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磊，1971年生于济南，任教于山东艺术学院美术学院。曾获“第十届柔刚诗歌奖”“2003年首届中国年度最佳诗人奖”“1979—2005中国十大优秀诗人奖”“2011零点非凡文学人物·诗人奖”“2017年度先锋诗歌奖”等奖项。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法文、西班牙文、德文、韩文等。出版有诗集《七人诗选》《演奏——孙磊诗集》等。

绷带

我还在这儿，

树下遇见更多的树。

你身边有更多的身边。

我是你边上

最短的边，

直到很久以后，成为

最老的边。

树下依旧能遇见树，

身边依然依偎着身边。

你仍是你，

而我，还在这儿，

像一截经过勒紧又剪断的

绷带。

失去

我多次选择的

不知疲倦的

在祖母的旧屋中成为浮尘的

屋外枣树、桑树、杨树下如火般炽烈的

院子里坐温的石板上充满刻痕的

村庄般不断被绝望剪辑的

街面上泥泞的

信心

今天突然撒手

澜沧江湍急的水流里

闪耀着刚愎的族群式的声音

它席卷的黑暗

再次黑下来

在明亮的午后

山也一瞬间趴下

附耳

但我没有听到

他说给我的一切

共性

我不确定一种尺度，

在同一张桌子上成为晚餐，

成为相互的手。混合的、彻底对抗的手，

实际上不需要一张桌子，

不需要一顿饭，

和饭后甜点（它始终承担着某种暮年的消极）。

我原谅一种和解，

在机器时代，我只能和解。

转而向一棵树或一把椅子俯身，

在那些木质的遗产里，

我一瞬间回到故土。

这里只有留守的风催促着年迈的本性。

孩子们的本性也在，

在做游戏，

养育仍起着作用。

村民沦落的乡间是一种对养育的照彻。

我不确定那是饭后闲谈的抽搐，

相互的抽搐，

在餐桌上，

已变成铁制的冰凉、强硬、不屑。

但我仍坚决地谈论着乡村，

像一棵树一样直立在这儿，

我不能成为一个孤儿，

在谈论之后，

我不能

让所有被谈论的人成为孤儿。

就像一把椅子，

没有更多的权利指向它，

它在那兒，干净的，单纯的，永远的。

在那儿，哪怕它是回来的，

失去了席卷气力的

椅子。

干预

回声吮吸着黑沥青

远程目光里，一条狗在矩形中

留下蓝色的洞穴

洞穴挨着洞穴，相互失去速度

但它们并不等同于双重的黑暗

它们总被记忆劈开

像一条河，被突然的锐利

分离成相互的自己

河的隐喻如此庸俗

卡在五星酒店的旋转门里

旋转在一晚的价格表中

转化成次要现实

每一晚都有这样的情况

次要现实的流淌

看起来，仍是一条河

必须让河断流

或者在修辞的剪刀下

成为多边的误区

回声在误区间吮吸着

黑沥青。湿气不断释放

记忆不断在对流中

失身

栅栏

拦住黑暗，却拦不住黑色。

总觉得有更黑的声音，在锁孔里，

或者枕巾上，注视着我，

像注视另一条幽暗的河流。

突然，我们被这种隔离

折成相似的肤色，我开始不安，

不再能平静地生活。

约翰内斯堡的早晨是冷僻的，

我一个人，穿过那些栅栏，

向不安的地方行走，以不安

回答那些被拦住的黑色，

说出它，并鼓励它

成为黑暗的敌人。

成为最早，也是最晚的

黎明。

瓶颈期

你注视着

我手上的剑兰，

你的雨

刺破一整夜的复数。

一整夜的命运，

在我身上，像海浪

在祈祷中翻涌，重复充电。

你注视着，

在茶几上有几颗杏核

以单数的名义，

列队迎接

旷野的无用。

你注视着，

这世上的单音，互为

多元，互为相对的温暖。

而一整夜，我翻来覆去，

只调亮了

你的寒气。

五月

五月，在我身上，

在脚上，我忍住离开，像一棵年轻的树;

在膝盖里，我奔跑，不受弯曲的诱惑;

在强劲的大腿里，我撑住经常摇晃的船;

在腰间，我的尊严闪着刚愎的光;

在胃里，我的素食，是如此单纯的敌人;

在腐烂的肺中，我呼吸着自己的命运;

在嘴上，我说出我的羞耻，它们藤蔓一样给我明天;

在眼中，我有灿烂的道路，但我闭上它，沉默成一把无人触碰的大提琴;

在头发里，我是一阵温暖的风;

在头脑里，我的风旋转，形成死亡的美景;

五月，在我的身体里，

有一个家，有一张桌子，

一群亲人，他们多次原谅我，

这一天，他们的原谅，在我的杂草里，

有一阵智识的虚白。

这里

——给C·D.莱特

这里。总有一个平装的事实，

一种丢失。在街上，乌云

被树枝紧紧黏住。升起的建筑，

因其过剩的消费，而缓缓趴下。

曾经昂首的水泥。昂扬的烟囱。

在十字街头，落地窗对面的一排纱帘中

成为蕨类杂草的剧场。

沿着弧形的山岗，伸出舌头

露出饥饿的舌苔。我不确定

那些充满味觉的风，是否

仅是一个角落，它强调最后的泪水，

最后一口烟，狠狠地，

我尝到咖啡馆之外的空旷。

而反光的湖面，涌向我的桌子。

我坐在这里，周围都是

操纵木材的木匠。几个学生互为爱情的上午。

几个女人互为情敌的晚上。几个老人，

互相孤立地展开审视。

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平静，

就像在波光中看到钻石，

那蔑视一切的力量，

再次蔑视我。

玻璃碴式的崩溃，不止一次了，

我与你有共存的平面，

而你总在我的意志上隆起。

我不得不抵住胃，

想办法让天色突然黑下来。

让更多的书，松弛。在我的皮肤上，

你是混合的、呛鼻的辣味，

一种叠句式的繁复的黑暗，让我怀疑，

死亡，從另一个角度扎向我。

这里。我是一件多孔的衣服，

为你开放一切。

开放愤怒、诱惑、讥讽。

开放雄心、自在、淤泥。

开放一个事实：“你来我就接受你。

你走我就放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