!”

老黄打电话约他的老朋友老吴一起喝点小酒。老吴说你不是驻村了吗?哪还有工夫喝酒?他说,一要工作二要生活,今天是周末,我回镇上了。老吴说你是不是又要我做什么呀?每次都是这样。他说你少废话,先喝两杯再说。他们约好了,晚上就在老地方,新街上的那家“乡里人家”,不见不散。

差不多七点的时候老黄才到的。老吴说烟我都抽了快半包了!像个娘们,还以为你不来了呢。他说我是从村里赶回来的,郭村你是知道,能快得了吗?我连家都没回呢!你说够不够朋友?说着从挎包拿出一瓶酒来,透过玻璃瓶,可见酒液颜色泛红。老吴说什么时候改喝洋酒了?他说,是牛大力!村民亲自上山挖的牛大力泡的,比洋酒好,喝了晚上睡不着,一会你就知道了!才坐下来不久,老板娘就开始张罗着上菜。老吴夸一句,说老板娘眷顾。老板娘媚眼粉腮,笑眯瞇地说,那是必须的,老客嘛,不照顾你们照顾谁?老黄你说是不?他也笑了笑,算是应和。乡镇上的小食店,最热闹的时段是午餐,等到了傍晚,集市散了,乡民也都回村里去了,街上就显得冷清。现在小店里吃饭的客人,算上他们,拢共才那么两三桌,老板娘实在没必要厚此薄彼去特别照顾谁,大家不过都在说好话而已。3BD9B58A-8A22-4C29-8C69-F5BA7CEBC20D

菜上齐了,他斟满一杯酒,端到老吴前面,又给自己斟上一杯。“喝酒!”他把杯子举起来。老吴手一摆拦下,“你突然这么客气,搞得我心里都有些发毛了。什么事?你说吧。”他说:“喝了再说。”老吴说:“不行,说了再喝。喝酒之后说的话就不算数了。”他只好作放下酒杯,问老吴:“你那里还有没有新鲜的西洋香菇?有的话明天帮我搞点。”老吴说:“你得告诉我,要多少?拿来干什么?”他说:“哦,忘了跟你说了。”于是就告诉老吴,说他在郭村意外发现了一块很好的红碱地,面积很大,目测估计有二三十亩,非常适合种植西洋香菇。还说吉人自有天相,正在他为不知如何打开工作局面而发愁的时候,上天就给他送来了这么一块宝地,他准备发动村民在那里种植西洋香菇,大干一场,如果一切顺利,完成扶贫工作任务肯定没问题。“我是想拿一点新鲜的西洋香菇,作为标本,让他们先见识一下。”他说。老吴说:“这个没问题!”他说:“你还要给我准备一些西洋香菇种植管理方面的技术资料。”老吴说:“这个也没问题。”他说:“另外还有一件事,就是希望你能够给郭村的西洋香菇种植做技术顾问,提供技术指导和保障。”老吴想了想,然后点头答应,“我是镇农技站的,这也属于我的工作范围。”完了还跟他开玩笑,说这么一大堆事用一顿小酒就把我打发了?他说:“你这样肯帮忙,我代表郭村的父老乡亲谢谢你!你放心,酒会有得你喝的。”

接下来,俩人就喝开了。老黄一边喝一边向老吴请教一些技术问题,土地的整理、种苗的播种,田间的管理,等等。老吴也很耐心地讲解,哥俩好把盏甚欢,酒至微醺,然后散去,各回各家。

第二天一早,老黄又赶往省城,了解西洋香菇的市场行情,了解西洋香菇保鲜和运输一些需要特别注意的细节。他又跑了外贸公司,向公司老总和有关部门推介他的扶贫项目,建立起业务联系,经过洽谈,还达成了购销方面的一些意向。

