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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娜 · 利斯尼扬斯卡娅爱情诗中的阿赫玛托娃传统

2022-02-03王兆玮

今古文创 2022年1期

【摘要】 作为20世纪俄罗斯诗坛的一位杰出女诗人,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的爱情诗中表现出了非常明显的阿赫玛托娃传统,首先体现在具有矛盾性和悲剧性的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特征方面,其次是对于日常对话、散文化诗句、细节艺术以及矛盾修饰法等写作手法的借鉴与发扬。

【关键词】 阿赫玛托娃;抒情女主人公;细节艺术;矛盾修饰法

【中图分类号】I5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1-0042-03

安娜·阿赫玛托娃在俄罗斯诗歌史上的地位毋庸置疑,其爱情诗被誉为“书写女性心灵之书”,她的爱情诗歌真正实现了“教会女性说话”。在阿赫玛托娃的爱情诗歌中,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从日常生活中走来的女性,而不是什么“带着香气的陌生女人”或者“永恒女性”的载体,抒情女主人公在爱情带来的甜蜜和痛苦中掙扎、在渴望爱情和远离爱人之间徘徊踟蹰、在悲剧性感受和哲理思考之间不断变换立场。此外,阿赫玛托娃所用的写作手法也无疑是独树一帜的:取自于日常对话的散文化诗句及片段性故事、细节艺术所造就的“隐蔽心理”描写方法、矛盾修饰法赋予的生动表现力等。

早在1999年,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便被索尔仁尼琴赞誉为“阿赫玛托娃与茨维塔耶娃的继承者”,她在自传《爱吹牛的女人》中也曾谈到“周围的朋友(包括丈夫利普金在内)总是督促我向安娜·阿赫玛托娃学习。利普金直到现在还常常以阿赫玛托娃作为例子,说道:‘你应该学着像阿赫玛托娃一样行事……学习一下,诗行中便体现着阿赫玛托娃的性格,绝不令人受辱,和人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你向所有人甚至不熟悉的陌生人敞开怀抱,最后总是自己感到郁闷忧伤,然后开始抱怨,快学一学阿赫玛托娃吧!’丈夫利普金对我的弱点了如指掌,幸好他没有让我学习阿赫玛托娃天才般的诗歌创作,但是也由此催生了一系列诗歌”。虽然诗人在自传中并未直接承认自己的诗歌受到了阿赫玛托娃的影响,但是性格和处事方面潜移默化地模仿不能不影响一个人的诗歌创作本身,这种影响尤其明显地表现在了利斯尼扬斯卡娅的爱情诗之中,从抒情女主人公的形象特征到艺术手法的运用,利斯尼扬斯卡娅可谓是阿赫玛托娃最忠实的继承者。

一、抒情女主人公形象特征

两位女诗人都在海边长大,一位在黑海之畔,另一位在里海之滨。大海带给两位女诗人共同的浪漫回忆和无尽的创作灵感。相似的动荡生活和坎坷的爱情之路让两位女诗人在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特征上十分贴近。阿赫玛托娃笔下面对爱情热烈而理智、感伤与孤傲并存的女主人公形象在利斯尼扬斯卡娅的爱情诗歌中复活。

利斯尼扬斯卡娅常常用圣经故事中的“亚当”与“夏娃”来表达恋人琴瑟和鸣的状态,而“肋骨”则象征着恋人之间的紧密联系,源出《圣经》的这种爱是珍贵且永恒的存在。她在《离别之歌》中就写道:“我来找你/就像命定的相遇;/善与善的遇见/肋骨并排在一起……”而阿赫玛托娃早在自己的诗歌中运用过类似的“肋骨”的比喻意义:“我是你的一根肋骨造就/我又怎么能不爱上你?/……你睿智的心——祖国的太阳/又是多么的欣喜若狂……”阿赫玛托娃常将恋人的胸膛以及炽热的激情比喻为太阳用以象征这种情感的永恒性和坚定性,如诗歌《你来到大海边》中的最后一句:“无论现在还是将来都没有终点/犹如太阳——信使的奔波,亘古不变。” 抒情女主人公对爱情表现出无限的热情和向往,对恋人表现出不竭的迷恋和信任。她们都毫不犹豫地投向恋人的怀抱,却总在情潮退去之时深感寂寞和孤独。因而才有阿赫玛托娃笔下那句:“我不曾得到爱情和安宁/不如让我独享痛苦的光荣。”由此也引发了一系列对爱情的哲理思考:“受宠的女人总有那么多要求!/被遗弃的女人只能一无所求。”阿赫玛托娃深深地明白,爱情从不是等价的付出,更不是强求而来的结果,她在诗歌中写道:“心和心并没有锻铸在一起/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离开……”诗歌《爱情》中对爱情的定义和描写至今仍无人可出其右:“时而像蛇那样蜷缩一团/在心灵深处施展巫术/时而整天像一只鸽子/在白色的窗前咕咕絮语……”她敏感的心灵和天才般的文字能力对“爱情”这个抽象概念进行了最精确的具体化和最深刻的透视。利斯尼扬斯卡娅在爱情痛苦之后的觉醒与之如出一辙,她说:“先知没有祖国/爱情没有故乡/我很好,因为我是一个人—— /地点不会将我撕碎。”拒绝故地重游的睹物伤情、拒绝爱情本身而后回归超脱的状态,而后进行关于爱情规律的深入思索:“谁宽恕,谁就会被遗忘/不原谅的人永远不会失去爱情……”常常成为两位女诗人笔下的女主人公的爱情结局。

