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红 口述 伊 涵 整理

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但人们很难在死亡面前毫无惧色。尤其在年老体弱的晚年，内心充满恐惧是人之常情。在陪伴年迈父亲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死亡教育”的重要性。

由恐死到平静地谈论死亡，顺其自然地迎接死亡，老爸在我的帮助下已能“视死如归”。

73岁老爸得了“恐死症”

老爸73 岁生日一过，我平静安逸的日子就一去不复返了。

一日，正上班时我忽然接到医院电话：“李老先生正跟我们内科医生吵架，请您尽快来一下。”

我赶到时，老爸的大嗓门走廊里都能听见：“不让我住院，死在家里你给我偿命吗？”医生见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老人执意要住院，可是压根没有住院指征呀。”

原来，老爸自诉心慌、难受，但做了好多检查后结果显示一切都正常。我拥着情绪激动的他出了诊室，嗔怪道：“爸，你心难受咋不跟我们说呀？咋能自己来看病呢？”

老妈走了已5 年，老爸一直独居。两儿一女都在本市，都想把他接到家里或者回他家陪住，他执拗地不同意，说自己没到那步呢，还想过两年消停自由的日子。想着他身体好会做饭爱美食，退休金不低可以随意花销，我们就由着他了。客厅厨房和屋门外都装了监控设备，我们每天可以在手机上看看他干啥呢，喊喊话聊聊天，周末轮流回去陪陪他，逢年过节齐聚他家，小日子挺幸福的。

我问他怎么个难受法，他顾左右而言他：“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听了这话，我心里清楚他的症结在哪儿了。前两天邻居王叔猝死，在他心里留下阴影了。好好的人说没就没了，也是73 岁的老人。俗语中的危险期，着实让老爸替自己捏了把汗，所以他想住到医院里，让医生“保驾护航”。

我搬回了老屋，这次老爸没再拒绝：“也好，万一有个病灾的，省得你们现往这儿赶耽误时间……”

为了让老爸打消恐惧，我给他从头到脚做了全面体检，除了血脂有点高，其余各项指标都正常。但他依然不放心，听过社区科普讲座说血脂高容易得脑梗、心梗，他惴惴不安：“你王叔就是心梗走的……”

从此，身边再有认识的老人去世，我们都讳莫如深，生怕老爸知道后加深恐惧。

癌症来袭，我对老爸进行“死亡教育”

也是怕什么来什么，73 岁还没过一半，老爸得了牙龈癌。

我和两个哥哥大惊失色，赶紧带他去上海的大医院做手术。

我们对老爸瞒了实情，跟他说是牙龈增生。但老爸不好骗，逮谁跟谁吐槽：“市医院治不了的病能是啥好病？他们不说实话我也知道，肯定是癌症!”他还说：“我要死了，73 岁这道鬼门关不好过呀!”

还好是早期，拔了四颗牙，切了牙龈。医生说康复后基本不会影响生活质量，但老爸不相信，惶惶不可终日，好几次偷偷抹眼泪都被我发现了。

我知道这样下去不行，老爸不病死也得吓死，索性跟他挑明了病情：“爸，你得的确实是牙龈癌。但是早期，没扩散，都用不着化疗放疗。”

老爸对此半信半疑：“还有不死人的癌症？”

“当然。现在医疗技术进步了，别说牙龈癌，重要脏器的肝癌、肺癌都能治疗，只要心态好不怕死，带癌生存10 年20 年的人有的是。”

说服不了他，我就让他眼见为实。通过一个患癌同事牵线搭桥，我陪老爸加入了本市一个抗癌协会。协会里一大群中老年人同病相怜抱团取暖，他们经常举办活动，一个个看淡生死的癌症病人上台分享抗癌经验。活生生的事例就摆在那儿，老爸终于相信患癌症的人不是必死了，食欲好了，睡眠也足了，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春节一过，他74 岁了，精气神更好了些：“活过了73 岁，没事儿了吧？”

“肯定没事儿呀!复查、体检咱不都正常着吗？”我安慰道，接着又试探：“就算你没能过了73岁那个坎，爸你说自己活得够不够本了？人生七十古来稀，跟我大伯比，你够不够本？”

