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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美人

2022-03-07

海燕 2022年3期
关键词:仙女袜子眼睛

文 虹 晓

在故事开始和结束的地方,我都看到了霞光。那云彩之上的红艳艳的一片,被光的余晖镀得雪亮。霞霞,你站在那里,仰头看着传说中的霞光万丈。站在那片金红的云彩下,你的手指着天空里那片旖旎的绚烂,你说,要是能站在那片云彩里就好了。你那时候还小,不知道晚霞是一天的尾声,不知道所有的开始都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结束。霞霞,那时候你的眼睛明亮,还没有戴上高倍的近视镜。你的头发还只是一个潦草的马尾辫,经常会不安分地甩来甩去。你追着看一切新奇的东西,你眼中的世界还像那着了火的云彩一样好看。

“嘘”,一根手指竖起来,贴近唇边,眨两下眼睛,在说话之前,她总是这样。她的手抓紧你的手腕,一下左一下右地晃着,在说话时,她总是这样。她的话又长又快,最后专门腾出时间喘气,可就在你张开嘴巴,准备说点什么,她已经不耐烦地转身跑远了,她总是这样。对,她就是霞霞。在老师的嘴里,她有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马彩霞,回到家里,她的名字简化成一个“霞”,后面拖着一个儿化音的小尾巴。在我们小孩那里,她就是“马屁儿”,这个绰号听起来又臭又响亮。当然,更多时候,我们会保持礼貌,小心翼翼地把她的名字叠起来,彩霞朵朵,霞光四射,霞霞。

很长一段时间,霞霞的一天都是从“睡美人”开始的。太阳早早升起来了,霞霞的眼睛却假装闭着,直到她的爸爸把嘴巴贴到她的眼睛上,她才醒过来,假装吃惊地看着刚刚苏醒的世界。醒过来的霞霞总是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那不是亲,是吻。吻你知道吗?不是像你妈一样,突然一口亲到你的大脑门子上。是轻轻的,用嘴巴贴贴眼睛。”我对此毫无兴趣,我总是会一溜烟地跑到两岁的弟弟跟前,突然在小家伙的脑门上来一下,多过瘾啊。

霞霞只比我大几个月,可论起来她的脑子比我的脑子大好几岁。比如说,我们俩都是近视眼,都不爱戴眼镜,嫌丑。可有什么办法,我的鼻子上早早多了一副黑框子小眼镜。霞霞比我还近视,可她总是不用配眼镜。她大方地坐在视力表前,眼睛就像雷达一样,又快又准地给小字母定了方向。后来霞霞告诉我,只要把那该死的视力表挂在脑子里,就是瞎子也能看清楚最小的一行字。她还说,有一种眼镜,小到可以放到人的眼睛里,有了它,我就能回到小时候,把世界清清楚楚地装在眼睛里面。我不知道,霞霞把这话还告诉谁了,反正又过了几年,世界上真的有了隐形眼镜,和霞霞说得一模一样。

像所有的孩子一样,霞霞是一只小风筝,只有天气好的时候,才能飞一会儿,线还抓在妈妈手里。可现在好了,她的妈妈下乡照顾生病的姥姥,要去好长一段时间,没有线的风筝不就是一只长了翅膀的鸟吗?霞霞的爸爸不喜欢放风筝,他喜欢喂鸟,他把一捧细糠撒在窗台上,就抱着两只手,斜靠在门边,笑眯眯地看着鸟从天上落下来。当我们所有的孩子被爸爸从怀里、肩上放下来,乖乖地跟在后面走路时,只有霞霞还像一只小鸟一样,高高地停在爸爸的肩膀上。

可是这只小鸟很快就被吓着了。这回,霞霞忘了竖指头和眨眼睛,她只是狠命地拉着我的手,用颤抖的嗓音说:“鬼,鬼,你知道吗?”霞霞没看见鬼,她只是听到了鬼的声音。好几次,半夜她上厕所,就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高高低低的,像在哭泣,又像在呻吟。她高声喊了一下爸爸,那声音就吓跑了。可她回到床上,过不了多久,那声音又回来了。她吓得藏在被窝里喊爸爸,嗓子都喊哑了,爸爸才从他的房间里出来。爸爸一来,那声音就再也不来了。

为了那个鬼,我们脑袋碰在一起,商量了一个下午。第二天,霞霞来了,小手指头全塞在手套里了,好像罢工一样,不准备再竖起来。小眼睛也在闹罢工,呆呆地只盯住一个地方看。过了好一会儿,霞霞开始说话了。霞霞说昨晚那个声音一响起来,她就跑过去找爸爸,门好像锁住了,她趴在门缝往里看,然后大声叫爸爸。门开了,爸爸就像知道哪儿着了火一样,慌慌地出来了。爸爸一把把她抱回在小床上,问她看到了什么,她说一个女人。爸爸却神秘地摇了摇头,说其实那是一个仙女。“记不记得睡美人的故事啊,那是爸爸专门请到的第十三位仙女,要不然她再施什么魔法,我们的小公主霞霞睡过去怎么办呢?”霞霞认真地想了想,“可是她没有穿仙女服,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阿姨。”

“傻孩子,在中国,仙女只穿阿姨的衣服。”

“那她为什么要躺在你和妈妈的床上?”