村部那间小屋低矮昏暗,墙体剥落。屋里一张小桌、十几张条凳,小桌上的煤油角灯冒着黑烟,噗噗地散发出暗红的灯光。不大的屋子挤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早来的村民把条凳坐满了,晚到的只能在旁边站着。人声嘈杂,混合着老人的干咳声、女人的嘀咕声,还有小孩子的打闹声;空气浑浊,弥漫着烟草味、汗臭味、尿臊味。一阵尖厉的婴孩哭声响起,孩子的母亲不停地哄,最后撩起衣襟用奶水安抚,哭声才停了下来。

老黄挨着村长站在小桌旁,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们这是要开村民会议。这个会议本来是昨晚要开的,早早就通知下去,可开会的时间已到,除了他和村长,拢共才来了两个人,等来等去,再不见有来人。他十分不解,问村长其他的人为什么不来开会。村长说,估计是觉得您这个驻村干部两手空空,开会也是白开,还不如窝在家里舒服。他没办法,会议只好改期,但还是不忘表扬了那两个人,说全村就你们两个积极。其中年长一点的那个说,他是来开门的;另一个则说,村长要他准备煤油角灯,不能不来。他感到哭笑不得,对村长说,明天晚上一定要把大家都召集过来,不然我们的工作无法开展,我挨批评不说,您也有干系。村长说,好吧。今天一大早,村长就开始挨家挨户通知,还连哄带骗,说什么“山人不识宝,把金当石头”,山里到处都是宝贝,人家老黄有见识,他要教我们怎样发家致富,不去以后别后悔!看来他这一招还是挺灵的,晚上早早就来了好多人。

村长站到小桌前,干咳两声,村民们便安静下来,看得出来,他在村里还是很有威信的。村长又清了嗓子,然后说:“老黄是镇上营业所的,从科技兴农着眼,有心让大家脱贫致富,大家要积极地支持和配合。下面請老黄讲话,大家鼓掌!”小屋里响起了噼哩啪啦的掌声。

他从挎包了拿出一个塑料薄袋,打开之后又小心翼翼地取出里面的东西,摆在小桌上。村民们纷纷围上来,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宝贝。“这不是蘑菇吗?”有人说。老黄说:“是蘑菇,但不是咱这里山上采回来的,而是地里种出来的,正经名称‘西洋香菇,俗称‘菇菜,市面上能卖十块钱一斤,供不应求呢。”

“哟,这价钱比上猪肉还贵呢!”

“这么金贵的东西是怎么种出来的呀?”“要是我们也能种出来,那就发财了!”下面的村民一时议论纷纷,感觉就像围观别人家的新娘子,只有吞口水的份。

“大家听我说,”他做了个手势,要大家静下来,可下面的人还在说个不停。村长敲了几下桌子,又吼一声,最后屋子里才静了下来。他接着说:“组织上让我来扶贫,我没有钱可以分给大家,也没有物资可以送给大家,但我会想办法,不会让大家感到失望。前几天,村长带我在村边走了一圈,就是在给大家想办法。在河边,那片红碱地弃荒,太可惜了。那可是一块种植菇菜的宝地啊,在全镇绝对找不出第二块来。一看到这块红碱地,我就有办法了,我们就种植菇菜!大家不要有什么思想顾虑,种植菇菜,我是有经验的,我们搞过试验,非常成功。而且,我也跟镇上农技站的老吴谈好了,请他做顾问,技术上是有保障的。这个菇菜,三个月能种一茬,只要你们肯出力流汗,挣钱是板上钉钉的事。至于菇籽,我也负责给大家准备,这个钱现在不要大家凑,等菇菜收获后,手里有钱了再补齐。下来就看大家愿不愿意干了。”

“这么好的事,哪里找去?我干!”

“我也干!”

“我也干!”

……

大家热情高涨,有人把袖子都撸起来了。

“可是,老黄,”有个人站起来说,“菇菜种出来后怎么卖呀?别到时候丰收了却没人要,我们不是白辛苦一场吗?”

