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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鸟

2022-01-20赵金燕

长江文艺 2022年1期
关键词:阿嬷阿公小姨

赵金燕

方少仪来找过我,带着齐眉刘海和自由,在轻轨窗边透过白灿灿的阳光,轻轻地叫我一声姐姐,哎呀姐姐这像会飞,像开在树梢和云上。我站着看了窗外,又转头细细地看她红色的脸颊与兔牙,像是看了两番有限的旷远。

我问她,怎么突然想来?她顿几秒后皱了鼻子弯了眼睛,笑说,就是想来看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

那跟你妈说了吗?她摇摇头,跟我说,来这里的钱是我自己挣的。我点点头表示赞许,用左手轻轻扶住她的背包,以防她在摇晃的车厢里后仰倒地。

方少仪叫我一声姐姐,但我不过是虚受了。我们的年岁差得多,她还分不清黄膏状鸡屎是不是地里长出的蛋黄时我已经进入青春期,与她的母亲我的小姨来往很少,只是见面脆脆地喊一声,于是她也被她的母亲教导脆脆地喊我一声。与她见面最多的时候大约是大学某一年的暑假,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小学生,和表弟常军一起来我家补课。常军循了他母亲那边的样子,大眼龅牙,瘦得好像地里的一根白甘蔗,嘴里肚里都是词语的排列组合,两个小时里讲了一小时五十九分钟的话。教他读英语,他一应读成拼装的中文;龅牙的缘故,凡[v]这一类需要上齿碰他下唇的音是绝发不出的。我不过受了母亲的压迫做事,日日早晨顶着起床气,这样的人叫我看来早就没救,何必要我重蹈他学校里老师的覆辙,使我也白白减寿。但方少仪不同,她总是安安静静地拿一本语文参考书坐在沙发上,偶尔有问题才怯怯地来问我几句,我讲完问她懂了没,她永远说懂了。但我也知道,她也不是完全不懂。有一段时间,在我还未下楼来讲课的时候,她和常军会玩一种我不知道名字的卡牌,大概是以《三国演义》为底本制作的,他们只当楼上楼下隔了万重山水似的玩闹,常军大喊大叫,方少仪则发出断气般的大笑声。我皱着眉头下楼时,方少仪收敛得很快,乖巧地坐回位置看书,只有眼角眉梢还留一些笑意,常军却还来兴致勃勃地跟我介绍卡牌,叫我一句“作业写了吗”或“课文背了吗”堵得丧气,然后翻开英语书读那些他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单词,发永远发不出的声音,再在舅舅来接的时候念上几句哄他,反正他的父亲是只知道捡石头的人,只要我不拆穿,他哪里不是有模有样呢。

方少仪有时是跟着常军和舅舅回去的,有时是自己回去的,骑着一辆老旧的黄绿色自行车。这自行车我见过,是阿嬷骑的,她来送番薯藤时总是把满满的一捆放在后座,用一条长长的干了的香蕉树皮绑着。方少仪骑着这辆自行车,在三十六七度的中午,去阿嬷家或她的姑姑家吃午饭。这是她的三个点,从我家出发,路线刚好画成一个“川”,偶有在我家吃饭的时候,四点连起来就约莫变成一个菱形。常军在饭桌上跟我说,阿姊,你看少仪这个胖猪,吃那么多。那时方少仪就着眼前的蚝油生菜刚吃了小半碗米饭,我没好气地给他们两个碗里夹了虾,说,多吃点。常军用他的龅牙一边啃了虾皮一边念叨,本来就是,在我家也是整天一直吃……方少儀猛地锤了他的后背一拳,常军的胸腔碰回一声空响,从脊梁骨透出来,疼得像只松鼠。方少仪给了他一记白眼,笑了,叫你乱说,然后她慢慢地吃掉那尾虾。吃完饭时,方少仪没吃掉多少菜,我盛给她一碗汤。汤刚从炖锅里端出来,冒着热气,她吹了吹,试探着嘬了一口,发出小小的“嘟噜”一声,汗顺着她的两鬓流到脖子,看起来热得有些为难。常军吃完了饭,我问他要不要喝碗汤,他一口拒绝并自觉地洗起了碗。我拿出些主人的礼节让他放着就行,他说他妈要骂的,我也就不劝了。方少仪喝汤的速度快了些,因为太烫,每喝一小口便轻轻地“啊”一声,常军洗完碗出来笑她像只快要被烫熟的鸭子,她抽出空来又给了他一记白眼。接着常军就要催她快点,她便“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洗碗去了。他们跟我说再见,我放下饭碗起身送他们,方少仪拎着她那个装了书的粉红色塑料袋在常军旁边走出门去,走上坡去,太阳照得人发痒,常军把腋下的书拿起来顶在头上,方少仪也顶着,粉红色袋子,上面印着“爱衣舍”——听说是小姨从市里回来时给她买的新衣服,用这个袋子装着。我关上门,被太阳光晃得眼前黑了一下,模糊记起方少仪父亲的样子,她跟她的父亲一样很白。其余的也记不大清了,只记得遇到时总是笑着喊我名字的尾字,我甚至也记不清有没有喊过他小姨父。他带着一个比我还大的儿子跟我离了婚的小姨结婚时,我不在。

姐姐,我们等一下吃什么?方少仪拉了拉我的手。我想了想,问,你想吃什么?方少仪问,有什么好吃?我拿出手机搜索了几站路,无果。

那个,那个,我们吃那个好不好?方少仪指着窗外的广告牌,是小龙虾堡。我问,就想吃这个?她点点头,说,在学校的时候来不及去吃就放假了。好,那就吃这个吧,我说。她心满意足地笑了,问,还有多久到家啊?我说,下一站。她一听便从倚靠的座位隔离板边站直,颠了两下背包,又扯了扯肩带,整理好大衣的褶皱。方少仪跟我差不多高,却瘦小得多。那个鼓鼓的黑色双肩包从侧面看来甚至是她身体厚度的两倍不止。我提出要帮她拎包,她连说不用,只是看着重。推拒之间,地铁到站,我只好先拉她出来,说,等我们过年回家的时候,买个行李箱吧。她这回点了头。

回到住所,我打开门,从玄关的鞋柜拿出给方少仪准备的毛拖鞋,放在她跟前。她弯腰准备脱鞋,背包却把她的背部当成了滑滑梯,大有让她行五体投地之礼的架势。我脱鞋脱了一半,见状急忙出手拉住她的背包,她则更迅速地用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弹起身来,背包猛地往后坠,她倒退半步,“嘭”地撞上门板,抬起头来时整张脸通红。我愣了一下,说,年轻人身手不错,把踩在脚下的鞋收进鞋柜,换了毛拖。她吁了一口气,摸了摸额头,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意味。我忍不住笑出声,拿下她的双肩包放在鞋柜上,到餐厅接了杯水喝,拿出不常用的另一个杯子给方少仪泡了一杯茶。她捧过热茶,端正地坐在沙发上,较几年前喝汤的样子斯文许多。外面风很大,我提议点晚餐外卖。她说好,我把手机递给她,让她把想吃的都加进购物车。过了一会儿,她把手机还给我,购物车里只有一个小龙虾堡和一杯中可。我没说话,又多点了一些小食。

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就放在桌上,仿佛我仍带着半个老师的余威。我想着要跟她说些什么才不尴尬,手机铃声刚好响了。

