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奇

张力回到家里，和妻子魏菊还没有说上几句，就起高腔说：“今天跟供电所杨所长打电话，对方不知道有安排架设一条线路的计划，你不要以为我眼睛失明，我的心也瞎了。”

魏菊反驳道：“就咱家那点钱，咱们能不能建设光伏发电还两说，自不量力，还要画蛇添足，搞什么自费安装村广场照明灯，看来你是烧糊涂了。”

张力使劲地把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敲了两下，他的脸已经黑得像一颗手雷：“我什么事情都可以依着你，但这件事不行。”魏菊说：“你什么时候依着我了，我就是一个受你使唤的老妈子。”

争执过后，他就一声不吭。魏菊看到他一副战斗到底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很难过，难过得像吃了秤砣。

她决定一个人出去走一走。午后的村庄昏昏欲睡，四周安静得有些诡异。她收回脚步，不再往前行走了，仿佛前方有一桩无妄之灾在等着自己。电话响了，她接过电话，再也不能这样漫无目的继续伤感了。电话是曾经的同学，乡卫生院工作的护士兰兰打过来的，兰兰要求她必须赶紧到医院，她妈妈病了，很重的病。魏菊妈妈倒在了卫生院大门口，被兰兰发现，一经检查，大事不好，妈妈患了脑梗塞，乡卫生院根本无法治疗，必须尽快转到县医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魏菊只能回家骑摩托车去镇里，本想和张力交代一下，想到他还在生闷气，给他说了也不会有好脸色。如果现在搭理他，似乎在向他示弱，这一次她不想再惯着他、顺着他。再说他的确帮不上她什么忙，不说也罢。看到婆婆在厨房里忙活，就交代了一句她娘家有点急事，她必须立马回去一趟。魏菊骑上摩托，一脚油门，摩托车发出愤怒的呼啸向前飞奔而去。她赶到医院，医院门诊部前一辆救护车灯光闪烁，魏菊把摩托停放到摩托停放区域，直奔门诊部。这时，她听到兰兰喊她快上车，她就从救护车打开着的后门上车，看到妈妈已经被安置在救护车内，妈妈处于昏迷状态，挂着的静滴在昭示着妈妈现在正处于生命的危急关头。

到县医院，进入抢救室，各种医学仪器将妈妈的身体攻占，妈妈在用全身的力量和死神决战。

魏菊知道自己今后的生活将被拖向病房。一个瘫痪在床的妈妈，必须要有人守护，要有人护理，这是她作为一个单亲独生子女必须面对的战斗。她现在面临的困境足以压垮她的意志，她再也没有精力去为家庭里的事情和丈夫张力闹别扭了。

医院几日，让她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乏。

她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像被一头凶猛的野兽撵着，就像顺着一根独木爬向对岸，而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不容有丝毫的失误。她现在不得不痛苦地承认，自己的婚姻也许就是一场无法修改的错误。母亲当时曾经坚决反对她和张力的婚事，生活的艰难让妈妈必须对她的婚姻保持冷静务实的态度。当时她还振振有词地反击妈妈太世故了，太小家子气了，做一回人，难道咱们就不能崇高一点吗？不能高尚一点吗？当自己坚持要和张力在一起，妈妈只说了句有你后悔的，也就不再坚持了。她何尝不知道自己和张力结婚，只为弥补自己对张力的亏欠，她的确没有考虑妈妈是怎样想的，她也没有准备去接受妈妈给自己的任何建议。

如果没有那次补课，张力一定不会是现在的张力。张力以学校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地区重点高中，高一高二各科成績一直在学校年级独占鳌头。她曾有幸听过他的一次演讲，他一直都看到事物积极的一面，因为他喜欢每一个人，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活得最好。这真让人倾倒。那时的学霸张力羞涩帅气，他的才气就像一把匕首，早就穿透她这颗少女之心。她知道张力同情她，才答应帮她补课。上了卫校后，魏菊才知道那个村医给张力开具的治疗肠胃病的药剂阿托品，彻底把张力的阳光人生给推入到黑暗的阴沟。当时张力恶心呕吐，伴有侧偏头疼，村医以惯常经验，先入为主地认为张力肯定是误食了不洁净食物引起肠胃类疾病。村医完全忽视了张力的眼红肿痛，流泪、视力下降这些症状，村医的误诊对张力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加重病情。

