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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间稻草

2022-04-05何开琦

三月三 2022年1期
关键词:家乡人草垛妇人

可以这样认为,在南方,稻草是谷子的先辈。

当初,谷种在泥土里瑟瑟做梦的时候,阳光还在天上的云层里犹豫徘徊,春风在田野里追逐嬉戏,一场细雨在暮色中悄然而至,随风潜入夜的怀里。当新的一天来临,一缕霞光掠过村庄的上空,一条小黄狗跟在家乡人的屁股后面,蹦哒撒欢,过了村口的小桥,就蹿到田塍上,往左嗅两下,往右趵两下。家乡人在潮湿的早晨看见黝黑的土壤里探出了一丁点儿的绿点,在霞光的映照下仰着干净的小脸,赶忙叫住了小黄狗,用锄头往田头用力一戳,再嗖的一声中提起,水就漾开了,往周边漫漶。空气里似乎有种子爆裂的声音,一根稻草破土而生,开启了生命的旅程,家乡人给她起了一个乳名叫“秧”。

温暖的风继续吹过村庄,几天后,秧就有了一大片的兄弟姐妹,在水田里探头探脑挤挤挨挨,人丁兴旺,形成一个庞大的家族。家乡人为此连续好几天喜上眉梢、乐不可支,每一天的早晨,都会在喜鹊的叫声中喝上一大碗薄薄的稀粥,感觉都是甜的。扛起那把闲不下来的锄头,来到这三分田边,看着秧安然娴静,听她们轻轻地呼吸,风吹来她们细微的梦呓,家乡人也会在晨风里陶醉。施肥必须在午后,当阳光把田间的泥土唤醒,水也饱含温情,粗糙的手把带有牲畜粪便味道的肥料捻碎,一边往秧的中间轻轻一撒,一边念念有词“没有粪便臭,哪来稻谷香”,这就相当于喂食了。秧的要求并不高,十天半月施舍一次也能让她们心满意足了,然后长成墨绿鲜活的俊俏样子,越看越是可爱。即使时间到了黄昏,家乡人还是依依不舍,一定要坐在她们的旁边抽上一锅子烟,说上一阵子话。看风停了,星光已经在头顶上隐约闪烁,再哼上一个小曲儿,踩着月光归去。

到了芒种,布谷鸟在山上的叫声一天比一天响亮,雨水把小河喂得直打饱嗝。家乡人看到秧已经长高,抚摸她的头,已经可以覆盖到脚踝。这时秧已经懂事,要启蒙了,就像送小孩去学校一样,趁着太阳不是很毒的时候,云淡风轻,家乡人选择一个安静的日子,把秧移植到另一块早已耕耘好的水田里,那个躬身劳作的仪式叫“插秧”。

插过秧后,秧就算上学了,只不过这学校还是在山村河畔。家乡人给她起了新的名字叫“蒿”,希望她生长发育好一点,长得高一点,她的身上寄托着家乡人春华秋实的梦想。当然更加希望风调雨顺,雨水多也不行,没有更不行,涝时像是一场重感冒,旱时更是像陪在医院重症室的病人一样,心里煎熬难受。但是天意从来高难问,世上如意之事只一二,不如意事常八九。天旱时,田里缺水龟裂,蒿长得面黄肌瘦,家家户户都像是放在火上烤,赶忙搬出戽斗,守在田头,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就像望着医院里的盐水瓶一样,忧心忡忡,忐忑不安,重疴中等待奇迹出现。那段时间的夜里,天上一轮明月,地上一缕风也没有,暑气闷热。田野里戽水的声音此起彼伏,蒿饥肠辘辘嗷嗷待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啊!一瓢水从渠里被戽斗用力撑起,艰难地越过河床,沿着小沟进入田间,与蒿相濡以沫,进入蒿的身体。煎熬就是漫长的修炼,成长也需要等待。

等到蒿长到及笄,身材凹凸有致,长得更俊俏了,而且经过夏至最好的光合作用,稍微长胖了一点,家乡人知道蒿开始懷胎了,怀上谷孕了。需要再施一次肥,蒿所有的精力都往谷浆里使,每一餐都要吃到打饱嗝。天空里的每一记雷声,都让人直打哆嗦,最怕下雨啊,最怕雨水过多,最怕好端端的花季被水浸泡,谷孕胎死腹中。这样的惶恐持续将近一个月,一直等到谷子在蒿的头尖闪烁着金黄的光泽,频频低下沉甸甸的头亲吻亲爱的阳光,空气里弥漫着稻花的香味,秋风也醉了。家乡人开始带上镰刀,一茬一茬地收割,“稻花香里说丰年”,把谷子晒过三五天,再搬进仓里,然后朝夕相处,一起守候岁月。