喂,妈,嗯,接到了……我知道……你等一下,我把手机递给方少仪,说,你大姨。方少仪接了过去,喊了一声,笑得很温顺,说的不是“嗯”就是“好”,如此往复许久,我的母亲终于挂断了电话。我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交给方少仪。她换了几个台,停在了一部家庭剧。电视里播的正是一家人闹得鸡飞狗跳的画面,我没什么兴趣,打开平板搜索一些展览的信息,试图从中得到关于项目方案的灵感。在背景音中,方少仪问,姐姐,你这样……不对,我这样,是不是太麻烦了?我心不在焉,盯着平板屏幕随口说,有什么麻不麻烦的。她又说,就是,你也很忙。我在资料中勾选出一个重点,说,嗯,是蛮忙的。她一时失语,我反应过来,说,我的意思是工作了都忙,好好珍惜你在学校的日子吧。她点头,我想了想,又加了句,平时我一个人住,嗯……就也还挺无聊的吧,不用太在意,呵呵。她却非常郑重,说了声谢谢,倒叫我有些糊涂。

——糊涂中熟悉的感觉窜上来,几年前我面对常军和方少仪时,和现在一样,也是我母亲刀板上的鱼肉。我看她一眼,没有说不客气什么的,低头一边继续处理我的工作,一边问她,小姨最近在做什么?她没说话。我意会,把手肘撑在沙发靠背上,问,那你哥呢?寒假不叫你去他那儿玩吗?她抬起头来,双手放在膝盖上摩擦,说,他忙,没空。我喝了口水,说,那你来这里看看也蛮好的。方少仪揉了揉眼睛,勉强笑了笑,电视的光影投在她的脸上,眼睛闪得尤其厉害。

我站起来往玄关按开了灯,冬天天暗得快,不过五点光景,不开灯已经看不清对方的脸了。外卖在灯亮起的五秒后到达,刚好够我将回转的身体再次旋向门口。我拎着外卖走到餐桌边,把还温热的吃食从袋子里拿出来摆好,招呼方少仪过来吃。她走过来坐下,等待我分配她的小龙虾堡。我递给她,她接过咬了一口,说,好好吃,拿了张纸巾擦掉沾在嘴边的酱汁。我把小食推到她面前,让她多吃一点,她只是点头,却一块也没动。我拿起一根薯条沾了番茄酱递给她,她迟疑地伸手接过去,我说,我最近减肥,不能吃太多。她这才又拿了鸡翅咬开,被鸡肉的汁水烫到唇舌,吸了一大口可乐。

吃完外卖,我们一同在沙发上刷手机。方少仪一边打字一边发笑,显然是聊天聊到了什么好玩的事。她的头发已经散乱,衣服搭配的颜色大开大合,没有完整的妆面,只画了两根不太适合她的眉毛。被手机遮挡了半张脸的方少仪身上,仍能闪过小姨和小姨父的影子,我涌起一股不知道是什么的情绪,飘飘忽忽,落在空气中残留的食物气味上。附在包装袋上的小龙虾堡香气透过垃圾袋萦绕在暖烘烘的室内,麻辣、略带腥味,与奥尔良鸡腿堡浓重的青椒味不太一样。而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能熟练地辨别奥尔良鸡腿堡的气味?我又不怕吃青椒。

在方少仪来我家补课的前一年,她的父亲就已经是勉强支持了。起初化疗时,还能在医院住上几天再回家休养,后来病情恶化,就回不来了。小姨在方少仪还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听说在市里的这里那里打什么工,人并不回來,只时不时有她的传闻回来。而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在外“闯荡”,从不着家。以十八岁计,她大半辈子都是游荡的野鸟。晚上她在外头和同学耍了一阵,流了一身热汗,尚不尽兴时同学们的母亲就纷纷来打骂,赶着让她们的孩子回家再洗一次澡,催他们早早睡觉。她总是守到最后一个同学也跟她挥手后再回家去,最常去的是阿嬷家。天还冷时,九点钟一到,连黄塘的狗都不在外面逛了。走在路上,有工厂下了夜班的婶婶看见她,便喊,少仪,还不回去,晚上有大老鼠喔!她嘻嘻地笑,说,我不怕。

给她补习的那个暑假,她的父亲从医院回来了。她的母亲为了照顾命不久矣的丈夫便跟着回来,她哥哥也赶了回来,一家四口前所未有地齐整。方少仪又回到了家。出于礼节,我的母亲要我一同去探望,并把最后一个奥尔良鸡腿堡带给了方少仪。到方少仪家时,我的小姨和方少仪在院子里坐着,旁边支了个小茶桌。见我们来了,她们展露出笑意,看着并不消沉。小姨那跟她年岁差得不远的“儿子”夹着一双绿色人字拖正蹲在门前抽烟,冲我们点了点头。小姨泡起了茶,房间里传出低低的说话声。母亲把那个奥尔良鸡腿堡塞给方少仪,说,我今天正好去市里买了汉堡,本来是你哥哥姐姐一人一个,你姐姐说要把自己的让给你。小姨要方少仪谢谢我,她只是害羞地接了,拆开来吃。

谁在里面?

他远房表姐。

怎么样?还能吃吗?

吃倒是还能吃点米稀。

……

我看到方少仪坐在门前的石板上,穿着黄色的上衣和橘色的短裤,专心致志地啃着那个汉堡,好像对周遭的事情全然不知。她没有听见我的母亲和她的母亲在讨论她的父亲是不是要死了,死后准备给她留下什么,她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只是短暂地回来一下而已。

过了一会儿我和母亲进去了。方少仪的父亲躺在榻上,身下垫了一层毯子。他还是喊我的尾字,我冲他笑了笑。上次看到他时,他还能骑摩托,还像方少仪的父亲。现在他屈起膝盖躺在那里,瘦得只剩骨头,穿着黑色的背心和蓝色的短裤,开着最小档的吊扇在头顶悠悠地转,险些盖过他喘气讲话的声音。他抚摸自己的头,用吸管勉强吸上两口水,眼窝深陷,已经像方少仪的爷爷。母亲宽慰他,不要想太多,能吃就多吃点,他闭着眼应好。我们心照不宣地走了出来,小姨还在给小姨父的远房表姐泡茶。

这么热的天垫毯子会不会长痱子啊?我的母亲问。小姨摆摆手说,那也没办法,不垫他硌得骨头疼,只能帮他翻翻面。

唉,你这一夜都不怎么能睡吧?

还行,只好我和少勇两个人轮流起来看,一个人没办法。

我的母亲和小姨父的远方表姐都对小姨表示安抚,老夫少妻,总有这么一茬。随后,她们把话头转到我与方少仪身上,谈话的重点已经变成如何养孩子。待远房表姐走了,小姨才望了身后的方少勇一眼,小声对母亲说,你以为他快死了?力气还大得很。有事没事全喊我,最懂得疼他儿子。接着她又摸了摸方少仪的头发,说,也只有我给她做打算。

不多时,探病的人多起来,小姨泡了一壶又一壶的茶,地上四处是烟头。家长里短几句,我和母亲便向小姨告辞,小姨让方少仪跟我们说再见,方少仪弯起好看的眼睛挥了挥手。

大概过了半个月,方少仪的父亲就死了,她又继续在阿嬷、舅舅、姑姑三点之间流动。方少仪的哥哥对她挺好,她的母亲也对她挺好,就是不带着她而已。这是许多孩子羡慕的自由与放任,但我们都不知道,过度的自由对当时的方少仪而言,还有另一种说法叫有人生,没人养。这话是方少仪偶然从边腌咸菜边闲聊的阿婆们那里听来的。她们中有一个讲完后怜爱地给在一旁吹泡泡的她塞了一口咸菜叶,说,可惜这么水哦。她木木地收下这一句夸赞,菜叶上的盐粒咸得她说不出话来,咸得她五脏六腑都脱水。

