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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互文性理论浅析《红楼梦》

2022-03-17李雪晶

青年文学家 2022年2期
关键词:探春昭君互文

李雪晶

互文性是20世纪后西方文论提出的一项文学理论,由克里斯蒂娃在《符号学:符义分析探索集》一文中创造并使用了“互文性”这一术语,并就此下了定义:“任何文本的构建都是引言的镶嵌组合,任何文本都是对其他文本的吸收与转化。从而,互文性概念取代主体间性概念而确立,诗性语言至少能够被双重解读。”她认为一切文本的产生和存在方式都取决于它与其他文本的相互关系,而非从封闭的文本自身中找到答案。罗兰·巴特在克里斯蒂娃的基础上又对互文性进行了更偏向于读者主体而非文本主体方面的阐释。他所理解的“互文性”是指文本中出现的那些对读者来说已经见过或是熟悉的特点,所以读者阅读过程中会看到此文本与其他文本的共同点和互文的部分,并按照自己的期待视野去解读,这样会更深刻地理解文本。从互文的角度去解读《红楼梦》或其他古典文学作品,可以突破传统,为理解作品提供新的视角—从与其他作品的相互关系上去解析。本文将从诗词韵文、人物形象和典故传说三个方面,浅析《红楼梦》中互文性理论的具体体现。

一、诗词韵文的互文

(一)探春的《咏白海棠》与苏轼的《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又韵》互文

《红楼梦》作为四大名著之一,自有常书不可比拟之处,其中独具“红学”风格的诗词语体,无论是从思想情感还是审美鉴赏方面都极富文学之美。这些诗词有的咏物抒情,有的咏史怀古,都紧密结合人物性格特点及故事情节的发展和变化,是全书的有机组成部分。作家曹雪芹更是“兼备众体”“博采众长”,善于借鉴化用诗词曲赋,《红楼梦》中的众多诗句对唐宋诗词的借鉴尤为值得探讨,诗句或直接引用,或翻新化用,但都独具特色。宋代诗人黄庭坚在《答洪驹父书》中说:“自作语最難,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红楼梦》中引用借鉴许多唐诗宋词,在这其中不光借鉴表面的词句,更是吸收了诗词的意味,经曹雪芹之手常常能化腐朽为神奇,真可谓是“点铁成金”。

例如,在《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海棠诗会上,贾探春所作的《咏白海棠》:“斜阳寒草带重门,苔翠盈铺雨后盆。玉是精神难比洁,雪为肌骨易销魂。芳心一点娇无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谓缟仙能羽化,多情伴我咏黄昏。”这一首《咏白海棠》是典型的咏物诗,在这首诗中,探春以白海棠自喻,不仅赞美了白海棠,还抒发出了自己超凡脱俗的气质,其中颔联写海棠的白,以白玉、冰雪来比喻花的纯白和品格的纯洁是十分恰当的。这种“以玉比花”的比喻方式与前人苏轼的《松风亭下梅花盛开,又韵》一诗中的“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一句如出一辙。作家曹雪芹之所以选取这一句来化用,不仅因为它是千古名句,更因诗中以新奇而恰当的比喻方式赞美了梅花冰清玉洁、清丽温婉的品格。说是化用并不是简单的照搬照抄,而是在其基础上有所超越。曹雪芹认为虽然它的精神如玉,但是用玉来比喻还是难以体现其高洁的特征,于是又以雪比喻它的肌骨。这不仅仅是单纯的借鉴诗词,更有所创新,在借用这种比喻方式的基础上,更是加上自己的理解和思想,赋予海棠更加深刻的寓意。不论是海棠,还是梅花,不论是探春,还是苏东坡,用互文性去理解便可发现相似之处。苏轼以玉比梅,更是自喻,同样海棠也是探春的自我写照,从小生长在日趋没落的家族中,探春却不同其他红楼女儿,她有一种男子气概的抱负,同海棠一般有高洁如玉般的傲骨。

