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学武

2月14日和15日，德国总理朔尔茨闪电般地访问了基辅和莫斯科，分别同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和俄罗斯总统普京进行了长达几小时的单独会谈。通过这两次密谈，双方是否达成了什么协议或妥协，外界不得而知。

朔尔茨还没有离开莫斯科，俄罗斯国防部就宣布部分从俄罗斯乌克兰边境撤军，部分重型装甲部队受命返回军营。乌克兰危机瞬息万变，最近更因为俄罗斯承认乌东地区两个共和国的“独立”，战争危险再次出现，但德国的努力还是让人印象深刻。

即使对德国政府拒绝武装乌克兰的政策一直持强硬批评态度的乌克兰驻德国大使，在当日的德国电视二台政论节目中也不得不承认，朔尔茨访俄那一天对乌克兰来讲“并不是糟糕的一天”。

言下之意，乌克兰认可朔尔茨的外交努力。

美俄博弈

为什么德国一出手危机就出现转机？为什么朔尔茨一来俄罗斯普京就一改拒绝谈判的强硬态度，愿意与美国和北约就裁军和武器控制展开谈判？他难道不是已经拒绝了美国“避重就轻”刻意忽略俄罗斯的核心诉求的谈判建议了吗？

为什么美国总统几次“苦口婆心”软硬兼施都没能让普京松口？为什么被普京称为西方唯一可谈得拢的法国总统马克龙千里迢迢专程来访密谈五个多小时，也没能让这位克里姆林宫的主人“龙颜大悦”？一物降一物，难道德国人手上真有什么让俄罗斯不寒而栗的“利器”吗？

乌克兰危机因为德国的出手出现转机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外交安全系统工程现象。转机出现的时间、地点、人物，谋略和结构因素都发生了作用。缓和的出现似乎还与德国总理正确的局势判断，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以正确的方式启用了德国长期存储的对俄正能量不无关系。

德国几乎是西方国家中唯一一个正确地理解了俄罗斯的安全诉求并愿意与俄罗斯在平等对话的基础上寻求出路的欧洲大国。这一点与美国的傲慢和法国的浪漫形成鲜明的对照。

自去年12月俄罗斯向美国发出几乎近似最后通牒的谈判要求以来，乌克兰危机愈演愈烈的趋势与美国的强硬脱不开干系。直至朔尔茨抵达莫斯科的前一天，拜登总统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沙利文还向美国公民和盟国发出警告：战争迫在眉睫。

事实上，美国严厉拒绝了俄罗斯提出的停止北约东扩，将乌克兰拒之于北约门外并以此为契机一劳永逸地划定北约与俄罗斯的楚河汉界，重建欧洲安全秩序的要求。

不仅如此，华盛顿还日夜兼程地向乌克兰提供大批的重型武器装备，鼓励基辅以决一死战的态度迎战乌俄边境俄方一侧普京部署的10万精锐之师。

换句话来讲，美国根本就没有读懂普京的心思或读懂了、但揣著明白装糊涂，根本就没有把俄罗斯的安全诉求放在眼里。苏联解体之前，当莫斯科还是一个超级大国的首都时， 华盛顿的精英们对俄罗斯人还是毕恭毕敬的。

但往事如烟，奥巴马总统十多年前就漫不经心地把俄罗斯称之为一个“二流国家”了。一个美国总统这样想并不是没有道理。如今俄罗斯的国民生产总值还不如意大利。美国一年7000多亿美元的军费开支就占俄罗斯一年17000多亿美元GDP的40%之多。

除了忌惮俄罗斯的核威慑能力之外，华盛顿确实是再没平视过俄罗斯。但俄罗斯今天就是要假借乌克兰，制造出一个危机，让你美国再次平视我俄罗斯。因此，今日乌克兰危机的实质，与其说是乌克兰与俄罗斯之间的冲突，还不如说是美俄两大国之间的再次博弈。

对俄罗斯来讲，这是一次重新赢得尊严的博弈；而对美国来讲，这是一次在灰头土脸地撤出阿富汗之后重建美国尊严和恢复盟友们对美国信心的较量。

今日乌克兰危机的实质，与其说是乌克兰与俄罗斯之间的冲突，还不如说是美俄两大国之间的再次博弈。

在这个节骨眼上，美国是不可能示弱的。任何妥协和迎合普京的要求施压乌克兰的动作和言行对美国来讲都是致命的。公开满足俄罗斯停止北约东扩的要求或明确拒绝乌克兰加入北约无异于等同美国向普京“俯首称臣”。