即便如此,当下一次爱情来临的时候,她们依然勇敢而无畏地付出真心,正如阿赫玛托娃所写:“我们不再会共享同一只杯子……我们不再会接吻在清晨时分……但我们仍然为同一种爱情而活着”,爱情之于阿赫玛托娃始终是一种存在如生命一般珍贵的情感,是一种高尚而圣洁的情感体验,乃至成为衡量个人品质和价值的永恒尺度。同样地,利斯尼扬斯卡娅也始终坚信爱情的永恒不朽和崇高价值,在诗歌《冬日过后》中她曾振臂高呼:“你知道吗,爱情比苦难更伟大/我丝毫没有夸张。”她认为:爱情可以对抗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可以成为抵御“风霜刀剑”的金盔铁甲,可以成为战胜命运所赠予的苦难的中坚力量。坚信爱情的崇高价值、固守爱情的美好本质、热烈追逐却命定悲剧、长于哲思但也患得患失、矛盾性和悲剧性的统一体——这便是从阿赫玛托娃至利斯尼扬斯卡娅的爱情诗歌中一脉相承的抒情女主人公形象特征。

二、写作手法

作为阿克梅派的一位代表性诗人,阿赫玛托娃的爱情诗歌中充满了具体可感的形象、贴近生活的对话以及散文化的诗句,从而在简短的诗歌中形成了一个情节片段乃至一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微型小说。如《最后相会之歌》中就出现了男女主人公的一段简短对话:“秋天的低语透过槭树/发出乞求:‘让我们一起死!/我受到了命运的欺骗,/它阴郁、凶恶、变幻莫测。’我答道:‘亲爱的!亲爱的!/我也如此,我愿意和你一起死……’”诗人通过一段离别前夕的简短对话将恋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推向最高潮,将女主人公的绝望与痛苦体现得淋漓尽致。另外一个经典的对话范例便是《在深色的面纱下》中男女主人公的问答:“我气喘吁吁地道:‘那一切/不过是玩笑。你再走,我就死。’/他只是平静地一笑,冷冷地/对我说:‘别站在风口里。’”简短三句话便勾勒出一个爱情故事:争吵后男主人公负气离开,女主人公悔悟后急忙追赶却已经无法挽回恋人的心,爱情故事以悲剧结尾。利斯尼扬斯卡娅在诗歌中也描写了《最后相会之歌》的这一场景,写道:“最后一次会面/你来见我,怀着悲痛—— /第一次,我的沉默/成为了你的恐惧。”明显不同的是,在利斯尼扬斯卡娅的诗歌中,男主人公寻求挽回,女主人公则冷静甚至冷淡地旁观依然消逝的爱情。

另外,利斯尼扬斯卡娅在吸收阿赫玛托娃的对话表达的基础上,更注重探寻个人的心灵之声,通过和自己的对话剖析抒情女主人公在爱情中的心态转变及情感发展,在诗歌《我了解这个女人,正如了解自己》中,女诗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和自己对话,她写道:“你的宝贝生活得很好!一个人尽情吃、喝与哭泣—— /她的前方有爱情承诺/她的悲伤也偶尔需要哭泣化解/雨滴作响,她感觉似乎是指环/从手指上脱落……/我认出来这个女人的脸庞/但是她却早已认不出自己。”通过自己与自己的对话,利斯尼扬斯卡娅对自己的爱情、生活以及创作进行了反思,呼唤爱情忠诚与安逸生活。