“仙女从天上下来,要走很长的路,所以会累得睡过去。”

“可睡美人里的仙女不是这样的!”

“中国的仙女跟外国的不一样。还有这事谁都不能告诉,连你妈妈都不行。因为啊,如果别人知道了,仙女会生气,一生气就要施魔法了。”霞霞说他爸爸最后一个动作就是像她一样,竖起了指头,“嘘”了一声,还朝她眨了眨眼睛。

插图:李雨薇

很快,霞霞从一只小鸟变回到一只小风筝,又以更快的速度从小风筝变成一个小木偶,这都是霞霞的妈妈从乡下回来的事了。妈妈腾出两只手来专门攥线,左手动一下,霞霞就得低下头来做算术,右手动一下,霞霞就得抬起头来学拼音。当小闹钟在晚上八点叮叮当当打起小铃铛的时候,霞霞就要把脸和脚放在水盆里,洗洗干净,准备上床睡觉。躺在床上的霞霞总在想,自从妈妈回来后,一切都变了,她变成一个小木偶,爸爸变成一个大木偶,而仙女再也不来了。半夜醒来,霞霞总会支棱着耳朵听半天,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一天天地过下来,霞霞觉得不能再等了。这一天晚饭后,霞霞把脸贴在爸爸的耳朵上,小嘴巴每动一下,爸爸就摇一下头,最后,霞霞盯着爸爸的眼睛,只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仙女不能来?”爸爸仿佛被施了定身法术,连摇头都不会了。霞霞就让自己的小尖嗓子干脆嚷起来:“仙女,来!仙女,来!”这让爸爸开始动起来,他又一次竖起指头来,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嘘”!

几个月后,霞霞真的在家里见到那个仙女。这一次是在白天,仙女没有像上回一样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她好像已经醒来很久了,又好像刚刚睡醒,不停地在那里揉眼睛。在她的旁边,居然站着妈妈。妈妈看到从幼儿园回来的霞霞,就朝仙女扔了三个字:“狐狸精”。霞霞早知道狐狸精也是一种仙女,只是狐狸变的而已。爸爸这回彻头彻尾变成一个木头人,不会说话不会动。霞霞还没来得及和仙女好好说说话,就被妈妈连拉带扯地拽到乡下的姥姥家。等她和妈妈再回到这个家的时候,爸爸所有的东西都不见了。后来,霞霞会含着眼泪,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狐狸精根本就不是仙女,她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女人,她坐在飞毯上,抢走人家的爸爸,然后飞到一个霞霞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

霞霞后来变成了一条瘦长的影子,紧紧拖在妈妈的身后。妈妈说狐狸精该有的东西在霞霞身上要全部消失。于是,她的长辫子没有了,蝴蝶结没有了,花裙子没有了,她有比半大小子还要短的头发,有一副难看的黑框子小眼镜,有一件常年吊在腿上的黑裤子。霞霞做了影子以后,就只剩下两个动作:点头和摇头。在妈妈面前,她要点很多的头。面对老师的问题,她只能不停地摇头。在我面前,霞霞才会张开嘴巴,慢慢地说话。不过这些话听起来也像影子一样,不清不楚地趴在阳光的后面。有一天,霞霞用手挡住阳光问我:“有什么能证明我们现在还在活着?”我马上呆掉了,像一个影子一样说不出一句话来。

当那年春天走过来的时候,霞霞变了。她的短头发上多了两只嫩黄色的小卡子,鼻梁上少了一副黑框子眼镜,就连那条黑色的高吊裤,配上的白衬衣、黄丝巾,居然有了山明水秀的感觉。多年以后,她的手指头又一次竖起来,眼睛开始亮亮地眨动,只是她的话时快时慢。她说话很慢的时候,就像在诗歌朗诵,星星啊月亮啊白云啊春天啊,都赶来了挤在长长短短的句子里。她说话很快的时候,就像在抽陀螺,一鞭子抽下去,陀螺开始发疯了转,可转来转去不离一个人。那个人叫尹飞,是霞霞的同班同学。霞霞说的最多的是尹飞的画,“真了不起啊,他几笔就能画出一个公主”,霞霞的眼睛亮亮的,“他说我和公主有一点点像。”

