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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片

2022-01-12陈武

清明 2022年1期
关键词:草房老胡蔷薇花

陈武

小区里有不少养狗的年轻人——这不是老胡的新发现。老胡的新发现是,养狗的年轻人中,有一多半是漂亮女孩。养狗人中的漂亮女孩居多,事实上也算不得新发现(这是大家都能看到的),因为老胡很快又有更新的发现了,就是他看到的一条小土狗,像极了他记忆里的一个人。说一条小土狗像一个人,这似乎是对人的不敬(也或是对狗的不敬),但这就是事实。而且,这个人是个女人,和他人生中最早的恋情有关。

老胡不养狗,也不喜欢狗,主要是无处不在的狗粪让他这种喜欢散步、望呆的人讨嫌,进而对狗和养狗人也就没有好感。但是,这个年轻漂亮女人的小土狗没法让他不受感触,让他记忆的河水开始泛滥,让深藏于他心底的许多往事渐渐浮现,渐渐清晰,于是他脑海里一以贯之或根深蒂固的想法得以迅速改变,对眼前的这条小土狗和养狗女人顿生了好感,甚至还有一种不便言说的迷恋,心里更是一连出现几个问号,它(小土狗)是谁?她(遛狗的年轻女人)又是谁?怎么像是记忆里某些场景的重现?

女人三十岁左右,每天都会在下午五点半准时出现在小区的步行道上,准确地说,出现在五号楼和六号楼之间的绿化道上。这个区域,有一块整个小区最宽阔的草坪,还有一棵比小区年岁大很多的甚至连他都记不清树龄的老柳树。

在不太久远的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是草房村和五里桥村之间的一个季节性池塘,夏天有浅浅的水和绿茵茵的水草,冬天干枯的塘底上,老柳树的落叶和枯枝被白雪覆盖。那时候的老胡,还是北京东郊常营乡草房村的村民,不过也不种庄稼了,自家的农田被统一规划改成了苗圃,种植了成片的松和柏。苗圃就在池塘的边上,他成了一名园艺工人。二十多年后,这里早已经变成了一个叫像素的小区的一部分,就是年轻女人来遛狗的这块草坪了。这里的环境、风景和二十多年前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了。但是老胡喜欢到这一带来,喜欢到大草坪上散散步,看看天,望望呆,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在这一带管理自家的苗圃一样。老胡就是在这儿,和这个遛狗的年轻女人不期而遇的。年轻女人牵着一条个子不大的小土狗,沿着草坪中宽宽窄窄、铺着花岗岩石板的小径,不知是人随狗还是狗随人地走着,慢慢腾腾,消消闲闲,晃晃悠悠。年轻女人不仅成熟、好看,气质也不凡,既有着漂亮女孩的青春美貌,又不像二十左右的女孩那样纯朴稚嫩,更不像中年妇女那样松垮和邋遢。她天生的天鹅脖子、美人肩、瓜子脸,整洁、干净、知性、从容,穿一件休闲的白色衬衫,把衬衫的一角掖在合体的牛仔裤里,面色平静,眼神温顺,一副温婉善良又性感迷人的样子。老胡和许多即将退休的人一样,不太服老,心更年轻,欣赏女孩的美,就像欣赏小区里的花卉一样,自然,无私,不带一丝杂念。老胡当然也想到了别的,比如他年轻时候的草房村街,比如生命里的某个女人,比如校园的操场上。但是,让老胡心头一炸的,甚至有点悚然的,居然是这条毫无特质和名气的小土狗。如前所述,这条小土狗的相貌太像一个人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双月。

“双月。”老胡轻轻地唤一声,气息一般,却是那样的亲切和自然。老胡的近乎梦呓一样的呼唤,自然没有引起小土狗的注意,也没有引起牵狗女人的注意。但是,一向不喜欢狗的老胡,还是被这条小土狗深深地吸引住了。

小土狗的毛色是黑的,只在左前腿上有一塊月牙形的土黄色,这个点缀简直就是文学作品中的点睛之笔,使小土狗一下子就精神起来。而小小少女双月的影像,也渐渐和小土狗重叠起来了。

老胡的记忆深处,和这条小土狗一模一样的另一条小土狗就出现了。五十年前——多么久远的年代啊,比二十多年前还多二十多年,那时候的老胡才八九岁。那时候的草房和五里桥一带的土地上,还不像现在这样街道纵横,高楼林立,还种着玉米、大豆、土豆、高粱和地瓜。双月家住在草房村的村西头。双月也八九岁。双月家养一条小狗,叫小黑。那时候的狗就是狗,还不是宠物。那时候的狗是用来看家护院的,不是用来玩和宠的,不是用来逗乐的,也不是用来陪伴的,所以也没有人把狗当回事。暑假里,双月每天都挎着篮子,到田野里挖猪菜。那条小黑狗就在她身前身后跟着,或在田野里疯跑,或追逐一只野鸡。老胡那时候不叫老胡,叫狗不食。这名字够怪的。羊不食是一种草,羊吃了会死,狗不食就是胡家这个呆头呆脑的独生子。狗不食也去田野里挖猪菜,狗不食也挎着篮子。有一天,狗不食在挖猪菜时,突然一阵疾风从他身边刮过,抬头一看,是双月家的小黑。小黑正在追逐一条野兔子。小黑像离弦之箭,像一阵疾风,像一道闪电,瞬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那只兔子则跑成了一团烟尘。但是,当烟尘钻进一片田菁地里时,狗不食看到小黑跳了几跳,站住不动了,只露出一个失望的小脑袋。与此同时,那团烟尘也消失了,茂密的田菁地里就是兔子的天下了,小黑没有跑过兔子。小黑跑不过兔子,肯定太丢人了,它也只能扬头望望前方了。前方只是一望无际的田菁地,小黑不好意思地耷拉着脑袋回来了。

“小黑……你个死没用的。”

是双月在说话。双月站在池塘边柳树下的阴凉里,手里拿着一把柄很短的镰刀。在她脚前,是一只旧篮子,篮子里是青绿的野菜。双月虽然在抱怨小黑,脸上却是喜气洋洋的。

小黑扛着尾巴,小心地跟着双月摇着脑袋,眼睛望着双月,充满了抱歉和讨好,仿佛在说,下次遇到兔子,一定追上。

“一边去!”双月抬脚踢它一下。双月当然没有踢到小黑,她只是做了个踢的动作。

“小黑。”狗不食喊。

小黑穿过老柳树下的阴凉,向狗不食跑来。小黑对狗不食友好,或者说小黑知道狗不食对它好,对他也就像对主人一样地又是摇头又是摇尾巴。狗不食蹲下来,拍拍它的头。它就伸出舌头,把两只前爪子搭在狗不食的肩膀上。狗不食抱了抱它,对它刚才的勇敢表示欣赏。它似乎也没有忘记刚才的失误,朝狗不食“汪汪”叫了两声。

狗不食把它放下来,喊了声“双月”,和双月一起又沿着池塘四周,找猪菜去了。

狗不食家住在草房村的中间。草房村是个不大的小村子,只有三四十户人家,延绵地分布在一条公路的北边。狗不食和双月家隔得不远,小黑就经常有事没事地跑过来找狗不食玩。狗不食就会带着它在村子里疯跑,会把人家的鸡呀鸭呀鹅呀惊得东躲西藏,也会引来各家女主人善意的笑骂,其中就有双月的母亲。双月的母亲会笑嘻嘻地骂道:“你两个这样好,亲如兄弟,不如搬到一起住算了。”小黑和狗不食听了,都很乐意。但是,亲兄弟也有大意的时候。有一天,狗不食要到常营乡的街上帮家里磨面粉,他扛着半口袋小麦从双月家门口经过时,正在石台底下睡觉的小黑就跳起来,跟着狗不食走了。草房到常营有五六里路,街上人多,偷狗的人也不少,狗不食自然是不能带上它的,就凶狠地把小黑往家里撵。双月也正好在家,也把小黑往家里唤。小黑铁了心肠要跟狗不食去常营街,撵也撵不走,唤也唤不回,双月就把小黑抱住。

狗不食走在路上,想着双月抱住小黑的样子,就想笑。因为双月皱眉发狠又乐又笑的样子,像极了拼命想挣脱逃跑的小黑的样子。

没想到给狗不食带来霉运的,还是这条小黑。

就在狗不食从常营街上回到草房时,双月的母亲喊住他,问道:“小黑呢?”

“不知道啊。”狗不食随口就说,“没跟我走。”

“敢说没跟你走?”双月的母亲怒目圆睁,“好几个人看到小黑跟你跑了。”

“我明明看到双月把小黑抱着的。不信你问双月。”

“问了,双月说她后来也没看到小黑。”

“那我可不知道。我到常营街上,磨好面粉,还去供销社买了一毛钱糖,前前后后都没有看到小黑。小黑要是丟了……可不能赖我。”

“赖你?”双月的妈妈生气了,“肖老师也看到小黑跟在你屁股后边的。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肖老师?快点给我把小黑找来!”