方少仪自己带了洗漱用品,我准备的也就没用上。由于只有一间房,我便打了个地铺,当方少仪穿着小碎花睡衣进来时,我刚铺好被褥。她吓了一跳,要我睡床上。我摆摆手,说,哪有客人睡地板的道理。她直说自己没关系,我半开玩笑道,你的大姨要是知道我让你睡地板可饶不了我。她的头发还在滴水,还想说点什么,我起身拿了吹风机给她,便进了浴室。出来时,方少仪蹲在地上用纸巾收拾掉落的头发,我问她还要不要吃点宵夜,她说不了,有些扭捏地躺到床上去。我随意擦了点面霜,累得蒙头就睡,也忘了管方少仪认不认床这回事。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方少仪已经煲好了粥。我有点惊讶,跟她说,我们可以出去吃的。方少仪说,反正我醒得早,也没事做。我便坐下和她吃了早餐,说了说兼职的事。方少仪对这次寒假兼职没有什么要求,只说想体验生活。我立马想到了在物业上班的沈青,昨天晚上便约了中午一起吃饭。

午饭就在小区附近的一个商场吃的,沈青穿得花枝招展地来了。我调侃她像是来相亲的,她说比不过十八岁小姑娘的胶原蛋白只好浮夸一点。方少仪也喊她姐姐,她笑着应了,说,你妹妹真是水灵,跟你不一样。我白她一眼,说,那可不,我小姨当年也是个美人。

吃得差不多了,沈青问我,她才十八岁,什么经验都没有,你让我把她放哪里?不如我给她幾千块当零花钱算咧,在这里到处玩玩,要不再到别的地方逛逛,大一还年轻得很,提前给自己找苦吃有什么好处,以后有的是吃苦的时候哦小妹妹!方少仪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显得有些紧张。我跟沈青说,你看你都吓到她了,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手里好几套房,天天随便去物业逛逛就有钱哦,她就想体验一下生活,你让她体验就是了嘛。沈青笑倒在我身上,说,有意思,那么就让她到监控室去好了。监控室又不要什么技术含量的,坐在那里看看画面就是了,再有时接接电话,小妹妹这个会的吧?方少仪用力地点头,说,谢谢姐姐。沈青又笑出声来,说,你妹妹真是可爱得不得了。我拍拍方少仪的肩膀,说,是有些可爱的地方。

我结了账,沈青非要给方少仪买套衣服当礼物。我连连拒绝,沈青却说,又不是买给你的,你妹妹都没有说不要,当姐姐的送个礼物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我看了一眼方少仪,她静静地站在我身边没有说话,沈青往前走,挥手让我们跟上。方少仪走到了我前头,我跟了上去。在店里,我看到沈青拿着一件件人民币在方少仪身上比划,方少仪在更衣室内外不断往返,像极了西洋钟里的钟摆。沈青看中了一件略有些紧身的灰色高领毛衣,让方少仪去试试。方少仪穿着那件毛衣目光游移地走出来,一手揪着领子。沈青热烈地迎上去说,手放下来让我看看呀。方少仪看了我一眼,把手放了下来。紧身的毛衣裹着方少仪的躯体,比那些宽大的款式更衬少女纤细的体型。蛮好的嘛,干吗挡着不让看,喏,你看看,你妹妹这件穿上,再套一件米色大衣立马洋气了,沈青说。我点点头,说,蛮好的。沈青便风风火火付了款,把包装袋往方少仪手里一塞,说,周一上班的时候要穿哦。方少仪点了点头,向沈青道谢。

回到家里,方少仪把衣服放在卧室的地上,蹲着看了许久。我走近看她,问,怎么了?不喜欢吗?她摇了摇头,说,很喜欢。

那明天就穿着,看着能生金子吗?

她抬头看着我,说,这么贵,我是不是不应该收?

沈青的心意而已,不用想太多,好好上班就是了。我抽出手腕上的皮筋边扎头发边往厨房走,说,晚饭随便吃点吧。她说,好。

周一我在上班前把方少仪交给了沈青,接着就挤上了早高峰的地铁。车厢里大家低头看手机、接电话、补觉,不知道哪里传来了煎饼的香气。在地铁站外买的豆浆还没来得及喝,怕遭了扒手,手机只好攥在手里。眼前的扶手错落着好几只手,我用两根手指轻轻地箍着,聊作安慰。越过人头,我看到窗外的景致,想起前天方少仪刚来的样子,才过了两天,她就像上了素人改造节目似的。她虽还不算一个大人,却也不是一个孩子了。

因要加班,我给方少仪转了账,让她晚饭自己解决。不想她点了退回,并发来一条语音,说自己做好了晚饭,不用担心。我松了一口气,感谢上天没有给我送来一个巨婴。我问她第一天工作如何,她说沈青带她熟悉过,很快上手,一起工作的人看起来与世无争,像是已经退休来找事做的阿公阿婆。我发了个表情,表示了解并以此为对话作结。

晚上十点才到家,餐厅里黄色的吊灯还亮着,冰箱上贴了便签。方少仪还算周正的字写在上面,提醒我炖锅里有玉米排骨汤。我盛了一碗坐下喝,汤的热气在灯泡下绕了几绕,应该是方少仪用冰箱里剩余的食材做的。喝完汤,洗漱完进房间,方少仪已经睡着了,发出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沈青给我发了方少仪的工作时间表,早班是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从监控室走回住所不过五分钟,她在这个房子里自己待了将近七个小时,除了那锅汤和冰箱里消失的食材,其他地方没有一丝变化。我动了动因为睡地铺而开始酸痛的腰,觉得这一个月大概也不会再有什么大的事了。

正如我所料,方少仪安安静静,再也没给我找麻烦。她慢慢学会在这个城市生活,有时转很多趟地铁去看展览,最常听她讲起的吃食是馄饨。除了我有时半夜醒来会想方少仪的夜班上得怎么样和周末出门时会想到她饭吃了吗之外,过得还算安宁。我问过沈青她的工作表现,沈青一问三不知,只说就是一个小孩子,能出什么大差错。于是我问方少仪,方少仪说起来倒是兴味盎然,诸如看到情侣热吻,小孩子把每个楼层按亮她便打个电话到电梯里吓他们这样的事,使她觉得生活有千万面确乎事实。

直到有一天,沈青告诉我她得辞退方少仪,她兜不住了。我正站在门前输密码,问,什么事这么严重?沈青说,偷东西呀。我输入最后一位密码,开了门,说,偷东西?怎么会?沈青叹了口气,说,我们那时候见面看着不是蛮内向的嘛,他们派个代表来我办公室讲这个事,把我讲得蒙掉了。不过她就偷了点小面包吃,还用了人家阿姨的护肤品,事情不算大,我给他们加工资打发掉了,就是你自己小心点,知道吧?

我定在玄关,头顶的灯亮了又灭,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跟沈青道了歉又道了谢。今天方少仪是中班,直到晚上十一点才会下班。我吃了外卖,洗漱完毕坐在沙发上,回想她跟沈青见面的样子,想找出一些她被欲望攫取的证据,但我什么也没想透。十一点过十分,传来了方少仪输门锁密码的声音。她开门见我坐在那里,神色如常地喊了一声姐姐,然后换了毛拖鞋。我看她熟练地拐到厨房接了杯热开水,坐在我对面的沙发里,身上穿着沈青买给她的毛衣。我跟她说,明天你就不用去上班了。她微微睁大眼睛,不安地说,是沈青姐姐觉得我哪里做得不好吗?我可以改进的。

不是,这个不是改改就行的少仪。

她没有说话,一时不太明白我在说什么。

偷东西是怎么都不行的,你知道吧?