当夏天的雨水从天空喊着号子跳下来的时候,霞霞的春天也就过完了。她拉着我的手说:“那个狐狸精就斜躺在尹飞的小床上,尹飞坐在对面,他把她画得像个公主。”“不可能吧,尹飞不是说你才像公主吗?”“他们俩都要到南方上大学,哪像我,只能留在家里。你说,我能留住他吗?”我仿佛看到霞霞,像飞一样在跑着,拼命地去追着一块飞毯,尹飞和小姑娘就坐在飞毯上,眼睛盯着前方,只管向更远更远的地方飞去。霞霞追累了,就会坐在家里写信。她坐在那里,脸色庄严,不断地召唤星星和月亮、太阳和雨水,求它们把她的心带过去,好让尹飞明白。可尹飞就是弄不明白,所以霞霞连一张白纸都没有收到过。慢慢地,霞霞的信越写越短。等到树叶子都快落完的时候,霞霞打开小抽屉,取出两根长长的编织针和一团黑毛线,每次我都能看到一个既像口袋又不像口袋的怪东西被她一针一线地织出来。霞霞有一天把这个怪东西上下左右地撑了一下,然后顺着口把自己的脚放了进去,竟然是一只袜子。这只毛袜子又硬又挺,好像自己长了脚一样,可以站在桌子上。霞霞告诉我,尹飞给他妈妈的信里说,南方的冬天没有暖气,他的脚都起冻疮了。霞霞立志要织十双这样一模一样的丑东西,然后等这个大家族聚齐了,就把它们一起打发到南方去。那时,高鼻梁的尹飞将会穿着这些自己都能在雪地上走的毛袜子,从此远离寒冷与冻疮。

雪花飘起来,寒假近了,霞霞终于等来了一张包裹通知单。领包裹的头一天,霞霞要我帮她猜包裹里到底会是什么,我胡乱说一气:“也许还是袜子,所谓投桃报李嘛,你俩就这样袜子来袜子去的,将来有个孩子就叫袜子得了。”霞霞笑着朝我打了一拳,喜气洋洋的。第二天,我跟她走出门外,发现天地一片莹莹的白,脚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响。树上居然结了冰挂,衬着太阳光亮晶晶的。看着霞霞,我的心情也好起来,谁说这些丑袜子不能顶大用呢?它能让霞霞长出一对飞毛腿,追上那张高到云端的大飞毯。

到了邮局,让我和霞霞惊喜的是竟然是一个大包裹。这个时候连我都要对那十对丑兄弟刮目相看了。好不容易回到霞霞的房间里,当我们扯开包裹后,霞霞只看了一眼,就跑了出去。那十对孪生兄弟仿佛经过长途旅行累坏了身子骨似的,一个挨着一个软软地靠在一起,他们旁边躺着一厚沓子没有拆开的信。我走出门外,太阳灰扑扑地挂在天上,铺满白雪的小路,被行人的脚横七竖八地踩过去,显得脏污不堪。霞霞的眼睛仿佛被寒冷冻住了,像冰一样透亮,后来冰碎了,慢慢地,连那碎碎的亮光也熄灭了。霞霞站起身来,只说了一句话:“回去吧。”

霞霞拖着行李卷,走到省城这所大专学校的时候,是个阴天。天是灰惨惨的白,霞霞穿过一个死气沉沉的操场,来到宿舍楼。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幢刚刷了新漆的老楼分明是自己高中宿舍楼的孪生兄弟,一样的陈旧古板,一样的高矮胖瘦。霞霞简直有点想不通,坐了一夜火车,赶了上千里的路,风尘仆仆,就是为了要来到一个比原先高明不了多少的地方。等她爬完四层楼梯,走进宿舍里的时候,简直都要惊讶地喊出声了。一间宿舍里,像大通铺似的上上下下摆了十四张床。她好像一脚就踏进了自己离开没多久的高中宿舍。霞霞又一次觉得自己钻到一个命运的圈套里,不论往哪个方向走,不论走多长的路,都会回到最初的地方。像以往一样,霞霞选的是一张靠窗的上铺,她的床和对铺的床像两个亲姐妹一样头靠头挨在一起。可是,霞霞的头绝对不想和对铺女孩的头挨在一起。这个乡下来的姑娘有一个乡土气的名字毛芽,人也长得粗粗笨笨的,好像等不及长大似的,已经提前显露出中年妇女那种臃肿的体态。霞霞不喜欢的还有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好像藏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干什么都像怕人看见似的。

每一天,霞霞都是从英语广播的嘈杂声中开始和结束的。那时她的意识还不清楚或者已经慢慢不清楚,二十六个字母拼成不同的单词,源源不断地从远方传过来,间或有一两个单词,像电光一闪照亮了她的头脑。更多的时候,这些外国话像水一样漫过来,没等她反应过来,已经模模糊糊地洇湿了一大片了。当她的眼睛无所事事地落在毛芽身上的时候,她就看出了问题。毛芽每一天的开始和结束也有自己的仪式。她总要把自己脑袋转上360度,看周围没有人注意她,才迅速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黑乎乎的东西,把手伸进去,摸索半天,最后满意地再放回去。