稻草的名字是和谷子分开以后才正式启用的。家乡人自从把谷子挑回家就很少再踅回田间,稻草是因为失去了谷子才怅然若失的,就像女儿远嫁了一样,秋水泱泱,白露茫茫,在有霜的早晨总要打一阵寒颤,等待一个又一个空空的日子。家乡人或许喝完了一坛的米酒,醒来之后突然想起被丢弃在田间的稻草。有一天早晨猛咳一阵,发现院子里的柿子叶已经落了一地,原来霜降了,就一阵踉跄踅回田间,把稻草们收拢,堆成了草垛。

垛就是稻草的家,有模有样,很体面地坐落在田间,一幢一幢的,相隔几十米相互守望,和村庄的房子一样,和南山下的凤尾竹,和村口的榕树,和蜿蜒的路,和逶迤的河流,在清晨的白雾或薄暮时的饮烟里,影影绰绰,依稀可见。每一个离开村庄的人,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总会看见自己的家和暮色里的垛,以及悠闲回家的牛和羊,感叹“昨夜入城市,归来泪满巾”。回到村庄,也会远远就看见垛在田园里,家在树荫下,即使风再大雨再大,回家就是停止漂泊,把心安放。

在大部分时间里,草垛都是静默的,如同一位修炼了很久的隐者在田间打坐。但她总是能听得见早晨的第一声鸡鸣,还有很早就匆匆赶路的行人的脚步声,还会看见从村庄里穿红色衣服出来到河边挑水的姑娘,身材窈窕,来去匆匆。还有更长时间是在听着,河边浣衣的妇女喋喋不休地说家长里短、陈芝麻旧西瓜的风流韵事。日落西山的时候,闻着从每一缕炊烟里飘来米饭的香味和炒菜的辣味,那阵子是村庄最暧昩的时光,女人呼唤儿女回家吃饭的声音隐隐传来,男人喝酒以后侃侃而谈的五味杂陈在村庄里弥漫,打骂声嘈杂声渐渐地被夜色消融,只剩下狗的叫声和乳孩的哭声。月落了,乌啼着,寒霜满天,草垛看见村庄的最后一盏灯灭了,自己也开始打盹。不久,传来公鸡的鸣声,新的一天开始,幸好垛是在打坐修炼,草垛永远精力充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村庄的一种轮回,草垛自然刻骨铭心。

当然也有例外。偶尔有一两个小兄弟白天和别人打架,严厉的父亲惩罚他们不能回家吃饭,兄弟俩先去畲地里打红薯窑,再捡一小袋落花生,趁着深深夜色,把草垛掏出一个窝,躺在窝里,兄弟俩回味白天的事,再讨论学校里谁长得好看,说明天再不能回家就去偷谁家的柚子,甚至可以到更远的地方钓鱼,反正饿不着,夜晚就在这草窝里继续睡觉。最温馨的时刻,是一对恋爱中的男女,他们一定是白天已经约好,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躲开村庄里的喧嚣,先是在河边牵手,不知不觉就来到草垛这里,相互依偎诉说衷肠。草垛无声无息,听他们喁喁私语,月朦胧鸟朦胧,山朦胧水朦胧,人朦胧心朦胧,这是村庄里最美好的秘密,草垛悄悄地收藏,悄悄地祝福,在冬天里怀揣梦想。

分别的时候到了。

先是一捆稻草从草垛里被硬拽出来,一个男孩扛着她们一阵小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牛棚扔给水牛。水牛敦厚老实但孔武有力,先是用角把草散开,然后大快朵颐,再细吞慢嚼冬天悠闲的时光。草以灵魂的方式进入牛的胃里,被牛反刍品味,进入牛的血液和骨骼,自此完成了植物到动物的升华,化蛹为蝶,等待来年的第一声春雷就可以奋蹄扬鞭,负重前行。

