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义

2022年2月15日，阿富汗喀布尔的数百名民众举行抗议活动，谴责美国挪用阿富汗央行资产。

2月11日，美国总统拜登签署行政令，计划将在美冻结的阿富汗央行70亿美元（1美元约合6.31元人民币）资产均分，其中35亿美元作为赔偿美国“9·11”事件受害者的资金，另外35亿美元成立信托基金，通过所谓“人道主义组织”的分配“救济阿富汗民众”。

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竟公开抢劫饱受战乱摧残的国家，让人大跌眼镜。网友在美国国务卿布林肯推特下留言：“为你和所有美国人感到羞耻。这是阿富汗人民的资产，不是政府的。阿富汗人民没有参与‘9·11’，凭什么把他们的35亿美元资产分给‘9·11’受害者？”

2月24日，《环球时报》在微博和微信发起签名联署，两天内就有超过20万名网友发出强烈声讨。“这些钱对美国只是‘零花钱’，对阿富汗却是雪中送炭的救命钱，做事何必这么绝？”“强者不是恃强凌弱，救助弱者才是强者应尽的责任。”

去年8月在阿富汗仓皇撤军前夕，美国政府宣布冻结阿富汗中央银行存储海外的约95亿美元，并试图阻止塔利班通过任何方式从美国获取资金。如今，美国半年前留下的“伏笔”终于有了上述最新进展。

尽管没有证据表明阿富汗塔利班参与了“9·11”恐怖袭击，而且塔利班还在事后第一时间谴责过袭击者，但美国法院依然在2012年以缺席判决塔利班和“基地”组织赔偿美国受害者70亿美元。这起诉讼，就是拜登政府今天签署行政命令的重要依据之一。

但2012年的判决并不足以支撑今天签署的行政命令。《纽约时报》发问：“使事情变得复杂且矛盾的是，美国一贯不承认塔利班是阿富汗合法政府，如果被冻结的阿富汗央行资金不属于塔利班，怎么能用来支付所谓的塔利班‘9·11’赔偿金？”在国内施压之下，拜登政府不得不向法院诡辩称，鉴于塔利班执掌了阿富汗及其机构，美国政府认为阿富汗央行与塔利班“有足够的联系”，使得这些资金可以被美国扣留。如此生拉硬扯，很难让人信服。

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民众2月12日在多处聚集，高举“美国从阿富汗人手里偷钱”等抗议标语。一些抗议者还要求美国应为阿富汗战争中的死难者提供赔偿。“阿富汗人付出诸多牺牲，成千上万人失去生命，他们怎么办呢？”抗议活动组织者之一阿卜杜勒·拉赫曼说。

2022年2月12日，喀布尔当地民众举行抗议活动。示威者称阿富汗的钱不该用来赔偿“ 9·11 ”事件受害者。

2022年2月13日，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在新闻发布会上呼吁美国总统拜登改变其对阿富汗央行资金的决定，并将所有资金归还阿富汗。

阿富汗前总统卡尔扎伊也在2月12日出席喀布尔的发布会，呼吁拜登政府撤回相关决定，并强调这笔资金属于阿富汗人民，应交由阿富汗央行保管。卡尔扎伊的财政顾问托里克·法哈迪对美国政府决定的合法性提出质疑，认为阿富汗央行的储备是用来支持该国货币政策、管理收支平衡的，怎么能用来所谓的“人道主义援助”？“拜登的决定完全是单方面的，不符合国际法。世界上没有哪个国家会对别国的储备金做出这种没收决定。”

美国国内也一片质疑声。早在去年12月，《纽约时报》就曾质疑，美国对阿富汗资产的冻结，是导致阿富汗一半人口面临饥饿和粮食危机的“真正深层次原因”，这种对塔利班政权的制裁使该国脱离了全球金融体系，阿富汗银行陷入瘫痪，并阻碍了人道主义组织在阿富汗的救援工作，“受制裁损害深重的是阿富汗民众”。这也正与塔利班副外长斯塔尼可扎伊的表态一致：“冻结资金影响的是普通民众，而非塔利班当局。”

并不是所有的“9·11”受害者家属都想要这笔不义之财。巴里·阿蒙德森在“9·11”事件中失去了兄弟，加入了“‘9·11’家庭祈愿和平未来”反战团体。他认为，70亿美元应当全部用于援助阿富汗人，他们团体的所有成员都赞同这一点。“我想不出有什么是比冻结阿富汗人民的资产、将其交给‘9·11’受害者家属更严重的背叛行为……扣下这笔钱的最终结果可能是，对遭受了巨大痛苦的无辜阿富汗人造成更多伤害。”

就连一些强烈反对塔利班的人也加入了批评行列。美国智库威尔逊中心亚洲项目副主任迈克尔·库格尔曼认为，拜登把35亿美元从阿富汗转走的做法是“相当无情的”，“我不记得以前曾有这么多世界观大相径庭的人团结一致，共同反对美国的一项阿富汗政策”。