她定在那里,张了张嘴想说话,但是又什么也没说。

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做?

她抬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去。

最后,在沉默的拉锯战中我落了下风,因为明天不是周末,我还要早起上班。

第二天我起床,方少仪还在睡,这是她来这里以后第一次没有起床做早餐。我想了想,在桌上给她留了便条,让她等我几天,一起回黄塘过年。可是方少仪没有等我,她背走了她的双肩包,刚来时说要买的行李箱也没买。

过了几天,公司放了假,我坐上回黄塘的动车。动车上,母亲打电话问我是不是跟方少仪一起回家。我说,她先回去了。母亲说,你办事怎么这么不牢靠,让妹妹一个人回来,你小姨又不在家,她自己一個人住去哪吃饭?我想起方少仪捅的篓子,说,那么大的人又饿不死。结果我的母亲大声嚷嚷说我没良心,引得旁座的人侧目,我当机立断挂了电话。

再见到方少仪,是在舅舅家的围炉桌上。她穿着一件酒红色的卫衣,扎了个丸子头,两颊被火锅的热气熏得红扑扑的,跟她身旁的母亲宛如共用一张脸。她给整个桌子的长辈敬酒,祝他们新的一年财源广进,引得长辈们顺心顺意,直夸她上了大学更懂事了。我暗暗冷笑了一声,被母亲听见,她悄悄给我递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阴阳怪气的。我夹了个鸡腿给方少仪,说,少仪才大一,寒假就想着打工见世面,真是上进的孩子,比我当年强得多。方少仪笑了笑,没应声。母亲在一旁附和,真是,少仪是有想法的孩子。小姨摸了摸方少仪的头,说,我就希望她有点出息,不让人家看不起,说是没爸爸的孩子。方少仪被刺得缩了一下,拿起眼前的饮料喝了一口。常军仍旧大大咧咧的,说,我家就是她家嘛,被舅妈拧了一下大腿肉。

守到将近十二点,大人让我们三个抬了烟花去放。我们爬到天台上,等着时间。快到整点时,毛毛飘了几滴雨,不知是哪一家率先放了,我便让常军也点了。常军手忙脚乱地忙活,我和方少仪站在身后。好不容易点着了,常军也躲到我们这边来。烟花升到天上去,发出响亮的声音,家家户户的烟花都飞起来,短的一声与短的一声相接,好像变成一种隽永。常军在一旁录视频发朋友圈,方少仪叫了我一声,我转头看她,她眼里倒映出红的绿的烟花,说,姐姐,我偷过很多东西,但没有人知道。我哑然。

没有人想知道,方少仪说。

这时常军录完了视频,烟花放完了最后一门,他看我们站在那里,问,阿姊,不下去吗?我盯着方少仪,说,下去吧。我带头往下走,常军跟在我身后,方少仪在最后头,抬着已经空了的烟花箱子。方少仪的眼睛变成了我除夕夜里的噩梦,梦里野狗奔腾,燕子在梁上飞来飞去,我爬上梯子从燕子窝掏出两颗鸟蛋,下来时被滴了三滴鸟屎。

大年初一,我受母亲的派遣到小姨的新家送年礼。方少仪受小姨指示端来了果盘招待我,穿着白色的毛衣坐在对面不太熟练地给我泡茶。我端起来草草喝了,小姨却期待地问我,怎么样?我做出回味的样子,说,确实不错。她满意地笑笑,说,别人送的,听说一斤一千八。

我灌了一肚子的茶水,搪塞小姨与他人相同的提问。约摸半个钟头,我起身欲走,门铃声刚好传来。小姨拉住我,自己趴在门上看来人。她突然往后弹了一步,落下时轻轻收了声,提了鞋架上她的那双白色运动鞋,一边退回卧室一边用气声说,法院的人,他们要是问就说我没回来过,知道吗?方少仪坐在那里不出声,我只好点点头,小姨便关上了卧室的门。

久不开门,门外的人开始拍门、喊小姨的名字。我打开,来人上来就推了我一把,问,你妈呢?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这蓬头女人便进了屋。她看到方少仪在那里气定神闲地嗑瓜子,恍然大悟似的,说,哦,你才是常丽殊的女儿。方少仪抬头看了她一眼,没理会。她在屋里叫魂似的喊着,常丽殊,常丽殊!两个法院的执行人员拿出一张纸在我眼前一晃而过,也走了进去。他们还算客气,你妈妈呢?我们有事需要她跟我们走一趟。方少仪吐了瓜子壳,拍拍手,说,她不在,刚出门了。蓬头女人大笑起来,说,我就是打听好了才来的,你妈出老千欠钱不还,你藏着她,是你要还吗?快让她出来。方少仪动了动嘴唇,没开口。双方对峙,一边犹疑,一边心急如焚,最终火花崩落,蓬头女人跟执行人员搜进了卧室。他们在方少仪的房间里找了一圈,没找到小姨,便确定是在另一间。他们打开门,像玩躲迷藏似的在衣柜里找到了小姨。小姨先声夺人,说他们是私闯民宅,两个执行人员连忙说自己有传单。蓬头女人额头青筋暴起,恨不得揪光小姨的头发,说,让你赖了这么久,今天必须有个了结!小姨并不胆怯,啐了她一口唾沫。蓬头女人上去就要打她,被两个执行人员及时拉开了。他们一人拉住一个,出卧室时,反倒像押了两个犯人。方少仪看她们走出来,站了起来,小姨和蓬头女人挣开手,互剐了一眼。小姨说,没事,我去跟他们把事情料理清楚了就回来。接着便走在前头出门了,两个执行人员也出去了,按了电梯。

蓬头女人踏着高跟鞋也要走出门去,又转过身来,看着方少仪,说,你妈欠钱不还,你书读得再好也没用。这一辈子,都是坏名声。

外头电梯“嘀嘀嘀”地响,小姨喊了声,臭婊子!走不走!蓬头女人便气势汹汹地去了。

方少仪一下子失神地陷进沙发里,我叫了她一声,说,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她没应我。我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无话可说,只好捞起桌上的车钥匙,转身走了。

车开到半路,母亲打来了电话。我眉心一跳,心知大概不会有什么好事。母亲语气急切,说,你小姨出事了是不是?我一听就知道,是小姨给她打了电话要她照顾方少仪,但她仍旧还要问一遍,这是母亲的冗余。

你把少仪接到我们家来,晚上一起去看阿嬷。她现在啊,肯定情绪不好,要开导开导的,她要是心情不好,去了阿嬷家,阿嬷知道你小姨出事怎么办?我已经调转车头,母亲还在电话里念个不停,她要是不去,你小姨也不去,阿嬷要问的……我说,知道了。

我在楼下给方少仪打了电话,让她下来。她起初拒绝,我便转述了母亲的话。听完,她最终慢吞吞地下楼来,上了车,一路上都看着窗外。我接到几个朋友聚会的邀请,我们没有谈起昨晚的烟花,也没有谈起小姨。

