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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

2022-04-05向雨昕

美文 2022年6期
关键词:蜡笔

向雨昕

初次见面的时候,教室的白炽灯太晃眼,光影打在你脸上,我看不大清你,只感觉你对我笑了,笑起来有点像恶魔。

奇怪透了的念头,我哪里见过恶魔,不明所以地摆摆头,权当是自己脑袋发昏了,便也笑着对你说了些友好的话,像什么一起解最后一道大题、一起做做值日之类的。可是我并没有感受到你的友好,你总是抄我作业,一整个学期都留我一人打扫卫生。

我的板报画是你胡乱涂鸦的吧?那些卡通图案都是同学们喜欢的,为了它们,我每天练习简笔画。老师交代的介绍校园安全的内容,字也是我一笔一划认真写下的。“大不了你重新弄呗,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计较的。”你没有向我道歉,只撇下这么一句话,像头傲慢的犀牛,走的时候还踢翻了粉笔盒,我气得直跺脚。

黑板上歪歪扭扭的字也是你写的吧?把丑陋的肖像画旁边标注上我的名字,写下那些难听的绰号再用红色涂个显眼的圈。忍不住的时候,我会拿着扫帚冲上去,你拦着我,和我争抢着扫帚,其他的人当是在看什么午夜剧场,一边拍桌子叫好,一边举起扫帚起哄。

放学路上的小石头,被你扔了个遍吧,随你扔的开心,我全凭运气闪躲,躲不过时,它们便直戳戳打在我身上,有时候会留下口子,冒出血花。这时候,你总会吹着口哨,露出得意的神情后,一溜烟儿跑掉,像个猥琐的小痞子。

哎,他老是欺负你,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好事的人这样对我说,我想了很久,想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我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你给自己不友善的行为找了一个牵强的借口,且该借口具有强烈的主观性,任旁人也挑不出毛病,你冥思苦想,选中了喜欢这两个字。

刚买的冰淇淋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咬一口,你就抢了过去,还对发愣的我说,分享是一种美德。可我想和你谈一谈值日的任务分配时,你却叼着冰淇淋走了,像一只势利的狗。

总算有一天,你拿着一根棒棒糖递给我,又大又圆,还是彩虹的颜色。我不知所措,只难以置信地盯着你。你把它塞进我手里,我一时间慌了神,怯怯地低着头,说我不喜欢吃糖,说的含糊不清,但你还是听见了。你一把夺过它,折断后摔在地上,还踩了几脚。我不理解你的这股无名火,但直觉告诉我你会咬人,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蹲下来捡棒棒糖的碎片,混杂着鼻腔里流的血,一滴一滴,黏糊糊的,真恶心。

那是你第一次对我施以暴力,后来我才知道,有些人表面看起来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很邪恶,后来才是我真正噩梦的开始。

我最讨厌运动。因为你害我摔了一跤。上课铃响了,你抢走我的书包,伸出窗外,手臂大幅度地晃动,像个得了癔症的痴呆。我的书本掉落一地,试卷还在半空中转着圈。你眯眼看着我,像是笃定了我会像个兔子一样蹿出去,我的确也这样做了,所以才如你所愿,被你踢出来的长椅绊倒,胳膊划拉了一条口子,所幸没有出血,我感觉到眼眶湿润,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是你的叫好声,让我有点反胃,我想,要是你一个不留神从三楼摔下去多好,我真恶毒。

那只螃蟹也是你放的吧。

螃蟹,甲壳类动物,身体被硬壳保护,栖于淡水和陆地,本该和我的桌兜毫无瓜葛。你大费周章把螃蟹塞进我的桌兜,可能是小动物怪你搅了它的清净,才不屑于帮你做恶事,它只是乖乖地待在角落,没有突然爬出来吓我一跳,倒是我,拿书时把它吓着了,我真不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你阴谋未得逞后失落的表情。

可爱的女孩子大多喜欢夏天,七月的汽水是橘子味,咕噜咕噜冒着泡,她们喜欢穿印着粉色花朵的裙子,在泡泡里转着圈。你却拿起剪刀剪碎了我的裙摆。

我对你的这些行为极为厌倦。

活该,为什么要穿裙子?为什么不躲着你走?为什么不捡起石头反抗?为什么不想些办法保护自己?为什么偏偏被欺负的那个人是你?一些缩在暗处的人,自以为是地扬起下巴说道。他们像在剪辑无关紧要的电影素材,只要这些事情不发生在他们身上,就摆出一副站在道德制高点的样子,拿腔拿调地任性评论一番。

当我看见同学们避之不及的样子,窃窃私语看好戏的样子,聚在一起乐不可支的样子,我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我并没有理由责怪他们,他们太清醒了,反而显得我更加糊涂。

如果那桶兜头而来的水能浇醒我就好了,或许我就有力气在被关进男厕所里时,可以把你锁上的门挣开。羞辱感一下子涌上来,我却只能大声喊叫,像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脚下踩着钉子,鲜血直流,发出怪异的嘶吼声。等不到人应答,我不再用力拍门。拧着湿透的衣服,打开生锈的水龙头,洗掉脸上的泥水,我蹲在地上,望着摇摇欲坠的灯管,数它们摇晃的次数,光一闪一闪,随时都有可能一片漆黑。

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都在遭受这种来自于你的欺凌,我的生活乱作一团,像是把头深深地埋进泥潭里,看不见一点光亮。