(二)林黛玉的《葬花吟》与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互文

在《红楼梦》中颇具盛名的当属《葬花吟》一诗。作者曹雪芹赋予“花”多重的意味,名为咏花,实为咏人。全诗以极为忧伤的基调充分表达了林黛玉对暮春落花的忧怜,以及对自身和红楼女儿的感伤哀叹。不仅如此,有些诗句还采用了看似矛盾、具有阻拒性的词语,采用影射的手法隐秘地表达历史事件。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借鉴或引用前朝诗人的诗,作为自己诗歌创作的来源。这与抄袭的概念大不相同,而是经由前人的诗歌引出自己的创作灵感,用黄庭坚的话来说,只是“无一字无来处”罢了。细细阅读便可知,《葬花吟》运用互文性的手法借鉴了初唐诗人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这首诗的前半部分是写女子因落花而伤感,借此抒发年华易逝的感慨;后半部分写白头翁的生活困苦,感叹世事无常,表现出在封建社会中人民的共同命运。作者或许是读到此诗有感,所以在《葬花吟》的创作中随处可见《代悲白头翁》的影子,其中“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岁闺中知有谁?”和《代悲白头翁》中的“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两句对比来看有鲜明的相似性。二者都写的是女子因落花而感伤,由花开花落而触动,从而联想到女人家自身,与落花一样由不得自己。这种对年华易逝的感伤和身不由己的无奈,在情感上可谓是一脉相通的。

二、人物形象的互文

(一)黛玉的“病西施”形象,与西施形象互文

林黛玉以多愁善感、体弱多病的特质成为红楼众女子中最具魅力的一人。黛玉初到荣国府时,贾宝玉称她为“颦儿”,在《红楼梦》第三回中作者借用贾宝玉之眼描写了他初见林黛玉时,她的外貌特征:“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中国历史上,以体弱多病而出名的女人就是西施和林黛玉。西施因为有心疾,所以常常以病弱的姿态呈现于人前,由此还引来东施效颦。而作品中的林黛玉的形象也是以娇病之身出场定型的,这是两人外在体态和身体状况上的互文,曹雪芹在创造林黛玉这一人物的设定上,无疑也采纳了西施娇弱的部分元素。而黛玉与西施更深的交集在《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可见,黛玉共做一首吟咏西施的诗:“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效颦效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西施原来是越国的美女,因越王勾践败给了吴王,想用美人计使吴王沉迷于酒色而将西施献于吴王,由此可见,女人是君王复兴国家的牺牲品。林黛玉创作《五美吟》无疑也是影射自身,这一时期,曾经声名显赫的贾府,如今已是日薄西山,一直以来林黛玉都是与封建正统思想格格不入的。她是一个孑孑独立的诗人,她的孤高自傲和叛逆,同贾府统治阶级的利益发生直接的矛盾,黛玉苦闷至极,又无处宣泄。于是她便借诗言志,自我哀叹,以此抒发郁积于心的愤懑和理想。除了身体状况和身世命运的互文外,黛玉和西施二人相似的悲剧结局也是互文的,曹雪芹借西施影射林黛玉最终悲惨离世的命运。林黛玉的一生,充满了西施的影子,结局也是西施的印证。

(二)探春远嫁与王昭君远嫁互文

王昭君作为中国古代四大美人之一,她有着其他三位不可企及的特质,她不仅具有美丽的容貌,更有着非凡的气度和捐躯赴国难的胸怀。她在中国历史上的影响是十分远大的,不仅留下了“昭君出塞”的典故,还对中国文人墨客的文学创作提供了重要的素材,根据她而创作的《昭君怨》等作品对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有着十分深刻的影响。《红楼梦》中的贾探春,不仅在性格上有昭君的影子,和她一样刚毅坚韧有宽广的胸襟,而且在命运上也同样有和亲远嫁的结局。《红楼梦》中十分精巧的一个情节是作品前部分有对十二钗命运的暗示,在第五回“薄命司”中探春的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可见探春的命运将会如同风筝一般,飘摇无期。对比昭君和探春这两个同样有着远嫁结局的悲剧女性,二者有明显的互文性。她们有着相似的清高脱俗的特质,相传昭君入宫后,不肯向画工行贿,所以画工为报复她故意将美人图点破,使她不受宠。宋代曾巩的《明妃曲》中说昭君“自信无由污白玉,向人不肯用黄金”。但正是由于昭君“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质,所以被元帝钦点远嫁和亲,造成了她背井离乡的悲剧。再看《红楼梦》里的探春,不同于其他红楼女子,她不仅工诗善书,而且胸怀大志,有经世致用之才。在《红楼梦》第三十八回写贾探春作菊花诗,探春在诗中表达了对陶渊明清贫且高洁的欣赏,在一定程度上也表现出了她的品性高清、鄙视流俗,这不是与昭君十分相似吗?这般看来,昭君与探春不仅有结局上的互文更有性格上的互文,便也是有相似命运的原因之一。

