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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块金

2022-04-12郝周

少男少女·小作家 2022年1期
关键词:本钱瓦罐客商

编者按: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源于历史。事实上,二者殊途同归。盖历史讲述的是过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故纸堆,同样可以找到许多鲜活、闪光而迷人的生活细节。作者郝周凭借自身传统文化情怀和独特的创作手法,从历史文献中打捞生活,发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间,使之以文学的面目展现在读者面前。取材古风,研磨成文,自成新韵。

(一)

秦楚之交,汉水之滨的楚地农民王守本,租种几亩薄田,养活一家老小。一日,他在地里为苞谷除草。正在田埂喝茶歇息时,一个背着皂色行囊的客商路过。

客商一路步行,口干舌燥,见守本提着陶罐,饮得畅快,不由得向他靠近,讨口茶润润喉。守本是个爽快人,别说是茶水,就是美酒甘醴,他也不会吝惜。

操着秦地口音的客商饮了茶,擦擦额头的汗尘,舒缓一口气,便与守本闲聊起来。原来客商不是常见的商贾,而是专门贩卖历朝古董的商人,可称之为“儒商”。

“哦,其实我家高祖也是秦人,后来搬迁至此……”守本说。

“原来三代以上,都是故人。听闻贵地乃上古时期的楚国旧都,多青铜礼器,不知你是否有听闻?”秦商自然攀了关系,把话题引入本行。

“见笑了。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农人,哪里有这样的见识!”守本摆摆手,“就算有,也没有福分……”

“王侯将相,三代之后,谁又知道会是贫是富,是官是民?也许哪天交了好运,你也能成为有钱人呢!”秦商笑着说,“不瞒你说,本次来楚地之前,我就在三秦故地,购得一方少见的青铜礼器,方家争着出重金来买……”他颇有些自得,然后又打开随身的包裹,从中取出几件小铜器,放在田埂上,有意让守本开开眼界。

守本终究是粗鄙农人,只是把古董旧物放在手中摩挲一番,又一一放下。一则他的确看不出这些旧物不能吃不能用,有何珍奇之处,二则也担心弄坏了宝贝,赔偿不起。

两人又谈了些当地驿道渡口、民情风俗之类的闲话。眼见日薄西山,倦鳥归林,秦商匆匆收拾行囊,起身告辞了。

谁也没有料到,就在秦商重新摆放形状不一的古董时,不慎把一个小布袋遗失在歇脚处的田沟野草丛中。天色将晚,守本起身回家时发现了这个袋子。他拎起沉甸甸的袋子,打开一看——竟然装着三块闪着暗光的马蹄金!

守本手中的锄头和畚箕一下子落在了地上。他颤抖着把金子放在手里摩挲着,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口。他把陶罐里剩下的一口水饮完,又狠狠地咽了几口口水。天哪,这么多金子,都能买下一百亩良田了!还守着这三亩薄地?不,有了一百亩地,出租给佃户就行了,还用得着自己在田里流汗吗?可是转念一想,丢金子的古董商一定急得捶胸顿足,晕头转向。等他冷静过来,他一定会沿着原路回头来找的。

是守在原地等待原主,还是携金带银一走了之?他的眼前又出现了秦商的模样。确切说,是他想象出来的,秦商发现重金丢失后的呼天抢地的模样。他记忆中祖父遭难时的场景依稀闪现了出来……想到这里,守本坐在田边,等失主归来。

(二)

月亮升上来了,乌云又遮住了月光,夜露打湿了他的衣衫。一直等到半夜,也没有见到失主。出村不远处的河岸上,妻儿一路提着火把呼唤。肚子早就饿得咕咕直叫的守本把一小袋金子裹在胸前的上衣内侧,又顺手从田埂边折了些灌木干柴搂在胸前,跟随前来寻他的妻儿回了家。这一路上,守本竟魂不守舍。他不时回头朝田埂边张望,那里正是他捡到金子的地方。如果客商来了,没有找到金子,那该如何是好?这一袋金子难道就像天上掉落的馅饼,归我了吗?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妻子?他觉得浑身热得发烫,仿佛这袋金子成了一个烫手山芋。妻子见他神色不同往常,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烦心事,他摇摇头。妻子疑心他在野外待得太晚,怕是中了邪气,路过村口的土地庙时,她特意跪下来为丈夫祝祷了一番。他回到家,随便吃了几口晚饭,饮了一口水,倒头就睡,连上衣都没有脱。等睡到下半夜,他悄悄起身,来到后院,找了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把那袋金子藏了起来。