“是啊,我们前年还吃过这个亏呢!要我们种尖椒,说得天花乱坠,可等我们把尖椒种出来了,却只能干瞪眼让它全烂在地里。”

“就是!白辛苦不说,种子肥料还欠了一屁股债。”

……

刚才还在跃跃欲试,现在一个个又变得神情凝重起来,气氛回落,一时冷场。

“这个大家尽管放心,”他说,“我已经做过市场调查,菇菜是紧俏货,怎么会没人要?”

“行情是会变的,要是万一呢?我们还是有担心。”3BD9B58A-8A22-4C29-8C69-F5BA7CEBC20D

“要不这样吧,销售这一块我也负责,现在说好了,每公斤二十块,你们种出来的菇菜我负责收,不落一斤一两。你们要是还不放心,我们签个合同。可以写上种不收获,再倒贴你们劳动力赔偿工日费。”

这时,村长站出来:“我说一下。合同的事就算了。更不要说再赔付劳力工日的事了,老天爷要是不下雨,能怨你?”转而村长对村民说,“老黄一心为我们村民着想,帮助我们脱贫致富,他答应的事肯定做,我们相信他,你们说是不是?”

村民们纷纷表示赞同。

他还是坚持,说签了合同,大家都放心。村长就把他拉到一边,悄悄地对他说,你又是收购又是合同,搞得那么正规,像商人做生意一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从中挣了不少钱呢,何必多此一举自找麻烦!他想了想,觉得也是,就说,那就算了。

河边那块红碱地,种啥啥不收,多少年了,村民从没有正眼瞅它,谁爱种什么种多少,尽管种,没人会拦着你。现在一听说是种菇菜的风水宝地,他们一个个全都争先恐后跑去开垦,都想多要一些,为此起了纷争,互不相让。村长只好让大家先停下,村里做了方案,按各家人口分配面积,划定地块,最后才把事情解决了。

除了这段小插曲,其他的一切顺利。老黄从镇上营业所以小额信用支农的名义贷款八千六百元,亲自跑了一趟省城,买回了八百斤菇籽,然后跑东家、走西舍,根据各自划得的面积,挨家挨户地派送。最初那段日子,老吴几乎天天都到村里,指导村民如何整畦、播种、点粪、浇水、遮阴、开阳……老黄给他提了个建议,说你不是要评职称吗?这次郭村种植西洋香菇就是一个很好的案例,如能记录数据,整理资料,写成论文,对你的职称评聘会有帮助的。老吴觉得老黄的这个建议不错,干的更加认真了,不敢又半点差池。老黄感到得意,但还是觉得亏欠人家老吴,心想,等回了镇上,一定要好好地请他喝酒。

日月如梭,很快就是一个把月,红碱地里长出了齐刷刷白花花的香菇菜,映照在小村一张张喜悦的脸上。面对丰收在望的景象,村民心里乐开了花,各自估算着能收多少斤,能挣多少钱,而且还盘算着所得款项的花销。

“如果能那样,我儿娶媳妇的彩礼钱就有着落了。”

“我打算年底就升梁盖房。”

……

老黄则估算全村菇菜的收成。他深入到各家各户的地块,一畦一畦地进行估算,累计,得出一个比较靠谱的总数后,又跑了一趟城里的外贸公司,联系菇菜收购事宜。他本来是要叫上村长一起的,但这两天村里总见不到村长的影子,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了,没办法,只好自己辛苦。

菇菜进入成熟后那些天,郭村这个几乎被人遗忘的村子,顿时变得红火起来。菇菜开园收获了,红碱地里采摘的村民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老黄也感到特别的开心,他这家走走,那家看看,告诫他们采摘过程中要注意的一些问题,还告诉他们,采摘好的菇菜就送到村口大榕树下,那里有外贸公司的人设点收购,直接拿现金。

可是,很快他就看到了这么一幕:村里人陆陆续续地把菇菜挑回来,却没有送到外贸收购点,而是直接挑回家里。他不解,拦下一人,问为什么?那人说想卖个好价钱;再拦下一个,还是说想卖个好价钱。没人听他的,外贸收购点一斤菇菜都收不到。

