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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姻的喜剧:《皆大欢喜》和希望话语

2022-02-23邹羽

社会观察 2022年12期
关键词:试金石奥兰多婚恋

文/邹羽

希望和政治叙事

戏剧批评家勒文曾指出,莎翁某些史剧内部,除正面冲突的主要情节以及谐谑性底层情节外,还存在着笼罩全局、兼具人伦及宇宙意义的超越情节,并认为正是因为这个超越情节提供了特殊的历史和话语制高点,世人方可从容回顾和前瞻,通过作品重新确认人伦和宇宙的诸多法则。从此角度观察,在《皆大欢喜》这一婚姻喜剧中,奥兰多和罗瑟琳之间储君身份的重叠无疑构成了作品的核心冲突,而作为奥罗婚姻背景的罗瑟琳之父长公爵失位于其弟弗莱德里克这一叙事,同样至关紧要。

《皆大欢喜》舞台上的倒逆世界,其成因是剧中公爵兄弟不但妻室均亡且不存继位之子。此种继承焦虑在剧中少年奥兰多与比之年长甚多的奥列佛的兄弟关系上也显而易见,而在剧外的伊丽莎白一世统治晚期,英国新教国家上下因国君无嗣而对体制稳固性所产生的关切中,它也同样比比皆是。观众、读者在此剧提供的话语和历史制高点上后顾前瞻,认识到奥罗婚姻所挑明的存续主题不仅同共同政治存在的延伸相关,更是后者的起点。在政治生活中,“人伦和宇宙法则”的悬置,亦即政治体未来的不确定性,构成了焦虑的真正来源;而婚姻譬喻能否有效提供整体性的社会想象,也取决于该剧这个超越情节的核心譬喻对共同体未来亦即对希望的政治性认定和把握。

但回顾作品阅读史,鲜有论家将此剧当作君主成长的政治叙事进行阐释。从文化史和政治话语角度看,继承问题与西方现代政治体的构成悖论有关。这一悖论在中世纪和早期现代最直接的表述即为主权常在,但如果主权者不常在,那么主权意志即面临与之共生的存续危机。而现当代西方政治话语往往绕开或淡化这一重要话题,甚至将之定义为非西方和反现代的所谓父权政治的一种突出现象。政治体存续关切占有极大比重的莎士比亚戏剧则无疑为质疑此类忽略提供了丰厚的素材和资源。

婚恋及其不满:奥兰多和杰奎斯

“希望”一词在文本整体中出现得并不特别频繁,但作为话语行为却贯穿剧本始终。不论是罗瑟琳姐妹出宫冒险,还是西尔维斯渴求菲比之爱,甚至试金石试图与奥德蕾苟且成婚,这些都多少与期盼一个值得获取的未来事件亦即希望有关;即便奥列佛唆使查尔斯杀害自己的弟弟,弗莱德里克带兵进剿兄长并试图解救其当然继承人西莉亚这样的反面案例,也不乏病态的希望色彩。而在奇迹最终显现的时刻,期待的主体或者说剧中政治体希望的承载者则是不期而然的储君和剧中真正的奇迹奥兰多。

在《皆大欢喜》中,对希望最明显的否决来自“忧郁先生”杰奎斯。后者向来以说反话为志业,如果说奥兰多试图把情诗挂满森林,杰奎斯就倾向于将忧郁和不满传遍同一空间。如果说奥兰多不但期待可能性事件的发生,且其本身的成长也显示出了可能性的存在,那么“煞风景”的杰奎斯所呈现的世界中,一切都在等同不变地循环重复着,包括他自己的不满。

而杰奎斯对于不变的坚持同样与作品中的婚姻譬喻及政治体关切密切相关。在弗莱德里克奉还君位之时,通过拒绝与长公爵及林中诸臣回归城市,杰奎斯采取了与奥兰多政治承担相反的、反政治的存在态度:他在群臣之中没有朋友或者潜在的同盟者;对于长公爵的宽容和保护,他也时时保持戒心,似乎不愿意被这样的外力左右自己的超然判断。或正因如此,他才发出了对林中君臣的夸张抱怨,而其最终投奔弗莱德里克的选择更揭示出他坚持与外在影响保持距离乃至不顾政治上的敌我区分的可笑倾向。他在剧终婚礼上将新人们比作诺亚方舟上收容的物种的言辞则进一步表明,对于男女婚恋特别是男女婚恋在当时政治共同体建构中的重要作用,他同样持嘲讽态度,这也为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世界公民身份提供了注释。当然,最关键的还是杰奎斯无法希望。婚恋毫无意义,这是因为婚恋中人的一切有关未知、悬置和不安的情绪已在人生七阶段中的某一事件上不断重复,正如诺亚方舟上收容的是旧有物种的复制品。而他在新老公爵、宫廷和森林之间画下的等号,也代表着对奥罗婚恋所负载的政治未来的否定。在杰奎斯眼中,政治没有未来。