这晚,守本做了一个晚上的梦。其中一个梦让他久久不能平静。梦中,一个甲子前,发生在祖父身上的惨剧又像观看演戏一样逼真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改朝换代的乱世,王家外出逃难。临行前,祖父将家里唯一值钱的兽面花纹的青铜酒樽交给平时交好的友人保存——他们家挖建了地道。后来灾祸结束,友人不幸病故。友人之子面对前来取回寄存之物的守本祖父,搪塞支吾,最后竟然拿出一只粘着泥土的青花瓦罐代之,辩说不曾见过青铜酒樽,只有一只青花瓦罐非其家所有,似是其父代尔所藏。青铜酒樽乃商代古董器物,价值足值数百两银子,怎是一只当朝青花瓦罐所能比拟?祖父为人耿直,几次讨要公道都没有结果,最后举起青花瓦罐,当街摔破在石坎之上,口吐鲜血,郁郁而终……目睹这个惨剧,守本父亲决意离开伤心的故里,另寻生路。于是一家人便迁到楚地,垦荒起家,逐渐站稳脚跟。后来,他们听客居此地的乡邻说,在一场匪乱之中,那户人家的财产在夜间被匪徒洗劫一空,家破人亡。至于那个宝贵的青铜酒樽是否也成为歹人的囊中之物,不得而知。“守本啊守本,我给你取这个名字,是要你记住,吃亏未必不是福,做人本分才是正道啊!”讲完这句话,愁肠百结的祖父弓着背离他而去,最后化作一团雾气再也寻不见了。

翌日起床后,鸡鸣狗叫,田舍俨然。守本又像往日一样,神清气爽。他举止言谈不再飘忽不定。妻子暗中观察一番后,终于舒了一口气,看来是土地菩萨显了灵。等到这个月十五,我一定去烧香还愿。她想。连续几日,守本都去同一块地里锄草,也是为了再等失主。但是直到地里的杂草全部除光,他再也没有等到前来寻找金子的秦商身影。

(三)

又过了三年。在一个收获的季节,守本等来了一个有几分眼熟的外地人——那个丢失金子的秦商回来了。眼前的这位萍水相逢的客商鬓角的青丝早已成了白发,额头的皱纹也深密了许多。最明显的是两个肿起的大眼袋,显示他过得并不舒坦。秦商跟他寒暄了几句,感叹了时光飞逝。

守本问他古董生意可否顺心,他叹了口气,眉宇间再也没有往日的英气:“三年前,我们分别后,在旅馆住宿时,我猛然发现丢失了一袋金子。数年心血一下子化为乌有。真是乐极生悲啊!”

守本淡定地说:“金子在我家,跟我去取吧。”

秦商的浓眉快速跳动了几下,随即又凝成一团。他张着缺了几颗牙齿的嘴巴:“这……莫非是我在做梦?”

“去了便知。”

秦商一路半信半疑地跟在守本身后,走过田埂,爬上一条河堤,又涉水过河,走进家徒四壁的王家。

守本支开家里的老少,关上大门,走到后院,移开一口水缸,再用一把小铲子刨开底下的浮土,露出了一个瓦罐,打开瓦罐上盖,伸手一掏,一个皂色的布口袋出现在客商面前。秦商双眼发亮,捧着布袋一掂量,分量相当,再打开口袋一数,三块马蹄金,足斤足两,一块不少。秦商看了看守本,看了看金子,又环顾了简陋的房子,百感交集。

“鄙人行走秦楚各地,见过贩夫走卒,见过农商工匠,无不以利为先,利字当头。没想到古人所说的路不拾遗的正人君子,竟然就站在我的面前……”秦商激动地说,“这金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失而复得。要不,我们均分吧!”

守本微微一笑:“我辛苦隐瞒了三年,可不是为了得到一半金子。如果我有这个想法,何不独占了这袋金子?况且,三年前,金贵地贱,有这三块金子,我能置田百亩,为什么要等到今日?本来就不该我得的财物,三年前不能得到,三年后也不能。既然你来了,物归原主,我三年的等待有了圆满的结局,心里的石头落地,我能睡个安稳觉了。”

“此话怎讲?除了你,还有人知道吗?”

“知道的人倒不多,天知地知我知而已。话说回来,缺钱办不成事的时候,守着这么多金子,可真是煎熬……”

“正因此,我得感谢你!”

“我只是做了我本分的事。”

“你尽你的本分,我也想尽我的本分。”

“你的本分?把金子拿回去,做你的生意去。”

“你觉得商人满眼里只有利么?”

“那也不是……”

“你的意思是?”

“把金子还给你,我自己心安。你拿回金子,照样也可以做让你心安的事。”

“你说想办一件事,却因缺钱办不成,是什么事?”