肖老师是五里桥小学的女老师,教狗不食和双月班上的语文和音乐。狗不食在快要到常营时,看到肖老师穿着漂亮的花布长裙,骑着一辆二六式自行车,从常营那边过来。狗不食还大声地跟肖老师打招呼,问她是从北京来的吗?肖老师回答是。当时,狗不食还回头看看肖老师,肖老师扎着两根大辫子,大辫子又粗又长,一直拖到屁股上。肖老师是北京城里人,放假了,学校没有事,她不在北京城里待着,来学校干什么呢?狗不食还这样想着。双月的妈妈说肖老师都看到小黑跟着他了,他就不敢说话了,感到纳闷,难道小黑趁着双月不注意,又悄悄地跟上来啦?没错,一定是这样的。狗不食正想着要到常营找小黑时,双月来了。

“小黑丢了,我们去找啊?”双月的脸色也是凝重的,眼睛里还有闪闪的泪光,她肯定也被她妈妈骂了。

“走。”狗不食和双月一起,沿着村前的大路,向西跑去。

他们跑出了村子,一边向常营方向跑,一边观察路边的庄稼地。路两边是一片一片的玉米田和高粱地,比他们还高的玉米和高粱,小黑要是躲在里面,他们也不会看到的。他们就不再跑了,大声地呼喊起来:

“小黑!”

狗不食和双月你一声我一声地喊着,此起彼伏,一个是高亢、嘹亮的男声,一个是清澈、稚嫩的女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小黑一定是没听到。小黑要是听到,肯定会向他们飞奔而来的。他们越往前走,心里就越慌。

“找不到小黑,你妈一定会吃了我。”狗不食说。

“不,”双月说,“我妈才不吃你呢,我妈说了,找不到小黑,把你当成小黑赔给我家。”

“我又不是狗。”

“你叫狗不食啊。”

狗不食差点说,小黑像你,又不像我。狗不食的话都要说出来了,又闭嘴了。不过心里又觉得,到双月家也不错,那样就能天天和双月一起玩了。

走过玉米田和高粱地,前边就是一望无际的地瓜田了。地瓜不像高粱和玉米那样挺拔高大。地瓜秧是葡匐在地上的,藤藤蔓蔓,牵牵扯扯,绿油油的一大片。过了这片地瓜田,就是常营了。现在都看到常营供销社的两层大楼了,都看到常营街头的邮电所了。那片黑乎乎的房子,就是常营的铁业社了。铁业社里有许多机器,狗不食从窗户向里望过。要是在路上找不到小黑,那小黑就是在常营街上走失了,有可能已经被人剥皮炖肉吃掉了。狗不食把这个想法告诉双月时,双月嘤嘤地哭了起来。狗不食看一眼泪流满面的双月,本来也想哭的。可一想,他可不能哭,他要安慰双月。怎么安慰呢?他口袋里还有两颗糖,就把糖掏出来一颗。双月不要,冲着地瓜田大声喊道:“小黑——”她把拖音拖得很长,都拖出哭腔了。

泪眼蒙胧的双月看到地瓜田的垄沟里,有一个黑点。炽烈的阳光下,那个黑点也闪着油光跳动了一下。

双月站住了,她拉一下狗不食:“那是什么?”

狗不食也看到地瓜田中间的那颗黑点了,在一片碧绿的地瓜秧的映衬下,那颗黑点特别的黑。在狗不食眺望时,那颗黑点再次向上跳跃了一下。

“小黑!”狗不食惊喜地叫道。

随着狗不食的话音一落,那颗黑点一跃而起,向公路狂奔而来。

果然是小黑,双月激动地蹦着,跳着,拍着手,变了腔地叫道:“小黑小黑小黑小黑小黑小黑……”

小黑跑到公路上,亲昵地围着双月和狗不食转圈。

狗不食就把双月不要的那颗水果糖,塞到了小黑的嘴里。

狗不食一抬头,看到双月正在看他,就掏出最后一颗水果糖,说:“给你留着呢。”

双月接过水果糖,剥开糖纸,看到水果糖已经化了,粘在糖纸上。双月小心地揭开糖纸,在糖块和糖纸快要分离的时候,伸出舌头,把糖块舔到嘴里,然后把糖纸折叠成小方块,收藏了起来。

小黑是找到了,双月她妈还是不高兴。她黑着脸,对狗不食下达了命令,不许狗不食再跟小黑玩了,不许狗不食再带着小黑在田野里跑了,也不许狗不食再到双月家了。双月妈对五里桥小学的肖老师说:“幸亏我家小黑聪明,跑到地瓜秧里躲着。肖老师,谢谢你关心啊。”

真没想到,五十年前肖老师关心的小黑,又在小区的草坪上出现了。这个小区有一个怪怪的名字,叫“北京像素”。老胡想,二十多年前,这里还没有这么多楼房和这么多住宅小区,也没有这么多人。这里只是北京东郊偏僻的乡村,庄稼地也早就变成了苗圃基地。叫“北京像素”,特别是“像素”这两个字,老胡就更不明白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反正,他作为拆迁户又回来了,住在草房村的原址上,也算是接上了草房的地气。去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在排查防控中,他知道像素小区里住着五万多人口。五万多啊,当年的常营乡管了十几个村子还不到一万人口。一个小区,五万多,真是个可怕的数字。可是,在这么多人口中,草房的原居民只有他一个人了。人都分散了,都叫人海给淹没了,想想就有点百感交集。要不是这只突然而现的小黑狗,老胡都要忘记草房村的模样了,虽然小区的边上有一条草房路,还有一条草房西路,地铁六号线也有一个草房站,但这个草房,不过是一个概念,一个符号而已,不能和真实的草房相比的。眼前的这条小黑狗给他带来久违的记忆,理所当然的,他就对小黑狗和它的主人萌生好感了,又何况小黑狗居然和五十年前的双月神似呢。

“双月!”老胡对着小狗说。

老胡叫小黑狗双月的时候,没有让牵狗的年轻女人听到,也没有让小黑狗听到。他叫小黑狗小黑的时候,声音就故意大了点。

“小黑!”他又叫了一声。

这次小黑狗听到了,牵狗的年轻女人也听到了。先是小黑狗,立即停下来,转头望着老胡,不断地摇着尾巴,又看看牵狗的年轻女人,仿佛在询问主人,是在叫我吗?牵狗的年轻女人也转头看着老胡,一笑道:“它真的叫小黑哎。”

“是吗?”老胡高兴了,“小黑,过来。”

小黑没有过来,而是朝他歪了歪小脑袋,像是继续在问,你真的认识我?你怎么知道我叫小黑?老胡就在老柳树下的条椅上坐下,朝小黑友好地微笑着,心里想,五十年前就认识你了。小黑也試探着向老柳树下走几步,向老胡更靠近了一点。本来,年轻女人并没想在老柳树下停留,她看小黑有点黏上这个大叔了,就跟着小黑走到了老柳树下。老柳树够老了,树皮呈棕褐色,裂开了很深的沟,随时要脱落的样子。老柳树下左右两侧对称地支着两张条椅,老胡坐下以后,小黑胆子就大了起来,拽着狗绳来和老胡亲热了。

“你家的?”老胡的话有些多此一举,没话找话。

年轻女人微笑着,答非所问地说:“你家也养狗吧?”

“我不养狗。”老胡实话实说。老胡差一点就说他不喜欢狗了。但老胡终究还是没有说。真要说出来,年轻女人肯定会多想,不喜欢狗,怎么还对小黑这么友好?老胡想说很喜欢你家小黑,它很可爱,可话到嘴边也没有说。

“树下不错哎,凉快些。”年轻女人看了看老柳树,也没话找话,“它真老啊。”

“这棵树原来就有,很多年了。”

“知道。”

“你知道?”老胡惊讶了,以为她和草房村有着某种联系。

“这么老的树,又不是名贵品种,不用花钱买,肯定是原来的啊,想想也知道。”年轻女人扯了一下狗绳,因为小黑两条前腿已经架在老胡的腿上,快要爬到老胡的怀里了——她知道她家的小黑是个来事精。

“不碍事,它喜欢我,看看,哈哈,它在朝我乐呢。”老胡暗示年轻女人松开狗绳,并继续摸着小黑的头,捏捏它的脖子,拍拍它的头,还把身体前倾,再前倾,几乎要俯到小黑的头上了。

年轻女人看着他们俩的亲切,先是微微笑着,后来就“咯咯”笑出了声,还把自己的脸都笑红了。年轻女人说:“叔叔……”

“嗯?”

年轻女人的脸更红了,羞涩地说:“说了你别骂我呀,你们两人很像的。”

老胡一时没反应过来,两人?哪两人?待老胡反应过来,也扑哧一笑时,年轻女人更加爽气地哈哈大笑了。她说:“叔叔肯定也喜欢狗,养过狗,身上有狗的味儿,要不,小黑才不跟你亲呢。我家小黑从来不亲陌生人的。”

“我们五十年前就是朋友,小黑,是不是?你记不记得狗不食?”老胡说。

小黑“汪汪”了两声,仿佛在说,记得,记得。

老胡就更乐了,更愿意跟年轻女人交流了。

“叔叔,我要是有事——我经常出差的,能让你代管它几天吗?”年轻女人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真诚,甚至有点乞求,“我不想让它一个人在家,太孤独了。”

这个请求太突然,老胡心理上还没有做好准备。老胡望着女孩,嗫嚅道:“……代管?”

“是啊。我们加个微信吧叔叔,我姓史,叫史格格。”年轻女人生怕老胡不同意,赶快拿出了手机,打开二维码,送到老胡面前。与此同时,小黑也在深情地望着他,好像在等他的同意。

“叔叔,你刚才叫谁双月?”可能是加了微信的缘故吧,史格格仿佛和老胡熟悉多了。

岂料,她这一问,老胡陡然紧张了一下——以为对方没有听到他刚才的自言自语,未承想,她还是听到了。老胡像是心底的秘密被发现一样,有点不知所措地说:“……啊?我说了吗?”

