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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红造了个白

2022-02-23方言

参花·青春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宝妈小宝姑姑

云慕白反复给叶宗青拨打电话,是要告之他家的月嫂田丽华的服务合同即将期满,再有两天就该从他家下户了。安虹月嫂中心安排她在公司做短暂休整,同时候产,只等下一单那位已经进入预产期的准妈妈临盆,然后到新宝妈身边上岗。

合同是人造规则和文字秩序,体现公平、公正,但其冷冰、无情。月嫂田丽华在叶宗青家即将干满一个月,按说合同服务期满,时日一到,她把手头的工作和宝妈或者宝妈请来的育儿嫂做个交接,填好《月嫂工作评价表》,她这一单工作就算结束了,就可以拉着行李箱回月嫂中心了。然而月嫂本身就是一个充满阳光和爱心的职业,服务对象是体虚的宝妈和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爱的小宝,所以冰冷的合同在这个行业有时也不那么灵光。

田丽华给安虹月嫂中心打电话汇报工作,这一位雇主——合同的甲方叶氏夫妇,这两口子实在太不靠谱,不但不配合她的月子护理工作,宝爸宝妈还多次整日外出,今天去唱歌,明晚去喝酒,有时彻夜不归,有两次是午夜才回来。而这一次,他们把新出生尚不足一个月的小宝撂给她,都已经四天没回家了,打电话、发微信、发短信,各种联系方式都试过了,皆无音信。这样的话,如果下一单的孕妇提前生产了,叶家的人又不回来,她怎么从叶家退出来去接下一单呢。再说,如果是她私自决定留下来继续照顾孩子,这位名叫叶白的小宝贝儿那不着调的爸妈,肯给她支付月嫂级别的工资吗?

月嫂与育儿嫂,这两种称谓皆是民间俗称,正规书面语统称为“母婴护理师”,两者从证书字面上看,有“母婴护理师执业证书”初、高级之分,月嫂是高级,育儿嫂则为初级。工作中,其实质也确为两个不同工种,薪酬方面体现出天壤之别。即便同为高级母婴护理师的月嫂,也并非同工同酬,有着一星、二星、三星、四星、五星和金牌的多层级差。田丽华是安虹月嫂中心的台柱子,金牌月嫂,月嫂行业中的最高级别,十三年工龄,带过的宝宝有一百二十六位之多。所以,她可不想在葉宗青家以金牌之身延期到充当一名育儿嫂使用。这与职业道德无关。她建议云慕白赶快联系宝爸叶宗青或宝妈何亚红,让他们两口子尽快回家,不然,就请安虹月嫂中心迅速派育儿嫂来上岗接替她的工作。她必须要按时下户休整,养精蓄锐照顾下一位新宝妈。换句话说,她不能在叶家这样干耗着,如果抛开“钱”的差别,田丽华仅以一名金牌月嫂的良心、爱心与责任心,她认为自己更应该去为下一位准宝妈做好自身精力、体力和情绪等一切准备工作,这样才对得起人家对她的选择和信任,难道不是吗?这才是一个金牌月嫂应该具备的职业道德,也很有必要。

摆在眼前的,真是一个迫在眉睫的紧急情况,也是超特殊的情况。安虹月嫂中心开办四年以来,遇到过各种各样的客户,比如,产后极度心理抑郁的;找各种各样理由不交费或拖延交费的;死搬教条必须全程参照XX育儿书籍、文章、网文喂养的;家中老人以“自我育儿经验”插手的……但是,还从来没有遇到过两口子出门多日不归,这么不靠谱的宝爸宝妈的。不用田丽华过多地重复下一单工作的重要性,诚信是企业的生存之本,虽然安虹月嫂中心的莘慧经理目前没在,但是云慕白心里也相当清楚,如果田丽华下一单不能按时上岗,这将对月嫂中心声誉产生极坏影响。若下一单的宝爸宝妈能够理解并接受临时更换月嫂的应急措施,那还好说一些,如果人家不同意换人呢,得不到谅解该怎么办呢,这可是签订了合同的事。

一位怀了孕的准妈妈,在自己生产前一两天或是已经被推产房时突然想起需要请个月嫂,才让亲人到月嫂中心匆忙选定一个月嫂,这样的情况被称为“急单”,偶尔有之,但是,是极少见的。一般来说,一对夫妇都是在确定女方怀孕且一切孕期指标完全正常、稳定之后,即在确诊已怀孕的第十二周至十六周之后,怀孕的女人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被称为“准妈妈”了,她们也就必须为请月嫂一事而开始奔走了。

能选定一位令准宝妈心仪的月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孕妇与月嫂“一见钟情”的情况并不多见。“请月嫂”一般都需要若干个回合,虽说这也是一个劳务输出的事情,但这个过程又不同于到劳务市场找工人,只要会干活儿,双方又能谈得拢工钱,随便拉上一个就可以走人。请月嫂这事不比一家上市公司招聘一名CEO简单,这并非耸人听闻,只因这个职位的责任相当重大,谁也不敢说在那些新出生的小宝里,哪一个是未来的钱学森,哪一个是爱迪生。如果把一个家庭比作一个王国,月嫂这个职位,是要走进这个小王国去照顾“皇后和太子”的女人。怀孕十六周以后的孕妇,由于胎儿在这个时期的生长开始变快,因此,她的体型便会发生明显变化,腹部会迅速凸隆,日常行动也会随之变得相对迟缓,身体上的变化、口味上的变化、情绪上的变化以及各种生理指标在孕期发生的突变,等等,常常会使准妈妈们逐渐变得慵懒起来,有的人情绪低迷,而有的人则会变得烦躁和易怒。从前那个阳光快乐的女孩儿突然间变成一个挺着大肚子,长满孕斑的女人,在她行动极为不便、日益慵懒的状态下,坚持跑月嫂中心,看一份份简历、照片,粗选月嫂人选,之后再一次次与圈定的人选进行面试、交谈,近距离接触,看看是否有“眼缘儿”,听听对方的声音是否有“口音”,再询问其执业技能掌握情况,比如月子餐、配方奶、少儿黄疸观测、洗澡、抚触、拍嗝……除此之外,还要了解一下月嫂本人的生活习惯和其他情况,如打不打呼噜、爱不爱玩手机、家庭成员工作、经济及亲情关系是否稳定、生活上有无拖累。准妈妈把这一切都了解清楚了,初选定一位在各方面自己都相对满意的月嫂,大约就要跑月嫂中心两三次或者三四次,然后还会有一些特殊的要求和沟通,譬如月嫂的例假是在哪几天,如果不合适,可否事先调整;月嫂是否有幽门螺旋杆菌、乙肝五项、转氨酶、肺部结核等项目的合格的医学检验报告。曾有太多的案例,都是准妈妈们腆着大肚皮如同袋鼠一般千辛万苦挑选出的月嫂,最终在去检查乙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何时起已经成为乙肝病毒携带者……如果出现这种不测情况,准妈妈们此前所做的一切艰难的挑选工作,便会因此前功尽弃、付之东流……

遇到一名心仪的月嫂,最终还能签下合同,并非一件易事。因此,为了确保数月之后,月嫂能够按时上岗到户,月嫂本人和准妈妈们都要事先向月嫂中心缴纳一些保证金。当然,如果在双方签订合同之后,准妈妈们在后来的日子里不幸发生了流产等情况,保证金是要退还的。但是,如果没有合同约定的特殊情况,月嫂不能按时到户上岗,那不仅对月嫂本人有影响,月嫂中心的信誉也会受影响,失了口碑,挣不到服务费不说,真遇到不依不饶的人家,谁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对方会提出什么苛刻的要求。

云慕白平时并不负责月嫂中心事务,各项工作的具体安排和分配都是莘慧操心。所以田丽华给他打电话汇报情况时,确实也令他心生诧异。但是,他对这件事会产生的最坏的结果心知肚明,于是他还是笑呵呵地以宽慰之言对情绪焦躁的田丽华在电话里进行了安抚。他对她说:“你不要着急,你就认真照顾好叶,叶,叶家小宝儿,站好你的最后一班岗,别为此事走神儿,月嫂合同这不还有两天的时间才到期吗?你放心吧,你要安心工作,我抓紧和宝爸取得联系,确保在四十八小时之内,把你下一单工作安排得妥妥的,确保你能按时下户、休息和新单上岗。”

不能在员工迷茫无助的时候掉链子,云慕白想,虽然自己不懂月嫂中心的管理,但是,知道什么时候是关键时刻。他竟然一口气对田丽华说了两个“确保”,可是他真的没想过自己究竟拿什么来确保。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给叶宗青和何亚红拨电话,拨电话,拨电话。他足足拨了三个小时的电话,直到自己手指尖发麻,最后,手机提示电量用尽了,他才不得不休息一会儿。可是这两口子的手机仍是无人接听或不在服务区。他确实也有些挠头了,愁眉不展地思忖,这对小夫妻到底干吗去了呢?蒸发了吗?甚至在他的潜意识里都开始往最坏最坏的地方想了……

云慕白是安虹月嫂中心的法定代表人,但他的本职是一名作家。他刚刚踏入不惑之年时,老婆在那年的阳春三月有了呕吐感,这是喜事即将到来之前,幸福的呕吐感。云作家又惊又喜,到了六月,已经是高龄产妇的云夫人腹部微微隆起。云慕白的父亲母亲得知儿媳怀孕的消息,异常高兴和兴奋,主动要求照顾月子,替他们带孩子,并且提前制定并包揽了接送孙子(或孙女)去上学的十五年愿景规划。虽然父母身体还都很健康,但是双亲毕竟年岁大了,都已是年过古稀之人,腿脚也不及年轻时灵便,如果明后天有阴雨天气的话,母亲的膝盖、父亲的老腰比天气预报还能提前一天的时间收到老天要变脸的讯息。云慕白和老婆一沟通,便决定在孩子生下来之后,请一位月嫂来照顾。云夫人确实也有这个想法,可在产检时偶听其他孕妇说,如果请月嫂照顾月子,必须提前预订,不然很有可能找不到适合自己的,最终花了钱还不顺心。云慕白觉得这事太可笑了,有必要提前五个月吗?五个月的胎儿,在娘胎里不过才只有黄瓜纽那么大嘛!再说了,这也不是公司招聘,更不是国际选美大赛,能找個人给孩子沏奶粉、换尿褯子不就行了吗?云慕白的母亲也说:“我生慕白的时候,要吃没吃,要穿没穿,就连一块不带窟窿眼儿的尿褯子都没有呢,我左臂下夹着慕白,右手还要烧柴,烀猪食……家里的,田里的,什么活耽误了?”话是这么说,云慕白是心细之人,对此事还真是没有掉以轻心,开始在写作闲睱,带着妻子游走散落在大街小巷的职介所、月嫂公司的路上。跑了七八天左右,云慕白夫妻二人便有些吃不消了,从一周的不停咨询中,他俩觉得真是低估这个行业和这个行业从业人员的专业性与技术含量了,原来作为一名月嫂,并非只是给孩子擦擦屁股那么简单。后来夫妻二人又去了两个家政公司面试了四五个月嫂,不仅不如意,同时也消瘦了形骸。至此,请月嫂的心气儿消减了一大截。