大半学期过去了,毛芽手里的黑东西总要在霞霞眼前一天晃两次。开始霞霞只是视而不见,可慢慢地,霞霞的好奇心被彻底搅动起来了。她偷偷地眯着眼睛,甚至戴上了眼镜,想彻底看清楚这个黑东西长什么样子,到底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毛芽像宝贝似的捧着看来看去。可毛芽的动作快极了,一拿、一摸、一放,根本不给别人看仔细的机会。这一天出早操,霞霞一个人留在宿舍里。直到整个楼道里安静得连回音都听不到了,霞霞这才把手伸到了毛芽的枕头底下。她的手碰到一团软软的东西,她屏住气,一心一意要把它从枕头下拖出来,让它的真身大白于天下。可霞霞还没来得及看第二眼,一声尖利的叫喊就从她嗓子眼里冲了出来。没有什么比此时更让霞霞相信命运,这一次命运是穿着一只毛袜子过来的,一只一模一样的黑毛袜子,就像一滴水和另一滴水一样相似。霞霞记得自己亲手把那十对孪生兄弟送到火堆里,烧得一干二净,没想到它们居然还能还了魂,长出了翅膀,不远千里地跟来了。

于是,霞霞早晨起床的闹钟比别人整整快了半个钟头,她要在毛袜子还魂之前,洗漱完毕,然后飞一般地冲出宿舍。可是,难熬的是晚上,每到熄灯铃响了以后,毛芽就斜靠在床上,一只手慢慢向枕头伸过去。霞霞脑子里就开始出现那只见鬼的毛袜子,袜子后面拖着一张公主的画像、一沓子没有拆开来的信、外带两个长得酷似姐妹的狐狸精,两块飞毯、两个心里最亲近的人。然后,霞霞的心就像被猫抓了一样难受。霞霞开始害怕夜晚,她让自己眼睛盯着黑漆漆的窗外,或者全神贯注地盯住一本书。然而熄灯的铃声一响,不论她在做什么,黑袜子都会大叫着“让开!让开!”不由分说地把别的东西推到一边,自己挤到霞霞脑子的正中央。黑袜子的到来让霞霞的夜晚变得清醒而漫长,她大睁着眼睛,皮肤开始一寸一寸地疼,连一呼一吸都变得艰难起来。为了不让痛苦冲出嗓子眼喊出声来,她用牙咬着枕巾,手心里攥着汗,直到东方发白的时候,她才眼皮沉沉地睡去。

霞霞的夜晚比白天要长。到了中秋节的那天夜晚,当宿舍里的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霞霞还被那只黑袜子牢牢拉着不放。她拽着自己的头发,用手敲打自己的脑袋,甚至把一颗白药片送到肚子里,都不能让那个黑家伙从自己的脑子里钻出去。霞霞索性爬起来,将窗帘拉开小缝,靠住墙,用眼睛去找那挂在天上的月亮。月亮笑意盈盈地站在天上,它的眼睛看到哪儿,哪儿就是一片白花花的亮。霞霞忽然想起小时候,她高高地骑在爸爸的脖子上,她的小手做出快马加鞭的样子,让爸爸驮着她在月亮地里来回跑。远处有几排杨树,静静地站在月亮地里。她就又想起了尹飞,那个高鼻梁的男孩子曾跟她并排坐在家乡的杨树下,那时月亮也高高地站在天上,抱着胳膊,在他们面前轻轻地走过来又走过去。隔壁宿舍的门开了又关上,霞霞又回到了那些夜晚,月光下她心惊肉跳地听着鬼把门打开又合上,然后是飞毯、毛袜子、碎了一地的玻璃球。

霞霞使劲儿地摇了摇头,可这一切仿佛商量好了似的,都生拉硬拽地跟紧她,让她一刻都脱不了身。霞霞忽然很想在这么好的月光下,闭上眼睛,香甜地睡一觉。这个想法像蛇一样把她缠得越来越紧,她听得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她已经别无选择,否则她就会被这条蛇一口一口地咬死。霞霞再也坐不住了,她用一只胳膊撑住自己的身体,另外一只胳膊伸向了毛芽的枕头。

这一觉好香甜啊,等霞霞被人推醒的时候,她还沉沉地陷在梦里。恍惚间,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妈妈在厨房叮叮咣咣地给她准备早饭,爸爸用嘴巴轻轻地贴着她的眼睫毛。她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的情景非常奇怪,因为宿舍里所有的同学都站在她的床前,连班主任、辅导员都走过来看着她。她还没有明白过来,她身上的被子就被粗暴地掀开一半,紧接着,很多人仿佛受了惊吓一般,捂住了嘴巴,有几个女孩子甚至忙不迭地向后退了好几步。只有毛芽冲过来,一把抓起霞霞胸前放的黑袜子,慌慌地从里面掏出一张张的毛票,她低下头数了很久,竟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个乡下丫头第一次带这么多钱出来,不知道该把它放到哪里去。根据她在乡下的经验,她看中了一只黑毛袜子,这种袜子厚墩墩的,所有的人都觉得应该用它装脚,也正因为如此,毛芽觉得用它装钱就再合适不过了。当霞霞看到袜子里的那一张张毛票的时候,她比任何时候都清晰地看到命运的那张脸。老巫婆已经摘下了面纱,她的眉毛一根高高地上扬,另一根低低地下压,她嘴巴向两边慢慢地咧开,等到露出五颗牙齿的时候,她笑了。