史格格微笑着,没有再问下去,只是看了一眼老胡。

灯色很美。像素小区的灯色一直都很美,隐藏在各处草坪和绿化带里的地灯和错落在小区道路上的照明灯,还有各个楼层的窗户里透出的深浅不一、颜色各异的灯光,互相交错着映照着,形成一种特别的、光怪陆离的灯色。老胡坐在老柳树下的条椅上,静静地看着小区,并没有被灯色所迷惑,他的目光渐渐移向了东南方向。小区的东南方,离这棵老柳树有三四百步的距离,也就是南区四号楼的东头,原是他家的老宅。他家是四间红砖红瓦的房子,有个院子,还有厢房,典型的北方四合院,院子里有一棵石榴树,还有一棵也是石榴树,每到五月,石榴树上就开得红红火火,热热闹闹的。

当年的草房村,早已不见踪迹,连一块残砖断瓦都没有留下。但,老胡凭着记忆,还有这棵老柳树的存在,能基本判断出草房村的位置,能判断出村里家家户户的位置,更能判断出他家的老宅的位置。这棵老柳树不仅成了他心理上的坐标,事实上也是地理上的坐标。还因为这棵老柳树本身就具备成熟的思想和自我意识,它会耐心地向老胡诉说久远的往事,老胡记忆模糊或完全没有记忆的往事,都在老柳树的提醒下,渐渐复苏,渐渐涌上心头。与此同时,老胡也意识到这棵柳树的位置略有些偏移。离原来池塘的位置向西南偏移了大约十米到十五米的距离。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老胡也不知道。在老胡久远的记忆里,像素小区还是一个轰轰烈烈的建筑工地时,小区规划范围内的所有地表建筑和植物都被铲平了,连这棵老柳树都没能幸免。但是,让老胡没有想到的是,老柳树暂时被保留了下来,它带着一大坨原生的故土,被移植到五里桥边的河岸上,只是老枝新条都被修剪了,成了一棵光棍儿。待两年后,像素小区初具雏形,开始大面积绿化时,它又神奇地回到它原来生长的地方了。看来开发商也是有情怀的人,知道给原住民留下一点念想,毕竟一百多号人及他们的先辈们都埋在草房村的土地里了。只是,从前的老柳树,根须是扎在坚实而肥沃的土地上的,经过一番折腾以后,它事实上是悬空的——在一层薄土的下方,是两层的地下停车场。但是,老柳树的神韵还在。因此,老胡越来越喜欢到老柳树下小坐了,越来越喜欢想想从前的事了。那条五十年前的叫小黑的小狗也就成了他记忆里的常客。但是,奇怪的是,他有几天没看到小黑了。那个叫史格格的年轻女人也没有出现,她是出差了吗?怎么没给他微信?说过要请他代管小黑的。不见她,也没见到小黑。小黑都在和谁玩?谁在照顾小黑?另外,史格格知道他叫了声双月,临别时还多看了他一眼。史格格是何许人?莫非她也知道双月?她不是说他很像她家的小黑嘛,这和他感觉小黑很像双月如出一辙。老胡心里有点零乱。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小黑向他跑来了。小黑欢快地穿过草地,穿过草地上的灯色,向他狂奔而来。在要临近他的时候,它放慢奔跑的速度,还不停地回头望。老胡知道,它在望它的主人。

果然,史格格拎着狗绳追过来了。史格格快到老柳树下时,才气喘吁吁地说:“作死啦小黑!快把狗绳子戴上!”

小黑立身跟老胡打了个招呼,又听话地迎着史格格跑了回去。

戴上狗绳的小黑,史格格根本拽不住,是它拽着史格格来到了老柳树下。

“它太有劲了,可能一天没出来,也憋疯了。”史格格有点无奈地说,“胡叔叔,真的要麻烦你了。这是我家门上的钥匙,南区九号楼1606。你带小黑玩玩,别太久。它喜欢夜景,因为我都是深夜才能带它出来遛遛。你可别惯着它,差不多就送它回家得了,我可能要有几天才能回。”

“现在要出差?”老胡感到奇怪,毕竟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同时,他从她的话里还知道一个信息,她都是每天深夜才带小黑出来。为什么会是深夜呢?平时太忙?

“……啊……对,出差。”史格格一边说一边抬起左脚,在草地上擦着,擦着,边擦边嗅着鼻子,还咯咯笑道,“踩到狗屎了,狗太多了,到处都是狗屎……真要交好运了。谢谢你呀胡叔叔,我走了哈。”

老胡看着史格格一瘸一拐地消失在灯影中。她没有太多的感谢,也没有解释,甚至都没有说要去哪里出差,她的那种随意、随心,仿佛和老胡已经相识很久了。

老胡没有多想,他只感到好笑,踩到了狗屎,也并不要一瘸一拐啊,刚才追狗时还好好的呢。

小黑先是望着史格格离去的方向,又望了望这个胡爷爷,一脸疑惑地汪汪了两声,仿佛在说,她怎么走了?

小黑对临时的主人还不习惯,时不时地表现出不情愿的样子,甚至对老胡的命令还一脸的嫌弃。老胡把小黑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觉得小黑也像个孩子,喜欢皮,喜欢闹,又害羞,觉得它还是没有五十年前的那个小黑所具备的野性、狂性。老胡知道这样的对比没有意义,虽然都是走在草房的地盘上,但是现在的草房和五十年前的草房毕竟不能同日而语了,就连天空也不是从前的天空了,空气也不是从前的空气了,月光也不是从前的月光了,连天上的星星,也比从前稀少了很多。这种差别并不是表面上所呈现的那么简单,它会深入在血液里,深入在骨髓深处,只可意会,不可言说。因为所有的语言也无法准确地表述这样的差别,老胡的心情便悬浮了起来,灵魂也仿佛游离于身体。老胡沿着像素小区走了两圈,他经常地走进五十年前的记忆里,又经常地迷失在现在的行为中。

老胡觉得该带着小黑回家了。

可小黑并不想回家,在南区九号楼门口赖着不走。老胡就训斥了它一顿:“你拉了一泡屎撒了两泡尿了,不回家想干什么?想去常营玩啊?我可不敢带你了,我怕你躲在常营路边的地瓜沟里不出来,我还怕你变成常营街上的狗肉冻子。”小黑听不懂,凶狠地汪了他一声。老胡只好连拉带拽地把小黑拖进了电梯。

到了家里,小黑就安静了,趴在它的小窝里,朝老胡傻傻地望着。

老胡坐在沙发上,打量着史格格的家。

史格格的家,除了弥漫着一股狗腥气,还是很干净的,窗明几净,一尘不染,还到处都摆着花花草草,能放的地方都放着各种盆栽,不能放的地方,创造条件也放了绿植。这些花儿草儿,有老胡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那盆石斛,正开着绿中泛黄、黄中闪绿的花儿呢。老胡便从沙发上起身,走到窗前,在石斛的上方嗅嗅,他闻到一种淡淡的花香。老胡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也该回自己的家了。他便朝小黑望一眼。小黑的窝,在电视柜和鞋柜中间的地方。它可能走累了,也只是朝老胡歪了下脑袋,并没有想送送他的意思。

老胡临出门时去卫生间洗洗手。

卫生间的花洒下边,躺着一双鞋子,一双白色的鞋子,一看就是史格格踩了狗屎的那双鞋子,一只横躺着,一只底朝上。底朝上那只没有狗屎,鞋底很干净,而横着的那一只就难说了。老胡弯腰拿起来看看,果然,在鞋底的缝隙里,塞满了褐色的脏物,鞋底上还染着铁绿色的草汁,那是她在草地上不停搓擦留下的痕迹。屋里弥漫的狗腥气,就是鞋底缝隙里散发出来的。那不是狗腥气,那是狗屎的臭味。史格格什么事这么着急呢?连夜出门,连洗一双鞋子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新换了一双鞋子就出门了。老胡没有多想,就拿下花洒,开始冲洗鞋底。花洒的水流很急,鞋底缝隙里的狗屎很快就被冲洗出来,落在地上,形成泥状物,顺着水流向地漏流去。老胡冲洗了看得见的狗屎以后,想到史格格回来看到了,会不会说他多管闲事?脏鞋子上淋了水,如果不及时洗干净,干了以后,会留下污渍的,且这样的污渍很难再洗干净了。老胡想想,干脆帮她把鞋子洗了算了,否则,谁知道自己干的是好事还是坏事?卫生间里洗鞋用具一应俱全,料想也费不了多久的时间。老胡就拿过一张绿色的塑料小凳子,坐下来,认真地洗刷那双鞋子——不是一只,是一双。于是,老胡埋藏已久的记忆又开始活泛起来,双月在老柳树下刷鞋子的那个暑假,那个场景,又一次出现在了眼前。

