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厉彦林

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爱，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爱是自私的，当变成无私，就步入圣洁天堂，长出翅膀在人世间传播与飞翔。这源于天堂的爱，一旦融入我们的生命，人生便会灿烂与绵长……

2021年12月26日，我刚刚把悼念岳父的文章《生死告别》发走，次日凌晨，天刚蒙蒙亮，我猝然收到岳母悄然离世的噩耗。这晴天霹雳，让我震惊得冒了一身冷汗。因为间隔时间实在太短啊！

《上邪》曰：“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痴情女子指天发誓，指地为证，对爱情忠贞不渝的山盟海誓，意思是无论遇到任何不可思议的变故，都永不背叛。它曾感动多少古今中外的人！自古以来，对爱情的忠贞都是用豪言壮语来表达，我岳母却用她63年漫长岁月，用生命实践诺言，这是何等痴情与壮烈，感天动地！

我岳父岳母都是沂蒙山人。岳父是莒南县交通运输局退休干部，1937年 7月7日出生；岳母是莒南县第八中学退休教师，1937年7月29日出生。这两位老人，都是1937年7月出生，2021年同获“光荣在党50年”纪念章，相濡以沫63年，享年85岁，同在2021年12月离世，且前后只隔12天。这不是电影，不是电视剧，更不是传说。他们的一生确实应验了沈从文那句话：“在青山绿水之间，我想牵着你的手，走过这座桥，桥上是绿叶红花，桥下是流水人家，桥的那头是青丝，桥的这头是白发。”

这让我回想起在史书上记载的爱情故事。东汉末年，民不聊生，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结拜誓词曰“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这也成为青年男女追求爱情、表达忠贞的誓词。我们中国人关于爱情的千古绝唱很多，民间有四大千古流传的爱情故事，《白蛇传》《孟姜女哭长城》《牛朗织女（天仙配）》《梁山伯与祝英台》。梁山伯与祝英台的爱情故事，更是家喻户晓，被称为东方“罗密欧与朱丽叶”，“化蝶”体现出爱情的伟大力量，切合了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执着追求。

莒南县坪上镇山底村自1960年就在村里从事殡葬司仪的叔叔说：“你爸妈这对恩爱夫妻，真的‘同年同月生，同年同月走’，四邻八乡没见过。”三年前，我们曾为岳父、岳母举办过“钻石婚”庆贺仪式。他们63年的婚姻真像钻石一样坚硬，而且还散发着令人景慕的耀眼光芒；夫妻俩今生今世携手前行的背影渐行渐远，遽然在道路拐弯处消失，留下彻骨的寒。殡葬仪式上，子女们一个个哭得撕心裂肺，乡亲们既万分痛惜，又感叹不已。

我岳父、岳母都出生在莒南县厉家寨村的大山脚下，岳父是山底村人，岳母是厉家寨村人，是前后村。童年时，沂蒙山区东部被日军占领，他们就跟在大人后边“跑鬼子”，我岳父曾被日寇的流弹射伤过左腿。沂蒙山区东部1945年就是解放区了。因为他们都上过几年学，岳父当上临沂行署的电影放映员，岳母成为临沂行署临沂县洪瑞公社的小学老师。到谈婚论嫁的年龄时，经媒人介绍，双方郎才女貌，互相爱慕，确定下婚约。谁知胆小的岳母在学校操场被同学扔来的动物吓得神经错乱。家里老辈人说我岳父：“挑花的，挑狸的，最后挑了个没皮的。” 那时人们思想比较传统和保守，我岳父没有受干扰，认为既然定下婚约，就该一诺千金，负起责任。“遇到困难就放弃，不可能相伴一辈子。”于是他冲破家庭阻力和社会压力，想方设法带我岳母治病。病愈后，1958年在工作单位举行了简朴的婚礼。

罗曼·罗兰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尽管双方都有工资，但孩子多，吃不上饭的亲戚也多，日子一直过得比较紧巴。有时到了饭点，家里来了亲戚，岳母只好自己挨饿。虽然生活中有时也是一团糟，充满无奈和伤心，但保持着面对和战胜困难的韧性，彼此信任、理解和支持，不指责，不埋怨，咬着牙跨沟迈坎。不向现实妥协，甘愿为对方改变自己，最终没被琐碎的生活打败。