霞霞缩着背,溜着墙根儿慢慢地走。她变成一只不能见光的小老鼠,一个在月黑风高的晚上跳上炉台偷油吃的贼。处分过后,霞霞已经不大去上课了。她爱往黑的地方走,往没有人的地方走。她顺着楼梯,一直走到主楼的最高一层,那里整整一层楼都是空着的,太阳光从走廊上的窗户照过来,一个格一个格停在水泥地上。霞霞的脚踩着窗格的影子,每走一步,就溅起很多小的灰尘,这些灰尘就会在光线里上上下下地飞舞。

有一天,她又上楼去闲逛,忽然发现一个教室门居然大开着。桌椅不见了,横七竖八地放着好多幅油画。教室中间放着一个木头画架,画里居然站着一个姑娘,怯生生地半低着头,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两只手扭捏地揪着衣服的前襟,裤子高高吊在腿上。霞霞觉得自己不是站在一幅画前,而是站在一面镜子跟前,她忍不住抬起手来,摸了摸那个女孩子的脸,那粗棱棱地凸起的油彩舒服地蹭着她的手指。“喜欢吗?”一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猛地一回头,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微笑地看着她。

从此以后,只要有时间,她就会来到费老师的画室。有时候,她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看着费老师把油彩一点点涂抹在白白的画布上;有时候,她干脆坐在前面,当一个模特,让费老师把她慢慢地移到画布里。费老师总是喜欢站起来,调整她的姿势,让她脸抬高一点,脖子扭出一个弧线,有时候甚至在她的肩上搭一块好看的丝巾。时间长了,霞霞就想,做一个雕像比做一个人强多了。

这一天上午,费老师没有来,霞霞自己在画室里坐烦了,就信手拿起一张白色的起稿纸,画了起来。她画了一个椭圆,又在里面填上一双毛花花的大眼睛,一个弯钩似的小尖鼻子,一个肉墩墩的小樱桃嘴。她用胳膊托起下巴,沉思了半天,仿佛下定决心似的,快速在纸上画了起来。等她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走到了一天中最高的地方。霞霞在楼下小吃店,随便吃了一碗面,又跑回了画室。然后低着头,在那张纸上好一通忙碌,才用手捶着肩膀,准备休息一下,她把两张桌子并起来,躺在了上面。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忽然发现那个画架子正对着她,费老师就坐在画架子后面。她有点不好意思,挣扎着要坐起来,“别动,保持原来的姿势。”她只好又躺下来,只是眼睛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后来她索性把眼睛闭上,刚才的梦境又慢慢回来了。霞霞就这样清醒一阵,迷糊一阵,直到天色越来越暗,费老师还没有画完。多少年后,霞霞都会记得她一生中那个最为漫长的下午。她记得她的一只肩膀被桌子硌得生疼,身体一阵阵发冷,眼前的天空一点点变灰变黑。当晚霞烧起来,把一切都染得通红发亮的时候,有两只麻雀跳上了窗台,它们好奇地盯着玻璃里面看了看,又低下头来啄食了什么东西,这才一前一后飞走了。就在这时,霞霞听到费老师说:“歇一会儿吧!”她才揉了揉酸痛的肩膀,从桌子上跳了下来。她来到了画前,看到了一个女孩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你看,这里老是处理不好。”费老师拿着画笔在那个姑娘的肩部和腰部指指戳戳了一阵。“我觉得已经很好了。”“你不懂,这个学校条件太差了,连个人体模特都找不到。老是画石膏雕像,对人体真实的曲线太陌生了。除非……”“除非什么?”“你来给我做人体模特,是……是那种,那种裸体的模特。我会按照市场价给你报酬的,你放心,这件事只有我们两个知道。”霞霞站在那里,脸红一阵,白一阵,只是不说话。

停了好一会儿,费老师又说:“我只是说说看,你要难为情就算了。不过我给你看样东西。”费老师从一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个石膏像,是断臂维纳斯,霞霞认识。“你看她虽然断了胳膊,但裸露的身体有多么美。那样一种高贵的美,就像公主一样。”就是公主这两个字瞬间击中了她。霞霞记得后来画室里所有的窗帘都被拉得严严实实,灯全部打亮,她照旧躺在桌子上,只是身子底下垫了厚厚一层。她光着身子躺在那里,害羞极了,她从来没有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完完全全袒露过自己,这么亮的光,这么长久的时间。然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慢慢包围了她,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轻。一种解除了所有的重负、所有的防卫、所有的压抑的轻,仿佛摆脱了地心的引力,轻若无物。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种前所未有的轻盈,让霞霞甚至忘记了羞怯,大胆地睁开了眼睛。费老师神情专注地画着,不时抬起头看看她,但那目光就像看一只花瓶或者一件完全没有生命的东西一样。霞霞再一次觉得自己就是一件大的石膏雕像,和柜子里放的那些没有区别。慢慢地,霞霞看出来费老师脸上已经有了笑容。“你可以眯一会儿,我再过半个小时,就画完了。”霞霞听话地眯上了眼睛,心里觉得这一天过得太奇特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间,觉得一个人轻轻走了过来,是费老师,她听到费老师用耳语一般的声音对她说:“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真美,这是我画过的最完美的一幅画。”说着,他竟然用嘴巴轻轻地贴了一下她的眼睫毛。霞霞心里一热,想起了小时候记忆中的爸爸,她的手忍不住地抬起来攀住了他的肩膀,“不要走开。”

