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思雅

天地家人，庭院深深。三十而立，最甜蜜的回忆，仍是年少懵懂时在乡下院子里的劳作与嬉戏。庭院，承载了我、我们多少挥之不去的记忆，在那里，我们感知着万千气象，唱和着泥土呼吸，刻镂着家的痕迹。天，地，家，凝聚在一方庭院里，就是中國人与自然最默契的心有灵犀。

小时啊，对浩瀚宇宙的感知就起自于小小的院子。城里的生活自是多彩方便，但与天地的隔离，也似乎囚禁着孩童渴望自然的心。唯有返乡，才可在与日月星辰的联系中释放天性，如此，也才真正感受到内心的和谐与宁静。晨起，东方之日兮，有初升的阳，有朝气的光，更有在打扫院子时落在身上的暖暖纱幛，和被晨光滋养的红润面庞。月升，在院子的台阶上静静地托腮而坐，这里有吴刚捧出的桂花酒，甜得袭人醉人，有“寂寞嫦娥舒广袖”，美得沁心动人，也有伸手可触的月笼沙，夜如水，呼吸方感露气起，寒气生。在月升月落，月圆月缺中，自在地与天、与夜、与月肌肤相亲。星现，夏日夜晚，坐着躺椅在院中纳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爷爷奶奶拉家常，一边陷入对星空的凝望，第一次深深着迷于“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的意境，第一次认识了“北斗阑干南斗斜”“北极星垂彩仗高”的盛景，第一次感叹于“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的深情，当然，也曾在未来数十年里一次次期待着他们七夕的重逢，却也每每失落于阴晴圆缺的遗憾之中……

小小院子里，日月星辰是如此可视、可嗅、可听、可触、可品、可感，这里有日光温暖，月色浪漫，星河璀璨。庭院，有意无意地将仰望天空的种子埋在我心间，让我在深沉浩瀚中感知自然。

慢慢长大，返乡归院的日子愈少了，唯有寒冬酷暑能小住一阵，以解相思。也从那时起才渐觉，厚重的大地假小院之手予人以衣食住行的馈赠，润物无声，延绵不绝。成长在关中平原的我，也曾在金黄的田地体验过割麦的艰辛，弯着腰，滴着汗，镰刀过处，一茬茬麦子放弃挣扎，整齐地躺下;也曾在场地尝试着举起爬犁扬场，任谷壳飘散在风中，留下饱满的谷粒。麦子进了磨坊，回到小院，在奶奶手中成了一碗碗诱人的油泼扯面;麦秸秆压实成堆，有的在灶台的烈烈炉火中涅槃，有的和入黄泥，在屋顶院墙的土坯中永生。没有山珍海味，不见广厦万千，一箪食，几间房，最简单的生存哲学就是人与大地永恒不变的联结。暑假，是火红椒乡躁动的季节，村落的人多了起来，那是被粒粒把把串串热辣的花椒果实吸引而来的劳动人民啊！日出而作，换上长袖，扎好裤腿，戴上草帽，装好麦子汤，挎起小竹筐，即使汗珠湿衣，即使椒刺扎手，即使椒麻辣眼，也挡不住“摘椒人”的勤劳与热情。日落不息，满载着果实和幸福归来的人们，在院中团团围坐，匆匆地吃上一餐后，又忙不迭地摘起了椒叶，然而一边摘叶子，一边唠家常，一边吹着风，一边算着账，听着蛙声，闻着椒香，也成了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光。摘椒太苦，老人家心疼我，于是我总是一大早趁着凉爽在椒地里溜溜达达一圈，便随着爷爷背着已采的花椒回到院中晾晒。在院子里铺上塑料薄膜，把“湿椒”稀稀疏疏地散开，让炽烈的太阳吸干水分，留下轻盈而更加馥郁麻香的“干椒”。对韩城人来说，花椒长于大地，成于院落，归于人心，有了这数不尽的麻辣，才有一家人的生活，也才有了家的延续。院子哪里离得开蔬菜果树呢？韭菜青椒茄子西红柿，桃树李树枣树葡萄树……从泥土中迸发出的生命色彩斑斓、香气四溢、此起彼伏，让小院从不曾寂寞，让一家人的餐食更加健康，也让兄弟姐妹们足不出户就能体验果园嬉戏之乐。我们也曾尝过桃李的第一口鲜，也曾在葡萄架下寻觅黑紫色的酸甜，也曾成群结伙拎着长杆打落冬枣，捧给奶奶做花馍枣糊糊……那是不可言说的快乐。