“乱云飞渡仍从容”，无论逆境还是顺境，总是风轻云淡。上世纪60年代末，公办老师“一鞭赶”，我岳母也下放回原籍当小学老师。因老家没房子住，没菜园，没柴烧，日子过得很艰难。“文化大革命”期间，临沂曾是派性斗争的重灾区。我岳父受迫害，被捕入狱。那时各种流言蜚语很多，诬蔑、中伤的也不少。也有人好心劝我岳母：为了个人前途和孩子一定要划清界线，抓紧离婚吧。真是雪上再加霜，那是全家最糟糕、最艰难、最灰暗的一段日子。我岳母仍然安分守己，全心全意上班和照料孩子。因日子紧巴，每当发了工资，首先揣上粮本和粮票，到大山公社粮站把粮食买回来。秋冬季青黄不接时，还得靠亲戚接济的白菜萝卜度日。“多亏了你舅这筐萝卜”“你大叔那袋地瓜救了急”。

患难见真情，落难见人心。我岳母胆量小，打个雷都能吓破胆，那时意志却超乎寻常地坚定，坚信我岳父没问题，阳光一定会穿透迷雾！岳母每月只有29.5元的工资，拉扯养育着四个孩子，困难难以想象。她坚持每月背着最小的儿子和换洗的衣服，坐公共汽车去探监，三年三个月，去了29次，无论刮风下雨，天气多么恶劣都雷打不动。不久我岳父沉冤昭雪恢复工作，一直夸我岳母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

百善孝为先。岳父岳母以敬天的恭敬心敬老、孝顺，对年迈的父母耐心守候、生活细节上万般呵护。奶奶88岁在老家离世，从此就把爷爷带回县城，细心供养。岳母每天精心照顾吃喝和穿着，一举一动都用心，一粥一饭都讲究，早上的粥一定加上两匙蜂蜜，冬天的清晨先喝杯热茶暖身子。岳父每天晚上把便盆放进房间，清早再端出来清洗干净。一干就是12年，2015年爷爷100岁离世时，已享受了五世同堂的荣光。

树有根，水有源。岳父岳母的一生，伴随国家命运跌宕起伏，亲身经历了新中国的成长发展历程。日子过得和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平常又非凡。和所有父母一样，勤劳节俭、精打细算过日子，把好吃的、好穿的给了孩子。历经坎坷把四个子女抚养成人，相继结婚生子，享受了天伦之乐。俗话说：“一个女婿半个儿。”岳父岳母从不把我当外人，对我厚爱有加。当年，我在单位参加竞争上岗，二位老人都跑到济南坐镇助威。我没有辜负他们，副处长、处长都是总分第一。因为他们做人做事有原则有底线，我心甘情愿地敬重孝顺，翁婿、母婿关系很密切，我充分享受了父子情、母子爱。这些年，他们身体状况越来越差，我同样心焦火燎，倾心联系治疗，珍惜挽留这份天赐的缘分、修来的福。寒冷的清晨，缓缓睁开眼，打了哈欠伸伸懒腰，手捧一碗岳父刚从早市买回的热气腾腾的豆腐脑，那醇香、那温暖，永远萦绕在我的心头。这也是今生今世的美好记忆和难以再现的奢望。

岳父岳母宽厚为怀，乐于助人，别人有啥难处，只要张口，就会尽其所能全力帮助。每年八月十五和春节，就早早盘算着应该去看望谁、让子女带什么礼物。亲戚朋友带来地瓜、萝卜、粉条、煎饼或者活蹦乱跳的大公鸡，回的礼物一定比客人的贵重。叔父大爷和亲戚家的孩子上学、工作或婚姻遇到难处了，都想方设法尽力帮助。当年，经济最困难的时候，家里曾经收留、供养了多个正在读书的孩子。赠人玫瑰，手有余香。这些事，他们感觉微不足道，却让被帮助过的人铭记心间，感激不尽。怪不得，葬礼上有好多人跑来磕头、烧纸、谢恩，痛哭流涕。

