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莹北京市海淀区检察院第一检察部检察官

我在刑事检察一线工作近20年，每年差不多要办理100多件案子。如果说我能记住每名犯罪嫌疑人的名字和情况，这显然不现实。可不得不承认，在办理案件的过程中，有些人、有些事就是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2020年10月的一天，我收到案件管理处转给我的一封信。来信人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她告诉我，自己的妈妈因为涉嫌诈骗罪被检察机关批准逮捕，希望我们能够考虑到她的妈妈已经离婚独自带她的情况，从轻处理。事实上，在办理案件过程中，接到嫌疑人家属打来的求情电话甚至收到信件都是常态。面对嫌疑人家属，在不提及案情的情况下，我们也会向他们表达检察机关会依法公平处理的态度。然而，这个小女孩没有留下自己的电话。

那天，我把这封信读了两遍，内心百感交集。这种感觉就像丢进池塘的小石子，激不起水花，卻在心里泛起涟漪。作为一个同样有八岁女儿的妈妈，一方面我能感觉到，这是一个懂事的孩子，一个爱妈妈的孩子。另一方面，我又替小女孩一家难过。

女孩的妈妈李梅年近五十，经营着一家计算机培训中心，成立之后一直没有取得营业执照。在这个家家有电脑、人人有手机的时代，李梅的计算机培训中心却是生意兴隆。究其原因有两点，一是李梅的计算机服务中心就开在某某驾校附近500米处;二是李梅自称认识某某驾校的内部工作人员，到她这里参加上机培训考试，保准能过。

在李梅看来，在驾校附近开计算机培训中心是一个商机。租下平房后，李梅便购入了五台电脑，在驾校对面的超市购买了一款交通法规模拟考试软件，装入自己的电脑里。随后，她安排专人蹲守在驾校门口，凡是看到那些考试没有通过的人，他们就递上写有李梅联系电话的纸条，并且向对方保证，只要到李梅那里参加上机培训，就能通过交通法规考试。收取的费用也不高，在200元到600元不等。

看到此处，对于我们这些已经有驾照的人来说，真的能够一眼识破这个骗局。但在公安机关从李梅的培训中心处起获的记账本里，我惊讶地发现，每天都有人来李梅的计算机培训中心参加培训。经调查得知，这群来参加培训的绝大部分都是已经被扣满12分需要重新参加交通法规考试的人。其中有的人没有时间重新学习交通法规，有的人则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因此寻求捷径、快速通过考试是他们共同的想法。而李梅就是抓住了这部分人的心理，一步步引他们入局，让这些人走进计算机培训中心。由于上机培训需要输入身份证号等信息，这些人便认为自己就是在做次日的考试题。如果做错了，李梅会煞有介事地给人一一讲解，如果考试无法通过，李梅也会耐心解释并劝说人继续交费上机练习。有的人自知吃了哑巴亏，没有过多计较，也有的坚持参加培训，考了二十多次仍然无法通过。事实上，李梅软件内的题目和考试题毫无关系。

李梅的欺骗行为很容易就败露了。2020年8月14日，两名被害人报案后，李梅被海淀公安局决定行政拘留14天。可李梅不思悔改，释放后的第二天重操旧业。2020年9月，她又通过同样的手段在一个月内骗取了十余名被害人共计5000余元人民币。当民警再次将李梅刑事拘留时，李梅拒不认罪，坚持称自己是在为考生做交通法规考试前的培训，有计算机培训机构的营业执照，可10余名被害人对李梅诈骗过程的描述众口一词，让李梅无处遁形。

话虽如此，到案后的李梅认罪态度依然恶劣。因为在她看来，自己是在帮助被害人，并不承认自己曾向被害人许下考试保过的承诺。对于自己电脑里软件的题目，她也坚称是和考试题一样的内容。

从事刑事检察多年，我打过交道的犯罪嫌疑人形形色色。在和他们博弈的过程中，面对各种各样的辩解，如何有理有据说服对方，如何让对方认罪认罚、诚心悔过，这是我在办案过程中非常重视的一点。毕竟我们在和犯罪作斗争的同时，还需要兼顾教育、感化、挽救的职责。这起涉案金额5000余元的诈骗案件，在我每年办理的众多诈骗案件中确实是件小案子，但是在办理案件的过程中，我所倾注的心血并不比那些涉案金额500万元以上、涉及几十名被害人的疑难复杂案件少。

提讯的一开始并不顺利。一番苦苦劝说，也没能让李梅悔悟，如实供述。于是我停止做笔录，开始和李梅聊起了家常。我问她：“你是不是有个上小学的女儿？”话刚出口，李梅一改原先恶劣的态度，眼睛有些湿润。片刻之后，她开始诉说自己的情况：“我和孩子的父亲很早就离婚了，自己带着孩子，为了挣钱在海淀这边找的工作，孩子在怀柔上学……我那个孩子可懂事了，平常我不在家，她就自己学着做饭，照顾自己，孩子真可怜呀。”

说完，李梅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想安慰她，但又有些恼火：“你知道吗？你的女儿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她说自己知道妈妈一定是做了违法的事情，所以才被警察叔叔带走。她还说相信妈妈已经认识到自己错了，会改正的，希望检察官能够从宽处理她的妈妈……你八岁的女儿都知道你被警察带走是因为做了违法的事情，而你现在的认罪态度却让我觉得你还不如一个八岁的孩子。”这时，李梅突然抬起头，抽泣着说道：“我认罪，我是欺骗了那些被害人，我是向他们承诺过考试保过。我错了，希望检察机关能够考虑我是初犯，从轻处罚我。”

如此意外的反转也让我愣了两秒。我开始对照每名被害人报案的时间和情况一一进行讯问，并核实了她每一次骗取被害人钱款的详细过程。其间，我告诉她案子我会尽快起诉，适用简易程序，希望她在法庭上也能够如实供述犯罪事实。她使劲地点了点头说：“放心，我一定如实供述。”在提讯快结束时，李梅问我，她的女儿现在怎么样。我告诉她，孩子现在被她的爸爸照顾着，尽管放心。讲完后，我看得出她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李梅女儿的来信，感动了我的同时也感化了李梅，如果不是因为对女儿的爱，我想李梅也不一定会发生思想上的转变，如实供述犯罪事实，认罪认罚。在开庭前，所有涉案的被害人均得到了应有的赔偿。

案子虽然办完了，但它的余温依然存在。一个案件的背后关系着一个家庭，它往往因爱而起，也因爱而终。这让我对案结事了有了更深的领悟，为何我们总强调案结事了，是因为我们的行动可以挽救一个家庭，可以化解社会矛盾，可以让每一名当事人都感受到法律的温暖。（文中李梅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