那年冬季，魏菊的妈妈要去地区医院参加轮训，妈妈只能让她到外婆家。那年，魏菊读初中三年级，她知道张力家就在邻村酒坊沟，她也曾经设想过去找张力，但她又缺乏这种勇气。那个寒假，在外婆家村口，她和张力相遇了，她很大胆也很急切地向已经在读高二的张力发出邀请，希望张力能帮她解答她实在无法完成的数学题。张力因事到外婆所在村子，妈妈让张力给住在这个村的姨姨家送还一件借用的油锯。张力在外婆家给魏菊解答她预习中遇到解不开的难题，补习快结束时，张力突然出现恶心呕吐，伴有侧偏头疼，就在外婆的张罗下，她和外婆一起把张力送到村卫生室，村医根据张力提供的病理反应认为是张力患上肠胃炎。

魏菊读卫校时，听说已经进入高三的张力辍学了。她不相信这是真的，魏菊想核实一下传言是否属实，她去了一趟地区高中，她没有找到张力，张力同班一个同学说张力因病辍学了。

五年时间很快过去了，魏菊又一次遇到了张力。那时魏菊已经在一家诊所上班，下班回家的她路过一家盲人按摩院，看到一个戴墨镜的人进入按摩院，这不是张力吗？难道对方现在不认识她了，还是看见她故意装作不认识。她也跟着张力进去，她看到工牌上的名字，她知道原来的学霸张力，现在已经成了一名盲人按摩师张力。

这一次，魏菊并没有打扰张力，她默默地离开了。在外婆家张力犯病的那一幕又在她心头翻滚。那一幕，像一枚钉子嵌进她的身体。那场景不时在她脑海重现，每重现一次，那枚钉子就往深扎一点。

她曾经将自己经历的那一场景，从医学角度向老师提问过。同样的问题也问过在乡卫生院当医生的妈妈，妈妈给她的答案和老师给的答案大同小异。她知道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张力。后来从张力那里得知，张力就是那次村医治疗后，眼睛视力每况愈下，最后发展到失明。张力说谁都不怪，就怪自己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怪自己太固执了，长时间在昏暗的油灯下熬夜读书，导致自己视力不断下降。张力说有一天晚上读英语，他拨了一下油灯，听到油灯啪地响了一下，随着油灯光闪烁，他觉得满屋金碧辉煌，接着他突然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知道自己太累了、太拼了，吹灭油灯，脱鞋躺到床上，休息几分钟后，他看到了窗外的月光还是那样皎洁、那样妩媚。他觉得没事了，那两天他刻意要求自己不去看书，他要给自己的眼睛放假。张力主动向妈妈请缨要求帮妈妈做一些家务活，妈妈才安排他把姨姨家的油锯还回去。

自从技术人员来他家勘测家庭光伏发电之后，有一种不安像水底的鱼群那样，从张力的心底悄然游过，他的忐忑不安，主要是担心事情不会按照他的道路走。张力担心的不是光伏板的产品质量，他对光伏板产品质量了解不多，这些都是由妻子魏菊一手操办的。但他知道妻子魏菊，她只要心里有疙瘩为了不和他发生正面冲突，她在他面前能糊弄就糊弄，反正是说一套做一套，最终还是她想咋做就咋做。尤其是他这次做主建设家庭光伏发电，魏菊就像一个专门和他置气的小孩子。她已经几次改变施工方案，让施工方很为难，同样让参与建设安装的技术人员无所适从。

看着昏睡在病床上的妈妈。她不免有些伤感，为了张力，为了自己那个家，她付出了太多，殚精竭虑。她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的感觉，这种长驱直入的感觉让她打了一个冷战。魏菊不由得有些后悔起来，但她知道，已经选择张力，并且结婚这么多年了，来不及后悔了。

张力的变化让魏菊觉得危机四伏，担心和焦虑正在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魏菊曾经认为自己在张力面前所具备的奉献精神是积极的态度，弥足珍贵，也一定能够赢得大多数人赞许，但她的这种自信现在已经开始摇摇欲坠。看到一些人家在大手笔地投资家庭光伏发电，骄傲地宣称在为自己家筹建一座阳光银行，她却必须掰着指头过日子，勤俭守成是她把不正常的日子能够正常过下去的唯一法宝。他们这个家非同一般，容不得任何闪失，没有道理跟风起舞、胡乱折腾，她知道自己必须理智、必须清醒，她正在让她的真诚付出成为未来的回忆。这么多年夫妻生活，她知道张力一直是以感激的心态过着每一天。她知道她叫他打把梯子去为她摘星星他敢，叫他和她吵架闹别扭，他宁肯抹自己脖子。可这次魏菊的确有些不懂张力，这些天，她看到张力的脸上，身上飞快地生长着一种对无妄目标的渴望和信心，而他的这种渴望，与他們这个家庭又是那样格格不入。

