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郭瑜华

对页：明 唐寅 《红叶题诗仕女图》 立轴 绢本设色 104×47cm 美国露丝和舍曼李日本艺术研究所藏

说起唐伯虎其人，浮现在人们脑海中的第一印象就是其风流才子的标签，但与其说他是风流才子，不如称他为悲情才子更贴切，他少时因家境优渥，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少年时代，但好景不长，正当他踌躇满志之时，父亲、母亲、妹妹，乃至妻子和孩子几乎在短时间内都——离他而去，在遭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之后，命运也并没有怜惜这个年轻人，他虽有才，但仕途也不顺，后期甚至放弃了进入官场，靠卖画为生。尽管人生如此坎坷，他却从未向命运屈服，死前留给世人的，是他对自己命运所作的答卷：“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

画绝

唐寅出生于成化六年（公元1470 年），因这一年为庚寅年，故其名为唐寅，寅又有虎之意，取字便取了伯虎二字，后他还自刻一方“柏虎”印，取自唐代封演的《闻见录》。书中提到“魍魉精怪畏惧虎与柏”，他便用“柏虎”二字表达自己的刚直和骨气。清人丁敬在《论印绝局》里所称赞道：“六如居士最清狂，两字曾传‘柏虎’章。想见罔良（通魍魉）遮白日，疾邪聊示铁肝肠。”通过刻章之字，可见其文人风骨。他虽一生郁郁不得志，但眼见世间魍魉横行，鬼蜮成灾，他还是用自己手中的武器——艺术进行不屈地抗争。

唐寅自幼聪颖，天赋远超常人，既善吟诗作曲，又能书善画。诗文上，与祝允明、文徵明、徐祯卿并称“吴中四才子”。绘画上与沈周、文徵明、仇英并称“吴门四家”，又称“明四家”。书法上则师法赵孟頫，风格秀逸清俊。

本页：明 唐寅 《柴门掩雪图》 纸本浅设色 84×43.7cm 中国历史博物馆藏 自跋：柴门深掩雪洋洋，榾柮能清此夜长。最是诗人安稳处，一编文字一炉香。唐寅

明 唐寅 《春山伴侣图》 81.7 ×43.7 cm上海博物馆藏

上图：明 唐寅《王蜀宫妓图》（局部）绢本原作尺寸：124.7×63.6cm 故宫博物院藏

在诗书画三方面的造诣中，唐寅的绘画水平是最高的，开创了“唐画”的风格，为后世画家所宗，且题材多样，山水、人物、花鸟皆能画。其中在山水画上不仅打破南北画派的门户之别，而且还吸取了元代大家黄公望、王蒙等人的长处，在此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新构思。他的山水画构图布局严谨整饬，山势雄峻，石质坚峭，皴法斧劈，笔法劲健，墨色淋漓酣畅。其传世的《春山伴侣图》就是十分典型的作品，此图整幅全用水墨，仅一叟衣袍醮以淡红色。图中曲栏掩映，杂树绽青，春山含笑，高士临流，给人以阳和日暖之感。山峦秀美，皴以柔和的披麻皴，着意于水墨渲染，越发明秀逗人，全图具有天真幽淡的意趣。

在人物画方面，《明画录》评他的人物画“在钱舜举下，杜柽（杜堇）居士上”。董其昌跋唐寅《梦筠图》称“娟秀姿态虽李龙眠复生不能胜此”（《大观录·卷二十》）。唐寅尤善画仕女，风格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是线条劲细，敷色妍丽，气象高华之风，代表作为《孟蜀宫妓图》，全幅施以工笔重彩，用“三白法”染仕女面部，突出宫女的浓施艳抹。衣纹则用细劲流畅的铁线描，服饰施以浓艳的色彩，显得绮罗绚烂。把宫妓们竞相装扮，斗绿争绯的情态刻画得生动入微，然仔细观察画中人物不管衣饰如何华贵，却全无唐、五代画中人物那种雍容大度的气派，而是在表面的浓妆艳抹下流露出一丝无端的惆怅，究其背后的原因，显然是他怀才不遇的真实写照。