此外,阿赫玛托娃的爱情诗歌一向以细腻入微的心理描写见长,同时非常注重细节的心理评价功能,她的细节是日常的、物在的,但同时又都是满载思想与联想的“会说话的细节”(阿格诺索夫语)。利斯尼扬斯卡娅同样有“细节大师”之美誉,树上的一枚黄叶,老旧小柜子上的一粒灰尘都有可能为她描写爱情所用,同时将普众的罪过化作自身的罪过并让其成为诗的主旋律,爱情一旦挫败,女主人公首先检讨的是自己的过失。

另外,利斯尼扬斯卡娅的爱情诗歌中不仅有对阿赫玛托娃修辞手法的继承,甚至诗行中的某些字句也脱胎于阿赫玛托娃诗歌的经典情节。在利斯尼扬斯卡娅1970年发表的一首诗歌《在那些莫名的苦恼又一次袭来的时候……》中诗人写道:“在那些莫名的苦恼/又一次袭来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把手套遗落在了暖和的出租车上……”这一情景不能不让人联想到阿赫玛托娃诗歌中“将左手的手套戴在了右手上”的动作细节描写,一双手套的“错位”将女诗人的张皇无措、六神无主的心境表现得淋漓尽致,也为第二诗段中“将手缩进袖子里”进行了极为妥帖地铺垫。仅仅八个诗行的诗歌、只需一个坐车的片段便将诗人的感情和心理状态交代得含蓄而深刻。诗歌《披肩安静地从黑色的裙子上滑落》中,诗人也通过披肩从肩头滑落,而后“在别人的手指下/我的胳膊轻轻地颤抖”这两处细节性的动作描写,让诗人的郁闷与忧愁立时无所遁形。

而利斯尼扬斯卡娅的诗歌《继母》中的主人公“她(继母)无声又悲伤地/揉皱了自己的草鞋”,“揉碎”这个动作便是继母内心的苦楚、悲伤最朴实而真实的反映。阿赫玛托娃曾写道:“亲爱的,不要揉碎我的信”,祈求恋人不要把自己的“心”揉成一团扔掉,而继母则是用揉碎草鞋的动作,在沉默中表达着对悲惨命运的愤懑和抵抗。虽然二者是不同情感的表达,但是细节之处的刻画如出一辙。除了动作细节,利斯尼扬斯卡娅的爱情诗歌中也常见景物细节(茉莉花的风,丁香花的风,紫罗兰的风),外貌细节(女巫分文没有—— /除了一头齐肩的蓬乱长发),体态细节(低垂着头/脸上都是/被蜡烛熏出的黑烟)等等不一而足。虽说“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是阿赫玛托娃的继承者”这一说法确实有过誉之嫌,但是在细节描写方面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可称得上是阿赫玛托娃的优秀学生。这一论断的另一个例证便是利斯尼扬斯卡娅诗歌中矛盾修饰法的使用,在俄罗斯诗歌史上都难以再看到另外两个女诗人对这一修辞手法的偏爱如此相像。

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中,矛盾修饰法的使用主要发挥着两个功能,其一,形成相反相衬的一组对照,从而引起读者深思;其二,通过词语之间的矛盾性造成委婉、讽刺和幽默的效果。这两种修辞效果在阿赫玛托娃的爱情诗歌中尤为突出,如《我学会了简单、明智地生活》中写道:“我写下快乐的诗句—— /关于易朽的生活,它易朽而华美”,还有比喻中的矛盾修饰也颇具特色,“像接受礼物一样,我接受了别离/而把忘却,看作是上天的赐予。”通过将情感色彩相反的两组词汇紧密结合,以其爆发的张力表现出生活和爱情的深刻内涵。利斯尼扬斯卡娅的诗歌中也常见矛盾修饰法的使用,如“我们还年轻,但却太过苍老”,将肉体和灵魂对比,凸显生活之重压;“追寻着文字中健康的毒素”,剖析文字的真实性本质和可能引发的危害性后果,表达自己对创作立场的坚守;“多么愉悦的苦闷……多么快乐的忧愁”,表现出爱情中忧愁与甜蜜相结合、痛苦和欢乐相互转化的本质属性。但相较于前辈女诗人而言,利斯尼扬斯卡娅则更具开创性,她使矛盾修饰法超出单个词语的范畴,将这种鲜明的对照和矛盾性贯穿于诗歌所营造的意境的始末,乃至突破了个人情爱的限制,拓展到国家和人民的层次,《宁静的风》就是一个典型:

