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启彦

蒲公英是个女孩，我只见过她一次面。

那天我值班，同学们正吃午饭，我便在校园里走走。老树如盖，绿草如茵，即使是大夏天，走在校园的林荫里也是很惬意的。正走间，就见一个女同学蹲在草坪上，背对着我，像在拔草。我问道，同学，咋不去吃饭呢？她转回身来，手里拿着一把蒲公英，老师，我一会儿再吃。你拔蒲公英干吗？吃啊。你自己吃吗？是啊，不是我吃难道喂猪？她说完，也许感到这句话说得不够好，就站起身来说，老师，你要吗？送给你。我听出了她的弦外音，心里有一丝不快，不要，你留着喂猪吧。老师，你说我是猪？我笑道，我没说，你说的。她没再追究，说，很好的东西呢，你是土豪。我笑了笑，我们老师，一穷二白，两袖清风，跟土豪沾不上边。她说，我今后也想当老师。我问，为什么？她说，当老师好啊，很好的。我矫情地鼓励她说，如果你有这个理想，当然不错。她笑了。我说，快去吃饭吧。她走到草坪中的石桌子前坐下。我这才注意到，桌上有洋瓷口缸、书包。我走近几步，看到口缸里泡着一小把蒲公英，还冒着气呢。她从书包里掏出个塑料袋，拿出个馒头和叉子来，喝了口蒲公英水，又咬了一口馒头。我问，午饭你就吃一个馒头吗？她说，够了，老师，你不觉得我要减肥吗？她其实不胖，说不上很漂亮，但清丽纯静，凭感觉，是个农村姑娘。农村女孩的身材、肤色和城里人是有区别的。我说你快吃了午休吧。她却说，我不回宿舍了，我负责拔这片草。我不解。她笑笑，奇怪吧？我和孃孃说好的，由我负责。孃孃说蒲公英是杂草，要拔掉。我喜欢吃蒲公英，就承包了。我有些意外，喜欢吃，为啥？她说，因为我妈喜欢吃，我也喜欢。这蒲公英是有点苦，但吃了不会拉肚子，下馒头吃最好。她边说边叉起蒲公英的叶子，宣示似的塞进嘴里。说实在的，蒲公英很普通，我们这地方多的是，但我确实没吃过。我弯腰从桌子上抓了一把说，我试试。她笑道，吃了你就知道了。我问，学习如何？她反问，老师你教啥的？我说语文。她说，正好，我作文写得很烂的。一般多少分？她说，40 分以上，45 分以下，你能给我讲讲吗？我说，平时的水平要在试卷上摆出来，转化为分数，这才是最重要的。你把考试的作文给我两三篇，也许能给你点建议。她说，老师你能不能把微信号给我？交个朋友嘛，我周末领回电话，拍图给你。

我把蒲公英带回家，焯水后，拌豆豉做成凉菜，口味确实不错，便也经常采些回来吃。如她所说，吃了肚子很舒服。周末，她果然加了我微信，她网名就叫“蒲公英”，头像是一株开着花的蒲公英，碧绿的叶，菊黄的花，背景还做了虚化，非常漂亮。我看了她三篇作文，给了她一些建议。从蒲公英的卷子上，我知道了她是高二（369）班的，但名字却被她抹掉了。

高二结束了。我收到了她第二次信息，整份的语文试卷图片，105 分。老师，老师，我的作文有了提高，能接近50 分了，你真厉害。我说，是你厉害啊，进步好快。她说，老师你再给我说说。我给她提了些意见，鼓励她说，如果做到我说的这几点，你的成绩会稳定在115 分左右。她说好。她说，老师，晚自习前我拔了些蒲公英，就藏在那石桌侧面的矮树丛中，你拿回去吃。

整个高三，没有蒲公英的消息。偶然翻到她的头像，看了她的空間，什么也没有。高考成绩出来了，学校张了个榜，那个第三名的照片，赫然就是蒲公英，坚毅而纯静的脸，有一丝微笑。这时我才注意到，蒲公英的名字，叫黄小花。我第一个联想，就是她的头像，碧玉一般的叶，黄亮亮的花。正巧，369 班的班主任刘老师也来看榜。我说，祝贺！祝贺！这个蒲——，不，这个黄小花，给你争光了。刘老师一脸灿烂，是啊！是啊！这同学不错，高三突飞猛进，语文都考出了历史最好成绩。我说，她应该拿到政府的高考奖了。刘老师说，是的，是的，拿到了，这下她就没后顾之忧了。我不解。刘老师接着说，她家在农村，又是单亲家庭，有了三万的奖学金，读大学的钱就差不多了。我问，她母亲呢？刘老师说，她读小学时母亲就得了乳腺癌过世了，她还有个妹妹，是贫困户。我一时愣住，说，不容易，填志愿时给她把把关。刘老师说，她一心一意要读师范，只能随她。我说，她有这个理想非常好。

我收到蒲公英的消息，是确认志愿的最后一天了。她说，老师，我来学校报志愿，给你带了点礼品，送到你办公室。后来我因事没有见到她，办公桌上放着一塑料袋风干的蒲公英。她留了个字条，让我泡水当茶喝，还说弄完志愿她要给新一届高三作演讲，不等我了。

“蒲公英”在北师大读书，很少有她的消息。我听刘老师说，她在北京依然刻苦自律，一个月只花400 多元。我说，那怎么够呢？刘老师说，早餐她只吃一碗稀饭或一个馒头，一块钱。一周只吃一次肉，电话不打长途，只用微信或短信。一天，突然收到她的消息，老师，老师，能不能给我发10块钱的红包？我说，行啊，为什么不是100块、200 块？她说，10 块，我只要10 块。领了红包，她发了个开心的表情，说，今天是我生日，都没人给我发红包，好尴尬啊，又发了个大哭的表情。我笑说，你把生日的消息群发吧。她说，不要，不要，我才不要呢。我说，如果需要，我可以借钱给你，算无息贷款。她说，谢谢老师，不需要，我钱多着呢。还有一次，她给我发信息说，我从淘宝上买蒲公英茶喝，顺便给你寄三瓶，请留意。那干品的蒲公英，味道就差多了。

“蒲公英”毕业了。我问，不考虑读研了吗？她说，不读了，回云南教书，读研把年龄拖大了，嫁人好难啊。我大笑。临毕业，“蒲公英”告诉我，要去怒江边远山区支教一年。我说，你一个女孩子，不去了吧？她说，不，别人能去，我也能去。支教结束，我给她建议，回昆明。她说，昆明的学校去过了，人家也要我，但我决定去开远市一中。我说，离家好远啊，别去了。她说，我要去，学校给一套新房子，不离开学校，就可以一直住着，也可以买。她发了一个哈哈的表情，说，老师，坐拥一套房子，嫁人是不是好有资本啊。我大笑。

如今，“蒲公英”在开远市一中当班主任，已带完一届高三，教学成绩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