“这……不提也罢吧。”

“老兄,若是你个人的私事,倒不强求。若不只是私事,你就提出来吧。我同你一道做善事。”

“善事难为啊!”

“善事难为并非不可为。我今日的所见所得,让我看到了上天的启示。”

“你说到启示,我倒想起了我的家史……”

“你的家史?能给我讲一讲吗?”

守本大致讲述了三年前他梦中的故事。

(四)

听完这段伤心的往事,秦商的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他这三块马蹄金正是用收购来的一只稀世商代酒樽转售给一位官宦子弟所得!难道守本的传家之宝最后落到我的手里?不,不可能!我经手的夏商周三代礼器何止百千?我只是一个生意人,就算酒樽是同一只,我也并非乘人之危的恶人,我是花钱买来的。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总算平复了一些。

沉默了一阵,秦商说:“你恪守了祖父的教诲。我是个生意人,我想冒昧地问你一个不该问的问题: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时把这三块金子拿去做点生意,把赚来的钱给自己,把本金留给失主,这样不是也能两全其美吗?”

“有一阵子,村里人都在养蜂取蜂蜡卖钱,由于碰上了好时机,有本钱的人都赚了一笔。当时我心里也痒痒的,想拿一块金子出来做本钱,赚的钱自己留着,本钱放回去。但后来我还是没有这样做。”

“为什么呢?”

“我头脑里突然闪现出另外一个念头来。”

“什么念头?”

“我又听说,本钱大的人,赚了几倍的钱。于是,我就想,干嘛只拿一块金子出来做本钱,拿两块,三块不赚得更多吗?这个念头一冒出来的时候,我就有点把持不住自己了。恰好在这时,发生了另外一件事。”

“嗯?”

“村里与集市相连的石桥被水冲垮了,又遇上河水暴涨,正是蜂蜡收获时节,外面的客商进不到山里来,大家只好把蜂蜡捂在家里。等到汛期过去,可以涉水渡河了,蜂蜡的价格跌落了,许多人赔了本钱。这个事好比一瓢冷水泼在我发烫的脑壳上。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问自己:如果赔了钱,那我用什么来还这三块金子?如果没有赔钱,我真的会把三块金子重新从口袋里掏出来吗?一旦把金子拿了出来,妻子,孩子都会跳出来,他们会让我做这样的蠢事吗?反复琢磨后,我唯一能做的是:不要打这个主意,一开始就不要碰金子。就像我的名字所告诫的,守住本分。”

秦商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太阳西斜的时候,他拿定了主意:“这三块金子,我就拿来修建一座与集市相连的石桥吧。”

“其实,我说的大事,就是这座桥。”守本笑了,“先父涉水过河时,曾经被洪水冲走过。幸好后来被人救起。我几次张罗过修桥的事,无奈人微言轻,身无长物,没法筹集那么大一笔钱……你先饮口水吧,也许只是你一时头脑发热。”

“我的头脑不热,但确实口干。”

于是,守本提了一个木桶,走到院子里的水井边,俯身打了一桶水,然后又递给客人一个葫芦瓢。客人舀了一瓢水,仰了脖子咕咚咕咚饮将起来。他饮完后不停地砸嘴巴,仿佛在痛饮世间最美的佳酿。守本也跟着饮了一通。

“动手造桥吧!用这三块金子,你做监工。若有结余,你就用来做本钱,养蜂吧。”

“有结余,那也是你的钱。你真的想好了吗?”

“就算没有想好,我也已经说出口了,不能改口了。这是生意人的‘守本。”

守本眨了眨眼:“你之所以说出来,是不是也担心以后自己可能改变主意?”

“你呀,不去做生意可惜了。”

“见笑了。对了,你的大名叫什么?”

“我叫秦广利。你呢?”

“我叫王守本。”

“桥造好了,就叫守本桥。”

“不,叫广利桥。”

“若叫广利桥,过桥的人只知道感激一個名叫广利的人。但这是远远不够的,他们应当把这份感激再增加一些分量——应当包含对你的感激。打个比方,我刚才尝到可口的井水,我不应该只感激从井里打水的木桶,也应该感激这口老井。”

“这样说来,我觉得不只是这口井和这个木桶值得感激,连木桶上系的绳子也要一并感激。”

“我们感激不了这么多。这样算起来,那就没完没了了。”

“是的,没完没了,特别费脑子。”守本摸了摸脑瓜,憨憨地笑了。

“莫再费口舌了,就叫守本桥。”

“再想想……”

过了六个月,石桥建起来了。桥头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八个字:守本造桥,广利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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