另一种则由工丽变为简逸，笔墨流动爽利，有南宋院体画的风格。代表作为《秋风纨扇图》，全画虽纯用水墨，却能在粗细、浓淡变化中显示丰富的色调。画左上部题诗：“秋来纨扇合收藏，何事佳人重感伤，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借汉成帝妃子班婕妤色衰恩弛，好比纨扇在秋风起后被搁弃的命运，抨击了世态的炎凉。显然，这与唐寅个人生活的不幸遭遇有关。画中女子一脸哀怨，或许正是唐寅自身的真实境遇。

下图：明 唐寅《秋风纨扇图》轴 纸本水墨77.1×39.3cm上海博物馆藏

对页明 唐寅《枯槎鸲鹆图轴》121×26.7 cm上海博物馆藏

花鸟画以《枯槎鸲鹆图》为代表作，其绘制时以书法入画，墨韵明净、格调秀逸洒脱，仅用寥寥数笔就将枝头八哥生动地表现出来，从中可以窥见唐寅在探讨写意技法和开拓花鸟画新境界方面的卓越建树。

诗绝

说起唐寅的诗，最为耳熟能详的莫过于《桃花庵歌》了，“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让人读来闲适、悠静意味顿生，仿佛人世间的种种烦恼都在静谧的桃花树下消弭殆尽。这首诗是在他经历了在别人看来难以度过的坎坷之后所作，那时的他已人到中年，从诗作中透露出一种对出世的向往感。

事实也是如此，自从被卷入科考作弊案以后，唐寅心中对做官的渴望也日渐淡薄，他遍游江苏、江西、湖南、福建、浙江、安徽等地的名山大川，历时一年之多，通过这次长途的旅行，心中的愤懑之情也被逐渐地被抛却了，转而是一种轻松自在的疏狂。故宫博物院所藏的《桐阴清梦图》就是唐寅当时心境的转变之作，画面中作画者描绘了一位桐花荫下闭目养神的名士，给人一种清闲惬意的养生之感。题诗曰：“十里桐阴覆紫苔，先生闲试醉眠来。此生已谢功名念，清梦应无到古槐。”直白表露了自己绝心仕进、悠然林下的心态。

但这样的思想转变又不是全然的转变，其中还夹杂着他人生未能达成目的的遗憾，他晚年在仕女画《李端端图》中的题诗中说道：“善和坊里李端端，信是能行白牡丹。谁信扬州金满市，胭脂价到属穷酸。”虽然描绘的是唐代扬州名妓李端端和诗人崔涯之间的春闺秘事，但实际几乎可以言明唐寅自身处境——看似香艳风流，实则潦倒穷酸。一边是富贵梦，一边是清贫叹，这种心态在唐寅晚年的创作中尤其明显。

其背后的原因亦不难想象，诗人看到世俗官场的黑暗，一方面是自己空有一身才华无处施展的苦闷，另一方又不屑于屈居合流，故而生活清贫，自然内心是苦痛与复杂的。这在他的许多诗中都可以体现出来，例如，在《赠昌国·书籍不如钱一囊》一诗中写到：“书籍不如钱一囊，少年何苦擅文章。十年掩骭青衫敝，八口啼饥白稻荒。草阁续经冰满砚，布衾栖梦月登床。三千好献东方牍，来伴山人赞法王。”借用何大成评唐寅诗文“卓然如野鹤之在鸡群”，此语用来形容唐寅的个性人格亦恰当不过。

本页左图：明 唐寅 《桐阴清梦图轴》62×30.9cm故宫博物院藏

右图：明 唐寅《李端端图》 纸本设色 122.8×57.3cm 南京博物院藏

上图：明 唐寅 《行书落花诗册》（局部）苏州博物馆藏

下图：明 唐寅《山路松声图》轴 绢本设色 194.5×102.8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书绝

