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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水楼台先得月

2022-02-06蓝云

上海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墨宝书童对子

我是多么幸运,几十年能和王元化先生比邻而居。

“拨乱反正”后,元化先生复出,居住条件也得到改善。他们从曾经住了数十年的皋兰路旧居搬到淮海路吴兴路口,他家穿过一条弄堂就到我家,我们成了邻居。

和先生做邻居了,我很高兴,常常领着女儿娇娇去他家玩,在他家吃吃喝喝。他们不把我们当客人,而我们进进出出也如同在自己家。

经常撞上有戏票电影票,我是理所当然的蹭票人选。往往先生有事情忙着,我就和张可阿姨结伴。同去的有时还有元化先生的姐姐桂碧清孃孃、小舅舅许庆道、学生傅杰等等。当然,总归我有份,近水楼台嘛!

后来落实政策,先生居所再次增配。他们搬到吴兴路衡山路口,离我家仍然只隔一个街口,我们来来往往步行要不了五分钟。

那时的先生还不满八十,非常硬朗。

每天清早穿上白色的运动鞋,他要沿着梧桐林荫道跑一大圈,终点往往绕到我家。

他过来歇歇脚,愉快地和我爸爸聊会儿天,兴致勃勃地谈论某人怎么样了,文坛有些什么新闻,而他又在思考什么问题。比如对“五四”运动的思考:反传统、庸俗进化论、意图伦理等等,他有哪些新见。

这样的時候,我静静地坐在一旁。先生侃侃而谈,总使我有新奇感,和先前课本上的观点迥异。但是,言之有理啊!

脑洞一点点被打开,我又置身近水楼台。

再后来,无论先生到了衡山宾馆还是庆余别墅,信步前往,都不会超过五分钟路程。

那时候,张可阿姨病情加重,先生自己也日渐年迈,他自谓“百病丛生”,更是生活工作都离不开我这根“小拐杖”。

从吃饭穿衣,迎来送往,到著书立说,我是责无旁贷身兼多职并听从使唤。虽然鞍前马后事无巨细,但是随侍左右的我,想想,这难道不又是一番近水楼台?

这里我要回忆的和先生的墨宝有关。

近日翻检旧物,一幅先生书赠的墨宝从故纸堆中“出土”,内容是抄录司空图诗论中的《雄浑》和《纤浓》两节。

那是新世纪初在庆余别墅,先生书赠予我的。

那时候,先生曾把一本张少康所著《司空图及其诗论研究》给我学习:“你喜欢中国传统古典诗词,可惜我不内行,就让行家代替我指导你吧!”

我认真阅读了几天,告诉先生,我很喜欢,并受益匪浅。特别是《二十四诗品》,虽然着墨不多,但意味无穷,甚至其中部分我能够背诵。

先生说中国古诗词是很宝贵的文化遗产,你喜欢说明你有文学鉴赏力。

为了表示赞许,他命我背诵其中两阙,并写在纸上,他再用毛笔抄录赠我。

在这幅墨宝上他这样题写:“录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雄浑》、录司空图二十四诗品《纤浓》。丙戍冬日蓝云背诵诗品二首录而赠之。清园时年八十有六。”

这就是这幅墨宝的来历。

想想,这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吧。

先生喜爱书法,尽管他的字属于“文人字”,但是他很自豪自小习字,临习过魏碑,“童子功”过硬。“文革”又有书写大字报的训练,他对自己的书法很“自我欣赏”,说他的字具有苏东坡的韵味。

每每写字,他命我在一旁做他的“书童”。

如果写大字条幅对联,在四尺对开的长条宣纸一头,他每书写一个字,就要我把条幅往前拉动一截。如果哪个字墨汁过多,就赶快用废宣纸快速一摁,吸掉过多的墨汁,使墨汁不要化开。

我们配合非常默契,我是他称职的“书童”。

先生身边有一个小本本,上面录写着可以赠送不同对象的对子。

他自己较常写的是“学不干时身更贵,书期供用老弥勤”、“皓皓焉坚贞如白玉,凛凛焉劲烈如秋霜”、“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著花”、“山家除夕无他事,插了梅花便过年”等等。

但是,他悄悄对我说,自己尤其喜欢的一个对子不太好赠人:大海有真能容之量,明月以常不满为心。“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是大汉奸陈公博的句子,赠谁也不合适。”我觉得很有意思,尤为深刻地记住了这个不能示人的对子。

他还要求我也把看到的好对子记下来,抄给他派用场。

我记得我抄给他的有:郑板桥的“虚心竹有低头叶,傲骨梅无仰面花”、“白菜青盐苋子饭,瓦壶天水菊花茶”;曹雪芹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王羲之的“清犹临水竹,惠若当风兰”;徐志摩的“春梦有时来枕畔,夕阳依旧上帘钩”等等,而且,我也因此格外留心,收集好对子供先生书写,从而自己也养成看到好句子记录下来的习惯。

我记忆比较深的还有,著名电影演员白杨、作家戴厚英的挽联都是请先生写的。

写挽联,就在他们家不大的客厅中间摆一张小桌子,桌子右边勉强放得下笔砚。而每一条都要由好几张对开的宣纸接起来,在纸上算好字数和位置,然后提笔挥毫,铺天盖地一气书就。

后来住到衡山宾馆,就没有条件书写大字了。

不久后,上海图书馆新馆建成,就位于离衡山宾馆不远的淮海路高安路口。

上图在二楼古籍部为先生开辟了一间工作室。此后,倘没有重要应酬,吃完早饭,就由我陪着先生散步到图书馆工作室,在这里他的必修作业大多是书法练习。先生雄心勃勃,说是想把陆机的《文赋》书写一遍,然后做成一个长卷把玩。