忽一日,云慕白从晚间创作至深夜,有些倦了,抚案小憩。他的上下眼皮刚刚粘在一起,就听见有一个声音说:云慕白你决定放弃请月嫂了吗?他答:找了近十天,也没有找到中意的,实在太累了。那声音便说:你何不自己开办一家月嫂中心呢?云慕白倏然惊醒,眼前电脑屏幕上的光标还在不停地闪动……

租房、起名、办照,同时,房屋装修、做门头广告牌、买办公家具……云慕白——一个作家创办的安虹月嫂中心在一个半月之后,便开始营业了,这时距离他女儿出生还有四十天的时间。当然,云作家哪懂什么经营,一决定开办安虹月嫂中心,他便聘请老同学莘慧出任坐堂经理,他不过就是一个甩手掌柜而已。虽然他在月嫂中心也设了工位,可那位子更像是他的又一个文学创作基地。他在工位上写小说,写诗歌,写散文……可就是没有以月嫂中心管理层的身份参与过月嫂的任何面试、派遣等管理工作。倒是以客户身份陪着妻子面试了几个自家打算选用的月嫂。最终轻而易举地解决了困扰他的最为原始的那个问题。

云作家坐在工位上,正为叶家的事一筹莫展时,莘慧经理风风火火从外面走了进来,她把湖蓝色坤包重重地往桌子上一放,两只眼睛死死地瞪着云慕白,一副气咻咻的样子,一言不发。云慕白不知老同学怎么了,他被她盯得些发毛。自顾自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衣衫及工位桌上的一切,没觉得哪里不对,才唯唯诺诺地问:“怎,怎,怎么了?”

“那个唐苹不见了,派到她家的育儿嫂张花花说,这个唐苹好几天不回来了。张花花和我反复给她打电话,谁打都不回。”莘慧仍旧怒瞪着云慕白。

“唐苹不回来,你,你这么瞪着我干吗?”

“唐苹可气不?但是,你更可气!给你打了一上午的电话,你的手机总在占线中,最后还关机了!你这不在店里吗?你关什么机?我骚扰到你了吗?别忘了,你才是月嫂中心的法定代表人!”

莘慧是典型的北京大妞性格,嘴直心软,人敞亮。虽然说得怒气冲冲,撂杯子的时候,还把杯里的水激起很高。但是她这样一说,云大作家倒是坦然了很多,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你就别埋怨我了。这一上午,我打了三个多小时的电话,确实是一直占着线,但是一直都没有打通,就等着你回来处理呢,我是没办法了。下岗啦!”云慕白一五一十地向莘慧说了叶宗青家里的事情和田丽华即将下户的时间。

就在莘慧倍感诧异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是田丽华打来的。莘慧滑开免提接听,田丽华焦急的声音便在刚刚松弛一些的空气中再次击起浪波:“莘老师,你怎么一上午都不接我电话呀?怎么总是占线呀?呜呜……简直要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都跑路了呢,呜呜……我都急坏了,可云总在电话里还不紧不慢,笑呵呵地和我说话……”

莘慧抬眼看了云慕白一眼,云作家正冤枉地摔打着双手,轻声说:“我笑呵呵是让你放松,谁知道你会着急呀?什么情商啊?”莘慧轻笑着对着电话说:“丽华,你别着急,不要哭,没事的,别瞎想,刚才云总和我正在商量此事,现在我们就过去看你,了解一下情况……”

莘慧和云慕白没顾得上吃午饭,赶快查找唐苹和叶宗青的其他可联系方式。云慕白以一个作家的惯性思维,推论这两家发生的事,应该有一些关联。莘慧抬起眼皮,撩了眼云作家,噗地笑了一下,然后又把目光重新移回到电脑屏幕。她在掂量为叶宗青家配备一位育儿嫂去接替田丽华,说心里话,她可不想让田丽华窝在那里出不来。

田丽华是在安虹月嫂中心成立之初,莘慧从别的家政公司挖来的宝。四年多来,莘慧给着田丽华最为优厚的待遇,好单、高单、双胎单、假日三薪单……前提是只要档期允许,莘慧都会向宝爸宝妈首荐田丽华。其他的月嫂,一年上单量七八次就算很好的业绩了,在任何一个家政公司或月嫂中心都称得上三八红旗手,而田丽华每年上单量都是两位数的,两年时间带过二十四个宝宝(其中包括三对双胞胎),下户前,宝爸宝妈在《月嫂工作志》的总评一页,写得都是表扬和感激的话语,不但会给田丽华评为“优等”,而且还会给安虹月嫂中心送来一面绣金垂穗的紫红色绒面锦旗。如果叶宗青能够联系得上,他也愿意再付一个月的月嫂薪酬,让田丽华在他家多照顾宝宝一个月,那样莘慧也不会同意的。如果这样的话,田丽华就缺少了一单带宝宝的记录,这是关系到田丽华——金牌月嫂一年的业绩总量的一件大事。田丽华是莘慧一手打造出來的企业明珠,莘慧必须让田丽华从叶家准时下户,回安虹月嫂中心做好休养,备战下一单,这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笑什么?”云慕白问。

“你的推论有些道理。”莘慧依旧笑盈盈地说,“不光是唐苹和叶家有关联,这个叶家的小宝儿和你还有关系呢!”

“胡说!”

“莘老师说的是真的!”月嫂中心一位名叫江红梅的行政内勤人员笑着搭话。月嫂行业,是不兴称呼经理的,都把管理层人员称作“老师”的。

“那你说,怎么是真的?”云作家有些急眼地质问小江。

“我告诉你吧。你忘了?半年前,叶宗青与何亚红来咱们中心面试田丽华那天的情景,你一点都不记得了吗?”莘慧问。

云慕白摇了摇头,一脸懵懂。

“好吧……我们先去叶宗青家,看看田……”莘慧的话没有说完,甚至张口的嘴都没有闭合,便停住了。她好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

“怎么了,莘慧?”云慕白问。

“我回忆起一件事,叶宗青、何亚红来我们这里找月嫂那天,我与何亚红正在聊着,准宝爸叶宗青出去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后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他就像打了鸡血一般的兴奋。可何亚红看到他兴奋的样子,脸色立即就变得很不好。好像还对叶宗青说了一句,你要敢去,你信不信我现在就……你们俩记不记得有这么一个细节?”

“不记得了!”云作家说。

江红梅也摇头。

莘慧开车,云作家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他还在想唐苹家和叶宗青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联。一家用的是月嫂,看护的是不满一个月的小婴;而另外一家使用的是育儿嫂,照料的对象是即将周岁的小宝。到“安虹”来的顾客,不是找月嫂的,就是找育儿嫂的,开门的买卖,每天人来人往的,这一点都不新鲜。怎么才能把突然发生在同一天的两件事编进同一个故事呢……云慕白不自觉地轻轻笑了一下。

莘慧专注着前方路况,并不侧目观看这位每天只顾埋头写作、脑壳都被写得有些固化的云作家。但是,当她听到云慕白轻然发出的一点点笑声,便猜测到了这位云同学、同时也是她的老板的男人,心里正在琢磨什么事情。

“看样子,慕白老师还没把这两家发生的事情建立起令读者信服的关联?”

“没有。”

“我觉得您还是应该重新修改一下您大脑里小说的架构。”

“那你说说联系在哪里?”

“咱们从月嫂中心出来之前,我上了一会儿网,大家点评网。在叶氏夫妇来安虹月嫂中心找月嫂的前几天晚上,唐苹家使用的月嫂刚刚上户七八天,唐苹在这个点评网上对月嫂的周到服务发表了意见,给了很高的评价,她很满意。并且,我还看到了在唐苹发表评价之后的五小时三十分钟,一个叫YH666的网友上线问了一句,这家月嫂中心真如你说得那么好吗?你不会是他们的托儿吧,你用的月嫂叫什么名字……唐苹没有回答。”

“没,没回答?他们这样的聊天,能说明什么问题?”

“恰恰就因为没回答,所以,他们才有可能产生更多、更深入的联系。再有,YH666中的YH,不就是‘亚红’的拼写首字母吗?”

“你都快要超越侦探大师李昌钰的侦破能力了。埋得这么深的线索你也能挖着。”云慕白从心里佩服莘慧的推断,嘴上也开始恭维。但是,他说着、想着又开始皱起了眉头。“这个何亚红和唐苹……是不是真的在一起呢,如果是的话,她们到底去哪儿了呢?会不会去——旅游了?”

云慕白大胆地说出了自己都不敢相信、不敢去想的一种猜测。可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莘慧竟然微微地点了点头,虽然点头的幅度并不大,但是她的表情十分肯定。

叶宗青家住在西五环靠近抗日战争纪念馆附近的一个小区。整个小区建筑的外面,都被涂成了干净利落的“北京灰”颜色。云慕白和莘慧敲响叶宗青的家门,他们以为会是田丽华来开门,但却不是。有个女人声音在门里问,你们找谁?莘慧说明了自己来意之后,门便打开了。开门人是一位或许五十多岁,或许六十多岁的瘦弱女人。田丽华听到莘慧到来的声音,从卧室里小跑了出来,见到莘慧的一瞬间,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唰地就淌了下来。

“莘老师,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啊?”