晚上,我和母亲、方少仪、舅舅一家到了阿嬷家。阿嬷仍旧穿着除夕夜的大红袄子,两耳的金耳环随着她的笑声在白炽灯下颤动着泛光。阿嬷问母亲,怎么丽殊没有来?母亲说,她朋友叫她去家里坐坐,等会儿就来。她也不常回来,我就让她先去了。阿嬷点点头,说,她难得跟她朋友聚一聚。然后拉着方少仪说,你不能怨你妈啊,这么多年她是为你在外面打拼。方少仪不说话,母亲替她打圆场,说,少仪这么懂事,自己肯定明白,我们也不用操心。阿公在一旁呵斥阿嬷,说,就你总是这么啰嗦,少仪自己不会想吗?阿嬷竖起眉毛,说,我跟我外孙女说话,你插什么嘴?少仪小时候可都是跟着我睡的。阿公抽了一口烟,不再睬阿嬷。方少仪收回了手,轻轻说了句,嗯,知道。阿嬷这才又笑了起来,跟舅舅舅妈、母亲拉起家常。常军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打了声招呼便兴冲冲地跑到隔壁同学家一起打游戏去了,舅妈拉也拉不住。阿嬷却随性得很,说,大过年的就该玩去。然后很有兴致地从袄子的口袋里抽出一张五十块,要我和方少仪去买鞭炮来玩。我说,阿嬷,我又不是小孩子,我不玩。阿嬷拿着钱的手还停在原处,说,去买去买,不要紧的。我还想拒绝,母亲已经开口,去买来大家玩,谁说让你一个人玩了。我只好乖顺地请阿嬷收回钱,出门去买了。在小卖店里随意拣了几盒蜘蛛炮、摔炮,仙女棒倒是买了不少。

大家都从客厅出来,拿了打火机到了院子里玩。阿嬷兴致最高,仙女棒一盒一盒地开了,每个人一根接一根地点着了,在夜色里乱舞,画着圈。舅妈像小女孩似的,用这火光画字让舅舅猜,舅舅颇懂浪漫,猜几次不中,让舅妈得意地揭晓答案。我们在后头偷笑,说常军算是逃过一劫。阿嬷玩了许久,打了个喷嚏,还不尽兴,母亲便让我到阿嬷的房间拿个披肩来。阿嬷家是老房与新房合着建的,我绕过客厅,从旁边的小巷到了老房。老房子的面积颇小,一楼放着阿公的床,二楼放着阿嬷的床。向二楼去的木梯并没有扶手,走的时候发出手敲空木箱的声音。走到顶,我握住把手,撑起一片用来阻隔的木板,这便是平铺的房门。上了楼,我在阿嬷的衣柜里找到她的花披肩,不消说,这是小姨的品味。拿了披肩我便准备下楼,又听见母亲在楼下喊,把帽子也拿来!于是我又取了毛线帽,费力地拉开木板,小心地用脚先往下伸了一阶,坐下来,再往下挪两阶,回转过身体,准备盖上木板,却瞥见白色毛衣的下摆。我往左斜,看到方少仪拉开了阿公的床头柜,翻了几下又合上,仓皇出门,在门槛处遇到了我的母亲,便把手背到身后。母亲向她抱怨我动作太慢,说话间看到我坐在楼梯口,说,你坐在那里干吗?让你拿个东西拿了半辈子!等你拿到,明天的烟花都放完了!我单手把披肩和帽子扔给她,说,这楼梯太难下了。她接了披肩,捡起没接住掉在地上的帽子,说,让你太好命!然后急急地去暖和她的母亲了。方少仪还站在门槛上,她背对着我,将原本攥紧的掌心打开,叫我看到里头的玉坠。我的手一时失了力,叫木板砸个正着,她听见声音转过身抬头看我,目光沉静。木梯旁边天花板的钩子上吊着香篮,风吹得篮子左右晃了晃,籃里的香和寿金飘出了一丝禅意的境味。我下了楼,拍拍裤子,从她身边走过,说,还站着干吗,烟花快放完了。

我到阿嬷身边坐着,扔了几门摔炮。阿嬷还跟母亲津津有味地聊着黄塘的八卦,我插进去,问,阿嬷,你怎么跟阿公认识的?阿嬷看了一眼阿公,说,嗨,媒人介绍的,就没再说下去。她和阿公吵了大半辈子,吵到现在连睡在一张床上都无法忍受。于是,她转而问我,你有没有在跟人家谈?我摇摇头,她说,不小了哦,可以谈了,女孩子不要太拼事业了,太要强不好。我笑笑,说,阿嬷,现在跟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了。阿嬷点燃一根仙女棒,等它燃尽,放到身边那堆同样燃烧过的里面,说,哪有什么不一样。我还想反驳,但终于没有说话。

玩闹到大半夜,阿公阿嬷已经撑不住打了瞌睡。母亲把阿嬷送到二楼躺下,才听见小姨在小巷里叫阿嬷。小姨面色沉沉,强撑着上楼跟阿嬷说了几句话,一行人便各自回了家。路上,我问母亲,阿嬷和阿公都这样了,生活在一起不难受吗?母亲没看我,低头刷着短视频,说,乱讲,他们都是饿鬼装客气,今天我还看到你阿嬷戴着玉坠,跟你阿公一对的。我想起方少仪,开口问,那阿公怎么没戴?母亲说,肯定收在哪里了,你阿公这个人就是这样,只会黑着脸。行至路口,前头的路灯坏了几颗,母亲抬眼看了一下,说,前面要小心开,我紧了紧方向盘,没有了后话。

接下去几天我都忙着与朋友聚会,也就没再想起方少仪家的事,只听母亲说小姨到处凑钱,母亲自然也借了。小姨出老千被当场抓包,签下的欠条是赢来的三倍之多,于她而言并不是一笔小数目。我让母亲劝小姨卖了房子再做打算,母亲却比小姨更先反对,卖了房子少仪怎么办?她眼看着也大了,以后嫁妆都没有。我理解母亲对方少仪的偏爱,懒得再劝,只管自己出去撒野。

直到初四傍晚阿嬷摔破头的消息传来,我和母亲才匆匆赶了过去。赶到的时候,阿嬷躺在床上呻吟,头上的纱布还有新鲜的血迹。方少仪站在一旁发抖,舅舅叼着烟,弓背站在她面前,问,阿嬷怎么摔倒的?方少仪摇了摇头。舅舅从鼻孔喷出烟来,用发黄的小指指甲抠了一下鼻子,不耐烦地跟母亲说,你来问她吧,阿妈摔倒,阿爸给我打了电话,来的时候就她和阿爸在旁边,阿爸不讲话,她也不讲话,鬼知道怎么了。母亲从阿嬷床边走到方少仪的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说,不急,少仪肯定也吓到了。黄塘的卫生所没给阿嬷上麻药,生生缝了四针,阿嬷痛得张不开脸,止疼的药水药效已过,更是喊得一声比一声惨。母亲给小姨打电话,小姨那边人声嘈杂,只说听不清。母亲挂了电话,滚下几颗泪来,说,这个没出息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经过商量,第一夜先由我守着阿嬷。母亲临走前很不放心地叮嘱我好几遍,我没有顶撞,一一答应。要上楼时,我路过阿公的床榻,看他坐在床头,静静地抽着烟。我走过去,说,阿公,早点睡吧,我守着就行了。烟熏住了阿公的脸,他点头,说,抽完这根就睡了。我给他关掉大灯,开了床头灯,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上了楼。阿嬷的声音稍显平缓,像是在做梦。我在床边的躺椅上躺下,玩了会儿手机,准备入睡。又想起母亲的嘱咐,每间隔一个小时设了一个闹钟。其实这闹钟多余得很,躺椅太硬,怎么躺都不舒服,我又不敢翻动,怕吵到阿嬷,闹钟已经响了四五个也没能睡着。我轻轻翻过身去,借着墙高处那面小窗透过的月光看着床上的阿嬷,她身上盖着红色的花棉被,只露出一颗头,发出细微的痛呼。后街的狗不知怎么狂吠了几声,她便有些转醒。她慢慢张开了眼睛,说,少仪,我想上厕所。我起身打开灯,顶着蓬乱的头发,隔着棉被拍了拍阿嬷的胸口,说,阿嬷,是我,少仪回家了。阿嬷说,哦,哦,是你啊。我扶着阿嬷起来到夜壶旁,帮她拉起帘子,在外等候。阿嬷自己拉开帘子出来了,又拉上帘子,捏着鼻子笑了,跟我说,都是药味。我也笑了,扶着阿嬷躺回床上。