有时候你会迟到,对我来说太好不过,闲下来时,我就坐在走廊尽头,把头靠在墙上,耳机里播着叫不出名字的歌,我会揭下新掉的墙皮,再拿胶水把它们粘牢固些。

新买的药效果不好,腿上的淤青来不及散,就又多了几个。倒是不影响走路,就是不太美观。

那时候的每一天,我都深陷在無尽的绝望里,夜晚越黑,我就越想拿把斧头把它破开一条口子,把光迎进来,来救赎自己。

就这样熬了一年,我终于离开了那个鬼地方。

那一瞬间,我不太在意大家平时的冷漠了,满心欢喜地摆着手说再见,蹦蹦跳跳地背上小书包,走得太快太急,还差点摔了一跤。

一切都结束了,又好像才刚刚开始。

当我怀着十分的热情准备重新投入生活里时,我失去了和生活打交道的能力。

记不清有多少次了,在夜里我突然醒来,猛地坐起,眼前是一条吐着信子的大蛇,或是一只体型庞大的蜘蛛,它扭曲着身体慢慢逼近我,在我惊声尖叫时又消失不见。我捂着心口,大口喘着气,缩在角落里窥视,后知后觉地打开灯,直到橘色灯光流进我的手心,我才敢松一口气。

有时候,我的意识无法控制我的身体。睁着眼,却一动也不能动,身体像是在下沉,我用力呼吸,依然喘不过气来。我逼自己不去想,然后陷得更深。

那时,楼下茶馆吵闹的声音,街坊四邻叽叽喳喳闲话的声音,不留神打碎的碗裂开的声音,这些真实地生活之音提醒我,我还活着。

医生说我得病了。开了些安神的药,会让我睡得好点,我最讨厌吃药。

他还说,开心点,去看看夏天。

可是,从黑暗中长大的孩子,你指望她开出什么颜色的花呢。

夏天的牧马河,水又涨了,像极了人的心气儿,难以定夺个高低。我站在晃悠的桥上,身子也不由自主晃动起来,我踮起脚,探出脑袋张望,河水前行得缓慢,看久了,我就急了。索性找了块不平整的石头,学着小孩的样子,抡圆了胳膊投进河里,为了躲溅起来的水花又跑得老远。

看着河水,在下意识的某一秒钟,我的脑海跳出了一个不成熟的想法,我有点,想放弃了。

起风了,桥上写满心愿的红绳飘起来,我瞟了一眼,看见了两个字,叫平安。

那一天,我在桥边站了很久。

我始终困在与过去的博弈里,想起你绝非偶然,我无时无刻不在想起你,我依然害怕你,可我不想像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样,一辈子活在墙角和阴影里。

沿着墙根走路的时候,我紧紧抱着书本,身边的同学们结伴而行,讨论着小卖部新进的贴纸。我不敢抬起头,但又想尽力使自己看起来合群些,就稍稍往她们跟前靠了靠。

“喂,迟到了,走啦。”

我还来不及做出反应,就被同学一把拽住,我低着头,加快步子才勉强跟上她,却和突然转过身的她撞了个满怀,她噗嗤笑出声来,我只觉得她傻乎乎的,便也偷偷地笑了。

“奇怪,这道题怎么有两个答案。”

后桌总传来她的声音,她拍拍我的肩,我接过她递来的稿纸,一步一步教她演算。她总是不认真,在纸上画着卡通画,还说画的是我,原来在她心里,我是一只吃着胡萝卜的小白兔。

“你的字真好看,我帮你递粉笔吧!”

出板报时,她总会陪我留到最后,后来,还有别的女孩子帮我涂色,男孩子帮忙扶着我的板凳,我想对他们说谢谢,但还没有开口,就又被他们的聊天逗笑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小石子被我们踢来踢去,我铆足了劲儿,决心要把它踢进另一个世界似的,最后,我的小石头也没有飞很远,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黑板上又出现了我的名字,是因为我取得的荣耀;冰淇淋又只吃了一口,是为了跟女孩子们分享;夏天的衣服又总是湿漉漉的,是和男孩子们打了水仗;我又穿上粉白相间的格子裙,像一只撒野的小猫,在草地上和朋友们追逐打闹。

后来,我也喜欢上了一个男孩,嘘——,悄悄的。

原来,真正的喜欢,是趁他不注意,把奶糖塞进他手里,再笑着跑开。在他抬头看天的时候,我偏过头偷偷看他,竟不知道拿错了蜡笔,把蓝天白云涂成了粉色。

“你真是个糊涂蛋!”

他把蓝色的蜡笔递给我,还顺势敲了敲我的脑袋,我只觉着脸颊滚烫,拿了蜡笔就一溜烟儿跑开了。

到现在,我都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生活里曾出现过你这样的恶魔。

因为现今的夏天对我而言,是咕噜咕噜冒着泡儿的冰镇可乐,是趴在窗台上睡懒觉的大花猫,是阳光下薄荷味的干净衣裳,是藏满心事的晚风和清甜的西瓜。夏天是所有美好的本质,它本就不应该成为我恐惧的承载。

而我现在写下这些东西,我看待它的時候,也依然可以保持积极的心态,我不想让曾经的恐惧捆绑自己,或是再让旁观者误解和我有相似经历的人,没有人做错什么,更不应该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

但如果重新让我选择,我不会再做个胆小鬼,我会为自己勇敢一次,和你抗争到底。

偶尔看类似霸凌的电视情节时,也会郁结,但是当我站在新鲜的日光下,舒活着筋骨,放眼望去时,来去的人们又都和我一样。我们都在稍纵即逝的生活中,保持着最原始的冲动和热爱,共同成为来来往往的夏天里,琐碎却可爱的存在。

在七月我总能突然回到荒凉,在那之后,我将活得更加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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