莘、云两人在叶家对田丽华好一番劝说,才使她紧张的情绪稍放松缓。田丽华是一名充满爱心的月嫂,如果抛开月嫂这个职业,她也是一个心中洒满阳光,血液里流淌着温情的善良女人。她对月嫂这个工作热爱、负责,她对小孩子的喜爱似乎和从事的职业没有丝毫关系,完全发自母性。她在安虹月嫂中心成立之前,在另外一个家政公司当月嫂,同样也是那个公司的顶梁柱,是莘老师经过英明决策后不惜一切代价挖到手的。田丽华进入安虹之后,便跟来了一些志同道合的月嫂姐妹,并且还带来了多单潜在的准客户。有些月嫂,手艺不错,也有爱心,但是随着经验的增加、个人资金的积累,特别是个人“私单”大量增加,做到一定程度时,人也就变得狡猾起来,她们常常是靠着人传人、口传口、宝妈之间相互介绍,脱离月嫂中心,独自去接私单了。在安虹月嫂中心,可以说最有资格和能力接私单的月嫂便是田丽华,但是,田丽华为人本分、实在。她常对姐妹们说,我们不但要带着爱心工作,让客户放心、满意,而且还要对月嫂中心怀有感恩的心,我们最初从外省老家来到北京,人生地不熟的,是月嫂中心的老师们给我们培训技能,还给我们安排工作,我们上岗去了,月嫂中心还为我们担着风险……因此,田丽华也是让莘慧最放心、最信得过的一个月嫂。

对于一个充满爱心的女人,从事月嫂这样的工作,就如同旧时的奶妈、乳母一般,怀中的宝宝虽不是自己所生,她也并不是宝妈,只是把一个与自己没有一丝一毫血缘关系的孩子,深情地搂抱在自己的怀里,并与这个小宝朝夕相处、精心地对小宝捧抱偎睡、喂奶揩尿、哄拍逗笑……用她的全部身心与精力,从骨子里发散出来的温暖的母爱,照顾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可爱的小精灵,这是一个多么神圣而伟大的职业啊!奶妈、月嫂、育儿嫂、保姆……这些女人是最伟大的一群人,她们是另外一种母爱的释放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们释放出的母爱、释放出的光与热,有的是可以超过和覆盖孩子们的生身父母的。

一位把自己全部的身心与母爱,无私地投放在别人孩子身上的月嫂,她怎么能够理解孩子的亲爸亲妈,竟然不顾小宝的啼哭,忍心隔三岔五地外出晚归,或多日杳无音信呢?最难理解的事情,往往也最为易解,叶家一事,怎么能不使月嫂田丽华发出那般咆哮于心底的一问——人世间怎么会有这样不负责任的父母啊?

莘慧和云慕白此番到叶宗青家走访,不仅挖掘到了一些蛛丝马迹,而且还有意外收获。首先他们知道了最大的、最重要的一个情况,就是叶宗青家的保姆许姑姑。起初莘慧还以为叶宗青与何亚红久出不归,家里除了田丽华和未满月的小宝之外,再无别人了呢。原来还有一个保姆相伴,这让莘慧忐忑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再得知许姑姑平日里还给田丽华烧水做饭,照顾田丽华的日常,这更让莘慧心底踏实了。

许姑姑并不是从家政公司请来的保姆,她是何亚红家聘用多年的一个保姆,是何亚红老家的同乡。从村里乡亲辈分论起,何亚红应尊称她姑姑。准确地说,许姑姑是在二十八年前就来到何家的。那时,何亚红出生才只有半个月,和现在她的小宝叶白一样大。何亚红出生时,母亲难产,医院告诉她父亲,全保住的可能性不大,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一个。她的父亲说,先保大人再尽力保孩子,但是,她母亲在产房里歇斯底里地叫喊:保孩子,保孩子……我自己可以去死……一个母亲的叫喊声惊彻了医院昏暗悠长的楼道。

何亚红的父亲是一名国防科研人员,因其工作特殊性,他个人无法照顾女儿。于是,就请来同村小表妹许淑香照顾女儿亚红。许淑香当年还是个大姑娘,她把年幼的何亚红完全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为了更好地照顾亚红,不让她受委屈,许姑姑放弃了自己的恋爱,放弃了一段即将升华为婚姻生活的爱情。时光飞逝,一晃何亚红长大了,二十八年来,许姑姑从乡下到城市,从成都到北京,为了照顾亚红生活,亚红去哪里上学,她就陪亚红到哪里,家就搬到哪里,她对何亚红的付出与关爱,远远超出一个保姆的工作和职责范围。据田丽华讲,现在许姑姑已经是六十出头的人了,每天还在精心照料着何亚红。不,应该说是照料着何亚红的一家——何亚红、叶宗青、叶白、田丽华。只在最近几天,许姑姑的负担才骤然减轻,她也不清楚这小两口到底是去了哪里。

“何亚红的父亲现在哪里?成都,还是北京?”云慕白问许姑姑。

许姑姑笑着哄逗田丽华怀中的叶白,不经意地轻轻摇了摇头,之后又长叹了一口气,说:他去世两年多了。

许姑姑称呼何亚红为红。她说,红和那臭小子结婚之前,找到组织邀请她爸参加她的婚礼。结果在她找到父亲单位的那一刻才得知,她的父亲——我的小表哥,已经在试验中牺牲好几个月了。组织上只知道他还有一个女儿,但是,联系不上,因为她父亲是国防方面的高级科研人员,他没有电话本、通讯录、照片簿等任何带有一点点私人印记的物品。在他的个人储物柜里有一封遗书。然而这样的信,单位里每个人都有,这是组织要求的,每个人在执行组织交给的任务前,必须要写一遍遗书。小表哥大概是嫌麻烦吧,他虽然也留有遗书,但没有按要求更新,因为他每天的工作都是极具危险性的新任务,如果第二天还能去试验、还能去试验台基,都可以算作是昨日的幸运。他的遗书,落款时间还停留在一九八六年三月。遗书中未提到红的名字,顶头只写了:亲爱的女儿……

许姑姑对小两口双双不归的事,也十分气愤。但这种气愤的根源,似乎全部来自叶宗青一方,她没有过多责怪红的话。只说,小宝的奶粉快吃光了,红也没说是从哪里买来的。而她说起叶宗青,却没有一丝的好脸色,尽是狠叨叨的嗔言。许姑姑对田丽华关爱有加,不但给她做一日三餐,而且看到近几日田丽华心神不定,还对她进行劝说,让她不要过于担心工资的事,并且还要把自己的私房钱拿出一万给她,但被田丽华婉拒了。

当云慕白询问许姑姑知不知道这小两口最有可能去哪里,他们感情如何时,许姑姑说,这俩人恋爱谈了五六年,没用别人介绍,俩人自己恋上的。这房子是我的小表哥多年前为了红在北京上大学置下的,我和红一直在这里住,我们俩一人一间。后来,红有了这个臭小子,他们在这房子里同居了两年,后来就在这里结婚了。没有小宝时,那时感情特别好。可红怀孕之后,那臭小子便偶尔不回来,孩子生下之后的第二天,他就没有回来,后来又有三四次整夜不回来……这些,田月嫂都知道。我提醒红注意这种情况,红说他住在他妈妈那边了。

云慕白是个体育盲,只能识得郎平、朱建华等为数不多的几位体育运动员。当他看到这所老旧单元房屋的墙壁上贴满了篮球飞人乔丹的画报时,就问许姑姑:叶宗青很喜欢篮球吗?许姑姑便从自己卧室的床铺下掏出三个瘪瘪的篮球皮囊让莘、云两人看,她说,床铺下面还有几个呢,都是她偷偷给扎的针眼儿、撒的气。她还说,他天天就想着打球打球,自己的媳妇、孩子都懒得看上一眼,算什么男人。

莘慧和云慕白从许姑姑口中还了解到一条既重要又不重要的线索。叶宗青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她母亲还健在,只在此城中,楼多不知处。

两天后,莘慧把一位名叫刘玲的育儿嫂送到了叶宗青家。

刘玲是安虹月嫂中心一流的母婴护理师。将刘玲派到叶家上岗,莘慧确实是费了一番脑筋之后的无奈。因为叶家并没有为小宝请育儿嫂,凭莘慧个人的主观意愿,在乙方不知情的情况下为叶家派送务工人员,这种做法本身便缺少理智,也并不是一位现代商业经营者的高明之举。莘慧为此事还和月嫂中心管片民警张海警官进行过咨询,该怎么办?可张警官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但是,张警官却并不赞成她这么做,并提醒莘慧,让田丽华继续在叶家工作可以,其行為只能算作雇佣方因事外出,在此期间形成了雇佣协议的延长。这位田姓月嫂是叶家选定的务工人员,是经得雇佣方同意并进入叶家私宅的人员。但是,如果月嫂中心在未经得房屋所有权人同意,单方面把另外一个人派到房屋所有权人家里,那么,这种行为本身不具有合法性。从法律层面上讲,田丽华月嫂把叶宝放在床上,她直接下户都可以,一点问题都没有。莘慧双眼急得冒火,从人性角度发问:什么?您说什么?那叶宝还不饿死了呀,从床上滚到地下怎么办?张警官笑着说,我知道你也不可能这么做,我刚才用的是“法律层面”这个词,但是,我提醒你,你要是把叶家小宝托付给那个许姑姑,从“法律层面”而言,这事你就要承担法律责任了。因为,许某某本身也并不是叶家人,无血缘关系,她是不是何亚红父亲的表妹,尚无法确定,或许只是她个人的一种说法,无从证实。谁又能证明她不是何亚红从家政中心找来的另外一名进京务工人员呢?莘慧听了张警官的分析,倒吸了一口凉气。她真的没有想到这些,是呀,如果许姑姑真的是一个……那就完了。但是,莘慧听了田丽华对许姑姑这个人的评价,她本人又和许姑姑聊过天,她感觉许姑姑是个好人,她说的话怎么可能是谎言呢?这件事,莘慧足足踌躇了一整天,最后决定派月嫂中心最优秀的育儿嫂刘玲去上岗,接替田丽华,照顾小宝叶白。