拜登签署的行政令，有一个“道义感”十足的名字“关于保护阿富汗央行特定财产维护阿富汗人民利益的行政令”。白宫网站在情况说明中竟然声称拜登发布的行政令是“为了造福阿富汗人民”，该行政令将使大部分的冻结资金用来救济阿富汗民众。

美国政府颠倒黑白的能力，讓人震惊。在资金被冻结的半年来，阿富汗面临严重的经济问题，多次要求美国解冻，均没有结果。美联社还报道，拜登曾批驳了“所有70亿美元都应当归还给阿富汗”的建议，他认为在美国法律体系下，“9·11”事件的索赔人有权上法庭拿到赔偿。在这些洋洋洒洒的高谈阔论背后，是地球另一端阿富汗人民的水深火热。

在持续20年的战乱中，阿富汗累计有3万多无辜平民被美军杀死或因美军带来的战乱而死亡，另有6万多平民受伤，约1100万人沦为难民。联合国已多次警告，阿富汗经济处在崩溃边缘，民生在持续性地恶化。据统计，常年战乱导致350万阿富汗人流离失所，约72%的阿富汗民众生活在贫困线以下。2280万阿富汗人面临严重的粮食安全问题，超过总人口的一半。仅5%的人能吃饱饭，320万5岁以下儿童严重营养不良。

2022年1月16日，在阿富汗赫拉特省的一个难民营，难民们在简陋的环境中艰难度日。

2021年11月3日，喀布尔当地民众排队等待领取世界粮食计划署发放的救助金。

去年11月，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发布报告说，由于银行存款减少、不良贷款率飙升、流动性不足，阿富汗金融系统可能在数月内崩溃。2020年底，阿富汗银行系统总存款还有28亿美元，到去年9月降至20亿美元，到去年年底进一步降至17亿美元。而从2020年底到去年9月，阿富汗不良贷款率几乎翻了一倍，达到57%，银行已停止发放新的信贷。另外，虽然阿富汗经济中本国货币阿富汗尼的存量相当于40亿美元，但仅有相当于约5亿美元的阿富汗尼在市面流通。

持续恶化的形势带来大规模的饥饿、移民潮以及“极端主义”抬头。据英国媒体报道，英国安全局（军情五处）负责人警告称，阿富汗正在再次成为恐怖主义滋生地，英国极端分子已经试图前往那里。而恐怖组织或许能够在阿富汗乱局中进行一系列活动，最终策划针对西方的一系列复杂行动。

根据世界银行的评估，如果一个国家的央行所拥有的外汇储备或者可以支配的资产，仅能够维持3个月的进口，就达到了最低安全标准。而根据世界银行2021年对阿富汗做出的一个评估，其央行所拥有的资产大致能够维持阿富汗15个月所需要的钱。

所以，美国冻结的这些资产，对阿富汗来说至关重要。阿富汗塔利班政府总理阿洪德在去年11月27日首度向民众发表录音讲话，称在塔利班执政前，国内已经出现了严重的饥荒、失业和物价上涨，如果能够收回阿富汗央行存放在美国的资产，就能够解决当前的经济危机。

如今美国用实际行动演绎了何谓“火上浇油”。美国一直用一套固有的逻辑审视阿富汗和塔利班政权。一位财政部高级官员向美国媒体表示：“经济之所以无法运转，是因为塔利班推翻了政府。”所以美国政府采取了一系列奇怪的措施，比如财政部允许阿富汗进行个人汇款，包括允许居住在国外的阿富汗人向阿富汗境内的家人汇款，还通过国际机构向阿富汗提供2亿美元援助资金，但都要采取一种“避开塔利班的方式”。

美国的这一做法可谓“空中楼阁”。美国昆西治国方略研究所研究员韦恩斯坦发出疑问：“你如何在不触及政府的情况下，在一个国家开展业务或提供援助？”对这些质疑，美国视而不见，还是一厢情愿地用自身标准要求阿富汗。布林肯就宣称，美国决心确保“塔利班实现国际社会的期望”，包括尊重妇女权利，不對政敌进行报复，拒绝为国际恐怖组织提供避风港等。但美国媒体援引知情人士消息称，政府许多人对“让阿富汗恢复正常”这一想法感到厌恶。

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金融研究室副研究员杨子荣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按照现在的形势，美国声称用于“救济阿富汗民众”的35亿美元信托基金，实际上已经成为了美国要挟阿富汗的筹码。“虽然这笔钱是阿富汗人民的血汗钱，但美国可以有很多种支配方式。比如会不会用到阿富汗身上，是用在现在还是以后的阿富汗，或者说在未来被用作与塔利班政权或某个别的政权交易的筹码，这些都尚未可知。”他认为，被冻结的资产已经成为美国金融制裁阿富汗、实行“长臂管辖”的一种方式。