双月在暑假里买了一双黄色解放鞋。她不喜欢黄色的解放鞋,不好看,肥头肥脑得像个鲢鱼头。但是她只有这一双新鞋,是她母亲从常营的集市上买来的。暑假结束后,她就上初中了。她上初中不是在五里桥,五里桥只有小学,她上初中要到常营。要到常营读中学了,母亲做的方口小布鞋太土气,她就缠着母亲给她买一双鞋子。双月看好了肖老师经常穿的小白鞋。肖老师常穿的小白鞋很稀罕,瘦型的,玲珑而俊俏,穿在脚上,就像两只白鸽子紧紧地跟着肖老师。有人说肖老师漂亮的小白鞋是她男朋友托人从上海买来的。双月不相信,北京难道连一双小白鞋都没有?有一次,双月在操场上听到了肖老师和另一个老师的对话,得知肖老师的小白鞋真的是来自于上海。虽然她心里有点不服气,也只有认可这个现实,北京真的没有这么漂亮的小白鞋。北京什么都有,有大麻花,有豆汁儿,有北京布鞋,可北京为什么没有小白鞋呢?双月嘀咕也没有用。暑假里,她跟妈妈说,要买一双鞋子,并且点名要一双像肖老师那样的小白鞋。双月的妈妈只能托人去北京各大商场看看,在北京王府井百货大楼里没有找到,在西单商场也没有找到。双月的妈妈就只能在常营给她买了一双解放鞋。就算雙月有一百个不满意一千个不满意,也没有办法。但是她从肖老师那儿,也发现了一个秘密,就是肖老师也有别的鞋,其中就有一双像她那样的解放鞋,经过多次的洗刷,黄鞋帮子已经变成白鞋帮子了,但还不像小白鞋那样的白。肖老师就在黄鞋上擦上了漂白粉,穿在脚上,如果不仔细看,还以为肖老师穿的就是一双来自上海的小白鞋。双月就暗下决心,也要把这双解放鞋洗成小白鞋。还有长长的一个暑假呢,她相信她能够把解放鞋的黄帮子洗白的。

于是,双月就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池塘边,在几块青石板垒的简易码头嘴上刷鞋。双月每次都选在一个无人注意的时间,比如早上,天才蒙蒙亮,太阳还有很长一会儿才出来,狗不食还在家呼呼大睡呢,双月就蹑手蹑脚地蹚着浓浓的露水,来到了码头嘴上,把解放鞋拿出来,放在水里泡着,再沿着池塘走一圈——其实她是在望风,看有没有人知道她来刷鞋。毕竟是一双新鞋子,虽然有点大了,肥了,穿在脚上还有点晃,也不需要天天刷啊,新鞋子只有头一次下水后才能缩水,以后就不会再缩水了。

夏天的池塘里总会有很深的水,村上的男孩子们会在池塘里洗澡、打水仗。池塘里还藏有许多青蛙,它们会在夜里悄悄潜伏到池塘边的草丛里喝露水,逮虫子吃。双月喜欢沿着池塘走一圈,看着被她惊起的青蛙慌不择路地跳进水里的样子。然后再去刷泡软了的鞋子。她用猪毛的鞋刷子,在鞋面子上刷呀,刷呀,不停地刷,拼命地刷,擦上肥皂刷,发出的声响就像一种蛙鸣。在连续几天的洗刷、晒干,再洗刷、再晒干中,解放鞋的鞋帮子并没有变成她希望的那样白,双月就有些泄气了。但一想到开学后,会有一双漂亮的全校同学都没有且羡慕的小白鞋穿,加上肖老师已经成功的经验,她又坚持了下来,继续来池塘边刷鞋子。

双月几乎天天来刷鞋,天天鬼鬼祟祟的样子,以为没有人发现她。其实,她的行为早被狗不食发现了。但狗不食只知道她起大早来池塘边,不知道她来干吗的。有一天狗不食在起早割草(他每年都要卖给军马场几百斤干草)路过双月家的门口时,看到她家的磨嘴上晒着一双鞋子,鞋帮子还在往下滴水,鞋面子上擦了许多厚厚的漂白粉。狗不食就知道了,双月经常比他起得还早,原来是来池塘边刷鞋子,刷好鞋子才回家,才到田埂去割草。狗不食想问问双月,怎么会天天刷鞋?但狗不食知道问了也白问,问了双月也不理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双月就不理他了。什么时候呢?好像也不是很久,好像就是离暑假还有两三周的样子,他们放学了,一起从五里桥往草房走。他们刚出校门,身后就响起一阵自行车的车铃声,肖老师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后超过去了,到前边的十字路口,拐向通往北京的路上了。狗不食就和一个男同学说悄悄话,声音很大的那种悄悄话,说肖老师有一天黄昏和黄老师一起散步,一起往高粱地里去了。黄老师就是学校的体育老师,家住在管庄乡,是五里桥小学的驻校老师。狗不食和男同学说完以后,还问双月,你知道他们去高粱地干什么的?双月脸红红的,啐了他们一口。他们怪笑着跑了。从那之后,双月就再也不理狗不食了。开始狗不食还在她家门口喊她割草,双月跟他举了举镰刀,说不许你从我家门口走,还威胁说信不信我砍断你的狗腿!狗不食觉得双月的镰刀真的会砍他,就绕着双月走了。暑假里,双月天天洗鞋,也是狗不食悄悄发现的。这让狗不食非常奇怪,非常纳闷,想凑近看看,看出个究竟,又怕她的镰刀。

有一天,狗不食起了个大早,比双月起得还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他披着满天的星星来到了池塘边,爬到了老柳树上。天气真热啊,夜里也这么热,像在蒸笼里一样,汗水在他脸上横流,他一直用手抹,一直也抹不净。他以为树上会凉快些,其实他想错了,老柳树枝叶密集,反而更加的闷热。好在他知道,躲在树上,如果不说话,就没有人能发现他。但是,他起来太早了,爬到树上都好一会儿了,都流了好几身汗了,天还没有亮。天不但没有亮,好像还更黑了,他也犯困了。他强行睁着眼,不让自己再睡一觉。又强行把树枝压在一边,看树下的池塘。池塘和天空一样的黑,还闪着幽深的黑光。他使劲看了一会儿,又发现池塘里也落满了星星。这些星星,都像要撑不住似的,眨着眼睛,诱惑他来一起睡觉。他真的不敢睡,如果在树上睡着了,会不小心掉下来的。掉下来,就落进池塘里了。如果池塘里有水鬼或者别的水怪,会把他抓去吃了的。他害怕了,后悔来到池塘边,后悔爬到老柳树上了。

但是,狗不食还是睡着了。他是听到动静才醒来的。是被一种撩水声惊醒的。醒来就发现天大亮了。那撩水声还在继续。从枝叶的缝隙里,他看到了码头嘴上的双月。双月坐在码头嘴上,两只脚伸在水里,曲着背,把两个手掌并在一起,向池塘里撩水。清亮的水划过一条白色的水线,落在水塘的中间,袅袅不绝,发出的声响,像极了人的笑声。狗不食只能看到双月的后背。双月穿一件月白色的短袖衬衫,戴一顶宽边的大草帽。太阳还没有出来,戴什么草帽呢?双月不再撩水了。双月用双脚搅搅水,开始哼歌。双月一边哼着歌,一边捞起水里泡着的解放鞋,在鞋面上擦肥皂,用鞋刷子刷鞋子。暑假开始都好几天了,狗不食只知道双月在刷鞋子,却没有亲见。这次是亲眼看到了。不过同时也有很大的风险,他就在双月的头顶上。他要是发出一点动静,哪怕是摇动一下树枝,或者树枝上掉下一头沙水牛(七星虫),或者放个响屁,双月就会发现他,就有可能把他从树上拽下来,没头没脸地暴打他一顿。双月的下手可是很重的。还是在春天时,双月家的蔷薇花刚开不久,白的红的粉的,一堵墙成了花墙。他偷偷摘了几朵蔷薇花,就被双月一直追到学校,又是踢,又是咬。不过双月现在不打人了,她启用了另一种更尖端的武器,不理你,或者竖竖手里的武器,镰刀什么的。狗不食在她眼里,就像不存在一样。这一招很厉害,比又踢又咬厉害多了,至少对狗不食的杀伤力很大。让他无所适从,让他无所事事。想想前几年,想想双月家的小黑狗还没有被常营杀狗人偷走的那几年,狗不食几乎天天都在双月家玩,和小黑追逐打闹,和双月一起割猪菜。这才几年啊,双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想到这里,狗不食反而不怕被双月发现了。就算是一失足,从老柳树上掉下去,溅起一个巨大的水花,一定会溅她一身水,一定会吓她一大跳,她还能不看他一眼?还能安心刷鞋?想到这里,狗不食倒是希望一失足掉下来了,最好就掉进她身边的水里,用最大的水花把她淹没。但是,他不敢掉下来。他看到她在脱衣服了,她在解她那件月白色的短袖衬衫的纽扣了。他不但不敢掉下来,连气也不敢出了。因为她把月白色的短袖衬衫脱了下来,放到后边的花瓷盆里,拿过花瓷盆里的白毛巾,在水里淘了淘,拧了拧,在身上擦拭起来。擦几下之后,双月又开始洗头发了。也许她本来不想洗头发,只想让身上清爽清爽吧。但是她还是摘下草帽,解开辫子,把头发放进水里,盘了盘,打上肥皂,搓洗了一会儿,又把头发放进水里。她站在淹没在水里的石阶上,露出光光的背,让头发松散在水里,荡漾在水里。她的头发突然变得很多,像一團乌云落进了池塘。然后,她用双手在水里玩了阵头发,等白色的肥皂泡已经四散开来,渐渐消失后,才抬起头,把头发上的水捋干,用毛巾擦擦,这才穿上衬衫。在这个过程中,狗不食紧张得不敢喘气,身上憋出了很多汗,有一颗汗珠,从他脸上滚下来,往下坠落。接着便有第二颗和第三颗。他赶快抹了把脸。他真担心脸上的汗珠会滴进水里,引起双月的警觉。在完成了这些之后,双月把衬衫穿好,还低头看了看胸部,用两只手拉了拉衬衫,这才开始刷鞋子。