早晨/空氣中充满茉莉和丁香的清香/时间/仿佛谦恭地等待来者的雷区/爆炸,难道这样一个早晨/能思考这些吗?/茉莉花的风,丁香花的风,紫罗兰的风/宁静的风/在死亡的汗液中/这样的清晨与时间不符/我们如何走入第三个千年/风也不知道/就算是心灵——颤抖的玫瑰—— /艰难地思考/在这个清晨/哪里更适合考虑爆破/天空——带着伤口和撕裂/母亲——大自然。

茉莉花的风,丁香花的风,紫罗兰的风,/宁静的风。/与人类的敌意和凶猛的苦闷相反。/在这样的清晨,/苦难的祖国大地与时间不符,——/抢劫的时间,炸药的时间以及放射物的时间……/肋骨相触/心灵——有角的玫瑰,忍耐的玫瑰,/玫瑰的守护者。

通过两个语义场:美好的清晨之景与祖国人民正经历的苦难的对举形成巨大的张力,花香并不能掩盖爆破后残留的恶臭,温柔的晨风也无法吹干死亡的汗液与人民的眼泪,诗人在这种矛盾性的对照之间感到战栗、无奈、悲郁,宁静的风更加无法带来心灵的安宁。利斯尼扬斯卡娅在单纯的风景描写中注入对祖国和人民命运的深刻忧虑,通过矛盾修饰法使诗歌中突破个人得失的桎梏,更显大格局之下的家国之情。

在两位女诗人的爱情诗歌中,还有一个共同的艺术手法不可忽略,那就是拟物手法,即将抽象的概念具体化、形象化。阿赫玛托娃诗歌中常通过生动的比喻将爱情“形象化”,它(爱情)“时而像蛇那样蜷缩一团,/在心灵深处施展巫术/时而整天像一只鸽子/在白色的窗前咕咕絮语……”她以具体形象来描绘爱情这种若有似无的情感所引发的种种心理变化和感觉活动,将爱情具象化的同时也引发读者的情感共鸣。

利斯尼扬斯卡娅再次将这种手法“发扬光大”,不仅在表现爱情得失之上,而是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譬如诗歌《连衣裙》中,诗人就以一个连衣裙的姿态表现自己孤独而疲倦的思想感情,她写道:“‘我已受够了孤独——’/我绝望地思索着/黄昏时脱下连衣裙,就像蛇蜕去了皮……挂在墙上的连衣裙/无助地耷拉着脑袋……”连衣裙成了诗人“孤独的载体”,它的褶皱萎缩也成了诗人疲惫的精神状态的写照。在诗歌《孤独的馈赠》的最后一个诗段里也采用了拟物手法,诗人在罗列了幸福的人、庄重的人、富于想象力的人得到的不同馈赠之后写道:“而我则得到/孤独的馈赠/枯燥而激烈/仿若深海里的一团火。”诗人作为一个创作者,在艰苦的创作环境下依然保有最初的创作热情,“一团火”便是其创作激情和动力,同时也是诗人在爱情中进行孤独坚守的精神的具象化。爱情之于阿赫玛托娃和利斯尼扬斯卡娅,或如《百年孤独》中所揭示的那般:“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没有归路,春天总是一去不复返,最疯狂执着的爱情也终究是过眼云烟。”但是爱情中的矛盾和失望并不能阻挡女诗人在爱情来临时勇敢奉献,这便是她们在爱情的孤独中深藏着的一腔孤勇。

利斯尼扬斯卡娅进行诗歌创作的时代背景:一个历史转折期的大国的迷茫、一个处于改革期的社会的动荡、一个文学思潮更迭期的书刊检查机构的诸多限制……外部环境的云翳不能不在女诗人的心灵中留下阴影,因着女性相近的情感体验,在抒情主人公的形象特征和写作手法方面的借鉴,她无疑是阿赫玛托娃的忠实继承人和发扬者。

参考文献:

[1]安娜·阿赫玛托娃.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阿赫玛托娃诗选[M].汪剑钊译.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2014.

[2]顾蕴璞.诗国寻美[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单晓莹.阿赫玛托娃早期诗歌的修辞特色[D].沈阳师范大学,2011.

[4]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爱情诗选[J].王立业译.当代外国文学,2003,(2).

[5]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孤独的馈赠[M].晴朗李寒译.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2015.

[6]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英娜·利斯尼扬斯卡娅诗选[J].晴朗李寒译.诗歌与人,2010,(3).

作者简介:

王兆玮,女,汉族,黑龙江鸡西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俄罗斯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