一刹那,霞霞觉得自己真的把爸爸从飞毯上拉回来了,而且还这么近,近得可以听到他的呼吸。那呼吸伴着心跳越来越重,甚至后来变成一阵粗重的喘息声。霞霞忽然觉得自己的嘴像火烫了一样被另一张嘴覆盖了,一股茶香味道冲到她的嘴里。紧接着她觉得自己的舌头被什么吸住了,她拼命用牙齿想把嘴里的怪物推出去,竟然浑身软软地没有一点力气。一只温热的大手开始一下下地抚摸她的头发,然后是她瘦削的背。她觉得背上的每一根汗毛都直直地站起来了,然后又很快舒服地躺倒了。就在这时,费老师放开她,关上了所有的灯。月光柔柔地洒下来,画室里一切都是朦朦胧胧的,画还绷在画架子上,画里躺着的姑娘也沐浴在这融融的月光里。霞霞心里不由得温柔地一动。

很快,那只大手开始在她身体上慢慢游动,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开始一寸一寸地活过来了。当那只大手慢慢移到她最为隐秘的地方,她看到月光“哗”地一下,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涌了进来,铺天盖地的,瞬间就把她吞没了。她忽然有一种溺在水里的感觉,水淹没了她的口鼻,她喘不过气来,她伸出手去,可除了空气什么都抓不到。她停留在水里,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变成一条河,一条冰冻了很久、渴望流淌的河。后来,慢慢地,这条冰河裂开了,每裂开一条缝隙,霞霞就痛得叫出声来。这痛后来越来越轻,渐渐地,霞霞觉得那条河能够流动了,先是搅动起了很多的泥沙,沉重而缓慢。再后来,就轻快起来,一路穿花过树,听得见鸟语,闻得见花香,最后汩汩地流到月光里去了。多少年后,霞霞还能清晰地看到那条河,河上漂浮着几盏血一样鲜红的河灯,月光下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

她第二天就生病了,手脚冰凉,盖了两层被,还冷得全身发抖。她一睡一天,到了晚上,其他人都睡着了以后,她却脑子里清清楚楚,一点睡意都没有。她坐起身来,撩开窗帘,慢慢往外边看去。月亮很好,清清冷冷地挂在天上,楼下那排树,安安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也沉浸在自己内心的黑暗里了。霞霞就想起中秋的那个夜晚,她也是坐在这里一个人看月亮,那时候什么事情都还没有发生,月亮还没有像水一样涌过来。那时候的她还那么干净完整,连她的痛苦、绝望都是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如今一切都变了,她再也做不回以前那个自己了,她的心顿时像被揉碎了一样皱成一团。

她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病了一个月,等到略好一些了,她忽然想起很久没有去画室了。第二天是星期天,宿舍里一大清早,吵吵闹闹地堆满了人,她悄悄走了出去。外边阳光格外地好,暖暖的,不时看到一两只小鸟啾啾地叫着,在地上跳来跳去。她的心里忽然有一种雀跃的感觉。她似乎已经闻到画室那熟悉的气息了,那种略略有些刺鼻的油彩味儿,夹杂着阴潮的气息。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主楼的最高层。楼道里仍然是空无一人,阳光孤单单地落在那里。远远看过去,画室的门大敞着,她的心忽然跳得很快,隐隐有些不安。她不知怎么就想起她和妈妈从乡下回到家里的那一次,心里也是这样急急的,不知道为什么而着急,只是觉得一慢下来,什么就会消失,再也回不来了。她急急地站在画室门口,觉得过去的时光又倒回来了。那天,她也是这么扶着门框,心就像被掏空了一样,爸爸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她眼前的这间画室也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它重新变回成一间教室,里边杂乱摆着些桌椅,那些曾经摊在地上的画、绷在画架上的画,就像长了翅膀一样,驮着那个男人,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走到窗前,往外边看了看,远处街道上一切如常,车流像水一样平缓地向前流去,人群来来往往,安然无恙,原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角落里有一张纸,她走过去,拾起来,白白的纸上被踏上了几个清晰的鞋印子,下面是她那天画的公主,一个睡美人,她忽然一阵恶心,干呕了一阵子,一口酸水吐了出来。

后来,恶心像一只苍蝇,不时在霞霞的脑袋上盘旋一阵。当这只苍蝇嗡嗡地飞来的时候,她总会快步跑到一个角落,蹲下来,用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干呕一阵。慢慢地,她甚至迷恋上了这种呕吐,只要有一团面目可疑的东西堵上她的心口,她就连那只苍蝇都等不及,她会飞快地跑到背阴的地方。在喉咙被迫撑开的一次次干呕中,她觉得所有的肮脏、失意都会随着那些秽物释放出去。等她站起身来,心里就有一阵空荡荡的轻松。随着这只苍蝇来的次数越来越多,霞霞觉得整个身体都快要被它蛀空了。这一天早晨,她走进了医院。等她从医院出来的时候,火红的晚霞绚烂了整个天空。可她的眼睛里却只有灰暗下来的天光。她扶着墙,走几步,就要停下来歇一歇,那些撕心裂肺的疼痛已经不再占据她的身体了,可它们还在牢牢地占据着身体的记忆。她感觉有一种被彻底掏空了的轻,轻得都仿佛承受不了一件薄薄的衣裳。