我关了灯,躺回躺椅。实在睡不着,便打开手机。过了一会儿,阿嬷叫了我一声,我应了,说,我这就关手机,你快睡吧。阿嬷说,不是。我侧过身,问,那你想做什么?阿嬷说,我心里闷,想说说话。我说,那你说呀。阿嬷叹了口气,说,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经常来这喝牛奶。还在厨房拍过一张吃鸡腿的照片,以前啊,你跟我和你阿公亲得很。我说,记得。阿嬷又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就不爱来了,来了也总是很冷淡,你说,是不是对阿公阿嬷有什么意见?我心坠了一下,说,没有,你多想了。阿嬷说,你总是看着,不说话,我老了,猜不透你在想什么。我转过身去,说,没什么,还是睡吧,你要多休息。阿嬷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欸,好。

第二天一早,母亲就熬了鸡汤送来。她问我昨晚怎么样,我说,没什么事。阿嬷靠着枕头喝鸡汤,说,她估计一夜没睡,我昨天迷迷糊糊的,好像半夜还跟她说了会话。我笑了笑,说,你在做梦呢,我就随便应了两句。母亲指着我的黑眼圈,催促我赶紧回家休息,我也就心安理得地走了。阿公坐在楼下的门槛上喝粥,我叫了他一声,他招呼我也喝点,我说要回去补眠,便离开了。

阿嬷已经躺了两天,小姨一直没有露过面。阿嬷问起,母亲只得像初一的晚上为她开脱。舅妈看了一夜,呵欠连连,直感这是个苦差事,当然免不了煽风点火。今天早上常军他爸给妈买排骨路过赌场还看到丽殊了呢,哪有什么要紧事!大姑,你虽然疼妹妹,但也不能不顾弟弟吧。阿嬷一听舅妈这话就知道原委了,气得头皮二次崩裂似的,要母亲把小姨找来。母亲心里责怪舅妈,更不放心让舅妈和阿嬷单独在一起,于是就想起了我这个有用的传令官。

外头下着小雨,我洗了两天没洗的头,撑了伞单手骑电动车出门。赌场的位置并不隐秘,在一间废置的老房子旁,用铁皮圈了块空地,装有卷帘门。门下了半拉,在外罩了一个黑网纱,直垂到地上的小沟里。我在外面给小姨打电话,没接。只好掀起黑网纱,弓着腰进去。玩牌的人转头过来看我,并不大惊小怪,说,丽殊,你外甥女来了。小姨手上拿着牌,说,什么事?我走到她旁边,说,阿嬷让你过去。她抬头跟牌友笑了笑,说,没事,再玩幾局。然后跟我说,你等等,等会把我载过去。我只好站在她身边,百无聊赖地拿出手机。年前组里新来的小郑不知疲倦地给我拍马屁,一天至少要提出五个方案的想法,但没有一个显出他对这工作上了手。我无奈只好粗略地点评几句,提出一些意见,又怕挫伤他的积极性,再附上一些平庸的好话。一番你来我往下来,小姨还在酣战。

牌桌上玩的是炸金花,一圈人围着桌子等待审判自己口袋命运的三张牌。白色的灯泡直直地垂在桌子正上方摇晃,打在小姨脸上的光游来游去,映出熬夜后出油粗大的毛孔和发际线堆起的头屑。但小姨不在意这些,她的手气很好,金花顺信手拈来,全无周围人的颓丧。我看到坐在她身边那个精瘦的男人帮着她收钱、吐口唾沫在大拇指和食指上数钱,引得气氛有些紧张。小姨按下他的手,他会意,把钱收进腰包,那双猕猴般的眼睛却仍旧流出侥幸。牌分到最后几张,小姨说,最后一局啊,我外甥女在等我。大家看了自己的牌,大部分直接放弃,一个胖男人和小姨还在押注。这胖男人我见过,从前是卖猪肉的。家里开发了不少土地,赚得一笔不小的款项,猪肉便不卖了,风头拱手给对家,转头埋到赌场里,其赌风以一“敢”字著称。

小姨欠钱的事早已人尽皆知,胖男人显然有些看不起她。你可想好了,我只要现金不要房子抵押的,他说。小姨笑了,说,赌桌上哪里那么多废话,我说押就押。押了几个来回,胖男人开了牌,是三个黑桃三。小姨把牌攥在手里,大家都紧盯她。胖男人展露出赢家的姿态,说,你顶多是个顺子。小姨环视一圈后,现出手里的牌,三个红桃八。胖男人把自己的牌扔到牌堆里,一下站起来,说,干,不玩了。小姨收了钱,笑得眼角的皱纹翻飞,给身旁的男人递了个眼色,那男人从腰包里抽出钱,给了牌桌上一人一张红钞票,说,实在不好意思,请大家喝饮料,下次再一起玩。

走出赌场,小姨见我只骑了辆电动车,张了张嘴巴,说,你就骑这个啊。我点了点头。她说,这下雨天,早知道不要你等了,骑这个过去也是浑身湿了。她看了一眼男人,撒娇地说,唉这雨天最讨厌了。男人顾着用皮筋把钱扎起来,说,今天不少。小姨不太满意,说,你可要帮我存好。男人点头。我叫了小姨一声,小姨过来骑上了后座,撐开伞罩在我们两人的头上。我就要启动,她却突然喊了声停。她下车跑过去,把伞夹在肩膀和脖子之间,以一种艰难而末世的姿势亲吻那个男人。我想起我那苍老的小姨父。那柄藏蓝色的雨伞往后滑,挡住了我的视线,只给我看到小姨穿着肉色丝袜的微微弯曲的小腿。赌场里有人出来,吃吃地笑了。直到伞完全落地,我越过小姨和那个男人,看到了撑着伞的方少仪。她定定地站在那里,像很多次那样不说话,等着小姨看到她。小姨终于叫变大的春雨砸醒,轻轻地推了一把男人,男人摸了一下小姨的脸颊,转身从方少仪身边走过。小姨猛然见了方少仪,有些无措,却也没有解释。方少仪利落地转身,很快拐过弯,到了另一条路上。小姨自顾自地坐上来搂住我,我缓缓开了出去。

到了阿嬷家,小姨把伞晾在院子,边走边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牌,撕碎了扔到菜圃里。我跟在她身后,隐约看到碎片的花色有红桃。上了二楼,阿公也在。大家围在阿嬷床边,氛围冷得像昨夜的风。母亲看了我一眼,意思是我把事情办砸了。小姨笑着想化解,说,这都怎么了,大过年的。阿嬷闭着眼,像牛一样从鼻孔里发出“嗯”的延长音。小姨哄她,阿妈,我这几天有事,不是故意不来的。阿嬷不搭理她。