小小的庭院，深深地扎根于大地，方方的庭院，就是纵横阡陌的田地的缩影。在这里，我们劳作着，索取着，也感恩着。在这里，我们平凡地生存着，积极地生活着，简单地快乐着。

后来啊，从百里之外到千里之外，随着年龄的增长，离韩塬院子越发远了，有时一年到头也难得一见。然而我知道，我这离家的游子就像风筝从没断线，即使千里迢迢，也时刻被那方庭院牵绊，从不曾真正走远。春雨绵绵，从天而至，坠落田间，让大地瞬间生机盎然。那时总跟着母亲去地头挖野菜，回到小院蒸上一锅蒸菜，烙起香喷喷的白蒿饼，拌上辣子蒜汁，当真是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此时悠悠的想念也让我偶尔会去京郊的山间寻采槐花榆钱，做蒸菜、炒鸡蛋，只为还原儿时的香甜。夏阳灼灼，炎炎烈日给了韩塬黄土地最热情火辣、轰轰烈烈的椒香，也成就了椒叶的独特气味。晒干了，碾碎了，和在面糊里，搭在柴火土炉上的大铁锅已白浪翻滚，篦子一搁，湿布一放，面糊一摊。裹挟着椒叶碎的面糊在蒸腾的水汽中化成一片片凉皮子，浇上汁水，码上黄瓜丝豆芽菜，端起碗来圪蹴在院墙之下，再配上一个发面饼子，那，真是夏日里的绝唱。直至今日，远在京城的我也要在夏日囤好一包包椒叶，只为追忆家的味道。秋风飒飒，风来沙沙，那是玉米地里的歌唱，风去啪啪，那是苞熟掰落的声响。此时，家的味道就是院子里传出的玉米面香，关中人称之为“搅团”，玉米面掺着白面一点点加入沸水中，一边放一边用筷子转圈搅打，直至成比浓稠更浓稠的糊状，炒上一盘多汁的酸辣白菜作为浇头，坊间叫“水围城”，那才是“嘹咋咧”的家乡味。冬雪皑皑，天以雪降兆丰年，地以韬晦蓄来年。这也是韩城人乐享团圆，品味清闲的日子，一家老小在炕上围坐，看着电视剁着面，蒸上一锅锅花馍，包好一袋袋馄饨，只待新春的到来……

人这一辈子，最难割舍的是家的味道，那家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呢？是奶奶、妈妈手中诞生的大碗宽面的味道，是从幼时起就习惯了的食物的味道，是春夏秋冬、雨雪风晴的味道，是恋恋黄土的味道，是田间汗水的味道，是天地自然的味道，是那一方小小的院子里飘出的袅袅炊烟的味道……

你，我，在快节奏的城市生活里行色匆匆，加班至深夜回到小小的方格公寓之中，多少年来，我们似乎忘记了来时的路——生于天之深邃，养于地之厚重，育于家之温情。在一方庭院中，曾孕育着我们对浩瀚天空的向往，对朴拙大地的尊重，对平凡之家的依恋无穷。天、地、家，天人合一的哲学，不经意间在院子里播种，在院子里萌芽，在院子里开花。人，是起点，也是归宿，是主导，亦是催化，串联起一幕幕回忆，一段段故事，一幅幅图画。小小庭院，深深几许，凝聚着天地芳华，诉说着春秋冬夏，经历着风霜雨雪，滋养着寻常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