就在她刚把这想法和云慕白说出口之时,田丽华下一单的宝爸打来电话,说:宝妈今天肚子疼了好几次,可能要提前生产,现在正在去妇幼保健医院住院的路上……莘慧听到清脆的男子嗓音,脑子里便浮现出那位略带一脸少年稚气的宝爸,莘慧问他距离预产期还有几天,宝爸在电话里便支吾起来,先讲七天,又言五天,又含糊地说,也没准是四天吧……再问他产妇今天是否“见红”,他吭哧了半天,连话都不好意思说了。莘慧告诉他不要着急,产妇首次妊娠分娩,推迟的可能性大于提前,即使提前分娩也不要紧,田月嫂已在备产中,只要小宝一闪亮登场,她便可立即上户,无缝对接……莘慧没有再等云慕白发表意见,便剥夺他的法定代表人资格,掌击桌面发出“叭”的一声,说:必须立即把田丽华换回来了……

“不就是要钱吗?我出!”许姑姑见莘慧把一个保姆模样的女人领进屋子,便知道她这是来换田丽华下户的,脸色骤然阴沉,就不再有昨天的那般友好,双目怒视着她,大发雷霆。许姑姑为了扶养何亚红,半生孤独,未开过怀的身子干瘪而瘦小。她狠言狠语地叨叨,之后只一拧身,便闪进她的房间,卧室的门也随即咣地关上了。“不就是钱吗?不就是钱吗?给你,我给你!”隔着卧室的门,细小的门缝里,不时地发散出许姑姑的烈焰火光。

“许姑姑,您开门啊,您听我解释……”莘慧轻拍着卧室木门。

“不用解释。给,要多少,自己数。”许姑姑倏地把门打开,双手捧着厚厚三叠皱巴巴的钞票,不容分说地全部杵在莘慧胸前,莘慧没有任何思想防备,匆忙伸出双手去接,但仍有一大部分红票票稀里哗啦散落于地,触目惊心。许姑姑怒视着莘慧的眼睛,“钱你拿多少都行,但是,人不能换。”

莘慧确实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只是反复地揣测把刘玲安排在叶家工作,能不能很快适应,因为只有许姑姑一个人在家,没有宝妈在孩子身边,她担心刘玲一时间摸不到门道,奶瓶放在哪儿了,尿垫放在哪儿了,小宝贝夜里哭不哭闹……越是琐碎的事情,越是需要时间来磨合的。

刘玲忙走上前去,帮助腾不出手的莘老师把滑溜在地板上的纸币一张张拾起。这时,田丽华示意刘玲和她到另外一个房间说话,然后她们就去另外的卧室了。莘慧也把手中的钱放在桌子上,她轻轻地拉起许姑姑的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从包包里抽出一张面巾纸,为老人家擦拭泪水。许姑姑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泪,她倔强地夺过纸巾,甩开莘慧的手臂,自己为自己擦拭。

空气此时凝滞,如同过期的胶水一般。

“姑姑,好姑姑……”近四十岁的女人了,娇嗔扭捏起来,没想到也是这般使人怜惜。大约几分钟之后,莘慧温情地拉起许姑姑竹枝一般的手,那只手皮松肉懈,冷凉且没有一丝血色。“姑姑,我也好难啊,真不是钱的事情,您理解理解我,好吗?”

许姑姑听了莘慧那句有气无力的“我也好难啊……”再也忍不了,呜呜地哭出了声音。莘慧也与她一起抹起了眼泪儿。

“红他爸爸托我照顾红,我这一辈子都不离开她半步……”许姑姑抽噎着说,“怎么这个田月嫂就不能多照顾叶宝儿几天呢?你就一定要把她带走呢?”

“姑姑,我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不知道,这位田丽华她还有其他工作,她是和下一个宝妈早签了合同的。今天那个宝妈有了要提前生产的征兆,这会儿已经住进院医了……”

“啊?田阿姨还有别的事儿?还有要生小孩儿的?”许姑姑瞪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道。

“是呀!姑姑,田阿姨是我们中心的金牌月嫂,一年十二个月,她差不多得照顾十个小宝宝,每个单子都是压着茬的。今天住院的这个孕妇,按说距离预产期还差一周呢,可……”

许姑姑抢着说:“预产期不就是估摸的日子嘛,女人生孩子,早几天晚几天都有可能,哪有那么准,一天不差的?当年,红的母亲就是被耽误了,所以才……”

“姑姑,您看——”莘慧指着户门旁的一个银白色旅行箱说,“那是我的行李。我并不是把育儿嫂单独留在这里,换了人,立刻就离开。今天下午五点,田阿姨合同就到期了,让她先回去收拾收拾,也休整一下。但是我不走,您看,我和育儿嫂都在这里陪您和叶宝。”

“你不走?”

莘慧点了点头:“我不走。另外,这个刘玲阿姨也是我们月嫂中心最好的育儿嫂,带过几十个宝宝了,育儿经验没的说,而且有耐心、有爱心,人品也好,照顾叶宝绝对没有问题……”

许姑姑主动拉起莘慧的手,不知该如何表达她激动的心情,她一万个没想到,没想到莘慧会有这样周到的安排。她惊喜之后,突然间又叹了口气说:“这两个不着调的活祖宗啊,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莘慧并没有吹牛虚夸,刘玲确实是手眼勤快的人,而且一上手,接孩子那个动作,就能看出她是个很专业的育儿嫂。这令许姑姑心里踏实了许多,但是,她还是担心这位刘玲阿姨才来到叶家,对育儿的各种事情摸不着门道,就主动让出自己的房间给莘慧住,而她自己与刘玲一起带小宝,住在大卧室里。莘慧萬般推却,说自己也是来帮忙照看叶宝儿的,怎能主仆不分啊,可是她拗不过已经开始有些可爱但仍旧有一些固执的许姑姑。

…………

十月的清晨,刚刚过了中秋,气温就渗出了一丝丝微凉。莘慧睁开眼睛时,阳光已经透过窗帘,听到卧室外刘阿姨和许姑姑轻声交谈,莘慧赶忙披上睡衣,走了出去,但见刘、许二人正挤在狭窄的厨房里包肉馅馄饨,一人擀皮,另一个包,从合作的默契度来看,二位现在的亲密度已经不再是昨天的感觉了。莘慧不由打心底里松一口气。

“是不是我俩说话把你吵醒了?”许姑姑问。

“是馄饨的香味把我叫醒的。”莘慧微笑着说,“好久没有闻到这么香的肉馅味儿了,让我也来参与一下吧。我这就去洗手。”

许姑姑赶忙以身体挡着莘慧,不让她进厨房,也不让去卫生间。“不行,不行,你再去睡一会,昨夜我听到你大半宿都没睡,一个电话接着又一个电话的,你赶紧再去睡一会儿,等会儿下馄饨,快煮熟时,我再叫你起床。”

莘慧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成?我留下来本应该是照顾您的。怎么反倒成了被照顾的对象了?”

可许姑姑不由分说,还是把莘慧推进了卧室,强行拉上了房门。

莘慧虽然很困,可是被许姑姑推回卧室继续睡觉,也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她斜靠着床头,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七点十分。之后她给月嫂中心的江红梅发了一条微信:你上班后,先去买一张简易折叠床。之后,就忽儿地睡着了。

看来许姑姑是听到莘慧夜里打电话了,不然她怎么知道莘慧大半宿没睡呢。

确如许姑姑所言,昨天晚上,莘慧刚刚躺下,一位名叫徐美娜的宝妈给她打来电话,火急火燎地说两只乳房都堵住了,邦邦硬的,疼得快要出人命了,小宝儿肚子饿得不行,脚踢手扒,急得哭闹不止。可这堵了大门的食堂无论如何也给小宝儿开不了饭,她自己忍着痛,揉弄半天,也没揉通,现在两只乳房涨得硕大、光亮,憋得简直快要炸了。让月嫂中心赶快派一名催乳师过来,给她做通乳。

这位宝妈人如其名,长得很漂亮,莘慧取了谐音叫她“徐美妈”。徐美妈已经不是第一次给月嫂中心打电话求助通乳了。她的这对乳房,形状、皮肤、挺立感、产奶量都没的说,但是,美中不足的是——易堵。三天一大堵,两天一小堵,半天一微堵。生完小宝这一个半月的时间里,已经堵过五六次了,但在此之前都是白天堵。月嫂中心每次接到徐美妈求助后,都是及时派出人员和车辆,第一时间为她上门服务,一解堵患。安虹中心一共六名催乳师,几乎都为她服务过一次了。

徐美妈的堵,在没生小宝之前,她来安虹中心请月嫂,莘慧就很认真地提醒过她。那次,徐美妈面试完月嫂后,见屋里没有闲人,就悄悄凑在莘慧耳边说,有一点事想和你单聊。对于这种“单聊”之约,莘慧经常遇到。因此,她对这些年轻准妈妈们的提问,也常觉得没有新意可言,无非就是妊娠期间能否同房,等等,大抵如此。但是,这位徐美妈被莘慧让到里面套间之后,她自己闩了门,还扭上了门锁保险。然后,“刷”地一下把自己的上衣撩起来了,一对丰满、雪嫩的乳房便跳跃而出。莘慧心中正诧异她这么做是何意时,徐美妈便问莘慧:莘老师,您看我这两个……行吗?能,能喂养孩子吗?经她这么一问,莘慧才注意到徐美妈的这对美乳,有严重的乳头凹陷问题。据她目测,应该已经达到了凹陷三级。她告诫徐美妈,她的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办法:其一是牵引或吸拉,但是,就她的这种凹陷情况,牵引或吸拉的效果不会太好。其二是做手术。但是,不管是采用哪种方法,一定都要去做,否则直接产生的后果,就是堵奶,发炎,孩子没得吃。徐美妈认真听了,但她对莘慧的话将信将疑,只是哦哦哦地应承。