唐寅在书法上的成就虽然不如他的绘画和作诗有名，但其天分极高，在明代的书法史上也占有一席之地，他曾泛学赵孟頫、李邕、颜真卿、米芾各家，并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侧重，从而形成书风多变的面貌，探其原因，实与其自身境遇分不开。

在“科场舞弊案”之前，唐寅为科举考试所需而接受了书法传统的基础训练，因此，其早期书宗法度，以唐楷为基本，严谨端庄，可以看出清俊飒爽的颜书风貌。《高人深隐图》上的题字就是这种风格。时间转到弘治十二年（1499 年）时，唐寅与江阴徐经入京参加会试，因牵连徐经科场案而入狱，后被罢黜为吏。自科场被黜后，妻子也与唐寅离异，经历了人生跌落到低谷的时刻，唐寅的书貌开始发生转变，书体以行书为主，兼有草楷，且用笔凝重、圆硕多肉，结体偏于长方，雄强茂密，点画横细竖粗，并吸纳隶法，横笔收尾似“蚕头”，捺笔收笔中途之顿近“燕尾”，极富力度，代表作如唐寅作于弘治乙丑（1505 年）36 岁时的《落花诗册》。

此诗册有多种版本，目前所知的分别为普林斯顿大学附属美术馆、辽宁省博物馆、中国美术馆、苏州博物馆和台北华叔和先生收藏。唐寅一生写过很多首《落花诗》，除却与当时文人互为赠诗的风气关系之外，更有其自身的推动力，作者以春归花落为聚点，寄寓了青春易逝、怀才不遇的感叹，流露出看穿忧患、繁华一梦的“色空”思想。而“落花”二字，更是寄托着唐寅复杂而丰富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

上图：唐寅《枯木寒鸦图》扇页 金笺 墨笔 17×49cm

但唐寅并未一直颓废下去，他在事发后不久写给友人的信《与文徵明书》中称：“不自揆测，愿丽其后，以合孔氏不以人废言之志。”在他37 岁到45 岁之时，居住在桃花庵内，专心进行书画诗方面的创作，书法的风格又归返赵孟頫，并上追唐代李邕，逐渐形成了自身的成熟风貌，以结体俊美婉媚、用笔娟秀流转的赵体为根基，并融入了李邕斜长的字姿、有力的笔法和生动的布势，于秀润中见遒劲，端美中见灵动。这一时期以《七言律诗轴》《山路松声图》为代表作。

左下：唐寅《七言律诗轴》 纸本 140×25.2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右下：唐寅《看泉听风图轴》绢本72.5×34cm 南京博物院藏

唐寅晚年时，进一步的看透了世事，其书风又产生了新的变化，书法率意洒脱，并吸取了米芾求意取势的书风，用笔迅捷而劲健，沉着痛快，八面出锋，率真自如，追求力量、速度和韵味；同时又融诸家笔法于一体，使结体、用笔均富于变化，达到了心指笔使的忘我境界。这一时期的书风以《看泉听风图轴》《枯木寒鸦图扇页》上的题词、题诗为代表。

更值得关注的一点是，唐寅艺术作品大多是通过是“诗书画”三位一体相结合的形式所表现：画不足以表达，便赋诗，诗书画共写情怀，故这三个领域在唐寅创作境遇里是既相融又相通。唐寅虽未像绘画、诗文一样，在书法方面提出专门的理论著述，但其绘画、诗文上的精神是贯通如一的，因为这三者都强调人格与真情的再现。

唐寅的一生，折射了中国文人典型的人生轨迹和精神际遇，而他的绘画、诗文与书法，也体现了唐寅的一种离仕途忽近忽远、若即若离的悲情的文化人格，那种既想入仕又难入仕、既想超脱又难超脱的精神困惑在其艺术创作当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