这次张力提出要回村里在老宅建设家庭光伏电站，对张力百依百顺的魏菊知道必须站出来反对，他是一个身体有障碍的人，现在的体力还可以支撑着他赚取一些基本工资，这个家没有足够的钱让他胡乱折腾。魏菊提出反对意见，并非只是为反对而反对，建设光伏电站投入成本太高，短期根本不能收回所投入资金，这还没有考虑光伏电站的技术维护因素，他们家要钱没钱，要人力没人力，即便家家户户都上光伏，魏菊家也没理由、没资本盲目跟风。

魏菊还沉浸她能够驯服他的得意里，供电所杨所长打电话说想跟她聊聊。杨所长一通电话似乎给她送上一颗定心丸。张力家老宅，房屋坐北朝南，院落宽敞，能够满足建设一个家庭光伏电站，硬件条件具备，杨所长劝她一定要慎重考虑丈夫的意见。杨所长还提到张力给他讲过神灯的故事。杨所长还向她透露，他已向上级公司反映了她们家的实际情况，作为酒坊沟村的帮扶单位，上级答应可以考虑从单位筹集一点，再发动职工献爱心集资一点，补贴她家建设光伏发电资金的费用。

张力曾经多次给她说过神灯的故事，只是这两年没有提及了。张力说他经常做这样一个梦，太阳落下山后，酒坊沟田边、阡陌小巷处，都会亮起一盏盏的灯。这些灯都是小小的一个火苗，边上一圈光晕。从山下什么地方晃晃悠悠地升起来，快到半山腰时，不见了。起初看到有三盏，又变成六盏，最后又变成一模一样的无数盏，他觉得有仙女在暗里提着它们，上了山，就把整个世界照亮了，他说最后他发现提着神灯的仙女，就是自己的妻子魏菊。

魏菊记起来了，自打他们第一次发生争执以后，张力很少说话了，当然更是很少跟她聊他又梦见神灯的事情了。

魏菊在想，张力其实是很脆弱的。同样，他的心事是很重的。他虽然失明了，但他的心却长成了一棵向日葵，一直在不屈不挠地追寻着太阳。他曾告诉过她，他心中有一盏灯，但它突然坏了，灭了。那年，他在上三年级，父亲第一次送他上学，父亲交代他在学校要注意安全，他知道这是过年之后父亲要再次出门打工。不到两个月，他周末放学刚进家门，父亲也跟着回来了，父亲这次是躺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回来了。妈妈六神无主地号啕大哭，他没有能力阻止妈妈洪水决堤般的痛哭，他只能贡献出自己的哭声，用更大的号啕来掩盖妈妈的哭声。他理解了“自掘坟墓”这个词的意义，父亲就是用自己挖碎的黑色煤块彻底埋葬了自己。父亲离开这个世界时没有阳光眷顾，父亲是从黑暗中彻底走进了更彻底的黑暗。父亲渴望用劳动为儿子、为家庭创造一个光明美好的前景，父亲带着追逐光明的梦幻飞进黑暗，也带走了对他的那山一般的父爱，他知道从此他的爱也飞走了一片，他的世界也变得不那么完整了。他相信父亲说的，书中藏着每一个人更加光明美好的未来，从那以后，他拼命地追逐那梦幻般的信仰，去追逐人生更大的光明，反倒把自己也丢失了，把自己原本拥有的阳光也弄丢了，他的世界也成了敲碎了的煤块的颜色。就在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日子里，他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在他还没有做好准备，就被迫从他心头剜去了一块。父亲离世带给他的疼痛历久弥新，如同下雨便会发作的风湿。人是从什么时候，意识到光明的可贵，一定是自己失去的那个时候。她觉得这些年的夫妻生活，她对张力的感觉变了，不像从前那样，她变得迟钝了，变得麻木了。她现在很少像过去那样去设身处地地去理解他的想法，更多的时候与他缺乏共情，她的变化难免让他很受打击，也很失望。