莘慧从事月嫂这个行业之后,就成了一名失眠专业户,半夜三更被电话叫醒是常事。此时,她已然睡意全无,打开手机,找到月嫂中心工作微信群,群里共有六名催乳师,她群发了一条“急催”信息。可是三分钟过去了,没人接单;五分钟过去了,仍没有人出来冒个泡。她很生气,怎么都这么没有责任心啊?她又一转念,也不能责怪她们,这位堵了奶的徐美妈住在京西的大山里,入山三十里,也许是没有人敢走深山夜路的原因吧。正在她焦急的时候,宝妈催促的电话又来了……于是,她当机立断,直接拨通云慕白的电话,让他立即开车到行宫园小区十四号楼下等候,然后她马上给月嫂中心周晓杉顾问打电话。周老师是月嫂中心的“定海神针”,被莘慧尊称为“主心骨”,周老师已七十岁高龄了,有着近四十年的妇产科临床经验,接生过一万两千名婴儿。从一家三甲医院妇产科退休多年,后经朋友介绍,被莘慧聘为月嫂中心的首席顾问,宏观指导“安虹中心”的全面工作。催乳、通乳,在她面前不过就是“手彩戏法”,或者说小菜儿一碟之事。然而,若非万不得已的紧急情况,莘慧绝不会请周老师出山,况且还是在这微凉漆黑的秋夜。莘慧知道,有关妇产方面的所有事情,周老师全都能胜任。唯独两个字她做不来:拒绝。真的令焦急的莘慧于心不忍,又不得已而为之。

通乳的事情有了安排,但在没有结果之前,莘慧也不敢瞌睡。她抱着手机蜷缩在床上等候着周老师的好消息。是的,一定会是好消息的。

就在莘慧的眼睛刚刚粘在一起时,清脆的手机铃声又把她的瞌睡虫赶跑了。她看都没看,滑开接听键,就问,“周老师,怎么样,通开了吗?”

“啊?什么?我没打错吧,你是莘老师吗?”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哦,我是,我是莘慧。你是……”

“莘老师,我是月嫂中心派出的月嫂王欢。打扰您了。您听得见吗?白天我不敢当着宝妈面给您打电话,只能半夜偷偷给您打,我在客户家的厕所里,怀里抱着小宝呢,他睡着了,我不敢大声说话……”

莘慧细听声音,确实是前些天派出去上户的王阿姨。可是王阿姨的话,把莘慧说懵了。怎么半夜躲在厕所里抱着小宝儿偷着打电话呢,什么情况?“你不用害怕,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您能不能给我换一家。我,我不想在这家继续干了,我每天又困又累,我担心哪天要是一打瞌睡,别再出事故……”

原来,王欢阿姨上户这家的小两口子,年龄都不大,二十出头的样子。可能是由于漫长的十月怀胎的原因,彼此压抑时间太久,宝妈刚刚“卸了货”,好不容易坚持了三四天,身体才有了一点恢复,俩人就再也坚持不住了。这一家的房子很小,五十平方,一室一厅。请月嫂的时候,为了方便月嫂照顾宝妈和小宝,约定的是月嫂和宝妈、小宝三人住卧室,宝爸在客厅睡沙发。可是,王阿姨上户才三四天,就被宝爸安排到客厅睡沙发。后来,每天晚上,宝妈干脆把小宝儿也塞给了王阿姨。客厅里的沙发并不是可以打开的沙发床,只是一个长条布艺沙发而已,王阿姨自己睡都不便翻身,只能蜷着腰腿。小宝交给她了,没有办法,她只得把小宝儿放在沙发上,铺好尿垫,盖严小棉被,这样一来,自己就没有地方睡了,她搬个木马扎倚在沙发旁边坐着眯睡,挡着小宝儿不掉下来,她去卫生间时,自己不放心,就只能抱着小宝一起去……天天如此。王阿姨每晚不但无法正常休息,而且,每个晚上总是在她刚刚眯睡着了,卧室里面就会十分夸张地大呼小叫起來,吵得她无法再合眼。

“莘老师,我怕哪天犯困迷糊了,会把孩子掉在地上。”王欢月嫂说得很诚恳,也无奈。莘慧完全能够理解她。但是,这种情况怎么解决呢,这些年轻人啊,真是让人头痛。

“好的。你今晚先坚持住,一定要保证小宝的安全。明天一上班,我第一时间解决你这件事。”

莘慧挂断了王阿姨的电话,顿感心力交瘁,她一只手托卡着前额,肘部拄在简易的三屉桌面上,微闭着眼睛,静静地在深夜里喘了口气,感觉身体里所有的能量都被掏空了……

过了一会儿,手机嘀嘀两声,屏幕亮起,云慕白发来微信:通了!

莘慧长吁了一口气,起身欲回床上休息,不经意间撩了一下窗帘,只见一轮皓月已上中天,又大又圆,十分明亮。

吃完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之后,没等莘慧“告假”,许姑姑就先下了“逐客令”。莘慧非常感谢这位老大姐对她工作的理解和支持,事实上,她今天不回月嫂中心已经不行了,好几件紧急的事都等待她去处理。她对许姑姑说,叶宗青和何亚红若是有消息了,及时电话通知她。然后,她又细心嘱咐了刘玲阿姨一些具体的看护细节,告诉她一定精心再精心。在临走时,当房门已经处于半开半闭的状态时,她似乎想起一些事情。

“姑姑,您估计这小两口会去哪里?”

许姑姑说:“去哪里我不清楚,但他俩不是一起走的,一前一后,宝儿他爸比红早走一天,晚上没有回来。红,是第二天上午和另外一个朋友一起走的。”

“啊?他们俩不是一起?那他们分别会去哪里呢?与亚红一起走的那个人您见过吗?”

“不知道他们都去哪里了。和红一起走的人我也没有见过。但我知道那个人应该是个女的,红经常和那个人聊微信,语音聊天时我听到的。红不避讳我。”

安虹月嫂中心门口,里三层外三层地聚集了很多人。有一个青年男子站在中心门前的高台阶上,挥手划脚地大声吵嚷着。江红梅正在与男人针尖对麦芒地理论着。

莘慧还没有到达安虹门前,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个熟悉的男子身影,心中便有一些底数。她徐步走到中心的大门前,也不言语,只听着男子大声地叫喊,煽动着不明真相从门前路过的行人。

“这个月嫂中心,三番五次地催我交尾款,就不说他们提供的是什么样的服务?我花重金从这家安虹中心聘请月嫂,我不是花不起钱的人,为了孩子,我花多少钱都可以,但是,坑我的钱,我一分钱也不会出的……”

“谁坑你钱了,你把话说明白了。我们把月嫂派到你家里去了,精心照顾你家媳妇、孩子一个月,你不给我们结账,还说我们坑你?”江红梅被男子气得脸都白了。

“想让我结账,门儿都没有!你们给我派出去的那是月嫂吗?一个连炸酱面都不会擀的人,也叫月嫂?那就是一个外地老娘儿们……”

他的话音未落,空中就“嗖”地飞过来一个鸡蛋,正打在他的前肩,霎时间,黄白之物在他胸前纷然流淌。“臭小子,你敢骂外地人,我看你肉皮紧了!”扔鸡蛋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她怒不可遏,从菜筐里又掏出两只鸡蛋掷向男青年。“我告诉你,本奶奶就是外地人,你再骂一声外地老娘儿们试试?”

男青年自知说错了话,轻轻地扇了自己一个小耳光,“大妈大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是外地人,我被他们气晕头了。我们家小宝儿,才出生不到一个月,就被这家月嫂中心派去的月嫂带出坏毛病了。您说,我们做父母的容易吗?他们还逼了命似的跟我要尾款。我就不给,我还得让大家给我评评理。”

这时,莘慧从人群后面走到前排,她微笑着问男青年:“你说月嫂都不会做炸酱面?我想问一下,是你想吃炸酱面还是你媳妇想吃?还是小宝想吃?”

青年男子并不认识莘慧,见她笑着和他打听情况,就说:“是我想吃。”

“好!那么我告訴你,月嫂没有义务给你做炸酱面。你也坐月子吗?”

围观的人群一阵哄笑。

“我的意思是说,不但我想吃,我媳妇也想吃。”青年男子狡辩说。

“大家听听,要是他媳妇想吃的话,这个月嫂没给她做,那就是不太对了。产妇是不能吃酱油、炸酱之类的食物的。你这宝爸当的,真够可以的,简直就是个白痴。”莘慧数落着男青年。

“那,那,那个月嫂没有素质,她还给我儿子带出坏毛病了!”男子说。

“那可不得了,月嫂给你儿子带出坏毛病可是真不像话,你说说什么坏毛病?”莘慧一本正经地问。

“现在小宝儿天天睡觉踢被子……”青年男子眨巴着双眼,开始胡诌。

围观人群顿时又喧哗起来。

“那是你家的种儿不好,我看你就是个歪毛淘气儿臭无赖!”一个老大姐指责道。

“未出满月的孩子,谁能给他带出坏毛病?你可真会胡编!”