就像“希望”总与“惧怕”并存,奥兰多和杰奎斯对于希望的正反两种态度也为希望旅程的主体构筑了两个相互冲突的内在角色。杰奎斯在谐谑的层面“煞风景”地重复希腊神话中潘多拉宝盒抑制希望的故事,是因为他总是为事情的结果做出了最坏的准备;而尚处于少年时期的奥兰多,虽也经历惧怕,却对不确定的世界仍然充满着最好的期待。

婚姻共同体:奥兰多和罗瑟琳

当奥兰多进入亚登森林后,他的希望旅程并非一帆风顺,其承载的共同体想象遭遇了反复挑战。他与罗瑟琳的未来婚姻这一有关国家政治未来的核心关系,也被后者假扮、以误导奥兰多为乐的“牧童”盖尼米德用夸张的口吻形容为前景可笑。罗瑟琳甚至将奥兰多推向了政治理性和政治伦理的边缘:

奥兰多 你肯接受我吗?

罗瑟琳 肯的,像你这样的男人二十个都行。

奥兰多 你说什么?

罗瑟琳 你不是个好人吗?(Are you not good?)

奥兰多 我希望是。(I hope so.)

罗瑟琳 那么好的东西会嫌太多吗?

这段对话中的“希望”指向了有关他自身贤能(good)品质的一个非时间性恒定状态。根据这段对话的上下文谐谑语气,“Are you not good?”也可译作:“你[身体]不行[不合格]吗?”如果嘉年华式的节庆气氛使得田园文学语境中贞洁的女性出人意表地现身为嗜欲的水妖,那么在奥兰多这位以牧人/林中猎者面目出现的绅士身上是否也存在着另一种可能,即他所代表的政治人是否也会像林中牧女一样生机勃勃,计谋百出,不受任何道义约束,甚至也不受任何政治约束?就此而言,《皆大欢喜》这部讲述婚姻的政治叙事在此处推出了奥兰多林中成长的核心瞬间。罗瑟琳通过盖尼米德让奥兰多看到的,就正是在自然状态中政治人不受政治约束这个在剧中极端隐晦、数十年后方由霍布斯做出沉重表述的政治形象。换言之,由女妖形象映射到奥兰多身上的恰恰是剧中与他就政治道德以及合法性而言完全对立的另一个颠覆性角色:作为政治危机表征的弗莱德里克!

无疑,在盖尼米德怀疑奥兰多的伦理资质的同时,后者掌控和运行国家的能力也受到了严苛检视(罗瑟琳的问题也可以理解为“你是否是一个合格的国君?”),换言之,奥兰多的能力是否足以抵御并击退她本人所提及的那二十位同样爱上了她并觊觎其公国的竞争者?后者这样富于才华和野心的“好东西”(男性政治参与者)本身就是一种政治资源,比如在当时伊丽莎白一世治下,这样的人就总是不嫌其多。换言之,作为政治转喻,婚姻中的(女性)性不忠仅是对奥兰多和其他男性政治参与者的内在政治素质的提示。除了间接提供弗莱德里克这一不忠者的政治魔镜外,罗瑟琳还对奥兰多这一未来君主的政治身份和权威有着更直接的威胁,即除去性不忠,她也可能成为镜中的奥兰多一样的政治不忠者。

亚登森林中的罗瑟琳不仅在男女性别之间摇摆,在各种法规习俗之间左右逢源,还将未来的丈夫运于股掌之间,这在观众眼里无疑给奥兰多的政治前景造成了困扰。而下述事实更对其政治决断力作出了明确的标注。长期以来,罗瑟琳因父亲失位,仅以堂妹西莉亚昵友身份留居宫内。但是,由于长公爵与弗莱德里克均无男嗣,所以当她向西莉亚提议“你觉得[让我们]恋一场爱怎样?”时,其实即在推行一项相当具有威胁性的“继承策略”。即便在父亲被逐、自己也被隔绝于政治继承序列之外的情况下,若比西莉亚更早恋爱成婚并生产子嗣仍然会增加罗瑟琳的继位合法性,帮助她在挑战西莉亚继承权时居于更有利的位置。

在婚礼和野婚之间:奥兰多和试金石

奥兰多在剧中与杰奎斯话不投机,一拍即散,却与盖尼米德/罗瑟琳真真假假,反复纠缠。相较之下,他和试金石的互动更为独特:虽然这两位角色除几处上下场衔接之外全无交集,但借由小丑对奥兰多诗体独白的讥评、两人对罗瑟琳的共同支持以及两场“秘密婚姻”的平行衬托这些关键细节,“王子”和“丑角”之间似乎也进行了意味深长的间接对话。就主题论,试金石的动作似都与社会等级的颠覆有关。伴随罗瑟琳和西莉亚对奥兰多林中诗作的嗤笑,他随口而占的粗野小调将奥兰多刻意雕琢的田园爱情打油诗还原为类似公鹿访母鹿、公猫扑母猫的原始性欲表达。