三、典故传说的互文

(一)女娲炼石补天的传说与宝玉来源和故事开始缘由互文

《红楼梦》故事开始于女娲补天的神话,用来补天的原石便是女娲补天神话与《红楼梦》文本的互文要素,作为要素的石头贯穿于小说始终。女娲补天的神话最早见于《淮南子·览冥训》,在《红楼梦》里作为交代故事情节的缘由,并以此作为背景,讲述了它的前世今生。原来当年女娲娘娘炼石补天,它是多余的一个,之后被丢弃于青埂峰,经过数百年,吸收日月之精华,动了凡心。后来偶遇一僧一道,听他们谈趣闲聊,说起凡尘的种种,这石头听的就动了凡心。一番恳求之后,两个人决定带它去凡尘俗世中走一遭,于是使用“幻术”把它变成了一块可以佩戴的玉佩,带着去了红尘繁地,成了宝玉出生便衔来的通灵宝玉。神话层面中的石头,与小说现实层面的贾宝玉,有着深层意义的联系。石头作为一个通人性的宝玉,从贾宝玉降生时的口衔之物变成他性命攸关的“命根子”,后来随宝玉经历人间的世态炎凉、儿女情长、家道中落。作为载体,它陪伴贾宝玉在荣国府最鼎盛的时期长大,又经历了由富贵再到衰败,尝尽了人间酸甜苦辣,最后黯然远离红尘出家。顽石从故事的开始到故事的结束,始终作为线索起着关键的作用。宝玉的一生也是这块灵石人世间走一遭的经历,最后由空空道人再次携至青埂峰下。复位之后它将自己在尘界的所见所闻写成一篇《石头记》,刻在上面,以警示后人。所以《红楼梦》最初也叫《石头记》,由石起,由石终。

(二)潇湘妃子的典故与林黛玉的前世今生互文

作者曹雪芹除了在构建文本整体框架时采用女娲补天的神话传说,在对黛玉这一人物形象进行塑造之时,也引入了一个传统神话。《红楼梦》第三十七回商议诗社时探春说道:“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她做‘潇湘妃子’就完了。”以互文性的角度分析作者为何刻意选取潇湘妃子与林黛玉的共同性,可见《述异记》记载:“昔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文上为之斑斑然。”这一传说被后世用来指代凄美的爱情故事,由此林黛玉又被叫做“潇湘妃子”,不仅是因为她爱哭,而且其中也暗示了她最后爱而不得、郁郁而终,最终因为爱情泣血而亡的结局,象征着宝黛凄美的爱情。从互文性来看舜帝二妃的故事和黛玉的性格命运是互文的,二妃泪尽而亡,而黛玉是绛珠仙子转世,为偿还眼泪而生。作者曹雪芹在此运用他深厚的文化底蕴和高超的艺术技巧,用布满血泪的湘妃竹来比喻林黛玉,是十分巧妙的,这个典故与她的身世命运紧密关联,都是让人扼腕叹息的悲剧。这不仅为人物塑造省去不少笔墨,更能创造出蕴藉深刻的形象。

综上可见,《红楼梦》虽然是一部极具厚重感的名著,且它所涉及的文化传统是广而深的。对此运用互文的方法来解析红楼是十分精巧的,就像一把锋悍的手术刀将整体肢解开,各个击破,再聯系与其互文的其他作品或文化背景来理解,便容易得多。正如法国学者洛朗·坚尼所言:“互文性的特点在于,它引导我们了解一种新的阅读方式,使得我们不再线形地阅读文本。我们可以将互文的每一处相关参考进行替换。”虽然互文性理论源于西方,但它同样适用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以上所述不过是《红楼梦》与传统文学经典互文体现的沧海一粟,当然有更多、更系统、更深刻的内容等待人们去发掘。可谓新瓶装旧酒,旧酒更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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