怎么能这样呢!不行,得找村长说去,让村长出面做他们的工作。

村长还真把自己当成领导了,在家里一副着急上火的样子,好像背负着一种巨大的使命感一样,从鼻子里先哼了两声,在屋子里踱起步子却不说话。半刻请他坐下,倒杯茶,递支烟,然后才慢悠悠地说:“老黄,您这次领着村里人种菇菜,做了一件大功德,村里人都心里有數,都感念您。您垫下的菇籽钱,他们卖了菇菜,会及时还上的。我还跟大伙说了,待到您驻村期满,要好好备一餐给您饯行。”

老黄坐不住了,“村长,我们现在不说这些,说菇菜收购的事……”村长手一摆,说:“这两天我出去转了一圈,知道了菇菜的行情。一公斤可卖二十四块,最高能卖到二十六块呢!可外贸公司才给我们二十块,这是不是太少了?我们全村收的菇菜能有两万多公斤,你说这里面的差价能有多少?你说你会拿多少钱?一个县委书记一个月オ拿七八千块钱,他干了这两个月不到就拿上万多,也就太显眼刺心了!村民挣点钱不容易,这样的好年景是从来没有过的,所以这次我们就想,菇菜的事你不用管了,我们自己卖。”

“不是已经说好了的吗?怎么能这样呢?”

“口说无凭嘛,当初也没有订合同,就是有合同,没有公证过,可以不算的。”

“当初我说了要签合同的,你说不用,还拍着胸脯说,收了菇菜就交给我负责销售。我好不容易跟外贸公司说定了,现在你们却反悔,还讲不讲信用嘛!”

“老黄,您也是扶贫干部,应该知道,是农民增收事大,不是您的面子大。这样吧,您去跟外贸公司说,他们肯出二十四块,我们就卖,否则就不用废话了。”

老黄觉得,村长可能误解了什么,就说:“其实人家没赚那么多。他们收了菇菜,要找车运回去,要在专门的滤池里清洗、消毒,要保鲜,包装……”

“那是他们的事,我们只管卖菇菜,您别跟我扯这些。”

老黄见一时说不动村长,心里窝火,就起身走了。

出了村长的家门,他又跑东家、走西舍、去南院,挨家挨户地劝说,村民一个个闪烁其词,但想法都一样,要等一个好价钱。有的耍懒的甚至说:菇菜是我们的红碱地里长的,技术再高,总不能白拿那么多!有的感觉到自己出卖了诺言,却说,种菇是村长带头的,就听他的统一安排,该卖多少价就多少钱!有的说,村长有留话,该你拿的,除了贷款本息,按你劳动力付工日费。老黄好话说尽,又晓以利害,但最后也没人相信他。

外贸公司派来的那两个人,因为收不到菇菜,当天就回去了。

只两三天,村里的菇菜便采摘结束,但都还没有卖出去,全都堆在村民的家里。他问过了,是因为找不到买家,没销路。他心里急,三番五次上村长家的门,劝说他赶紧将菇菜脱手,否则将血本无归,村长爱理不理。老黄又到各家各户催促,每一家都不当一回事,好像他们都心里有底,不过是价钱的问题,根本不愁卖不出去。3BD9B58A-8A22-4C29-8C69-F5BA7CEBC20D

直到有一天,村长像个泄气的皮球,主动找上老黄,说愿意把菇菜卖给外贸公司。老黄跑去一看,原先齐刷刷白花花的西洋香菇已经变得颜色暗淡,长满斑点,不由得直晃脑袋。村长说要不价钱再低些,上十块钱就行,只要能卖出去。老黄感到悲哀,说现在不是价钱的问题,菇菜已经腐烂变质,粪草一堆,谁要?