更进一步说,在作品的喜剧结构中,试金石与奥德蕾之间的苟且关系与奥罗婚姻形成了反差:奥兰多私下排演同罗瑟琳的婚礼是为了治疗自己的相思之病,而试金石之所以希望与牧女在教堂外草率成婚,原因竟是为了方便此后休妻。奥兰多迈向婚礼,标志着他人格养成的一个环节。他成为林中影子宫廷的一员是由于长公爵的规训,而在他进一步成为合格的情人以及长公爵家庭的未来一员的过程中,关键指导则由盖尼米德代表那位不出场的“修行人老伯父”提供。试金石粗鲁直白的婚姻目的一方面与其自身人格养成无关,另一方面也不涉及与奥德蕾组成长期合法家庭的企图。

试金石之所以在婚恋中难以体验奥兰多的希望和惧怕,是因为作品为之设定了一个技术性障碍。虽然只要上场,小丑似乎总是喋喋不休,但正如其游戏缺乏游戏的本质,他的语言也背离了其他角色独白或对白这两种基本的交流程式,他的所有言说都带着炫耀机智而又沾沾自喜的腔调,既不完全面向自己,也不完全面向他人。奥兰多通过改变自身而改变周遭世界,所以在独白和对白之间相互切换,而试金石在希望某个事件发生的同时却并未将希望实在地“嵌入”此事件之中,因此总是处于独白和对白之间的虚悬之地,而不是事实性地在两者之间辗转。杰奎斯将对恶果的惧怕转化为对或然性(希望落空可能)的惧怕,遂躲避婚恋,将其恶果肯定下来,因而总是在感受一种夸张的悲伤。罗瑟琳预防恶果的方式则是压制善果的可能,不断试探婚恋对象的忍耐边界,从中获取短暂的笑料,用以替代她无刻或忘但又惧怕失去的未来喜悦。试金石则无法真正触及喜悦和悲伤,不论就其政治命运还是婚恋冒险而言,他总是处于悲喜之间,既悲又喜,也可说不悲不喜。与奥兰多相比,小丑的动作性存在层次单一:既不属于内心戏,也不属于对手戏;既无法展开由他人参与的自身内在世界,也无法参与其他角色的内心戏中并成为其中的一分子。

在这个意义上,对于试金石来说,野婚之所以成为必然,原因并不在于牧师无法完成有效祝福,宣布他与奥德蕾成为夫妇,而在于当牧师问他“是否愿意娶奥德蕾为妻”时,他无法有效地回答:“我愿意!”在言语行为理论中,“表述性言语行为”意指对世界中某一事件进行描写或再现的言说现象,而“施为性言语行为”则被用来形容在世界中导致新事件发生的一类言说现象,婚礼祝福即是后一种言语行为的通用例证。当牧师说出惯用词句,社会仪式的有效性即得到满足;同样,在牧师祝福前,与婚夫妇对其询问的肯定回答(I do),除表达意愿外也具有“施为”或“签名认可”的性质。试金石连乡间牧师马坦克斯特爵士的胡乱祝福都无法承受,这似乎说明其语言能力仅能够在语言中描述婚礼,却不足以在语言外的世界实际参与婚礼。

预言的理由:从无法想象的希望到奇迹之外的奇迹

剧中的亚登森林毕竟是个迷幻世界,所谓“信”(believe)与“迷信”甚至“诓骗”(make-belief)之间差别十分微妙。对于杰奎斯而言,林中一切固是诓骗,但林外的真实更加可怕。对于强势主动的罗瑟琳来说,她在林中对父亲和情人的诓骗,不过是为了更方便地引入藏身其后的真实的善。从试金石角度说,林中与林外、一切真实与诓骗,其实并无差别。储君奥兰多的信自然也必须建立在亚登这个显然并不可信的世界中,在这个世界中,只有保持对真实的善的希望,才能让后者获得虚拟的存在并对真实世界进行干预。具体言之,即便在奥兰多无法确认自己在政治伦理上足以自洽之时,他仍然坚持正面的希望。正是在信望相等的意义上,对于他身处的世界来说,他在希望中目击的最善世界仍然是一种非凡的洞察和启示,同时也使许门的祝福成为预言的理由:“你俩患难不相弃。”这个预言在剧中至关紧要,因为它最终锁定了奥兰多在该剧政治叙事和政治体重建任务中的位置。

在预言创造的剧终语境中,试金石的间接质疑,即奥兰多的希望之旅是否能够超越自我、取消的林中幻象,也获得了正面的回答。在盖尼米德处遭受迷幻般的试探后,奥兰多幡然醒悟(“我不能老是靠着思虑生活”),发现自己必须从这个被“相信”和“不信”所困扰的世界中脱身出来。作为政治叙事,《皆大欢喜》符合弗莱通过引申亚里士多德而对喜剧做出的描述,即它将一个不合理的世界(在其中政治继承人弗莱德里克不合法)变更为一个合理的世界(在其中政治“常人”奥兰多成为合法政治继承人)。而且,从观众和未来承担者奥兰多的角度来看,奥兰多获取的喜悦远远超出了他的希望:奥兰多希望的对象和希望的结果之间差别巨大,他仅仅期待着一位几乎不可能出现的爱侣,而这位爱侣带给他的却是整个公国及其未来。就此而言,希望不仅关乎希望者智虑以内的对象或目标,而且,作为信仰,它也是针对那更有价值、更为崇高而激动人心的对或然率几乎不存在事件的持续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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