狗不食感到腿麻了,脚也麻了。一双鞋子怎么刷那么久啊,这样刷下去,会把鞋子刷坏的。再这样刷下去,太阳就出来了,稍微不慎,就真的暴露了。这会儿暴露和刚才暴露就完全不一样了。刚才暴露,他什么也没有看到,从池塘游到岸上,跑了就行了。现在要是暴露,让双月知道他看到了不该看的,有可能会被打死的。狗不食就越来越紧张了,不仅是腿麻脚麻手麻,心也麻了,还时不时的战栗起来。他要费好大的劲,才让战栗的心平静稍许。还好还好,双月终于把鞋子刷好了。一双新鞋子,一次也没有穿过,仅一个早上,就打了三次肥皂,洗刷了三次,她对鞋子有多大的仇啊?小白鞋有那么好看吗?就在双月把解放鞋放进盆里时,一只知了怪叫一声,从老柳树上飞走了。知了越过池塘,向田野飞去,狗不食的魂都吓出来了。双月的目光一直盯着知了飞走的方向,双月肯定会再朝树上望的。一只知了,不会无缘无故从树上飞走的。但是,双月没有朝树上望。双月只是呆了呆,收回了目光。呆住了的双月,一动不动,她把视线盯在了池塘里。池塘的水不再有双月的搅动,平静了,像一面镜子一样平静。太阳也出来了。一大早太阳就很毒热,像一团火球照在池塘里。池塘里跳跃着五彩的光芒。

双月戴好草帽,端着盆离开了码头嘴,离开了池塘。她是从老柳树下走过的。她步子沉着、身体平稳地走过了。狗不食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

狗不食看双月走了,走在了黄豆地中间的小路上,再走几步,就是玉米地了,就会挡住她了。狗不食终于可以活动一下手脚了。他手脚都麻痹了,再不活动,就会自动掉下去了。掉下去也不错。狗不食想,正好可以洗个澡。狗不食就又看看池塘。这一次他可以放心大胆地看池塘了。这一看,吓死他了,看似茂密的柳枝柳叶,并没有完全挡住他。他蹲在树枝里的样子,连同老柳树的这根斜伸进池塘上空的叉枝,一览无余地落在了池塘里。狗不食心里突突地慌了,心已经不在心窝里了。回头再看双月时,已经没了她的影子。天啦,双月并不是没有发现他,她在离开前对着池塘发愣的时候,已经发现他蹲在树丫里了。她没有把他从树上捅下来,暴打一顿,这是为什么呢?还是真的没有发现他?那也不可能啊!

在接下来的数天时间里,狗不食都在防着双月。他怕双月会报复他。他怕双月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砍他一刀。因为双月和他一样,整个暑假里都要割草,晒干后,再卖给平谷那边的军马场。但是,暑假过去一大半了,双月家的干草垛越来越高了,高到狗不食可以用双月家的干草垛做掩护,目光越过她家那面爬满蔷薇花的矮墙,看到磨嘴上晒着的小白鞋了。没错,在双月坚持不懈地洗刷下,解放鞋变成了一双真正的小白鞋了。这是狗不食最后一次看到小白鞋。小白鞋平放在磨嘴上,上面擦着更白的漂白粉,阳光照在小白鞋上,泛着白光。

暑假结束了。

狗不食已经是常营中学初中一年级的学生了。狗不食穿着一身新买的衣服——那是他割了一个暑假的干草换来的新衣服,背着书包,喜气洋洋地行走在草房的村街上。狗不食在路过双月家门口时,看到双月正蹲在门槛上哭泣。狗不食没准备喊双月一起上学,他防了一个暑假,双月都没有找他报仇,他也渐渐不再害怕双月了。但是双月的哭泣,还是让他很好奇。狗不食就躲在了矮墙下,探出半颗脑袋,想要看个究竟。狗不食马上猜到了,肯定是小白鞋出了问题。双月背着书包,穿着好看的白衬衫、蓝裤子,书包就放在腿边,把手里的一只小白鞋恨恨地扔在地上。怎么啦?小白鞋不够白?够白啊。如果不知道小白鞋的前世今生,还以为就是从上海买来的正宗小白鞋呢。双月哭着抹了把泪,把躺在地上的另一只鞋捡起来,往脚上穿。狗不食发现,她怎么穿也穿不进去。小了,小白鞋小了。一个暑假里,双月长个子了,脚也长了。她辛辛苦苦洗了一个暑假的小白鞋,小了,不能穿了。狗不食本來是想看双月笑话的,可他也为双月难过了。他想去安慰双月,又不知道说什么,弄不好,还会招致双月的反感。

“干什么?”狗不食的身后响起双月妈妈的一声大喝,接着就是怒斥,“要做贼啊?偷偷摸摸的,滚!”

狗不食撒开脚丫子跑了。

狗不食的心里,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想着小白鞋。在初中三年里,他都想着要是有机会,一定要给双月买一双肖老师那样的小白鞋。但是,他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

如今是多少年啦?狗不食也不想计算,从初中到现在,四十多年了。关于小白鞋的故事早已消失在记忆里,早已化为一抷尘埃了。现在,也没有人知道他叫狗不食了,他的名字叫胡长秒。现在,认识他的人,都叫他老胡。老胡从未穿过白色的鞋子。想想也真是奇怪,像素小区这么大,穿白鞋的人太多了,年轻人谁没有几双白色的鞋子呢?运动鞋、休闲鞋、商务鞋,各种款式的都有。女孩就更不用说了。史格格这一双踩了狗屎的白鞋是什么款?休闲款还运动款?他也分不清,反正是好看的款。史格格穿什么鞋子走的呢?应该也是白色的休闲鞋吧?她的鞋柜子里,不是还有好几双白色的休闲鞋吗?

老胡离开史格格家时,给她家的花浇了浇水。那几盆月季、玫瑰和蔷薇等,他只是看了看,还想着这盆蔷薇花的品种并不好,花朵小,又是单色,不如小区那段篱笆上的蔷薇,那是金边蔷薇,算是上好品种了。但也不如当年双月家矮墙上那些野蔷薇——又是双月,怎么许多元素都会让他想到双月呢?浇完花,跟小黑打招呼,小黑送他到门口。老胡还给小黑拍了张照片,发给了史格格,表示小黑已经到家了。

老胡实在没有想到,他和小黑生活了整整一周,史格格还没有回来。

一周时间不长,但也不算短,老胡和小黑却因此而混熟了,成了好朋友。本来老胡的计划是,每天下午六七点时,他来史格格家,把小黑带出去散散步,说说话,把小黑放到老柳树的草坪上撒撒欢,手里的狗绳放到最长的长度,一个半小时后带它回家,喂点狗粮喝点水,再回自己的家。开头两天也确实是这样办的。他和小黑的配合也很好,小黑不再对他报以警觉或防备了,开心得很。但是第三天,小黑的脾气发生了变化,它开心过了头,在玩耍回来后,缠着老胡不让走,它一屁股坐到门板上,把住了门。老胡好说歹说,连哄带骗也不管用。如果老胡一定要走,它就凶凶地咬住老胡的裤脚,把他往沙发上拽,老胡只好再陪它玩一会儿。老胡坐到沙发上,小黑还不放心,还跑过去把着门。老胡就拍了照片,发给史格格看,配有说明:“小黑不让走了。”史格格在谢了老胡后,还回复了几个大拇指和几朵小红花。并说:“它是赖上你啦,哈哈哈,别理它,赶快回家吧。”老胡哪里走得了啊。小黑看老胡是真不走了,才又回来,趴到沙发上,和老胡一起看电视。

老胡在和史格格多次微信互动的时候,都没有问史格格多久会回来,史格格也没有说。既然微信都互动了,史格格没有主动说,肯定还要有一阵子,肯定有不能回来的理由,老胡问了也不会有实质的意义。加上和小黑也越来越熟,默契了,老胡在史格格家的时间就越来越长了。

老胡看电视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的。这几天和小黑在一起,或者在陪伴小黑的过程中,把他几十年前的记忆闸门依次打开了。这个小黑简直就是个精灵。这个小黑也可以说是个信使,它给他带来了许多过去的信息。一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在小黑的启发下,重新呈现出来,依然还那么新鲜。特别是双月,在小黑多次的启示下,以不同的面目多次清晰地来到他眼前,那些曾经的记忆是多么美好啊。算起来,有多少年没见过双月啦?双月是1983年出嫁的。这一年他记得清楚。因为这一年他也二十岁了。今年是2021年,那就是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前的事,回忆起来就仿如昨天,许多事情历历在目。