拜登团队的战略家们即使内心深处也不愿意乌克兰加入北约，防止被基辅拖入一场与俄罗斯旷日持久的战争，迫使美国从今日的主战场亚洲分心，但他们承担不起“丢下乌克兰不管”的“恶名”。强硬注定是美国唯一的“理性选择”。

但强硬是无法让普京这条硬汉子屈服的。这就意味着，美国的强硬让它失去了解决危机或扭转危机的能力。但靠着强硬，华盛顿重新赢得了北约盟友的信任。被法国总统马克龙曾经诊断为“脑死亡”的北约如今空前团结，因为拜登借乌克兰危机相当成功地验证了他的“名言”：美国又回来了。

美国这次“借力打力”，又重新能将人心浮动的北约30个成员国至少在表面上“拧成一股绳”，不断地在北约防区内协调行动，调兵遣将，这可能是普京万万没有想到的反效果。

但对克里姆林宫来讲，它以“军事威慑”获取“外交突破”的战略已经收到效果。美国不仅已经被他逼回了谈判桌，而且还按照他 “规定的时间和形式”书面回答了他提出的要求。

这无疑是普京赢回俄罗斯尊严的最大突破。但美国只是在形式上满足了俄罗斯的虚荣心，在实质问题上，俄罗斯的安全环境不仅没有好转，而且还开始恶化。

越来越多的北约武装力量开始进入前沿部署，更多的重型武器装备进入波罗的海三国。但美国的强硬反应和措施也同时意味着拜登政府只能加剧乌克兰危机的紧张，无力缓和紧张。

除非发生战争，对和平解决危机美国实际上已经显得无能为力。事实上，华盛顿在外交解决乌克兰危机中的角色已经悄然发生变化，由主角变成了配角。欧洲人开始入场并主导外交斡旋的内容与节奏。

在马克龙无功而返之后，朔尔茨出手了。

莫斯科的心病

这位执政不到三个月，但老谋深算的德国总理一反惯例，先去了基辅，然后去了莫斯科。朔尔茨明显地判断出，普京的心病是“北约东扩”和乌克兰加入北约。这块“心病”不除，莫斯科不可能愿意缓和局势，更不可能对乌克兰松手。

因此一到基辅，朔尔茨就明确地劝导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现在不是谈乌克兰加入北约的时候”。言下之意，德国政府在目前的条件下不支持乌克兰加入北约，更不鼓励乌克兰加入北约。

“乌克兰现在不适合加入北约”这个观点终于通过一个北约重要成员国的总理传递出来了。谁听了这话最高兴？当然是俄罗斯总统普京。谁最难受？当然是泽连斯基。似乎是为了安慰委屈的乌克兰朋友，柏林承诺加大财力输送，帮助乌克兰渡过难关。

事实上，朔尔茨的14日基辅之行已经为他15日莫斯科之行铺平了道路。普京已经知道了他明天迎接的德国总理，将是一位真正读懂了他的心思并严肃认真对待他的诉求的欧洲大国首脑。聪明的普京应该明白，现在应该是他投桃报李的时候了。

将部分“演习部队”从边境撤回兵营是普京给朔尔茨的一份礼物。这份礼物是给朔尔茨在自己国内和盟友们那里撑面子的。有了普京的这个让步，朔尔茨便可以更为坚定地在欧洲和北约内推行他的务实稳健的路线。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普京下令他的士兵部分撤回兵营也体现出他认可朔尔茨设计的缓和危机的思路，即以说服乌克兰放弃加入北约的念想为入口推动下一步的外交谈判。

普京之所以信得过朔尔茨还可能是因为他对这位德国社会民主党人的钦佩。上台不到三个月，这位德国总理顶住反对派、盟友和国际国内舆论的巨大压力，坚拒向乌克兰提供武器装备。宁可只提供5000只头盔遭盟友和舆论讥笑，也不改变决定。

朔尔茨的精明在于，他要确保一条完好的与莫斯科对话的通道。现在回头看来，他近乎顽固地拒绝追随美国，反对在公开场合用北溪2号来制裁俄罗斯的威胁，并不是念及他的老上司施罗德总理是该项目的监事会主席，也不是为了顾及北溪2号德国登陆州党内州长同仁的面子，而是为了不要把普京逼上梁山，切断他对德国的最后一片念想。在俄罗斯宣布承认乌东两个共和国“独立”时，朔尔茨不得不宣布暂停北溪2号的项目认证程序，但这显然还不是终局。

用对北溪2号的长时间坚守换来通往克里姆林宫渠道的畅通显现出朔尔茨的深思熟虑和冒险精神。然而在美国无法放下身段走出自身强悍阴影，法国总统山穷水尽大选临近，欧盟凝聚力欠缺无法用一个声调发声的情况下，守卫欧洲和平的历史重任俨然落到了德国的肩上， 这一点朔尔茨可能比谁都清楚。