一万余公斤的西洋香菇报废了,村民们一分钱也拿不到,他垫付菇籽的钱自然也收不上,连本带息有九千多呢!这还不算,没想到竟然有人怪罪他,说他领着大伙蛮干,劳民伤财。还说农民脱贫致富不能急于求成,更不能蛮干,一下子就想富起来……

天才蒙蒙亮,窗外下着小雨。透过窗玻璃,远处的山峦连绵起伏,依稀可辨;山坡上,村民种植的橡胶树槟榔树静默在烟雨中,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村边的椰子树零零落落,如落败的散兵游勇垂头丧气无精打采。近看小村人家,大大小小不过几十间砖瓦房,黑黢黢的瓦楞在雨水下泛着幽光,几处屋顶上的小烟囱冒起炊烟,还来不及袅娜便消融在苍茫的雨雾里。几声短促的犬吠、一声尖长的鸡鸣,呓语一般,村子似乎还没醒过来。

这村子是如此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在这三个月里,他出钱出力做好事,倾注满腔心血,原来那样的受村里人欢迎,现在他要走了,却落得连个陌生的路人都不如。

窗外,雨已经停了,只是屋檐那里还滞留着一点雨水,久久会有一小滴落下。行装已打点好,其实也简单,一摞书、几本杂志,一张被单几件换洗衣服,收拾起来,也就是一个挎包、一个旅行袋,背起说走就走,可他重又坐回到那张破旧的背靠椅上,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深地坐在一张破旧的靠背椅上,疲惫而苍白的脸孔掠过一缕悲哀,他感受到一阵难于言表的迷惘、屈辱和压抑……

昨天,王副镇长来了郭村,找他谈话,他态度诚恳,表示虚心接受批评。晚上,一夜没睡好,这两个月在郭村的那些事,一幕一幕地浮现在眼前:在河边突然就发现了那片红碱地;煤油角灯下发动村民种菇菜;顶着烈日和老吴一起给村民做技术指导;为菇菜的销路在路上奔波……自己可是没日没夜地操劳啊!那齐刷刷白花花的菇菜,足有一万多公斤,要是能顺利卖出去,到手的就是十几万;如果能够一鼓作气再种上一两茬,郭村就成脱贫致富的典型了。可是,最后怎么就搞砸了呢?他实在想不通,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

现在,他终于想明白,牌是好牌,但有一张牌出错了,就会全盘皆输。秋天并不都是收获的季节,关键是这全局的底牌捏在谁的手中。自然,这不怪村长,更怪不得村民。王副镇长说得对,扶贫工作要耐心细致,发动群众相信群众,不能大包大揽,还要制度明确,措施到位,善于引导,防患于未然。要是一切都顺其自然,还要我们这些扶贫干部做什么?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工作没做好。如果再来一次,他知道该怎么做了。当然,在郭村他是没有机会了。昨天,王副镇长同时还传达了一个口头通知,要把他调整到另一个石山村去继续驻村扶贫。

走就走吧,到了另一个村庄,从头再来!但愿下次还一样能够抓到好牌。

老吴昨天打来电话,说怎么还没回镇上呀?他明白人家那是问他要酒喝。这三个月里,老吴不辞勞苦不讲报酬为郭村付出了那么多,按规定,支农小额贷款是要借给村民的,但他让老吴的农技站为对象,这是违反规定的。如今,贷款本息不收,他觉得很亏欠人家老吴的。他决计今天无论如何先回镇上,请老吴好好喝一顿,别的后面再说。

天彻底放晴了。他站了起来,拎起了行李,还是那样的简单不过,两只小木箱,一个挎包,只是他整个人瘦削了一圈,他迈开脚步,走出门去,“咿呀”一声打开屋子的大门。

门外,呼啦啦站着一群村民,憨厚朴实坚忍,眼红红望着他,像做了错事的孩子。离别使粗心的人变得细腻,也让存怨的人们考虑起对方的得失来。

“老黄,我们对不住您,让您受委屈了。”

“老黄,您放心,欠下的菇籽钱,我们就是下辈子也要还。”

……

还有的人什么都不说,只是不住地抹眼泪,仿佛欠了什么重债,负疚、惭愧、不安……

他心头一热,迈开大步,一阵风似的走出了村子。

责任编辑:高士林3BD9B58A-8A22-4C29-8C69-F5BA7CEBC20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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