霞霞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觉得她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我已经整整一年都没有见过她,见她时已经是大年二十九了,她暑假没有回家,寒假回来得又是最晚。她坐下来的时候,就像小纸片忽忽悠悠地落在小床上,我挨着她,背靠着墙。她从上到下地捋了一下头发,摊开手掌,一掌心的碎头发。她连一个字都没有提到她的学校,仿佛她从来都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似的。我把一杯水放在她床前的空椅子上,她忽然问我:“知道我为什么总把椅子摆在那儿吗?因为半夜会有客人来。”“客人?”我想到小时候“捉鬼”的事。“我半夜睡不着,就靠墙坐一会儿,然后她就来了。”我听着头皮都有点发麻,仿佛掉头发的是我,而不是她。“她穿一身黑衣服,什么都不说,我们就静静坐着。”我顿时觉得整个房间都鬼气森森的。

我再一次见到霞霞的时候,是在她的婚礼上。坐在一大群客人中间,遥遥地看过去,她红彤彤地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木偶,被司仪牵着线,时而鞠躬,时而敬酒。她的妈妈则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时不时替她说话打圆场。我身旁两个大妈已经嘀咕很久了。在她们嘴里,霞霞的妈妈简直就是神机妙算的诸葛亮,眼看着女儿半疯半魔地要毁掉,就想办法给她找个人家。虽然新郎没什么学历,是个工人,腿还有点瘸,可配个有病的霞霞还是很上算,说不定霞霞被这喜气一冲还正常了呢。我这才开始注意霞霞身旁这个男人,笔挺的西装把这个小个子男人的手脚绑得僵僵的。

霞霞回门的时候,仍然穿着那件红礼服。她急匆匆拉着我来到她的小屋,她又像小时候一样抬起了小手指,压低声音,向我说:“那个客人,跟我到了新房子里,她说我那个婆婆是个巫婆。”我使劲儿摇了摇霞霞,“你别吓我,你是在开玩笑吧。”霞霞看了我一会儿,自己先笑出声来。我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就换个问题问她:“你爱人对你好不好?”霞霞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什么爱人?”“就是你的丈夫啊。”霞霞恍然大悟的样子,“那个男人啊,还挺怪的。新房里一熄灯,我的客人就来了,她坐在沙发上,我就靠在床上,黑灯瞎火的,我们俩就开始说话,那个男人听了一会儿,就走出去了,再没有回来。”我心里往下一沉。

那天,霞霞往婆家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五点了。霞霞的婆婆家在小城的另一个区,需要坐半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才能回去。霞霞从家往站牌方向走,那个腿有些瘸的男人就不声不响地跟着。霞霞觉得他就像个影子一样,沉甸甸地拖在她的屁股后面。她不明白一整天,妈妈就像一个陀螺一样围着这个矮男人转,从他们早晨一进门开始,这个小男人就决定着他们喝什么样的茶水,吃什么样的饭菜,决定门要不要关上,窗子要不要打开。

霞霞早就不耐烦了,看不出这个男人有什么神奇之处,让脾气不太好的妈妈温顺得像只小猫咪一样。天色阴沉沉的,乌云从四面八方赶了来,就像商量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霞霞抬头看看铅块一样的乌云,就想这个世界一点道理都没有,明明天上是黑沉沉的一团气,可是落到地上就变成白而亮的水。这些白亮的水珠跳下来的时候,就像天空的眼睛流下的眼泪。好像有一个夏天,只要天空的眼睛一流泪,她的眼睛里就会下好多雨,当时是为了什么呢?霞霞脑子里隐约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地方,这个地方和另外一个地方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霞霞摆了摆头,把它们一齐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晚饭过后,霞霞早早就把灯熄了,靠在床边,那个男人进来站了一会儿,又慢慢走出去了。霞霞张开鼻孔,嗅了嗅,真的已经闻到了雨的气息,天空这场大戏马上就要开始了。门轻悄悄地推开了,一个黑衣女人悄没声息地走进来,坐在床前的沙发上。霞霞觉得有些奇怪,往常她的客人要等到半夜才来,而今天来得却是这样早。平时她总是像从地下冒出来似的,而这一次居然是推开了门,像人一样慢慢走进来。停了半晌,霞霞听到一个尖利而刺耳的声音从沙发那头传过来:“我过来找把剪子,顺便和你说说话,我不知道,你是装傻还是真傻?”霞霞忽然听出来这不是她的客人的声音,那么这是谁的声音呢?像薄刀片一样凉嗖嗖地带着风从皮肤上掠过。她晚饭时还听过这个声音,更早些,是她第一次来到这座房子里,就是这个声音把她迎进来的,对,是那个老让她叫婆婆的女人。霞霞心里不由一紧,这个巫婆终于现身了,她的客人说得一点都不错,她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她现在是来摊牌的。“你给我听好了,我虽然是个寡妇,但也不是好欺负的,我这辈子鬼鬼神神见得多了。”