“不满一个月的孩子就能有坏毛病,要我说,就是你家基因有问题。”

围观的人,多数为上了些年纪的中老年人,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斥责、谩骂、讽刺,把男青年数落得张口结舌。

“赶紧结账。”江红梅狠狠地对他说。

“不结,没钱!一分钱也没有,看你怎么着!”青年人见前面两个回合,不但没有起到煽动群众的良好效果,江红梅逼账的气焰又开始进行反攻,就真的开始耍起臭无赖了。

“小江,他欠多少尾款没结?”莘慧问。

此时,青年男子才弄明白,面前站着的这个女人是月嫂中心的领导。

“两千五百元。”

“嗯,数额够了。”莘慧微微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然后从包里摸出手机,假装拨了三个数字。“110吗?我要报警,有个人在我们安虹月嫂门前……”

青年男子听闻莘慧原是在打电话报警,他顿时惊慌失措,要冲出围观的人群,夺路而逃。可是围观的人墙有好几层厚,都是来听他宣讲和控诉的人。现在他想逃脱,哪里跑得出去,一群晨练跳广场舞的大妈,就把他擒得死死的了。他跪在地上,叩头作揖,说告饶的话。

“你是不是想赖账?”刚才那个掷鸡蛋的老太太厉声审问。

“奶奶,奶奶,我错了,我错了。”

“呸——臭无赖,你到底还不还人家月嫂中心的钱?”一位身穿粉袄绿裤、手中握着荷叶边绸扇的老大姐边审还边用折起的扇骨敲打青年人的后脑勺。“说,还不还,还不还……”

青年男子叩着头说:“奶奶,奶奶,我还我还,可是我现在真的没钱。家里一点钱都没有。等我挣了钱,一定全部还上。”

“没钱,你还请月嫂?”江红梅问。

“我每天在外面打工,我媳妇生孩子没人照顾。我要是不打工……呜呜……现在家里真的是一点钱都没有。”青年男子开始跪在地上哭起来。

莘慧摇了摇头,走到围观人群的前面,说:“大爷大妈,虽然他挺可恨的,但是,他这么做也是为了照顾媳妇、抚养孩子。看在这点上,咱们放了他吧。”人们听了莘慧的话,一面称赞莘慧,一面自动闪了一条通道。那男子便不停地给大家作揖说好话。

“两千五百元尾款你不用还了。你们小两口儿在北京打工不容易,一定要照顾好孩子。你走吧。”莘慧对那青年男子说。

那青年男子涕泪横流,嘴里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莘慧没有过多言语,转身走向月嫂中心大门的时候,她看到了那个男子的嘴角儿上,刚刚冒出的几根小胡须,柔柔弱弱的,闪着焦黄色的光。

一早,红梅已经把折叠床买回来。莘慧本想亲自去给王欢阿姨送过去,顺便做一下客户回访,再和宝妈谈一谈那些不宜之事。但是,她踌躇了好一会儿,还是觉得这种事说起来有些难以启齿。最后,她从书架上取了一本《孕产妇保健300问》的书,交给月嫂中心另一位行政人员冯老师,由她去办理此事,并叮嘱她一定把这本书交到宝妈手里,让宝妈把书中折了角的几页认真地看了。

莘慧今天还有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走访石羊村的一位客户,其实也是她的一个朋友。昨天,石羊村这个朋友(宝妈)的母亲打来电话,要“莘老师”务必来一趟。莘慧安排好月嫂中心的日常工作后,正要出门时,云慕白从外面走了进来,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正好。”

云慕白万般无奈地被莘慧拉出了中心大门口充当车夫。其实,充当车夫并不是莘慧的主要目的,只是夜里通乳的事,莘慧还没有掌握详情,心中不踏实。

云慕白十分疲惫地说:“下次这样的差事,咱们能拒绝就拒绝一次吧。否则就赶在白天去催、去通。这深更半夜的,可是困得我够呛,从山里开到家时,十字路口的早点摊儿上都坐满了吃水煎包的人了。耗了一宿。”

不过,据云慕白说,这个周老太太可真是不简单,不愧是妇产科的专家、教授。老太太那么晚出诊,一点都不困,精神矍铄,说话声音脆生得很,而且这位老人家非常爱学习,会说六七种外语,现在她都已经七十了,还在自学一个小语种的语言文字。不仅如此,很多的时尚新词,如:断舍离、好嗨哟、妈宝男、凡尔赛……她都是脱口而出。云慕白对周老师钦佩不已,说自己在她老人家面前,哪里敢称什么作家、知识分子,就像一只呆头愣脑的傻瓜。

云慕白在表述周老师通乳一事时,用了一个词“神了”。他说周老师真是神了,手到病除,动作麻利得很,啪啪两记老掌,想不通都难了,分分钟就把事情解决完了。“当时,我在院外车中等候,那家的小相公迎出门来,礼节性地邀请我同去他家中喝茶,我正在犹豫去不去,因为他的邀请并没有我意想中的那么真诚。我也是刚把汽车停好,还没有来得及熄火,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周老师的这趟活儿就干完了,她已经从那家小胡同走了出来。我差不多是一分钟都没有休息,就又穿梭于京西的十万大山之中。真是命苦。”

“真搞不懂那位年轻的宝妈是咋想的,花钱做个小手术她舍不得,可拿万八千块钱在胸脯、鎖骨、后脖梗子上纹了一大片花花草草,她一点都不心疼,也不肉疼。给谁看呀?唉!”

云慕白还一字不差地向莘慧复述了周老师下车前发出的一声叹息。

石羊村的宝妈,生的是双胎,一对男宝。按宝妈的母亲给莘慧打电话时的描述,莘慧在心里对这位宝妈已有一些预判,应该是有一些轻度的产后抑郁。因为,莘慧对这位宝妈很了解,是她的一个朋友。

莘慧按响宝妈家的门铃后,她首先听到的不是开门声,而一个女人的厉声叫喊。

“肯定是你打电话叫她来的吧?说——是不是你打的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徐徐打开。开门的不是月嫂陈娟,也不是宝妈的母亲,而是蓬头垢面、颜容憔悴、衣衫不整的宝妈于婷婷。

“你来干吗?谁让你来的?”

于婷婷卡在门口,背靠着防盗门板,抬起一只没有穿鞋的光脚,踹在面前的门框上。

莘慧看到于婷婷的这副形象,真是令她心头一紧。这还是她曾经认识的那个阳光、漂亮、活泼、可爱的音乐老师于婷婷吗?

莘慧的闺蜜晓雯是第八小学的老师。于婷婷和晓雯是同事,晓雯教美术,于婷婷教音乐。她们两人关系非常好,晓雯比于婷婷大十五六岁,因此,于婷婷每天嘴上都挂着晓雯姐三个字。上班时,她们在同一个办公室;下班后,于婷婷也长在晓雯家,蹭吃蹭喝,偶尔还会住在晓雯家;周末休息了,她们还会一起去爬山、划船、野炊。当老师就是好,还有寒、暑两个大长假,音乐和美术同属小科,小科任课老师比教语文、教数学或担任班主任的老师要轻松很多。莘慧和于婷婷就是在暑假时,晓雯组织的一次青岛游中认识的。

那一次的青岛游,对于莘慧和于婷婷来说,是那么刻骨铭心。一行七个美女,都是晓雯的朋友。除了晓雯和莘慧结了婚之外,其余五人还都待字闺中。半路途中,在旅行的中巴车上,晓雯以组织者加大姐大的身份给大家做介绍。她和莘慧开玩笑说:她们五个人都是你的潜在客户,你这莘大老板可一定要招呼好美女们,尽情表现,别太抠门。其中,四个姑娘嘻嘻哈哈地吵闹着要莘大姐必须打个狠折,只有于婷婷没有言语,嘴角微微翘了一下,发出不屑一顾、非常细小的“嘁”的一声。

到了青岛的当天午后,大家在第一海水浴场游泳时,便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莘慧至今都在为此事保守着秘密,不曾向第二人讲起过。那天于婷婷套着泳圈,独自游出防鲨网很远。直到已经看不见岸边的沙滩了,听不到喧闹的人声了,她把泳圈的气阀一下子拔开了……

于婷婷原以为自己就这样离开了这个世界,可当身体失去了泳圈的托举,渐渐没入大海之中,当苦涩的海水大口大口地灌进她的口鼻时,她惊慌失措,开始手脚并用,毫无章法地拼命挣扎。但她很快就没有了力气,玲珑曼妙的美人鱼逐渐下沉,她没入水面之前的最后一眼,看到了天空中飞过一只自由的海燕。这一瞬间,她不想死了,可是苍茫的海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头顶……

在于婷婷绝望之时,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身体轻轻浮了起来,似乎有一只手正从水下托举着她的臂部,慢慢地,慢慢地,上升,她真的浮出了海面,又呼吸到了咸涩的海风,又看到了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

同时,她也看到了莘慧微笑的面孔,她不能自抑,万分激动地哭了起来。

莘慧挽着于婷婷的胳膊,像是拖一条搁浅的鱼,慢慢游回岸边。躺在暖暖的沙滩上,两个人都已经累得不行,静静地呼吸,谁也不看谁,在沉静中还原着、聚集着各自的洪荒之力,凝望着各自上方的天空。

“晓雯知道这事吗?”莘慧问。

“不知道。”

“离开他!”

“我,我怕我做不到!”于婷婷翕动着青紫的嘴唇。语声细小,两行泪水从眼角静静流向耳边。

“必须做到!”莘慧翻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于婷婷,坚毅地说,“你必须做到!”

“嗯!”瞬间,少女的咸涩泪水淹没了沙滩,流到了海里,海水也变得咸涩起来。

“答应我,必须做到!”

“我答应你,我能做到……”

…………

莘慧沉静地笑了笑,“怎么连一声姐也不叫吗?”

于婷婷低着头,一声不吭。从她头顶垂下的长发遮住了耳朵、脸颊、脖子,一直垂过胸前。

“怎么了?肉皮子紧了?”莘慧很自信能够拿得住这个天天只会摆弄小蝌蚪的女孩儿。

“姐!”于婷婷倏地紧紧抱住莘慧的脖子,“姐,你怎么才来呀,你把我解救走吧!”

莘慧顺势也将这个瘦弱的肩膀抱住,轻轻地拍打她的后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位瘦女孩儿的根根肋骨。

“姐,你救救我吧,你把我带走吧,我不想要这两个臭崽子了,他们简直太烦了。”

“他们是你生下的宝贝呀!”

“这两个小混蛋一点都不听话。我教他们唱歌,他们也不会唱……哇哇……他们就会不停地哭,不停地拉屎,哇哇……我也不能出去玩……哪也去不了……”

“莘老师,您快到屋子里面坐呀!”于婷婷的母亲站在屋里,向莘慧打招呼。

于婷婷听到母亲的话声,瞬间停止了哭泣,她猛地回过身,无比愤怒地指着母亲呐喊到:“就是她——每天总是唠唠叨叨地管着我,一根雪糕也不让我吃,一杯冷饮也不让我喝。哇哇哇……呀呀呀……姐,我想吃冰激凌……”

一个脸颊和脖子上留有多道指甲血痕的青年人坐在沙发上,低着头,一声声叹着气,一把把扯着头发。

…………

为于婷婷做了整整一个上午的心理辅导,趁中午阳光温暖,莘慧又陪着这个长不大的小精怪在小区公园里散了步。她们边走边聊,谈了很多属于两个人的私密话题。莘慧并非心理咨询师,但从长期月嫂管理工作和与多名有抑郁倾向宝妈的接触,她已经总结了一些适用于自己又行之有效的谈话输导经验,且屡试不爽。如果说,别的案例或多或少还存在一些治愈的不确定性,莘慧对于婷婷是绝对有信心和把握的,不用做任何治疗方案、场景预设与性格剖析的准备工作,有了青岛之行那次生死相救,莘慧现在已经成为于婷婷心底最可靠的闺蜜,最能令她信服的大姐姐,其心里地位是毋庸置疑的。于婷婷向莘慧吐露心扉时,完全就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女生,她说到两个宝宝同时拉稀,弄得满床都是的时候,自己的嗓子眼儿立刻就又一阵阵发紧,不由自主地发出哕哕哕的呕吐的前奏声。当莘慧问她和那个他还有没有联系的时候,小女子脸上倏地泛起红晕,嗲声嗲气地说:没有的啦,早就没有联系了。多谢莘姐对我的搭救之恩,不然,我哪会有这么两个大胖儿子呀……

“臭美吧!”莘慧戳着于婷婷的鼻尖说。

“嘻嘻……姐,我求求你了,你就给我买一个冰激凌吧,好吗?”