朔尔茨的精明在于，他要确保一条完好的与莫斯科对话的通道。

在他和普京的联合新闻发布会上，朔尔茨以近乎感性的口吻向铁腕人物普京发出呼吁性的警告：作为政府首脑，我们绝不能让战争惨剧在欧洲重演，这是我们共同的“昭昭天命”。精通德语的普京，不可能不掂量出朔尔茨遣词用语的分量，他即使没有受到震撼，也应当和许多在场的记者一样为之动容。

读懂俄罗斯

朔尔茨一出手便能拨云见日，这还与他和他代表的社会民主党的主流意识有关。他们对俄罗斯政治精英的灵魂深处的理解远超美国人。普京对德国的不快也远远小于他对美国的反感。

冷战结束后，美国以北约为工具，通过多次东扩，极力压制俄罗斯的战略空间，试图巩固冷战结束的成果，彻底清除俄罗斯在欧洲的影响，使欧洲成為一个零俄罗斯影响的欧洲。

乌克兰之所以成为这次危机的发源之地，就是因为它是俄罗斯以西欧洲最后一块没有被美国纳入势力范围的“欧洲大国”，一个北约之外的“飞地”。

乌克兰虽然只有4000多万人口，仅为德国人口的一半。但它疆域辽阔，领土达60多万平方公里，几乎是德国领土的两倍，波罗的海三国爱沙尼亚、拉脱维亚和立陶宛领土加起来的三倍半。

德国人知道，对于俄罗斯来讲，乌克兰从来就不是“外国”。历史上它是俄罗斯民族的发源地。在莫斯科公国崛起之前，它一直是俄罗斯民族的活动中心。

许多人都知晓，俄罗斯总统普京早在十几年前撰文指出，广义上的俄罗斯民族包括三个大的板块：大俄罗斯、白俄罗斯和乌克兰，它们血脉相连，人文相同，精气相融，是上帝造就的不可分割的天然俄罗斯统一文明。

但乌克兰对俄罗斯民族的认同远远低于白俄罗斯。从苏联解体后独立出来的乌克兰一直憧憬着加入欧洲这个富裕的大家庭，而不是倒向“同文同种”的俄罗斯怀抱。

独立后的历届乌克兰政府，没有一个是让莫斯科放心的政府，亲俄派凤毛麟角。2014年俄罗斯“吞并”原本属于俄罗斯，但在苏联赫鲁晓夫时期划归为乌克兰的领土克里米亚半岛之后，乌克兰更是心灰意冷，彻底倒向西方。

普京和莫斯科的精英们估计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真正意识到或者说不愿接受，乌克兰已经走上了俄罗斯不愿看到的不归之路。

乌克兰自知走上了一条风险极高的道路，因此渴望加入北约，以为有了北约的保护便可进了“保险箱”，殊不知北约在选择新的成员时有自己苛刻的条件，其中一个便是新成员与其它国家没有任何将北约牵扯进去的地缘政治冲突。

单就这一条件，乌克兰也确实无法加入北约。所以，朔尔茨这次当着泽连斯基总统的面把话挑明，说乌克兰现在加入北约的条件不成熟也是一句大实话。虽然难听，但毕竟是忠言逆耳。

北约在选择新的成员时有自己苛刻的条件，其中一个便是新成员与其它国家没有任何将北约牵扯进去的地缘政治冲突。

有趣的是，朔尔茨在基辅的这个表态，许多媒体报道都是一笔带过，来自各个盟友国家首都的反应可以用“万籁俱寂”来描述。要么是盟友们之间事先达成了默契，给了朔尔茨这个授权，或者是觉得勇敢的德国总理终于说出了他们想给乌克兰讲但没敢讲或不好意思讲的话。

在莫斯科，朔尔茨还当着普京和记者的面说了一句应该是普京最爱听的话。朔尔茨说：“所有的欧洲人和北约都很清楚，欧洲的可持续性的安全不可能通过和俄罗斯对着干，而是和俄罗斯一起干才能达到。”

这个表态和普京的安全观有异曲同工之处。在反驳美国“任何一个国家都有权自己决定加入任何军事同盟”的观点时，普京提出了反驳。他提了个“安全不可分割论”：一个国家的安全不应当以牺牲他国安全的代价来实现。

言下之意，乌克兰加入北约后会直接造成俄罗斯与北约接壤，让俄罗斯承受北约的军事压力，俄罗斯无法接受。

朔尔茨的基辅和莫斯科之旅可以说是“缓和”之旅，但乌克兰是否会真正放弃加入北约，北约是否真正愿意止步波罗的海，都还是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