听到这里,霞霞越发相信她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巫婆,是人就该见人,能见到鬼鬼神神的不是巫婆又是什么呢?霞霞已经清晰地听到自己上下牙磕磕碰碰的声音,它们就像打架似的,咯咯咯地震得床头柜上的玻璃杯都在嗡嗡嗡地响。霞霞两只手紧紧捂住耳朵,可那声音像长了翅膀似的,直接飞到她的耳朵里、脑子里,上上下下地扑腾。她抓起旁边的枕头,把整个脑袋扎到枕头里,那声音又像条蛇一样盘过来,紧紧缠住她不放。“出去,出去!”霞霞听见一声极其恐怖的声音从自己嗓子里钻了出去。“让我出去?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这是谁的房子,我儿子是个软蛋,我可不软,不信咱们就走走看!”

霞霞忍不住把头抬了起来,朝那团黑影子望过去,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忽然跃上了墨一般的天空,把整个房间照得像白天一样明亮。一张苍白狰狞的鬼脸,狼一样竖着的冷酷的眼睛,殷红殷红的嘴唇。霞霞恐惧到了极点,她忽地站起来,把手中的枕头重重地朝那个黑影砸过去。当第二道闪电像出鞘的宝剑当啷一声悬挂在天墙的时候,霞霞看到那个巫婆把枕头扔了出去,站起身来朝她一步步逼过来。紧接着,又一道闪电像瀑布一样把整个夜空泼洒得水花四溅,在纷扬的水花里,霞霞分明看到巫婆手里拿着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不是针,不是刀,是比它们恐怖千万倍的东西,狞笑着朝她走过来。

不用说,这个东西只要刺中她,哪怕轻轻地触到她,她就会像那个公主一样睡过去,不是一百年,不是一千年,而是永远永远。霞霞再也不能等了,当天空喘着粗气,赶着空前巨大的马车,从远处呼啸着赶过来的时候,霞霞不能再等了。当炸雷般的巨响从上方扑下来的时候,她伸开双手朝巫婆扑了过去。她首先扑住了那个明晃晃的尖东西,抢过来,朝后甩了出去,只听哐啷一声锐响,细小的玻璃碎片张牙舞爪地飞了一地,霞霞知道是身后的穿衣镜碎了。她顾不上回头,只是拼了全身的力气,把这个凶恶的老巫婆压在了地上。

她忽然想起多年以前,爸爸告诉她的那个仪式,只要把嘴唇轻轻贴在她的睫毛上,仙女就会醒来。巫婆是坏仙女,是不是把嘴巴贴上去,她也会睡过去。霞霞用两只胳膊抵住老女人的身子,把嘴巴凑了过去,这时她发现老巫婆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亮得出奇,紧接着一声声嘶力竭的“救命”像一只仓皇逃命的鸟从老巫婆的瘪嘴里飞出来。这只突然跃上高空的鸟再一次把恐惧丢了下来,霞霞猛地发现这只鸟是从老巫婆一跳一跳的喉管里飞出来,只要掐住它,掐住它,这只鸟就会断了气似的从天上跌下来。霞霞用两条腿死死压住老巫婆的身体,让她一点都不能动弹,然后两只手腾出来,掐住她的喉管。她用出了吃奶的力气,让这只鸟掉下来,掉下来,很快,她听不到任何让她恐惧的声音了,甚至连微弱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了。鸟落到了泥土里,消失不见了。霞霞想这下可以开始仪式了,在低下头之前,她望了望前边的穿衣镜。镜面横七竖八爬满了蚯蚓一样的裂缝,在镜子里,她的脸整个都花了,布满蛛网一样的伤疤,好像锋利无比的刀片刚刚在她的脸上凉凉地走过,殷红的血还紧紧绷在皮肤下面,只要再深一点,就要泼溅出漫天的血花。霞霞看了看这张脸,然后平静地把头低了下去。

秋天最终还是来了,我平静地在树下走着。每一片叶子都拖着一个沉重的身体,一只脚就能让它痛彻心扉。我用心避开它们,然而我的耳朵里还是塞满了接连不断的呻吟声。这个季节,满地都是疼痛。就在刚才,我从二院走出来的时候,太阳开始西斜。晚霞安安静静地躺在西天上,已经睡熟了。二院是个奇怪的地方,要是你得罪了我家乡的人,他们准会骂你“神经病”,然后用嘴巴送你来二院,仿佛二院是个谁都能来的地方。那天,霞霞被粗暴地按倒,送上了救护车,然后来到了二院。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昏沉沉地睡着了。就像她一直害怕的那样,房子里静悄悄的,顶棚睡着了,地板睡着了,连窗台上的一盆冬青也睡着了,所有环绕着她的有生命的、无生命的事物都沉沉睡去。我知道,这就是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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