“不管!”

两个女人,一个绷着脸,一个噘着嘴,相互对视着,须臾,彼此便开怀而笑了。

下午,莘慧安排了一场见面会。

客户与备选月嫂见面,双向面试,双向选择,这个环节是月嫂工作中的关键一步,互相看看彼此合不合“眼缘”,这是传统戏曲曲目中常常会演到的“一见钟情”的感觉。中国人都喜欢这种感觉,俗称:看对了眼儿了。此外,提问一些双方都很关注的问题,甚至是对某一个事件的看法。有時,他们双方提出的问题很简单,很幼稚,如果是被不明真相的闯入者听到了,可能都会为之捧腹大笑,因此,他们的提问常会低级到你爱吃酸味还是甜味;你是否喜欢吃芫荽,等等。其实,如果把这些问题上升到一个理论高度,那应该是双方对同一个事物“认知度”与“偏差性”的考量。所以,这并不在于问题是否高大上,就像人们查色盲时,不管是到高级的综合医院、专科医院,还是村级卫所,虽然收费标准有别,但检查的手段都相似。现如今,社会上有一种说法,只与“三观”相同的人共事、同席用餐、同时如厕。所以,客户与备选月嫂的见面,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求证彼此三观最大公约数的意味。

每一次这样的见面会,莘慧都会亲自主持、压场子,适时地为双方修补谈话中的不契合之处,起到的作用类似建筑装饰工程常会用到的“美缝剂”。

下午约好来月嫂中心见面的,是一对双方才将够婚姻年龄便“奉子成婚”的极为年轻的夫妇。精确到自然月,孕龄大于婚龄。刚刚步入婚姻殿堂四十天、年轻貌美的小妇人已经怀孕五个多月了,洁白的纱裙勉强掩饰住她隆起的小腹。半个月前,他们夫妻二人从新婚蜜月旅游返程的途中,未曾回家,直接拐弯到安虹月嫂中心“挂了个号”,完成了要请一位月嫂来照顾月子想法的表述,并填写了用工要求登记表。

其后两天,月嫂中心工作人员从月嫂信息库里,为这对夫妻精心挑选了三名符合客户主观需求、上户档期又允许的月嫂,并提前一周把三位月嫂的简介资料、照片、以往顾户评价表等以电子邮件的方式发给了这对夫妻,并微信提醒他们及时参阅。但因为这小两口并未将这些资料当回事,根本就没有及时参阅,之后,其中两名月嫂,已于前几天另外一次的面试中,被其他客户选中,签订了月嫂服务协议。当这对年轻夫妇想起查看月嫂资料时,月嫂中心推荐的第三名月嫂也已订出。无人可选,这两口子便非常不高兴。莘慧耐心地为他俩解释宝妈生育时间与月嫂档期的关联性,一位月嫂如果这一单没有面试成功,那么月嫂中心会尽快安排她去参加下一场面试,不可能无限期地等待某一位准妈妈来面试。一年只有十二个月,如果每一天时间都不耽误,月嫂每人最多也能接十二单,但这只是理想中的数字,事实上是完全没有一丝可能性的。月嫂中心的金牌——田丽华,一年最多接过十一单,那是因为她在候产下一单时,有个男人来月嫂中心急聘月嫂一名,因为是急单,当时安虹月嫂中心只有田丽华一人可用可派。结果,事也凑巧,田丽华候产的那一单的准宝妈,生产期推迟了两周也没有生,她把受孕时间记差了。待到这位宝妈生产时,田丽华正好在那急单人家干满二十六天(二十六天,是为月嫂上户服务一单的周期天数)下户。然后,无缝对接到延迟的订单上来,所以才创下了全年十一单的佳绩。这个纪录,安虹月嫂中心至今无人超越。

第一组的三个月嫂,小夫妻二人没有面试得上,莘慧便又紧急为他们挑选了五位月嫂供他们选择。这一次,他们及时参阅了月嫂的简介资料,认为其中三位月嫂条件都比较符合他们的要求。具体定下哪一位月嫂,还需面试,看看月嫂本人形象,听听月嫂的声音,要当面聊谈一下。于是,在上周五,莘慧又安排了一场月嫂与客户的见面会,三名月嫂均准时到达,可是这对年轻夫妇竟然忘记了见面时间,莘慧电话催问他们几点能到,小少妇嬉笑着说昨天晚上刚到达三亚。显然,这一次他们又爽约了。

莘慧很无奈、很气愤,她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狰狞吧。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所有程序只得重新再来一遍,查询月嫂登记档案,查询月嫂上户档期。给客户发送月嫂资料,等候客户参阅结果,然后约定面试见面时间……其实在这一系列工作结束之后,即使面试敲定下来的月嫂,也不一定就可以如期上户工作,照顾宝宝和宝妈,中间也还存在着很大变数,如客户对月嫂地域口音、方言的要求限制;如客户提出的特需体检要求;如月嫂对客户家为其提供的居住条件的要求,等等。

今天下午安排在三点钟的见面会,是莘慧为上次爽约的那对年轻夫妇安排的第二次面试会。三名月嫂已经提前三十分鐘到达,可是眼看约定的见面时间已经临近了,那对夫妇还没有来。莘慧心里有些打鼓,担心他们再次爽约。她看了看时间,忍不住拿出手机,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再次确认了一遍时间和地址,对方称今天绝对没有记错,肯定准时到达。可他们一时不到,莘慧的心就悬着放不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已经超出约定时间二十分钟了。那对小夫妻仍然没有露面。莘慧双眉紧蹙,焦急不语,心头渐渐升腾起不太美妙的预感。莘慧的预感常常准得吓人。有时,对一件事情的预测,她总是强迫自己,一定要往好处想,一定要往好处想,可是,在烦乱心绪的最底层,又有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你已经猜到最后的结果是什么了,你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已经是走进深秋的十七点半了,天色虽然未全黑,但也渐渐黯淡下来。三名等待面试的月嫂,装出来的若无其事的表情终究掩饰不住怅然的情绪。她们不知道这场面试会还能不能举行,也不知道这样的冷板凳还要不要坐下去。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能解闷儿、分散注意力的话题早都已经说完了,没有什么新鲜的可说了,三个本来存在着竞争上岗利益的女人,因为竞争尚未开始就结束了,所以,她们此时又成了相互关照的好姐妹和利益的共同体,互相讨论着各自居住在哪里,坐几路公交车,需要用时多少分钟,下次有好的工作互相通个气儿,然后,她们还互相加了微信,留了电话号码。

“红梅,给每人发五十元返程打车费,大家先回去吧!”莘慧声音低沉。

就在这时,莘慧的手机微信语音通话铃声响了。她拿出手机一看,请求应答通话的正是今天下午要来而未来面试的年轻孕妇。

“你们决定,我接还是不接?”莘慧环顾了在场的所有人,最终把目光停留在了三名月嫂身上。

“接!”一个月嫂说。

“接!看她怎么说!”第二个月嫂说。

“接!听听她怎么编!”第三个月嫂显然对这个孕妇充满了不信任。

于是,莘慧滑开了通话键。

“莘老师,对不起,今天有点事情又耽误了。真不好意思。”孕妇说。

“什么情况啊?”莘慧冷冷地、不带有一丝情感地、也不带一丝情绪地问。

“我老公他妈,那个老太太,简直太不像话了。只会拿嘴涮人,早就跟我说,等我生孩子时,她花钱请月嫂,而且人前人后当着所有亲戚朋友面吹牛,‘我儿媳坐月子时,我花钱给她请月嫂,不让她累着’,可是现在我真该坐月子请月嫂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就是不给拿钱。今天月嫂面试,我向她要钱,她又找借口,腰酸屁股疼的,说要看病、要吃药,这些废话跟我说得着吗?还说让我先把钱垫上,以后再还我。要不就是她来给我带孩子,不请月嫂了……莘老师,您说有这么当婆婆的吗?我这是给她生大孙子,可她想临阵脱逃,我告诉她门儿都没有。谁让她以前吹出风儿了,‘不能让儿媳累着’,她要给出钱请月嫂来着?我没求她这么说,我也没逼她做承诺,是她自己吹牛、说大话。所以,谁拉的屎谁自己兜着,谁吹的牛谁就得兑现。今天下午我和老公没能过来面试,就是因为我老公他妈不给钱。最后,我也明确告诉那老婆子了,今天要是不给我拿出月嫂钱儿来,我明天就要放大招儿了,我看她怎么办。这不,一直耗到现在,终于让我把钱挤出来了。五万!两万月嫂钱,三万营养费,哈哈……”

孕妇说得十分解气,其兴奋情绪高涨盎然,就像攻下来一座山头,打胜了一场仗。

可是,她的这番话,也真把安虹月嫂中心的所有人听得目瞪口呆,每个人都是一肚子气。你自己生孩子,生的是你自己的孩子,跟你婆婆有啥关系?为什么就得让婆婆给你出这个月嫂费用?这是哪里来的道理?还想要放大招儿,以此要挟婆婆出钱,你这是什么行为?这和泼妇有何区别,哪里有一点新时代年轻人的样子?是的,婆婆可能确实是怕你了,她“主动自愿”给你拿出钱来了,月嫂费还有营养费,难道这钱你花着就这么心安理得吗?大家都不清楚这女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底气,从哪里淘来这么多歪理邪说!