妈妈的各种证件竟然都放在家里，魏菊必须回到镇里去妈妈家里一趟。太阳还是昨天的那个太阳，阳光明媚地洒在她的身上，她感觉阳光有一种甜甜的味道。从医院出来，她想到丈夫，想到自己对他那不靠谱的主张的坚决抵制，这种甜甜的味道，让她内心的那种坚持开始松动，开始融化。阳光温馨，她的心也变得更加柔软起来，心情也更加明媚起来。她似乎有了顿悟，生活不只是油盐酱醋，不只是瞻前顾后、患得患失，也应该有梦想，也应该有诗情画意，也应该有拼搏一下的豪情万丈。她突然觉得丈夫建设家庭光伏电站的决定，或许是一个说得过去的选择。黑暗就像一股力量，在吸走他身上所有的能量。他一直在和失明的挫败感作战，他看不到阳光，但他一定渴望能够尽最大可能占有阳光，占有阳光比率的高低决定了他人生的幸福程度。张力的世界没有光明，他特别需要借助现代科技把阳光留住。现在已经有了这种可能，他就必须最大可能地占有阳光。这或许是一个失明障碍者的最高理想。阳光真是个好东西，照得她身上暖洋洋的，眼光亮堂了，视野开阔了，思路也随之豁然开朗了，好像对身边的一切都更宽容了，她和这个世界和解了，就像阳光和过往搭建起一座通往未来的桥梁，心中那些千山万壑的阻隔突然遁形，一切都打通了，过去那些无法理解的人和事都获得了她的宽容与谅解。她像获得某种灵感一样，想到了“尊严”这个词，她有些宽容地理解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唯她马首是瞻的张力这次如此犯浑是为了什么。丈夫张力内心深处生长着获得这种尊严的渴望，他是一个经受过严重挫折的人，他内心对这种渴望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加强烈，他期盼通过建设家庭光伏，来填补他内心深处那种巨大空洞。想到杨所长说建设家庭光伏也是一个公民在为“碳达峰碳中和”贡献自己的力量，她在心底里感谢阳光辐照，让她自己的心胸也跟着变得宽广明亮起来，能够接纳过去她难以接受的那些事情了。

想起她那天和张力的争执，以及她的坚持。她后来发现自己之所以那样对张力的提法听而不闻，甚至故意冷落他，是这么多年来自己对得起张力，有恩于张力的思想在作祟。她甚至摸了摸心窝，又按了按肚皮，似乎自己身上长出了厚厚的一层铠甲，已经难以和他贴心贴肺了，让她可以对张力粗暴无礼，多年的夫妻生活已经让她获得一份道德优越感，让她逐渐变得盛气凌人，变得越来越固执，她为自己这种道德优越感而感到很羞愧，也很懊恼。好在她能够发现自己的荒谬，能够及时对自己纠偏，她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魏菊打电话给供电所杨所长，家庭光伏电站的事情，一切按照张力的意见办。

妈妈终于清醒了，这让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了。虽然，婆婆在家，但毕竟婆婆年事已高，那个家她真放不下，她不能扔下不管，她更不能扔下张力不管，自己没有权利让张力觉得生活太艰难。她知道此时母亲这里离不开她，但张力那里也需要一个妻子的照顾与关爱。

妈妈让她回家去，说她这里有医生和护士，不要让她太操心。

魏菊妈妈的情况有所好转，她放不下酒坊沟，放不下丈夫张力。踏着夕阳，魏菊行走在回到酒坊沟的路上。雨后的酒坊沟，田舍俨然，到处冒出白色亮丽的烟岚，轻如白纱。天空中拖曳着细沙一样的白云，白云之后，淡淡的蓝正在变紫。酒坊沟确实是一个美丽的村庄，山清水秀，农家新砌的楼房分散在半遮半掩的树木间，村村通、组组通公路如一条玉带缠绕山间，清澈的滔河以池塘的模样，在村子里每一户人家的房前或者屋后驻足停留，鹅鸭在池塘里追逐着一群群小鱼，在岁月静好里嘎嘎有声。野菊花到处开着，竹林随风摇曳。所有的庄稼地都被辛勤的农人耕耘得秩序井然，垄是垄，坪是坪，田地里看不见杂草。

在她踏进院落的那一刻，灯火辉煌的院落从黑暗中跳了出来，发出一种谄媚的光芒，欢迎她这位女主人回家。几天不在，家里大变样了。整个院落被钢架支撑的光伏板覆盖，光伏板覆盖着房顶的红色琉璃瓦。

那条熟悉的村道就像一个邀请，引导她走进另一个全新的世界。吃过晚饭，她听到村广场那边传来了节奏明快的音乐声。心情大好的魏菊挽着丈夫张力的胳膊，向广场走去，广场华灯齐放，有几个大妈在对着手机视频学跳广场舞。广场的西角那棵大槐树下，一个少年在路灯下朗诵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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