舅妈到底沉不住气,说,小姑,可不止这一件事。

小姨被点了一道,了然地看着方少仪说,我才四十几,总不能一直守着她。

舅妈笑了出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当妈的?连自己女儿偷东西了都不知道。

小姨说,你胡说。

舅妈揉揉鼻子,说,是她自己承认的。

小姨看向方少仪,方少仪带着鼻音说,是,我偷了阿公的玉坠。小姨说,你做什么不好,去偷东西。方少仪无所谓地说,反正你只知道你的姘头。小姨提了提音量,说,谁跟你说的乱七八糟的?方少仪说,整个黄塘的人都知道,我爸还没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小姨退了几步,望着我们,像法庭上接受审判的犯人辩解道,你爸也不是好货。我们没人说话,小姨又说,我嫁给他的时候跟着他挑猪饲料、晒猪粪,什么苦都吃了,可他临了只留了一套房给自己的儿子。他没想过少仪的将来,只有我在给她做打算。她说着说着掉下了眼泪,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跟我母亲的啜泣声遥相呼应。

阿嬷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和你爸前几天就知道了。

舅舅顿悟,就是摔破头那天啊!阿嬷和阿公没说话,算是默认。如此一来,方少仪罪加一等,不仅偷了东西,还因为自首没选对地方,让阿嬷滑了脚,把头磕在门槛上。

舅妈轻轻说了句,一家真是不叫老人省心。阿嬷没有制止,说自己有点累了要睡一觉,小孩的事自己去处理。我看出阿嬷是有些心寒,方少仪从小睡在她的枕边,可她却不知道方少仪暗地里偷过她多少东西。如今一股脑倒出来了,像是生生给她喂了蟑螂卵。大家纷纷下楼,阿公失而复得的玉坠放在他的床头柜上,我站在门槛上回头望了,恰巧方少仪下楼来,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叫住她,说,你是故意的吧?她停住,说,是。然后小姨猛拉住她的手,把她拽走了。母亲“哎呦小心”的声音从巷子不间断地传过来,好像照看两个学走路的孩子。

我坐在门槛上,想起小时候从梁上燕子窝掉下来的两只雏鸟,它们还没长出毛,张着嘴巴躺在地上叫。我跟阿嬷说,我想养它们。阿嬷说,你养不活的,赶紧丢了。可我还是很不舍,我把它们放在后门的山坡上,用松软的细沙轻轻盖住它们,想要躲过阿嬷的盘问,然后每天悄悄地来喂它们。阿嬷出门后,我在厨房里舀了一些米稀,打开后门,那两只鸟已经不见了。我哭着跟阿嬷说,那两只鸟不见了,它们又不会飞。阿嬷说,肯定是后门的狗叼走了,还不如刚才丢掉。

常军点点我的后背,说,阿姊,你怎么不走?我回头,说,等会儿再走。他把手里的手机抛起又接住,说,方少仪搞什么鬼,这下好了。舅舅牵着舅妈的手下楼,听见常军的话,骂他多嘴。常军便跨出门去,舅妈喊着问他去哪,他回,去管好自己。舅妈“啧”了一声,说,这孩子,急匆匆追出去又退回来。

舅妈转过头对我说,看看你弟弟妹妹,没一个像你一样稳重。我抬起头,不言语,舅妈也无话,挽住舅舅的手,说要走了。我点点头,又起身上了楼。阿嬷闭着眼睛侧躺在床上,听见声音,张开一只眼,问我,都走了?我还没回答,她便说,这事就当不知道吧,好一点,是吧?我有些恍惚,问了一句,阿嬷,你记不记得小时候我捡了两只鸟?她摇摇头,说,记不得了,老了,老了。

我知道,这其实无关乎年龄,而是相似性的问题。巧的是,我们与阿嬷那么相似,我们都精通“看”,却不擅长保护与介入,不管是鸟,还是人。方少仪在这方面是个变种,她这自首,毋宁说是一次失败的自救,而偷盗的结果,与起因相同。

春节假期结束,我离开黄塘,得以清理方少仪带来的漩涡。母亲打来的电话中,仍会夹带一些关于方少仪的消息。小姨在雨中深刻地托付了自己的钱和吻的人,也没能好过她声声控诉的小姨父,卷了她的存款跑了。她在我家喝了免费的酒,哭了吐了,母亲形容她清理那些呕吐物的艰辛,腰酸得像树上刚摘下的白杨梅。法院的人又来了一次,小姨对蓬头女人放话,这辈子别想拿她一分钱,人肉咸咸,要吃随意。蓬头女人暴跳如雷,起诉了小姨。小姨像前四十年一样,外强中干,终于还是交出了房子,搬回小姨父留下的老屋。方少仪开学后很少回家,一年两次,在家跟小姨话说得不多。母亲几年如一日地自说自话,并不知道我听这些电话时,已经被定了过度提防“篡位”的罪名。我从组长的位置上离开,被调往另一个清闲的部门。新任的郑组长在我收拾东西时急得满头是汗,叫我千万不要误会他,剩下的组员以十二分的注意力工作,比从前的任何时刻都更认真,没有一个抬起头。我把一沓项目方案塞进他的怀里,没有发火,笑着道喜。假若母亲知道,必定也像阿嬷一样,喜于我终究是弱的。

我换了工作,比之前更忙。母亲告诉我方少仪结婚的消息时,我二话不说给她转了份子钱,让她自己出席。但不巧,黄塘的命数推演大师拿了新人的八字一合,手指一掐,日子刚好在五一假期。我做抵抗——假期太短,人太多了。母亲拿出那套熟悉的逻辑游说,末了问我,都是一家人,你好意思吗?我抢了动车票回去。

回到家時已经是晚上八点钟,喝了一碗排骨汤垫肚子,母亲催我洗漱,早点休息,明天一早就要去帮忙的。我连声应好,玩手机玩到一点钟才睡了过去。母亲摇醒我的时刻,家里仍需要点灯。我睁开一只眼,看到她已经穿戴整齐,戴了一对金耳环。她从衣柜里拿出熨好的连衣裙,掀开我的被子,把裙子扔到我身上,说,赶紧换,来不及了。我艰难地起身,收拾好下楼,她正跪在神龛前面拜拜。我说,又不是你嫁女儿。她嘴里念给菩萨听的话停了一下,不理我。直到念完,手上拿着三支清香比划了两下,从垫子上起来,把香插进香炉里,才说,我可不知道你。然后她忙着包装送给方少仪的贺礼,领着我往方少仪家里去了。

天还未大亮,方少仪家里已经是热火朝天。老房子比我大学来时更旧了,红艳艳的喜字贴在旧得发白的木窗门上、门框上,内里重新粉刷过的白墙挂了一张大喜与对联。为进出方便,门框的竹帘卷了起来,与上头微垂的红纸包的一束龙眼叶靠在一起,很有欣欣向荣的感觉。屋外的小庭院搭了棚,摆了几张四角桌,婶婶们用了一张来和炸五香的料,卷好放进油锅里翻滚几回捞出来,油浸浸的惹人馋。伯伯们在另外两三张桌子泡茶、抽烟,舅舅拎着个塑料袋走来走去,给每桌发一些铁观音和中华烟。经过婶婶们的桌子,舅舅问,有没有人抽烟。一个稍老的举起沾满面粉的手,说,有。舅舅就过去,殷勤地掏出打火机给她点上了烟,舅妈发笑,说,也给我点一根,他促狭一笑,说,晚上有的是你抽的。众人哄笑,舅妈红了脸,恼得拿不稳五香皮。

