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那瑜

2021年6月17日，曼哈顿，瑜伽练习者在345米高的观景台上课

在传统上，印度知识通过“古儒—徒弟”（Guru-Shishya）的师徒制度传授。印度的学生较为顺服，对老师不合理的要求大多逆来顺受，即便是在现代的大学里，这套文化也依稀存在。

而瑜伽这门古老技艺的传授，更是依循这样的传统，向来由徒弟向古儒直接学习，过程中也得忍受各种近乎虐待的无理要求。瑜伽在西方风行，首先要克服的障碍，就是这个传统的师徒制度。

朋友向我提起史诗《摩诃婆罗多》里的一则故事，解释为何面对老师，学生会感到如此无力与渺小。故事是这样开始的：

阿周那幼时与兄弟们于古儒德罗纳门下习武。阿周那天资聪颖，深受德罗纳宠爱;古儒对阿周那承诺，会把他调教成世界上最强的武者。

1960年，瑜伽大师艾扬格在展示瑜伽动作

某日，古儒与徒弟们在户外练武，眼见一只狗的嘴内射有数箭，虽不能吠，却未曾受伤。众人惊奇此般箭术之高超，并四处寻找射箭之人。他们在林中找到一名练箭者，此人名叫伊卡拉维亚。

伊卡拉维亚一见古儒，立刻单膝跪下，用手触碰古儒的脚，请求赐福。古儒问：“你受过高人指点，你的古儒是谁？”对方答“您就是我的古儒”，并取出一尊与德罗纳神似的石像。德罗纳忆起自己曾拒绝过这个孩子的求教。他心中盘算着对阿周那的承诺，忧心这天资不凡的孩子将会阻碍承诺的履行。

德罗纳对伊卡拉维亚说：“你学习有成，而既然你说我是你的古儒，那该给我的‘古儒供奉’在哪里？”伊卡拉维亚表示愿意奉献一切。于是，德罗纳向他索取右手大拇指，伊卡拉维亚二话不说就将拇指切下来交给古儒。而他的箭术生涯也宣告终结。

这则故事虽然残忍，却几乎印刻在每个人心里，影响着印度的师生关系。我朋友在论文缴交后，一面抱怨老师从未好好指导，一面又烦恼着要给老师什么“古儒供奉”。

国际知名的瑜伽大师艾扬格（B.K.S.Iyengar）是将瑜伽传到西方的重要人物，他出身于南印贫穷的婆罗门家庭。母亲怀孕时正逢1918年西班牙流感，他出生时四肢细小、肚子膨大，体质虚弱异常。

艾扬格的姐夫克里斯纳查，是位学者与瑜伽修行者，曾于中国西藏与尼泊尔边境的喜马拉雅山区向古儒“罗摩曼宏”拜师学习数年。南印的迈索王国的国王听闻他的学识，邀请他到王国的大学任教。艾扬格14岁时，克里斯纳查请他到城里陪伴自己的妻子，并建议体弱多病的艾扬格向他学习瑜伽以改善体质。克里斯纳查的瑜伽学习并不着重宗教理论或哲学，而是重在将困难的瑜伽动作做到绝对正确。

艾扬格是将瑜伽传到西方的重要人物

艾扬格曾回忆：“我的古儒是个情绪喜怒无常、怀有满腹不可预期的知识之人。他此刻说一，下一刻又说二。如果我盘腿时先抬左脚，他会说，右脚先，但若我先抬右脚，他又会说，左脚先。当我站立时，他问：‘这是该有的站姿吗？’而我若调整姿势，他又会说：‘谁叫你动的！’……我的生活因而充满困惑。年龄的差距使我惧怕他，他的存在像可怕的梦魇。”

辛苦的训练依然有成，瑜伽彻底改善了艾扬格的体格。艾扬格常被派到王宫里做示范教学。1937年，古儒派他去普纳的大学教授瑜伽半年，此后他决定留在普纳。他说，如果回迈索，他将永远活在古儒吉（Gujuji，是徒弟对古儒的敬称）带来的恐惧里。

没有正规学位的艾扬格，生活清苦，只能靠教瑜伽度日。但他的瑜伽对医生束手无策的棘手健康问题有所助益，因而逐渐受人重视。

许多人不知道，使艾扬格这样一位贫穷瑜伽教师扬名国际的，是知名的小提琴家耶胡迪·梅纽因。

1947年印度独立，在伦敦享负盛名的美籍犹太人小提琴家梅纽因于1952年决定参访这个新兴国家。当时艾扬格的一位学生正是欢迎盛会的筹办人员，他请艾扬格向小提琴家梅纽因示范瑜伽。这段因缘开启了艾扬格与梅纽因十余年的“古儒—徒弟”关系。