大伯19 岁就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多年来老爸每每觉得自己幸福就遗憾大伯这辈子没享到福。我这样一比较，老爸立即说：“够本了。”

“还真是的。”我说，“人生一世，苦辣酸甜都尝过，就应该觉得死而无憾嘛。总归会死的，每一个活到晚年的人都该知足，反正够本了呀!死了就当永远地睡着了，有啥可怕的呢？”

老爸笑我站着说话不腰疼：“等你老了，离死近了，你就知道害怕了。”

“怕有啥用？该死还是得死。害怕呀焦虑呀都导致免疫力下降，免疫力下降啥病都能找上来。越怕啥越来啥。”

老爸若有所思地说：“你这么一说还真是呢，我就是害怕才得上癌症的吧。”

不避讳“死亡”的话题，我陪伴老爸的时候就总跟他聊生死，使出浑身解数，无论先贤的哲学思考还是后世的科学观点，都现学现卖，转化成通俗易懂好接受的语言灌输给老爸，还结合身边活生生的事例，教他随遇而安，处之泰然。

病情反复，老爸已能坦然面对

老爸79 岁那年，上次手术部位附近的牙龈又长出了菜花状赘生物。

“现在疼得轻，等疼厉害了我就去临终关怀病房吧。”老爸心里清楚是癌症复发了，居然可以气定神闲。

我既欣慰又心疼：“你说什么话？还没到不能治疗的地步呢，咋就想到临终了？复发了怕啥，再做手术呗。”

老爸以为他都快80岁了，最近两年还添了心脏病，肯定没人敢给他做手术。我笑道：“能不能做手术听医生的。只要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咱做百分百的努力。”

手术能否做全凭自己选择，我们动员老爸做，医生告知的种种意外也跟他实话实说。老爸说：“我听你们兄妹的，做手术就做手术，成功了我就活，下不了手术台不就是睡过去了吗？更好，不遭罪。”

我很欣慰他有大无畏的精神。全麻手术进行了8小时，拔掉了大部分牙齿，切掉了患侧下颌骨。精心护理下，老爸恢复得很快，只是脸有点变形，进食也困难了，我每天用破壁机把鸡鱼肉蛋打碎了，给他做五顿流质食物。

老爸却后悔做手术了，他不愿意拖累女儿，还觉得生活没有质量。我批评他想不开：“咋就没有质量了？你能散步能自理能出门看风景，不比一般80 岁老人强多了？咋就拖累儿女了？我退休了又没啥事儿，正该尽尽孝呢。”

老爸很快就想开了：“也是哈，这日子咋都得过。老天爷不收我，还给我这么多福气，我就乐呵一天是一天吧。”

休养一年后，老爸坚决要求在没患病的那一侧下颌骨上镶牙：“别怕假牙磨牙龈增加复发风险，复发就复发呗，我这都多活七八年了，赚够了。镶上牙，让我正常吃饭，咂摸着滋味儿活，不比没滋没味多活那几年值得？还省得你做饭麻烦。”

话说得在理，还透着那么一种达观，我们就遂了老爸心愿。

果然，有滋有味的日子让老爸心情更好，每日里听评书唱小曲四处溜达看风景看热闹，他丝毫不再想死不死的事，反倒活得安然。

今年，老爸84 岁了。春节一过，他笑言：“日子可真快呀，又到了‘阎王不叫自己去’的‘鬼门关’。”

我调侃他：“你又不敢睡觉了？怕睡过去再也醒不来？”

老爸“切”了一声：“那都啥辰光的事儿了？我早想开了。哪天真的睡不醒了，我这辈子就圆满了。”

我佯装生气：“你可不许自己去啊，就算阎王爷叫咱，咱也得挣扎两下子，实在挣不脱了咱再走。”

老爸朗声大笑，甩甩胳膊踢踢腿，道：“放心吧，瞧我这身肌肉，还能跟阎王爷较量两下子呢……”

挺好。恶疾缠身视死如归，谈论死亡云淡风轻，老爸终于是活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