母亲拉着我跟人寒暄,远远望见常军骑着车来了,从他身体的两侧可以看到紫红的裙摆和红色托盘。小姨从庙里回来了,她从常军的电动车后座下来,仔细掐着腰间的托盘,上头盖着的红纱里溜出一个鸡的尖嘴和黄色的面份儿。小姨胖了,高马尾扎得低了些,在头上别了一个红色发卡。她看见我的母亲很高兴,过来握住她的手,又看着我,说,来了?快进来坐。我们进到客厅,阿公和阿嬷在那里开着电视聊天。我叫了他们一声,他们都笑着应了。阿公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穿一条深灰色西裤,脚上仍大喇喇夹着一双蓝色人字拖。阿嬷正说他不懂场合,他盯着电视不出声,母亲和小姨劝阿嬷大好日子不要生气。常军停好车,手里握着钥匙进来,叫了一句大姨、阿姊。我说,你抽条了。常军笑着露出钢牙,说,快一米九了。我和常军便坐着玩起手机,母亲与小姨在一旁聊得欢,说再过三个小时新郎就来了。动情处,小姨几乎要为方少仪车程为两个小时的“远嫁”落下泪来。说到方少仪,母亲才突然想起自己带来的贺礼,让我拿上楼去。

方少仪正在楼上化妆。她闭着眼坐在老式梳妆台前,像是极困倦,闭着眼由着化妆师折腾。一个上了年纪的阿婆扶着红脸盆用龙眼枝叶蘸水四处洒,叫化妆师左蹦右跳。她的几个伴娘在外头的小阳台吵闹,我坐在床沿等她,把贺礼放在一边。外头天大亮了,阳光从我斜后方的窗户照进来,把到楼梯口的一段路烘出金色的光晕。

等了一会儿,化妆师让方少仪睁眼看看,方少仪凑近镜子,点了点头,说,不错,紧接着从镜子里看到了我。扇形的阳光移动,照出在空气中浮沉的灰尘,弯折在方少仪的光脚上,转身间她的右脚脚趾微微用力,脚尖踮起,左脚不出,现出几条大青筋似的骨骼线。她很快笑开说,姐姐,你回来了呀,而后起身到我身边,问我工作还顺利吗,回来是不是很累,我一一应答,拿出母亲的贺礼交给她。啊,她惊喜地说,谢谢。她打开来,拿出金手镯看了看,说,真好看。我的手撑在床垫上,用手指抠了抠布料,风把床帘吹落,我起身重新钩好,说,听我妈说,新郎人很老实,长得也好,自己创业又知道进取,你们很般配。她有些害羞,说,哪有那么夸张。几个伴娘在一旁取笑,说,金童玉女,天作之合!她站起身来,作势要打她们,她们便拿出手机来,说,新娘要端庄,给她抓拍了几张。她只好中途熄火,坐了回来。伴娘举着手机,说,姐姐一起拍吧。我坐直微笑,伴娘招招手,说,坐近一点。我微微挪动,方少仪挽住我的手,我转头看她,伴娘说,姐姐笑一下,我望向镜头,露出八颗牙齿,笑得很适宜。

罢了我准备下楼,走了几步,站在楼梯口才想起来,转过身对她说,少仪,恭喜你。她只来得及点头道谢,就被伴娘拉到阳台拍照去了。下了楼,我饿得空虚,阿嬷让我也吃面去,但我只喝了杯青茶。常军端着面从外头边吃边走进来,听到楼上的笑声抬头看了一眼,坐到我身边,说,阿姊,女孩子化妆这么麻烦啊?是呀,我说。他摇了摇头,顾着吸入半碗面条。母亲和小姨手里拿着个小碗急匆匆地走进来问阿嬷,是不是让少仪含着就行?阿嬷说,她上轿前含着,等下轿子上车了就咬一半给新郎吃。常军捧着碗凑近,见是一颗鸡心,大咳两声,面渣、口水都喷到阿公脸上,阿公气得给了他屁股两下。他笑得不行,放下碗抽纸给阿公擦,回过头跟我说,阿姊,这是不是太恶心了?阿公以为在说他,骂常军没规没矩,说,再这样,恁爸就给你吃竹笋炒肉!阿嬷给常军一个眼刀,说,小孩子不懂不要乱讲。于是,母亲和小姨就上楼去了。伴娘们陆续下来,往外头去吃面。

时候到了,三人才眼眶通红地下了楼。一行人把方少仪送上了轿子,送嫁婆的好话冲出鞭炮声之外,小姨抹着眼泪,目送方少仪走了。常军和舅舅开车跟在轿子后头,把我也捎上了送嫁的队伍。到了婆家,又是踩瓦片,又是过火炉,闹了许久,方少仪才得以坐在新房的床上稍稍休息。而我们的任务完成,便来向她告别。常军和舅舅只在新房门口探头说了句,少仪,我们要走啦!她眼眶又红了起来,说,这么快。我进门递给她一张纸,说,这么近,回家很方便的。她点头哽着嗓子道,你们走吧,别太晚了,注意安全。我说,知道的,便准备关上门,方少仪又叫住我,我回头,问,怎么了,还有什么要交代?

她说,姐姐,他知道我,我觉得很好。

我用力抓着门把,说,那就好。

她怕妆花了,拿纸巾轻轻按掉眼角的泪珠,鼻头隔着一层粉底仍旧红红的。我空了一会儿,说,多跟家里联系,小姨很舍不得你。

她点点头,摆了摆手,让我安心回去。常军已经在楼下唤我,我往外走了一步,还是退回去,快步走到方少仪面前。她带着疑惑仰头看我,我弯下腰,轻轻地,用双手拢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她的后背,说,新婚快乐,而后起身,走了出去。我带上门,身后隐隐传来方少仪的哭声。

回到小姨家时,太阳将落未落,天边镶着粉金色的云朵。客人未散,母亲和小姨还在忙进忙出。稍晚收拾完锅炉桌椅,一大家子才有空坐下来聚了一场,喝了不少酒,直闹到半夜。回程并不远,母亲却已经累得鞋也脱不动,久久地坐在鞋柜边的长凳上。我也坐着,没有出声。风轻轻地吹着,我抬头看到月亮雾蒙蒙的,檐下筑了一个燕子窝。我指着问母亲,那里什么时候有了燕子窝?母亲也奇怪,说以前没看到。冷月和燕子窝形成上半纱窗的对角,我从包里掏出手机拍下来,编辑好图片准备分享时方少仪发来了今天白天的合照,还有新郎的照片。我看了看,动动身边的母亲,说,什么嘛,这就是你说的帅哥?母亲把我拿着手机的手推远,眯着眼睛看照片,说,好才。我不禁失笑。她往右滑了一下,看到我和方少仪的照片,说,哎呦,少仪真水,又仔细看了看旁边的我,说,这个一般。我说,知道了知道了,想收回手机。她却霸住,说,但是我觉得,我女儿最水。我怔了一下,屋外的窝里恰好传来鸟的叫声。一声,两声,月亮仍旧沉在蓝黑色的空中,第三声,未消解的酒气攀至眼眶,热得我落下泪来,顺着滑进了我的耳朵。我用手指按了两下眼角止住,母亲靠着墙,传来醉鬼的呼气声。我弯下腰来脱了鞋,顺势也给母亲脱了。母亲不自然地缩了一下脚,我看她一眼,她也凑近瞧了瞧我的眼睛,又不动了,拨了拨我的刘海,只说,你今天真是古怪。

责任编辑  张   双

《山地冬播》陳天然版画40×46cm1958 年湖北美术馆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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