那是六月上旬的一天,双月在打谷场上帮着家里人把晒干的小麦装进口袋,准备运回家。狗不食家的打谷场和双月家的打谷场挨在一起,中间只隔着一条一步能跨过去的小河。两家人都在各忙各的事,互相间的交流很少,关于农时啊,关于收成啊,关于家长里短啊,也不需要在干活的时候说。已经长成大姑娘的双月,越来越内向了,越来越沉静了,跟谁都不说话。狗不食也不是开朗活泼的人,早就人大心大了,他一直喜欢双月,可双月对他一直是爱理不理的。这次是个好机会,双月爸把装好的一袋袋小麦搬到板车上,拉回家了,她妈妈也去菜地里拔菜了,双月在打谷场上做着最后的清扫工作——把扬下来的麦穗子归拢在一起,装进竹篓里背回家,喂鸡喂鸭子都可以。狗不食的心就向双月靠拢了,想把心思告诉给双月。狗不食已经听说了,这几天,老有平房乡那边的人来提亲。平房乡在常营乡的西边,狗不食不想双月嫁到平房乡,他想让双月就嫁在本村,就嫁给他。他想要去和双月搭讪。狗不食一抬头,正好看到双月到小河里洗手。狗不食就突然紧张了,狗不食也去洗手。双月看到狗不食来了,起身要走。狗不食就叫了一声:“双月。”双月轻声道:“什么事?”狗不食说:“听说平房那边常有人来……”双月就忽地脸红了,双月知道狗不食的话是什么意思了。双月红着脸,不说话。狗不食也紧张得心跳不止。他正要向双月表白时,双月她妈妈突然出现了。她可能是跑着从菜园赶到打谷场的,她急急地朝双月大声喊道:“双月,还不回家!”双月没有应声,却转身走了。狗不食本来就没有想好的表白的话,在双月她妈突然出现的惊吓中,全忘了。狗不食看双月走过装有麦穗的竹篓时,并没有要背起来的意思,而是从竹篓边走过去。那个竹篓,是被她妈赶过来背走的。双月她妈背竹篓时,还狠狠地白了狗不食一眼,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很久以后,狗不食还记得这个场景,身穿蓝裤子、白衬衫、戴着大草帽子的双月,步子滞涩而沉重地穿过打谷场,走在回村的路上,显然她在生她妈妈的气,或者是在生他的气。很快,对狗不食来说,有点猝不及防的,也就是在那次搭讪的一个月后,双月出嫁了,嫁到了平房。这让狗不食十分的伤心,十分的难过。那天早上,他若无其事地站在自家门口的槐树下,看着不远处双月家的门口停着十几辆自行车,那是北京方向平房乡过来的迎亲队伍。他们正在吃茶点,吃了茶点后,就把双月的嫁妆绑到自行车上,带着穿一身红装的双月走了。

说起来,小黑像是了解老胡的心事似的,它不仅扮作了五十年前的小黑,还由此引发了小白鞋的故事。更让老胡没有想到的是,有一天,老胡和小黑散步归来,老胡看到花盆中间的一个藤几上,放有一把花剪,突然心血来潮,给月季、玫瑰、蔷薇剪枝、打叶、松松土,这可把小黑激动坏了,看着老胡忙活的样子,跟着老胡上蹿下跳,把老胡剪下的残枝败叶含到垃圾筐里,然后,又索要了一枝蔷薇花叼在嘴里,在客厅里一阵折返跑,把叶子、花瓣弄得到处都是。老胡大声吆喝,它也不听,反而在老胡的吆喝声中越来越疯,甚至跳到了沙发上。老胡第一次看到小黑这么疯闹。为了收集证据,以便在史格格面前告它一状,老胡录了视频,拍了好几张照片,发给了史格格。最后,小黑被老胡按倒在沙发上,从嘴里拽出蔷薇花。这才消停下来。但是,蔷薇花已经不是一枝蔷薇花,只是一根小青枝了。老胡觉得有趣,就拿起小青枝在小黑的脑袋上敲一下,小黑居然老老实实地趴下了,很顺从,忏悔的样子,好像刚才真是做错了事。

老胡不能陪小黑太久,他正想着跟小黑打个招呼回家时,史格格的回復来了。史格格的回复让老胡无法理解,也深感纳闷——三个大哭的卡通图。哭什么?难道她是心疼小黑把蔷薇花的枝条折断啦?可明明告诉她是他给花剪的枝啊?那就出在剪枝上了。莫非她认为他不该给花剪枝吗?这是有可能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习惯,都有自己的偏爱和喜好,她的花,她精心培植和护理的花,怎么能让别人随便修剪整形呢?经过别人修枝整形的花,还是她自己的花吗?还是自己想要的花吗?老胡后悔了。太草率了。老胡叹息一声,想着如何给史格格回复、解释一下。又觉得,这个回复也许同样是草率的。那还是等一等吧。但是,他看着修剪过的几盆花草,有形有状的,比原来疏朗、俊逸了很多,还是很顺眼的。老胡就再次给那几盆月季、玫瑰和蔷薇拍了照片,再发给史格格。史格格这回的回复快了,也是卡通图案,是一连三个“憋屈”。这又是几个意思呢?先是悲伤的大哭,接着又是隐忍的憋屈。老胡想不通。想不通就不想吧,本来和史格格就没有交集,就是纯粹义务的帮忙。

老胡决定回家。

老胡检查了一遍客厅、厨房和卫生间,确定安全了,和小黑打了个招呼,带上垃圾准备出门时,小黑又跟了上来,一直跟到门边。从它的眼神看,小黑是不情愿老胡离开,但又明知道老胡肯定会离开,便流露出一脸的不舍。老胡说:“你得寸进尺啊?我已经晚走半个小时了。”小黑这次没敢去咬拽老胡的裤脚,它望了望老胡后,拿脑袋去蹭老胡。老胡从垃圾袋里抽出那个蔷薇花的枝条,在小黑的脑门上轻轻敲一下。小黑就老实了,夹着尾巴去它的狗窝了。老胡觉得这根花枝有魔性,就随手放到了鞋柜上,留着下次再用,反身出了门,走了。

老胡走在像素小区的灯色里,心里还是想着史格格的回复。到了这当儿,他潜意识里已经感觉到,他和这个叫史格格的,不是没有交集,而是相反——冥冥的,感觉不大可能仅仅是普通的邂逅,他也不大可能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宠物照料者,很可能有着某种联系。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联系,他一时还无法想通。肯定也不是无缘由的。

双月家的矮墙上,也爬着几株蔷薇花。一株红的,一株水红的,还有一株白的。每年到了四五月份,她家整个矮墙上都是花。不仅是双月家,草房村还有很多人家都有蔷薇花。有那么两三年时间里,狗不食和草房村的孩子们,喜欢折一枝长长的蔷薇花枝条拿在手里,找五里桥的孩子们打架。草房村的孩子少,和狗不食一般大的,只能凑成三人。而五里桥有七八个一般大的孩子。狗不食他们根本不是对方的对手。但也不是真打,开始都各自叫嚣着,在村子里集合,呼啸着从村街上跑过,向两村的接合部跑去。跑到从草房村和五里桥村中间穿过的那条河两边,对峙着,互相喷几句垃圾话,却没有一方敢越过水泥桥,真正短兵相接地打一架,只是如此笑骂一番,嘻嘻哈哈地散了。

有一天,是初春的某一天,黄昏时分,狗不食刚刚从河边回来。狗不食手里拖着一根长长的蔷薇花的枝条,青梗梗的枝条像一根鞭子,足有两米长。狗不食一边甩着枝条,一边走着,不觉就来到双月家的矮墙下。双月家矮墙上的蔷薇花刚刚鼓出苞芽,嫩绿的叶子还没有长大。但那些爬在墙上的枝条凌乱了,叶子也落了一地。狗不食停下来,看了看。这一看不打紧,看出事来了——被双月的妈妈发现了。双月的妈妈不知从哪里冲出来,指着狗不食的鼻子怒斥道:“还要砍啊?你瞧瞧你瞧瞧,被你祸害成什么样子啦?玩什么不行非要玩它?赶快走,你这个小狗吃的,要是叫我看到你再砍我家蔷薇花,看我不把你绑在墙上,让你也变成野蔷薇!”

狗不食被冤枉了。狗不食手里的这根蔷薇枝条,不是双月家的,是他从南路边折来的。但是似乎村子里的蔷薇花枝条都长得一模一样。狗不食意识到这点后,反驳的力气就弱了很多:“不是你家的……”

双月妈妈不等狗不食说完,更加暴怒道:“还嘴犟!”

双月可能听到动静,跑出来了。

狗不食突然想起来,他从南路边的树丛里折了一根蔷薇花的枝条后,来到村街上,被双月看到了。双月很不屑这帮小屁孩子天天玩这种低级的游戏,跑来跑去,追追杀杀,虚张声势,好玩吗?有意思吗?双月没用正眼瞧狗不食。狗不食却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双月会为他作证,就对双月妈妈说:“我是从南路边折来的,不信問你家双月!”

狗不食看到,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双月就转身回去了,双月并不想为他证明什么。

“谁证明?谁证明都没用。我说你就是你。走吧走吧小狗吃的,滚回自己家去,别在我家门口碍手碍眼的!”双月妈妈朝狗不食挥着手,很厌恶、很不耐烦的样子,“你这种小狗吃的我见多了,两年前我家小黑就是死在你手里的。”

狗不食真的被冤枉了。他不仅没有折双月家的蔷薇枝条,她家小黑的死,更是跟狗不食无关。小黑确实在两年前死了。莫名其妙的,就死在了自家的磨道里。头一天晚上还好好的,狗不食在村子里和双月他们玩骑马打仗捉迷藏的游戏时,小黑还跟着狗不食跑来跑去的。没想到第二天天蒙蒙亮,双月妈妈起来推磨时,发现小黑死在磨道里了。这头一天晚上还活蹦乱跳的小黑,怎么突然就死啦?双月妈妈不问青红皂白,怀疑小黑的死是因为狗不食,直接就把小黑抱到了狗不食家。一大早家里就被人送了条死狗,狗不食的妈妈当然不愿意了,加上无根无据地赖上了自家儿子,狗不食的妈妈和双月的妈妈就大吵了一架。狗不食的妈妈说话也够狠毒:“你家死了一条狗就赖上我儿子,你家要是死了别的,那还不是要赖上我们全家?”谁也受不了这样的话,于是两家在大骂大吵一番后,都发誓老死不相往来。双月和狗不食也随着大人间的不和,关系渐渐疏远了。但毕竟是一个学校一个班的,从小又是在一起玩大的,没过多久又好到了一起。可双月明明看到他是在南路边折的蔷薇花的枝条,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就回屋了呢?让他有口难辩,还让她妈扯上了两年前的小黑之死。

狗不食虽然没有滚着离开双月家的门口,内心里却异常的狼狈,比滚还难看,同时又有巨大的悲愤、怨气和伤感。他走在村街上,向家里走去,在路过南路边时,甩手把蔷薇花的枝条扔进了路边的树丛中。他决定再也不跟五里桥的那帮孩子们打打杀杀了,过了这个春天就是暑假了,他的小学生活就结束了,暑假过后,就要到常营去读初中了,哪有一个中学生还玩这种弱智游戏的?呸!