“现在我和老公过去,还可以面试吗?”

就在大家正为孕妇的一番得意之言义愤填膺之时,没想到孕妇竟然问出这样一句话。莘慧听到这位孕妇的问话,简直是气上加气。她握着电话的手臂都有些莫名颤抖。她不知应该如何回答这个女人的提问。

莘慧看了一眼刚刚拿了路费,但还没有离开座位的三名月嫂,她们三人也在看着莘慧,听候着她回答的内容。可莘慧没有说话,用目光询问她们三人的想法。

“我不干!”第一个月嫂说。

“您别看我,我不侍候!”第二个月嫂说得斩钉截铁。

“我要是接这一单,一会儿出门让车轧死。”

莘慧明白了三位月嫂的真实想法。自己心中也有了说不的勇气。她咬着牙根说:“不用过来了。月嫂已经回家了。”

安虹月嫂中心传出了欢呼声,这是自中心开办以来,第一次因为大家齐心协力共同回绝掉一单生意而欢呼不已。这欢呼声感觉比平时签下一单生意还要令人心情振奋。

晚间,莘慧来到唐苹家做客户回访。其实更为主要的目的是想过来看看育儿嫂张花花情绪稳定一些没有。她伸手敲门,为她开门的正是张花花。

“宝妈回来了!是今天下午回来的!”张花花把门打开后,见到莘慧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句。

“人呢?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莘慧惊喜地问。

张花花面露难色地说:“她,她回来后也没待着,拿了一些东西就又走了。我问她去哪里,回不回来吃晚饭,她也没说,直接扔给了我两千元钱,告诉我家里缺什么就买什么。让我没事别给她打电话,发微信。影响她的工作。”。

“就她自己吗?”

“就她自己。”

“她老公也不回来吗?”

“她没有老公。”

“啊?没有老公?那这个孩子是哪儿来的?”

“她自己生的。”

“她自己生的?她做什么工作?”

“她说她做酒推。莘老师,啥是酒推?”张花花问。

“张阿姨,你不要再问了!做好你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日常有什么需要,及时联系吧!”莘慧对张花花说。

只在此城中,楼多不知处。

楼再多,没出三天时间,最终还是被莘慧找到了。

当莘慧和云慕白找到叶宗青母亲家的地址时,云慕白从心里感叹遗传基因的强大。他只看了一眼那位老母亲,叶宗青留在他脑海里的形象便清晰起来,不是静止定格的图片,而是会说会笑,有着音容笑貌的影像。另外,叶母又高又瘦的身材,也被叶宗青完整地继承了去。

“他怎么会失踪呢?他不是出国去看‘美國职业篮球联赛’了吗?NBA!”

当莘慧向叶母叙述了叶宗青的近况时,老太太不慌不忙,不但很快、很随意地就说出儿子的去向,而且还充补了“NBA”三个字母,具有强调、注释和炫耀的意味在其中。

“NBA?啥时间开赛?”云慕白问。

“2019—2020赛季,今年10月23日开赛啊。”叶母十分流利地回答,然后又问云慕白,“难道你不看NBA吗?中央五台天天转播。我儿子小青现在就在美国比赛现场看球呢。嘿——可带劲了……”叶母说着说着,还表演了一个魔术灌篮的手势动作。

“您是不是也喜欢篮球?”莘慧问。

“何止是喜欢,我年轻时,那也是我们校队正儿八经的篮球队员,还当过队长呢!”叶母无比自豪地说。

三言两语,莘、云二人就知道事情的根儿了。叶母的话,也让莘慧想起了叶宗青夫妇去安虹月嫂中心请月嫂时,叶宗青接了一个电话之后欣喜若狂,可妻子却不以为意的那个小状况。此时,云作家也明白了七八分,他给莘老师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赶快切入主题吧,我们可不是来听“女队长”侃篮球的。莘老师收到了信号,便笑了笑,扭转了谈话方向,更换了话题,把叶宗青夫妻二人将小宝叶白一个没出满月的孩子撂给月嫂和保姆,而他们多日不归的事情全盘托出。不但如此,谁给他们打电话,这二人都不接听,完全处于失联状态。

“失联?绝对不会。昨天夜里,小青还和我通话呢。”叶母半信半疑地说。

叶母此言一出,简直惊呆了莘、云二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这对“篮球母子”原来从未间断联络。

“那您现在和他联系一下吧。”

“美国和咱们这里有时——差……”叶母的话没有说完,后半句就蔫了。她感觉这样的开脱之辞很不妥,便巧妙地转了一下话锋,“他媳妇亚红也不在家吗?”

“不在。也已经好几天了。”莘慧说。

“会不会一起去美国看球了?”云作家问。

“不会。亚红不喜欢篮球。况且,我也没有给她买票。”

叶母真有队长范儿。她立刻拨通了电话。言简意赅:“小青,你立即起床,买机票,回国!”说完,便挂了电话。

紧接着,叶母的微信便发来语音通话请求。叶母滑开了接听键。

“妈,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你不是告诉我你已经和你媳妇沟通好了吗?现在亚红也不在家,你们都走了,把我大孙子——叶白,一个没出满月的孩子撂在家里,你们可真成,真的干得出来啊?”

“我是和她沟通了,她怎么也没在家?”

“你怎么和她说的,她同意了吗?”叶母很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的话在哪里打了马虎眼。

“我,我,我给她写了一个纸条,夹在了她的笔记本电脑里。”

“混蛋!”

…………

叶母性情刚烈,儿子的话令她怒发冲冠。她顾不上收拾东西,便催促莘、云二人赶快带她去看她的大孙子叶白。

到了叶何夫妇居住的“北京灰”小区,叶母看到小宝在刘玲阿姨和许姑姑精心照料下,正香喷喷儿地熟睡着,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她感动得泪如泉涌,一手握着刘玲阿姨,一手握着许姑姑,嘴唇颤抖,牙齿不能自抑地叩动,发出哒哒哒的响声。

这时,云慕白看到了茶几上放着的笔记本电脑。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其轻轻打开。里面确实夹着字条,不是一张而是两张。念毕,众人哗然,大跌眼镜。

“亲,我去美国看NBA了,两周后便回。二○一九年十月二十日。”

“亲,我去戈壁滩看我爸去了,不知什么时候能回。二○一九年十月二十一日。”

一个月后,育儿嫂刘玲阿姨给莘慧老师打来电话,说宝妈何亚红回来了。霎时间,何亚红这个名字便成了大家的谈资话引,本来已经渐渐淡去的事,又一次在安虹月嫂中心被提起。大家都说这小两口是天上难找,世上难寻的一对奇葩。

突然间,云作家想起了一个话茬,便问莘慧。

“前些天,这对夫妇失联的时候,你说叶家小宝和我有关系,关系在哪里?”

莘慧笑了笑,说:“你还记得这个事呢?好吧,我告诉你。那天,他们小两口先在合同上签了字,其后月嫂中心在合同上盖的公章和你的法定代表人名章。何亚红看着你的名字,目光发直地对叶宗青说‘云慕白’这个名字真好听,老公,咱们孩子正好没起名呢,咱孩子生下来,如果是女儿,咱就叫她‘叶慕’,若是儿子,就叫‘叶白’,怎么样?……”

“云总,您看,这是不是和您有关系啊?”江红梅笑着说。

云慕白叹了口气:“唉!这么一说,咱们都忘记收他们的钱了。现去‘正名斋’给孩子起个名字,少说也要掏个千八百吧。”

小江咯咯地笑:“云总的感慨,确实有点意思。莘老师,我们真的可以把为孩子起名的点子当成业务来做,由云总具体负责此事。”

“我可不行。起名也是一门学问,总不能都叫郑白、李白、清白、公孙白吧?”

“还可以有葱白、蛋白、黑白、坦白……哈哈哈!”江红梅顺嘴溜出来的一个“坦白”,自己倒把自己逗笑了,“云总,你是不是清白的,快快坦白……哈哈!”

“青——紅——造——白!”莘慧啪地合上了手中的笔记本,“叶宗青、何亚红,青红造了个白,简直气死人啊!”

莘慧“青红造了个白”一妙句,真把安虹月嫂中心笑翻了天。这句话也使江红梅回忆起她在上中学时,有一次被胡同里的几个小流氓截住去路,嬉皮笑脸地说要和她交朋友,她被吓得掉头就跑。那几个或留着长发,或剃着光头的小流氓在她身后打着响亮的胡哨,提出要和她交朋友的那名无赖,嘴里面还大声地朝她呐喊:

小妹妹,一起玩儿……

咱俩造小孩儿……

莘慧表情冷俊,不苟言笑,或者她也笑了,只是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轻蔑地笑了一下。她一副愁容对视着工位桌上一盆开得并不热闹的吊兰发呆。月嫂,这样一个充满阳光与爱心的事业,它的出现,本是为了给年轻的宝妈宝爸“搭把手”,做一点“爱”的补充,为他们减轻一些生活和工作上的压力。可是,在这短短几年工作中,她所经历的诸多事件,无不令她烦愁,无不令她辗转反侧、夜不成寐。到底是什么淡化了年轻一代本该承担的责任、本该拥有爱心呢?她在为这些年轻人以及他们的将来担忧。莘慧无奈地深呼一口气。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滑开了接听键,一陌生人问:“是安虹月嫂中心吗?”

“是。”

“你那里给小孩儿起名吗?”

莘慧、云作家和江红梅,三个人都听到了这个戏剧性的电话内容。一瞬间,莘慧的手机似乎被系上隐形的线,把云、江两人的目光都牵了过去。

莘慧单手卡在腰窝儿,本想对那陌生人气呼呼地说“没这业务”,但就在这话即将说出口时,她突然间改变了主意,问,“您贵姓?是给您的孩子起名吗?”

“对,给我孩子起。我姓白。”

“白白!”

作者简介:方言,原名孙海潮,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高研班学员。已出版长篇小说《一辈子也别丢下我》、短篇小说集《爱之幻梦》、诗集《秋在秋天》等。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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