于是我每天帮他备好笔墨,把宣纸折出一条一条印痕,便于他静心抄写《文赋》。一边书写他一边对我顺便讲解《文赋》,哪一段表明的是什么含意。比如:描述灵感发生和枯竭的过程,很多精彩纷呈的比喻,而作为论文,陆机遣字造句又是多么华美绚烂。

先生为贺我乔迁新居,特书赠予我《纵难送曹生》序,这是龚自珍所著的先生最喜欢的文字之一。

但是写完一幅,他就看来看去,总说不够满意。于是那一页“墨宝”就作废了,说明天重写。结果一天天如此重演,最终也没有完成他理想中的长卷。

倒是便宜了“书童”我,我收集起这些被宣布写坏了的废纸,断断续续拼在一起,有头有尾地装裱成一个我很珍爱的“废稿长卷”。

先生的墨宝很令人向往,对于一些看重的朋友,先生会主动赠送。但是一般情况下,先生不会主动把自己的墨宝送人。他的理由是:他们又没有跟我要,我干吗要那么“犯贱”!

于是形成,谁开口,谁就会得到;而羞于索讨者,就活该了。

就我所见,讨字较多的是钱文忠和王正国。对于无畏无惧敢于开口的人,先生几乎有讨必应。

往往,先生把向他求字的人名和要书写的文字,记在一个小本本上,然后按照索要者的先后顺序,无论尊卑一概排队。

但是,有时候他写得满意的作品,在自我欣赏一番后,说:“这幅不错,归你!给你保留最合适!”還有时他喜欢书写自己的诗作,比如《送彭柏山》,他写了一幅又一幅,写完就慢慢比较,从几幅中挑出最好的来:“这幅你收好了,舍不得送人,你留着!”

舍不得送人的却舍得送我,我不由得心生感动。

他对我说他的墨宝一定有保存价值,时间会证明。

他说:“就数你不在乎我的书法作品!一般不向我索要墨宝的人我不会主动赠送,不过你就是不开口,我也要把我的佳作留给你,将来你会看到我的字是很有价值的。”

还有一回,他说:“今天我要专门给你写,要我写什么,由你说了算。就看你的品位怎么样啦!”

他看着我,仿佛让我点菜似的。

我就不假思索要我喜欢的。我说:“我要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选得好!我也喜欢。不过你要先用笔把这篇文章写下来。”我照办,并且展开叠好折痕的宣纸,看着他为“书童”专门挥毫走笔。

很多朋友和先生交往多年,希望得到先生的墨宝,就来托我问先生索要。

我说让我向先生要是没有用的,要得到先生的墨宝,必须由本人自己向先生开口。因为先生的一贯原则是:“他又没有问我要过,凭什么我要主动奉送?”可是你主动要了,哪怕是打个电话,甚至有一些不认识的读者朋友相求,先生就会在他的小本子上记录排队,再一幅一幅书就送出。

其实先生慷慨起来很好说话。

记得曾经有一位边防军人写信来索字,先生很当作一回事儿,不仅为他写了,还关照我专门上邮局付邮。他说对于戍边的军人,理应格外敬重。

我给娇娇买了新房子,他为我们高兴,因此要送一件有意义的礼物来纪念。

送什么呢?他说,我就好好写一幅字贺你们乔迁新居吧。

就写《纵难送曹生》序,这是龚自珍所著的先生最喜欢的文章之一。虽然篇幅不算小,但是先生书写过很多次,当然都是赠送学者思想家一类的友人。由于反复书写,他几乎背得出全文。

在搬到庆余别墅后的一个夏天,我开始无师自通地画画玩。

我临绘了一幅朝圣仕女图,洋洋得意拿给先生看,先生说不错,就缺少题签,我来吧,你说题写什么?

我想了想,图中仕女们如沐春风,衣裾飘拂。我就要先生题写司空图的句子:犹之惠风,荏苒在衣。先生说好。他提笔写了这八个字后又特为注明:丙戌年大热之日,蓝云绘此图有退暑意也。具名是清园老叟。

后来先生病重,大部分时间在住医院,病房里,他没有条件,也没有了体力。他无奈搁笔了。

这期间有一次他回庆余别墅。他告诉我夜里做梦梦到了张可阿姨。

他说梦里张阿姨一会儿跑到这里,一会儿跑到那里,他也就跟着张阿姨走来走去。

我说那是你在想念张可阿姨啦!

先生轻轻点点头。一会儿他说,你不是会背苏东坡那首“十年生死两茫茫”吗?你拿张纸给我写下来,我要书写一幅给你留念。

我遵命摆好纸笔,并在一张白纸上默默写下苏东坡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先生写着写着忽然住笔说:不对,好像你漏掉了什么!

我接过我写的底稿,仔细一看,还真是漏了一句:“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哦!是的,是的,是我粗心漏了一句。

我赶紧补上。

先生对着我摇摇头,你呀你!还好我仔细,没有跟着你一起“马大哈”了!

这是元化先生人生最后的一幅书法作品,从此他“临风挥翰”的生涯告终。

他把最后的墨宝留给了追随他十四年的我,因为我是他称职的“书童”。

可是积累了十几年先生的墨宝,我却太不会“守财”,很多朋友都很容易就向我讨走先生的墨宝,就像泼出去的水,要失去真是轻而易举。

所以先生的墨宝,我万万不会再送人了,因为再没有近水楼台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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