多少年以后,史格格家的蔷薇花激发了小黑的玩心,同时也激发了老胡的记忆。老胡知道像素小区里也有蔷薇花,知道蔷薇花在哪里。根据老胡的目测和推算,像素小区那两丛蔷薇花所在的绿化带,就是当年草房村的南路边。老胡寻寻觅觅的,又大致确定了草房村另一处蔷薇花集中的地方,即双月家的矮墙。可惜,根据老胡的推算,双月家的房子所在地,就在像素小区北区的十六号楼。老胡站在十六号楼前的绿化地里,想象着当年草房村的样子,想象着当年双月家的蔷薇花,还有那只莫名其妙死了的小黑,和现在的小黑两相比较,感觉生活是不是发生了穿越?可史格格不是双月。不仅年龄上大相径庭,长相也是南辕北辙。双月是圆脸圆眼圆下巴,性格既内向又泼辣。而史格格瘦高、斯文、有修养,人似乎是活泼开朗型的。就算她们是母女关系,虽然年龄上相称,性格和长相都让人不相信。再说了,就算是现在的小黑对蔷薇花有着疯一样的情感,那又能说明什么呢?老胡就觉得,自己是老了,恋旧了。难道不是吗?他又不自觉地向老柳树方向走去。

史格格回来了。史格格面色阴晦,形容憔悴,完全不像一周前看到的样子。她这是怎么啦?

史格格给老胡发过微信,告诉老胡,她晚上就回来。意思是,晚上他就不用照顾小黑了。但是,老胡在傍晚时还是来到南区九号楼1606室,把小黑带了出来。小黑已经完全习惯他这个临时主人了,一人一狗关系相处得越发的自然、融洽。绕着像素遛了两圈后,老胡就到老柳树下了。老胡和小黑一起小憩的时候,双方还进行过简单的对话。老胡告诉小黑,你主人要回来了。小黑歪歪头,疑惑地不愿相信。老胡说:“你不信?”小黑又表示相信了。老胡就是在老柳树下见到史格格的。史格格疲惫的样子真的吓了老胡一跳,不过是短暂的一周时间,史格格就像是两个人了,虽然还是白衬衫、牛仔裤,虽然还是小白鞋,还是一身挺精神的装束,但是,容颜和神态却是精神不起来了。就连小黑,也一时发了呆,多看了史格格好几眼,待史格格走到它跟前,它才回过神来,向史格格扑去。史格格虽然有所防备,还是被小黑扑了一个趔趄,继而跌坐在草地里,又被疯狂的小黑一头撞翻了。老胡收住手里的狗绳,笑吟吟地走到史格格跟前。老胡并没有想把史格格拉起来。他只不过是来看看史格格和小黑久别重逢的、亲昵的样子。

小黑从老胡手里挣脱出来,继续蹦着跳着,嘴里还发出亲切的哼唧声。老胡收紧了狗绳,把它给拉住了。史格格这才坐到老柳树下的条椅上,喘息着。灯光从远处照过来,配合着老柳树下的两盏地灯,史格格的脸越发的苍白了。

小黑也安静了。

“你到哪出差啊,这么辛苦。”老胡坐在条椅的另一端,看着她,“出远门啦?”

“没有。”史格格说,“小黑太皮太闹了。真是辛苦胡叔叔了。”

“不辛苦,跟小黑玩玩才开心呢。”老胡犹豫片刻,还是说,“你倒是有点累了……刚回来要好好休息休息。”

“还行……”史格格一笑道,“我看你把我鞋子都洗了,真不好意思。那上面踩到狗粪了,臭死人。我也是不得已才把鞋子放那的,我那天只穿了一双鞋子,来不及回家换了。”

“小事,举手之劳。”老胡突然意识到什么,史格格所说的“来不及回家换”,是几个意思?难道1606室不是她的家?老胡疑惑地说,“你……住哪里?”

“啥?”

“……南九1606,不是你家?”老胡想起那天她在微信里的几个表情,大哭的、憋屈的,加上今天的疲惫和憔悴,说明她离开的几天并不轻松,那她是回自己家啦?这儿只是她临时的居住地?

史格格顿了顿,摸摸小黑的头,没有正面回答老胡,而是说:“这房子要卖了,小黑我也不想带走……胡叔叔,我能把小黑留给你吗?它对这儿的环境熟,我怕陌生地方它会不习惯。”

为什么?话到嘴边,老胡又没有问。出售房子的理由有一百种一千种,都不是他需要知道的。他只知道这幢房子要卖就行了。

“可以吗?胡叔叔……”史格格摸摸小狗的头,捏捏它的脖子。

老胡知道史格格问的是接收小黑的事。可老胡压根儿就没准备养狗。何况在小黑没有出现之前,他是特别烦狗的。特别是小区里无处不在的狗粪,更是让他对狗没有好感。当初他刚回迁时,地铁六号线还未通,这里的住户还很少,小区非常安静,连续几个春天和夏天,他都在小区里找野菜,像苋菜、灰条菜、蒲公英这些能食用的野蔬随处可见,他在临做饭前,到小区里随便走一圈,就能摘回一大把,就像当年在自家的菜园一样。后来小区里人口越来越多,狗也多了,特别是地铁六号线开通以后,小区人口结构发生了根本性變化,原来是以公司办公为主的房子,后来成了北京东部地区北漂青年的居住集散中心。人多,狗也多了,多到如果在下午天黑前散步,不期然的会遇到几十条狗,随处可以看到狗在拉屎、撒尿。他“菜园”里的菜就不能再吃了。这让他在对狗没有好感的基础上,又加重了一层。如前所述,当年,也就是他小时候,他家和双月家关系的恶化,也是因为狗。如果不是因为小黑的死,他和双月家的关系也许就不会闹僵,他和双月也许就是另一种成长轨迹,抑或是另一种人生了。他当然不能把自己的人生迁怒于一条狗。但是,史格格和她的小黑,正悄悄改变他惯常的想法,特别是他和小黑相处的这段时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让他对狗没那么烦了,甚至,每天都会惦念着小黑。现在,史格格要卖房子了,小黑她也不想带走了,他能收留小黑吗?老胡为难了。

“我可以留下一年狗粮钱……”史格格看出了老胡的犹豫,“或者,你先养着,要是烦了,我再……另想办法。”

史格格没有说“领回去”,而是说“另想办法”。小黑像是听懂主人的话似的,冲着史格格叫了一声。

“瞧你们……”史格格脸上露出了笑容,但只一瞬间,就消失了,面露愧疚之色,似乎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小黑了。史格格拿出手机,给老胡和小黑来了一张合影。老胡和小黑都是苦着脸,表情和神态真的是一样一样的。

回到1606时,老胡已经从内心里接受了小黑。小黑也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了,它紧紧地贴着老胡的腿,一刻也不肯离开。

老胡准备带着小黑和没有吃完的半袋狗粮离开时,史格格有点不舍,她把小黑拉到跟前,摸摸它,拍拍它,眼里有了泪光。小黑也很乖,不叫不跳不闹,安静得让人顿生怜悯。史格格抬起头来,在客厅里看了一圈,哪里都看到了,窗户下的那些花草也看到了。史格格眼里转动的泪终究还是流了出来。她悄悄背过身去拭拭泪,然后说:“胡叔叔,还有一个事情也要麻烦你,就是这个房子的事……我这两天就要挂到网上了,可能会有人来看房子,我把钥匙留给你,你能帮忙来开个门吗?这事挺麻烦的……”

“没问题。”老胡说。

“太好啦!太谢谢胡叔叔啦!”史格格略略思忖着说,“还有呀,这些花花草草,你要是不嫌,也可以选几盆。别的东西估计你也不要,反正,我都不带走了。”

史格格说罢,就打开了两扇一直关着的卧室的门,让老胡看。两个卧室也没什么好看的。每间里不过是一张床,还有一组衣柜,没有什么贵重家具,连床头柜都没有。床上也没有被褥、床单、枕头之类的日常用品,可能在之前有过整理吧。但是,当史格格打开鞋柜,看到一层一层的隔断上摆着许多鞋和鞋盒,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鞋柜里还有四双白色的休闲鞋和七八个鞋盒子。史格格随便拿出一个鞋盒子,打开一看,还是白色的休闲鞋,至少有九成新,另一个也是。史格格不仅吃惊,甚至有一种倒吸一口凉气的感觉。史格格的吃惊,连老胡都感觉到了。

“带上吧,八九成新,还能穿的。”老胡说。

史格格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小了,这都三十七码的,我是穿三十八码的——这鞋我穿了挤脚。”

听了史格格的话,老胡纳闷了,问:“不是你的?”