“战争是通过死亡，让剩余的人去妥协，而制裁就是让你非常难受，甚至是快活不下去了，逼你就范。”杨子荣说，无论是战争还是制裁，都是恃强凌弱，为了达到政治目的。

对别国进行金融制裁，是美国的惯用伎俩，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美元霸权。“美元霸权的形成很复杂。”杨子荣说，“全球最早是金本位，各国都以黄金作为储备发行本国货币，货币的背后都是黄金的价值。但二战后，全球大概有2/3的黄金流向了美国，经过一系列运作后，形成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美元和黄金挂钩，所有的货币再和美元挂钩。一直到1971年，美元越来越多，已经远远超过美国的外汇储备，所以美元开始贬值。美国见势不妙，宣布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美元和黄金脱钩。这等于告诉了世界：你就拿着手上的美元用吧！”杨子荣说，可以看出，美国其实早已失信于国际社会了。“但后来美国又找到了新的方向，世界可以不用美元，但不能没有石油，所以和中东谈好了，所有的石油用美元计价、结算。”经过二战后将近80年的发展，美元仍然保持着绝对优势。

“在美元本位的环境中，美国有很多种手段实现金融制裁。这就是它的很多国内法凌驾于国际法之上的原因。”杨子荣说，由于美元霸权，美国可以选择的金融制裁手段非常多。“在金融制裁上，可以冻结在美资产，可以限制或不允许在美国金融市场融资，可以不允许美国的金融机构提供资金，可以不允许使用美国的金融系统，等等。”在2014年克里米亚危机爆发时，美国就对俄罗斯实行金融制裁，而冻结阿富汗在美资产，也属于美国利用美元霸权的制裁。

“与此同时，还有基于直接制裁的二次制裁。我制裁了你，你到别处融资，那么我也可以继续制裁你，只要是别人给你提供了美元，那么就遭到制裁。”杨子荣说。

美国“斩尽杀绝”式的金融制裁，让本就满目疮痍的阿富汗雪上加霜。“如果阿富汗的资产解冻了，就能够以美元作为准备金，发行他本国的货币。这个钱之所以有价值，是因为有美元作为支撑，一旦换成美元，就能够在全球买到东西，特别是当前急需的药品、紧急物资，以及建立工业基础所需要的产品和技术等等。”杨子荣说，美国的做法极大扼杀了上述可能性，阿富汗不得不依赖国际社会的人道主义援助。

塔利班上台半年以来，已有不少国家表示向阿富汗伸出援手。加拿大表示在2022年将向阿富汗人民提供5600万美元的人道主义援助，日本承诺会通过世界粮食計划署、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等16个人道主义组织，向阿富汗提供价值1亿美元的人道主义援助，英国也表示把2022年援助阿富汗的金额翻一番，达到2.65亿英镑（1英镑约合8.46元人民币）。但在美国制裁下，上述援助还是存在不少困难，英国驻巴基斯坦高级专员特纳表示，现阶段资金进入阿富汗存在挑战。

相比之下，中国的人道主义援助要直接、有效、实在得多。早在去年9月8日，中国外长王毅就表示，中方决定向阿富汗紧急提供2亿元人民币的粮食、越冬物资、疫苗和药品。11月20日，为阿富汗带去援助的货运专列从新疆出发，为阿富汗人民带去1000余吨棉衣、棉鞋、毛毯、馕和奶茶粉等越冬急需的生活生产物资。12月21日，中国红十字会还向阿富汗红新月会移交了价值1000万元人民币的援助物资，涵盖医疗、民生、教育等多个领域。今年1月30日，中国专列又从新疆出发，为阿富汗送去500吨小麦、糖、食用油和马铃薯加工机器等物资。像上述人道主义援助，中国还做了很多。

除了援助，中国还在尽力帮助阿富汗人民发展经济。去年10月，应阿富汗临时政府请求，中方克服困难打通了“松子空中走廊”。紧接着，在去年11月上海举行的中国国际进口博览会上，12万罐阿富汗松子被抢购一空，成为中国支持阿富汗发展的一个缩影。截至去年底，已有1170吨松子搭乘26架包机来到中国，为阿富汗民众创收1亿多元人民币。

对于阿富汗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国家，需要的正是实实在在的人道主义援助，以及帮助国家重建的各项举措。正如中国常驻联合国代表张军所强调的，同人道危机相比，阿富汗面临经济危机是更具有根本性的问题。阿富汗当前经济流动性严重不足，正处于崩溃边缘。在此情况下，单边制裁特别是阿海外资产被冻结，已成为不容忽视的瓶颈问题。有关国家不能一边声称要促进对阿人道援助，一边却继续冻结大量阿富汗海外资产。我们再次呼吁尽快解冻阿富汗海外资产。这些资产应归还给他们真正的主人，而不能被用作威胁和胁迫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