被一位家庭妇人抱着回家的稻草是幸运的。自从进入家的门槛那一刻开始,稻草就闻到了熟悉的谷子的味道,稻草和谷子终于相聚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稻草是初来乍到,有熟悉的粪桶、镰刀、扁担、谷桶,他们也都在闲着;还有不熟悉的灶台、桌椅、水缸、床头……曾经在风中飘过的男孩女孩的名字,曾经在喝酒后耍过酒疯的男人,稻草感觉似曾相识又有点陌生。妇人轻轻地把稻草抱到床上,一层一层摊开揉平,再铺上席子,稻草和床融为一体,抱着取暖,等待男人上床女人上床,男孩上床女孩上床,稻草和席子和被子和时间和漫长的夜,和睡觉的家乡人厮守在一起。即使全家人开始睡着了,做梦了,稻草还是清醒的。她离开了田间还不是很习惯,看惯了夜色里的星光,突然在黑夜里找不到来时的路,她有些惶恐,但又不得不接受此时的慵懒,这是命运。此一时彼一时,稻草只能睡觉,睡觉是她此时的宿命。

有些时候,妇人用她粗糙的手把部分稻草仔细地分开,分成一束一束的,再把一束一束的稻草又拧在一起。稻草不知道妇人为什么要这样,稻草在莫名其妙中手拉着手,身贴着身,拧成了长长的草带。妇人神奇地把草带卷了起来,卷成了草墩子。天啊!草墩子突然被调皮的男孩子踢了一脚,滚了几圈,然后被搁在了墙角。草墩子看到灶里的火升了又灭了,火塘里燃起温暖的火光。有一个客人来串门,一把抓过草墩子,放在屁股下面一坐就是大半天,草墩子听他们讲鬼怪的故事,讲圩镇上的传闻,天方夜谭,啰哩啰嗦。在火塘旁邊,妇人还是没有忘记稻草,因为稻草从田间回到屋里,妇人把稻草进行了分类,去床上的睡了,垫在屁股下面的也忍受着听故事。有的稻草一直被妇人精挑细选,拿着,捏着,在手里翻飞。这是怎样的细工慢活,妇人把稻草编了大半天才编出几寸长,然后把稻草搁在一旁,该做饭了,该喂猪了,稻草和那些镰刀、扁担一样闲着。闲着的时候,稻草百无聊赖,只能想念着田园里看过的近近的树和远远的山。稻草在冥想中糊里糊涂又回到了妇人的手上,继续翻飞,继续编织。漫长的日子,稻草被编成很长的草带,被妇人飞针走线撺掇了好几天,神奇漂亮的草帽在妇人手里诞生了。这是稻草最幸运的时刻,稻草像是鲜花一样受人尊重,置放在屋里最显耀的地方,有客人来的时候就首先被看到。等到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草帽被妇人牵手出门,戴在头上,看到熟悉的人,妇人都会说“瞧!这是我编的”。草帽被炫耀得羞答答的,被温柔的手摸来摸去。这时候,稻草和衣裳一样,和手镯一样,美美地享受被赞誉的感觉,稻草成了宠儿。

在男孩子扛着稻草飞跑的时候,还有家庭妇人抱着稻草回家的时候,有些稻草是被遗落的。落在田塍边,默默地和垛厮守相望,相忘于江湖;落在村道上,不小心被牛羊踩着,在蹄窝里化作尘泥;落在墙角,就只能窝缩在那里,看着晴天有阳光扑面而来,雨天有雨水从天而降。真的被遗忘了,就只有时间才记得她们。家乡人出门远行的时候,也不会带上稻草,稻草永远来不了城市。稻草的命运是在乡间,生长在墨绿色的田野间,成熟在厮守相望的草垛里,渗透在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和点点滴滴,消失在村庄泥泞的路上,在牛的生命里,在漫长的时光里,在广袤的大地上。

生如草芥,命如草芥,弃如草芥,强如草芥。一代又一代,我的祖祖辈辈父老乡亲,他们都曾经和稻草一样活过,也会像稻草一样消失,更像稻草一样生生不息繁衍延续,顽强地把生活过得跌宕起伏,他们常常让我泪流满面,在谦卑的时刻,同时也感受生命的高贵。

作者简介:何开琦,壮族,广西来宾市人,曾任广西柳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散文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广西日报》《广西文学》《散文》《散文百家》《中国作家网》和光明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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