誓言不变，相伴终身。家不是讲理的地方，讲亲情、忍让和包容。“针尖对麦芒，争不了高低，还伤心，不合算”，生活中难免有风有雨磕磕绊绊。他们把生活中的不顺不满意当成耳旁风，相互只念着对方的种种好，把对方的呼唤和眼神看作是爱的信号。有一次，岳母高兴地说：“你爸爸是我的腿，我是你爸爸的耳朵。我们虽然老了，但还是完整的。”伴随岁月的浸染，头发全白了，心依然是红的；人枯槁了，但血依然热着。晚年放慢了脚步和节奏，但一步一个脚印都走得扎实。近几年，岳父小脑萎缩比较厉害，时常发脾气，或者埋怨孩子；我岳母瘫痪在床，已完全不能自理，语言含混不清，但头脑清醒。喊一声“妈”，能慈祥地应答。当儿女们纷纷向我岳母告状时，岳母琢磨半天，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话里都有水分呀。”言外之意，她依然倾向我岳父，维护其尊严和形象。当得知我岳父先她过世，遗体运回老家时，她瞬间泪水涌满眼眶，“我们俩一起生活了六十多年，说啥也得回去一趟，送他最后一程！”儿女们只好用救护车把她送回去，第二天再拉回来。

大家还没从痛苦走出来，她又突然谢世，追随岳父而去。儿女们始料未及，只感觉天昏地黑，久久缓不过神来。人的生命既很顽强，又很脆弱，顽强时钢铁般宁折不弯，脆弱时宛如一根灯草，转瞬间灰飞烟灭。真正成熟的爱从不用秀，那只言片语的一句问候，一丝牵挂，就是爱的全部，都让人刻骨铭心。

我岳父岳母的一生，真实折射出他们那一代人差不多的经历与命运、艰难与幸运、焦虑与坚守。岳父为人耿直、说话办事丁是丁、卯是卯，不沾任何人便宜；岳母朴实善良，知疼知热、从不发火冒烟。他们婚姻持久幸福的原因很多，有诚信契约精神的坚守和不离不弃传统文化的浸润，以及“有些话不用说对方也明白”的默契与信任。63年，漫长又短暂的瞬间，成就了一段旷世姻缘。2019年，我去新疆了解新中国成立初期山东2万多名援疆女兵的故事。这些兵妈妈和丈夫都是从艰苦的岁月里滚爬过来的，最懂同甘共苦的含义，最珍惜相依为命的扶持。这批老兵婚姻都很稳定，没听到有离异的，令我肃然起敬。

“当代人的婚姻怎么了？”这是很现实又令人担扰的时代之问。现在有些女孩务实拜金，谈婚论价，男方得买上房购上车，挖父母的“坑”填平自己的路，确保婚后生活无忧，岂不知这些东西早晚都会贬值，只有选择的人、他跳动的心与人格不会贬值，会伴随和支撑平常而漫长的婚姻生活。许多人成功之后，抛弃初恋，背叛婚姻，当慢慢领悟到失去的代价，又陷入痛不欲生，常常夜深人静捂着被子号啕大哭。公平的上苍不会给予他们再来一次的机会，只得徘徊流浪在天堂之外。只要物欲追逐少一点，精神追求多一点，多一份生活的淡定从容，少一点尘世的俗累，谁家日子都能过得让人羡慕。

“爱情是什么？是从心灵到命运的嫁接，刻骨铭心，最终化成没有血缘却血肉相连的亲情”，会让人激情燃烧甚至融化、烧焦的一把火。

“生活是什么？是油盐酱醋茶、酸甜苦辣咸混合勾兑的一杯烈酒，简单平凡，尝尽人间阴晴圆缺、离合悲欢”，一缕充满温情的人间烟火。

“生命是什么？是鲜活的存在，是一场从生到死的自然过程”，只是人世间随风飘散的一缕青烟。

茫茫人海，相遇容易，相爱不易，且行且珍惜。亲人默默陪伴我们成长，是无法割舍的生命的一部分，这是命运赐予的亲情、独有的缘分。切莫痛失亲人之后，才懂得感恩与珍惜。我们应该擦干眼泪，珍惜岁月，珍惜健康，珍惜生命中出现的任何人，热爱生活，热情投入生活，让有限的生命绽放光亮与色彩。

大爱无疆，岁月无垠。亘古圣洁的爱，栖落天堂。天使扇动翅膀在人间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