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彭德

编者按：

2021年末，包含书法专业被调整为一级学科“美术与书法”在内的硕博学科专业调整征求意见稿在学术界引起了广泛讨论，美术与书法的关系是此次讨论的重点之一。彭德将古代具有教化作用的绘画与前卫书法“草书”并列，借此思考艺术的实用性与非实用性。全文以大雁塔广场的“水书”做结尾，似是一种提醒：艺术创作过程中要分辨那颗“功利”与“无功利”之心难度不低，然，或很重要。

小彦君《书法是美学吗？》，大抵是在飞行途中无事，心有所动，随手写出，读起来轻松有趣。文章表面质疑书法是不是艺术，其实有着言外之意。言外之意我特别认同，只是论证过程有些随意，容易授人以柄。

宽泛而论，书法肯定属于艺术。清代刘熙载《艺概》分六章，第五章叫书概，即书法艺术概论。《历代名画记》开篇援引六朝名士颜延之的图载论：“图载之义有三：一曰图理，卦象是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所谓图载，是指图象艺术承载的内容。其中，字学包含字体和书法。

书法这个词很低档，强调的是技法。它的同义词，韩国人叫书艺，日本人叫书道。论境界，一个比一个高。

日本人命名的书道，本来是汉语词汇。五代有位道人，姓谭名峭，隐居时写过一本册子，名叫《化书》，里面有一节，标题叫书道，持论精彩，让人拍案叫好。《化书》在《道藏》一千多部著作中，我将它排位第四，仅次于《老子》《列子》《庄子》。

再往远说，周秦两汉人士治学，讲究六艺。六艺的第二种解释，包含五礼、六乐、五射、六书、五驭、九数。其中六书与书法相关。

老祖宗们论艺术，外延很滥。众多实用和非实用的技术技法技巧，除了写字画画，种种工艺都属于艺术，连种植和栽培之类，一并囊括。

古人将画画视为工具，如同上世纪将画画当作革命武器一样，强调实用，美其名曰“著升沉、明劝诫”，看图识字的宣传画而已，一望便知，没多大看头。剥掉或淡化其教化功能，才是后人心目中狭义的艺术。

比如书法，到了东汉，有一批前卫书写者轻视实用作用，后代论家才开始将它视为艺术。东汉天水人赵壹，是一位思想僵化而文采飞扬的写手，写过一篇《非草书》，把当时从事草书的前卫书家骂得狗血淋头，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草书据此成为现代人心目中的艺术。

彭德艺历

彭德，1985年主编《美术思潮》，1994年主编《美术文献》，主要出版物有专著《中国美术史》《中华五色》和当代艺术评论集《中式批评》《彭德自选集》《西安当代艺术》，曾担任《画刊》《当代美术家》《艺术当代》撰稿人。1995年主持中国油画家12人赴美展，2002年策划首届中国艺术三年展，2006年策划当代艺术批评模式探讨会，2012年主持第六届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2017年策划中国当代艺术研讨会。现为西安美术学院教授。

左图：《冠军帖》（《知汝帖》）传为张芝之作，或为唐张旭所作 选自《大观帖》（故宫博物院藏李宗翰宋拓本）

右图：传 唐张旭书 无款

而今的书坛，仍然在摹仿一两千年前那批佚名书家的玩法。当然了，在艺术各行其是的当代，批评他们的艺术趣味，有悖于对多元的认知。

西安大雁塔广场，每当华灯初上，就有一批写手，手持巨笔，蘸水在地面日复一日写颜体字，写得比颜真卿还到位，引起游人以及我等批评界人士的赞叹，使他们油然产生成就感，同艺术创作产生的快感快意，感受效果似乎没什么区别。

小彦君又说有人非议《祭侄文》多错别字，并非特例。汉字超过了九万个，有无数错别字。皇帝的圣旨写错字，有名望的文臣武将写错字，名士写错字，人们不敢正误，甚至以误压正。比如道德的德字，篆书写为“直心”。到了隶书，且写做四，又加彳，表示人与人之间应当直率交心，可是有了那横亘在字中的且，如何交流？到了楷书，再加一横，成何体统？武则天于是将它简化，写成上下排列的“一心”。按现代汉语的要求，除了某些楷书，都是错字。

古人著书，号称无错不成书。为了不出错，古书注重校对。无奈依旧错误四出，于是只能自我安慰：校书如扫落叶，越扫越多。

在大学，老师苦心孤诣教我们说普通话和纠错别字。直到今天，我仍说不出一句地道的普通话，发音老是出错，上课时每每引起哄堂大笑，还以为自己讲得有味。我递交的作文，老师的评语是错别字大王。可是，我进了美术界当编辑，却成了纠错大王。翻翻画坛诸家文集，错别字以外，语法、逻辑、标点，尤其是的、地、得的使用，一塌糊涂。审阅一些美术学博士论文，同样不堪卒读。

小彦君还提到科举试卷的书法。明清科举考试进入鼎盛时期，分别出现考试要求的标准字体，人称干禄体，也就是进入官场必须采用的字体。明朝用赵体，清朝用董体。康有为对此深恶痛绝，大加挞伐，可是清理故宫档案，翻出了康有为的科考试卷，用的全是标准的董体。可见敢于同朝廷叫板的反封志士，面对董体字也会屈服。干禄体是不是艺术，还有大雁塔广场的水书有无价值，也值得议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