“不是。都是我妈的鞋。”

果然不是她住的,是她妈妈住在这里。那么她的妈妈呢?你妈是不是叫丁双月?老胡差点说出来。但老胡还是没有说。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忍着要说的话没说了。老胡的心“嗵嗵嗵”地狂跳起来,特别紧张地说:“你长得……可一点不像你妈。”

“哈,你认识我妈?有可能哦,我妈会带着小黑在小区里散步。你在小区里碰到她俩真是不要太容易,怪不得小黑对你那么亲。不过我妈搬来都快三年了,还不习惯,南方人适应北京气候最多要一年半载,可我妈都快三年了,还是适应不了,幸亏有小黑陪她……可刚要习惯了又……又搬走了。”史格格的话越说越轻,“胡叔叔,小黑以后就靠你啦。”

老胡又迷惑了,南方人?搬走了?三年?不适应北京的气候?这绝不是双月的特征。双月不是南方人,她是地道的北京東部郊区的人。搬走了?搬回南方?还是搬到北京的其他地方?为什么会在这里住三年?老胡突然发觉自己很可笑。

老胡和小黑一起,把史格格送到六号线草房地铁站B口。史格格不敢回头,怕和小黑分离,径直走进了站口。老胡和小黑回来时,都闷闷不乐的。小黑的闷闷不乐是显而易见的。老胡呢,心情复杂,收养一条小土狗,可能会给他以后的生活带来许多不便。这还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什么呢?这也是老胡苦闷的原因吧。他们走到那排垃圾箱边,看了看刚才被史格格带下来的垃圾袋。老胡不是要捡垃圾,他只是觉得,这些东西都是前主人留下的,他希望能从中发现一些秘密。可垃圾箱里又堆上了别的垃圾,他只看到一堆凌乱的散发各种气味的塑料袋和快递盒。老胡没有翻找垃圾箱,也没有急于回家。小黑也没有要急于回家的意思。老胡就牵着小黑,在小区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路上还遇到了别的狗,小黑都沉默着,安静着。有小狗试图跟它亲近,它也无动于衷。然后,一人一狗又散步到了老柳树下。老柳树还是当年草房的那棵老柳树,但似乎又不是当年草房的那一棵。它被移走过,又被移回来,但终究还是那棵老柳树。它就像一张珍藏很久的底片,随时可以冲洗出新的照片来。

老胡还是回到了南区九号楼1606门口,当他拿出史格格留给他的钥匙开门时,小黑冲他叫了一声。老胡没有理会小黑,打开了鞋柜。他依次地把鞋盒一只一只地搬出来,一只一只地打开——实在也没有什么其他秘密了,除了鞋子,还有两只是空的。在打开最后一只鞋盒时,鞋盒里居然另有东西,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不大,粉色的塑料封皮上是电影明星陈冲在电影《妹妹找哥泪花流》里的剧照。老胡小心地拿起笔记本,打开。笔记本里没有记上一笔文字,但每一页都夹有一张糖纸。都是很久以前的水果糖的糖纸,花花绿绿各种颜色和图案都有,双月也集过糖纸,狗不食还提供过好几张糖纸给她。

没想到老胡一直好奇的夹有许多糖纸的本子会在这时候重现——这当然不是双月的练习册了,这个本子比练习册要精致得多了。老胡谨慎地打开,他看到的是一张高梁饴的糖纸,这也是老胡小时候就见过的糖纸。再翻一页,是一张小儿酥的糖纸。继续往下翻,就是一张花生牛轧糖的糖纸了。老胡不知道是不是他当年送给双月的那张,都是一模一样的。但是,再往后翻,老胡就惊讶了,还有香港和台湾的糖纸,还有国外的糖纸。无论是什么样的糖纸,所勾起的记忆,都是一样的,都是双月的面容。他每翻一页,都是双月不同时期的样子。这让老胡的记忆凌乱了。

老胡是抱着一个鞋盒,牵着小黑回到自己家的。

时光飞逝,转眼又是几周。北京的二手房交易正处在低潮期,来看南区九号楼1606房的人不多,到了整个夏天都过去了,也就四五个人来看看,而且也只是看看而已,连砍价的人都没有。

又转眼,炎热的夏天就过去了,萧瑟的秋天也过去了,寒风料峭的初冬如期来临了。有一天,老胡坐在柳树下的条椅上,小黑也跳到了他身边,挨着他,似乎是想从老胡身上凑点热气。老胡也没有注意,老柳树下的两盏地灯不知什么时候坏了。现在的老柳树下,不像以前那么亮堂了。远处的灯光看起来也不是特别的亮,除了灯下那一片,小区里到处都朦胧着。灯光上方是辽远的天空,更是一片橙黑色。橙黑,似乎没有这个说法,是老胡的新发现。因为天空确实是黑的,可经不住细看,细看又是暗橙色的。黑和橙,在像素小区的上空,随着心境和眼色的变化而变化。

老胡和小黑坐在条椅上,不是要等待什么,只是习惯性地坐坐。

草坪上走来两个人,两个女人,老胡和小黑能看出大概,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高瘦的是长头发,年轻,矮胖者是短头发,年纪不小了。但是来人可能刚从亮处来,老胡和小黑又坐在树影里,没有发现树下的条椅上已经有人了。当她们走到树下,发现一张条椅上坐着老胡和一条狗时,还愣了一下。老胡也愣了一下,因为高瘦长发的女孩,身形像极了史格格,也穿一双白色休闲鞋。她当然不是史格格了,否则,小黑肯定会扑上去的。不过小黑也被晃了一下,它也打了一个激灵,差一点就把她认成史格格了。两个女人都没有发现或感觉到老胡和小黑的心理变化,她们从老胡和小黑面前走过,从老柳树下经过,坐到另一张条椅上。老胡以为她们要说些什么,就准备离开,可她们并没有说什么。小黑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继续坐着。老胡知道,天气虽然很冷了,大部分人都穿上了羽绒服,但还没有到最冷的时候,至少坐在树下,手还能拿得出来,甚至老柳树上的树叶子,还没有落尽,树梢朝阳的一带,还有不少是绿色的。

“行了吧?”

说话的是年轻的女孩,说年轻,也有三十多岁了。让老胡大吃一惊的是,她说话的声音也像极了史格格。同样大吃一惊的还有小黑,它突然抬起头来,朝说话的方向张望,又拿爪子刨刨老胡,似乎在问,没听错吧?她是不是前主人?

“慌什么?再坐会儿。”年长的女人说。她的口音,对于小黑来说,可能太陌生了,小黑没有反应。可对于老胡来说,这似曾相识的口音,肯定是草房方言。草房一带的方言,和老北京人说话是不一样的,舌头拐的弯儿更多,儿话音更重,似乎口腔里的舌头永远伸不直一样,一直弯曲在嘴里,每一个字吐出来,都要有几个变化。听惯了普通话也说惯了普通话的老胡,真心觉得地道的草房话实在是难听,比老北京话还难听。但是,老胡又真真切切地感到特别的亲切,一种久违的亲切。

“妈,你也太着急了。”女孩抱怨道,“下午不是联系好了,明天上午来看房,你偏要这会儿来,我车子还停在草房路上呢,我怕被交警贴条。”

“他敢!”大妈的口气很蛮横。

老胡心里咯噔一声,下午快吃晚饭时,老胡接到史格格的电话,说明天十点左右,有人来看房。老胡当时还觉得,好久没有人来看房子了,心里还有点新鲜和好奇,并且有一种期待,难道就是这对母女?

女孩不说话了,看来她只能由着母亲的性子了。沉默了许久,也没有再说,老胡倒是希望她们再说点什么。她们说得越多,老胡就越能从她们的话里,判断出蛛丝马迹来。可她们长时间不说话,老胡就不能再坐了。小黑也像是理解老胡似的,又往他身边靠了靠,挤了挤。夜深了,也有了些凉意,还刮起了小风,柳枝在空中有了些微的飘动。老胡猜不透这个大妈是谁,他只猜出来是草房村的老居民。草房村的老居民,早就星散在北京的各个角落了,这么多年来,他连一个草房村的原住民都没有碰到过。他在心里数了数熟人的名字,居然数不出十个人来。他也猜到这个大妈可能就是双月,但他不敢确定。双月不是嫁到平房了吗?平房就是现在的地铁六号线青年路站,离这儿很近的。但是她是不是双月,不重要了,是不是双月,明天就见分晓了。

老胡正欲离开时,那两个女人也起身了。先起身的自然是大妈,她站起来,她女儿也紧跟着站起来。她们走到老柳树下时,又停住了,大妈扬头看了看柳树,还伸出手,试图够一枝,但是她太矮了,根本够不着。女儿就踮起脚尖,拽下一根,让她也拽着。老胡在她看柳树柳枝时,也看了看她。她的面部轮廓不太清亮,老胡真是认不出她是谁了。大妈突然扑哧一笑道:“这棵树还在,真没想到。说了你不相信,我在这棵树下洗过衣服,还刷过鞋呢。”

“知道,你都说过多少遍啦,是一双小白鞋吧?”女儿说,“妈,我就知道你回来是找这棵树的。我爸还在时,你就唠叨过这棵树。”

“我唠叨过吗?”

“妈,你又犯糊涂了。”

大妈不说话了,大妈看着夜色中的柳树,一直看了好久,才松开了那根柳枝。大妈在离开时,突然看到了小黑,突然对小黑感兴趣了。她看了看小黑,临走时,好奇道:“瞧,这儿还躲着一条狗。我最讨厌狗了,还是条小黑狗。”

“妈,怎么这样说话呢,是你想回来的。你这样说话,会把人都得罪光的。”

老胡听到了,没有要生气的意思,因为他听出了大妈话里的哽咽声,但是小黑不愿意了,小黑冲着她们的背影就是一阵狂叫。老胡大声吆喝道:“小黑!”

小黑不叫了。

那母女俩也听到老胡的吆喝声了,双双停下了脚步。

责任编辑    许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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