从1960年到1974年，梅纽因每年资助艾扬格到伦敦一个月，一方面让其亲授自己瑜伽，另一方面在英国推广瑜伽。艾扬格开始在伦敦进行团体授课，第一批学生大多是梅纽因的亲戚朋友。他也开始今日所谓的“远距教学”。例如，学生克莉芙顿会请摄影师将她的瑜伽动作拍照，邮寄给远方的艾扬格，请求指点。

1966年，艾扬格在伦敦的学生们协助他出版史上第一本用清晰简明的英语解释瑜伽的书籍—《光照瑜伽》（LightonYoga）。该书教导初学者如何透过椅子、绳子、毛毯等辅具来做到困难的动作而不会受伤。

战后的英国政府，成立许多帮助就业与促进身心健康的成人教育机构。内伦敦（伦敦33个行政区中，有12个在中心区，被称为“内伦敦”）教育局的官员深受《光照瑜伽》启发，欲将其纳入体育课程。1969年，内伦敦教育局与艾扬格取得共识，由受他认可的“古儒们”开设正式瑜伽课程，条件是：第一，著重肢体，不涉及宗教与灵性;第二，安全第一，避免受伤。他的学生们也设计了适用于初学者的标准课纲，以及完善的分级制度。

瑜伽妮·苏妮塔

到了1978年，初级与中级的古儒可以在英国直接获得认证，但高级古儒的认证，依然需要本人到普纳由艾扬格亲自测试与核准。到了1990年代，这一支瑜伽传统已大抵脱离印度传统，成为现代化的健身术。

我们今日所熟悉的瑜伽中，还有另外一种有别于体能强身，而是特别强调呼吸与放松的路线。这套瑜伽在西方的风行，是另一条属于女性的传播途径。

这位瑜伽女老师名为瑜伽妮·苏妮塔（YoginiSunita），本名伯娜蒂·巴卡萝，1932年出生于孟买一个以古董为业的富有天主教家庭。16岁时她拒绝一桩婚事，励志做修女，进入修道院学习，却因受不了修道院一直要她写信向家里要求捐赠古董家具以及各种严酷的管教而逃离修道院。

她说当时自己处于生命低潮，只有在海边独自散步能为她带来片刻平静。她在散步时，遇见了当地据说曾治愈麻风病、肺结核与许多疾病的瑜伽师纳苑史瓦米。后者传授她瑜伽呼吸术，巴卡萝因而重获自信与平静，受益良多的她开始教瑜伽。

巴卡萝后来嫁给一位有葡萄牙血统的印度天主教徒，育有两子。1959年，因为先生在北伯明翰找到印刷工作而举家迁往英国。巴卡萝原来计划在英国以教钢琴为业，辅以瑜伽教学，然而她的瑜伽课意外地大受欢迎。1961年，她将自己改名为“瑜伽妮·苏妮塔”，这位穿着印度纱丽、盘腿打坐的美丽年轻女性瞬间风靡英国。

1963年，她正式在伯明翰体育机构授课，亦接受BBC访问。她提出瑜伽的目的是达到“松脱的瞬间”（slipsecond），那一刻所有的压力与情绪将获得释放，“相当于获得8小时的睡眠”。

国际瑜珈大师H. S. Arun

与艾扬格瑜伽强调每个单一姿势有所不同，苏妮塔的瑜伽由连续动作构成。她本身喜爱钢琴，瑜伽也结合了音乐之美。

苏妮塔的瑜珈深受英国妇女喜爱，据说能有效治疗“家庭主妇综合征”，帮助妇女们心平气和地完成繁琐的工作、面对生活的压力。苏妮塔于1970年因车祸过世，但她所发明的瑜伽一直被妇女喜爱与传授着。

我曾在印度班加罗尔上过两三年瑜伽。教室很简单，由老师家顶楼阳台改建而成。学生不称老师“古儒”，直呼他名讳，叫他“阿润老师”。瑜伽教室每天早晚都有课，一班40～50人，很多是社区的老先生、老太太，一个月交250卢比（约合人民币23元）。

老师长得矮小，眼神犀利，头脑清晰，为人非常幽默。他一面教学一面说笑话，瑜珈课上總是笑声不断。后来我才知道，他是艾扬格的爱徒、国际瑜珈大师H.S.Arun，学生遍布美国、南美、日本、欧洲、非洲。

为了写这篇文章，我在网上寻找阿润老师的影片。当我再次听见他的声音、见到他的笑容那一瞬间，我仿佛在他脸上看到了今日的自己。原来多年前学习瑜伽时，阿润老师的精神已注入我的身体，如发芽的种子。

访谈里，阿润老师谦逊地称自己是“apractitionerofyoga”，一辈子就是练习与传授瑜伽。我心想“practitioner”要怎么翻译成中文呢？或许就是“师傅”吧，像面包师傅、木匠师傅那样谦逊、日常、美好又实在。

他说自己从不计划未来，就像风，去哪里都是好的。我时常也有这样的感觉，原来“师傅”是这样的一种存在。看来，经历了近一个世纪的实践与转型，瑜伽教育已从严厉如父转型成轻盈如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