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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雄狮少年》,不画神佛画平凡

2022-01-10何焰

南风窗 2022年1期
关键词:狮头阿娟雄狮

何焰

我还记得和导演孙海鹏面对面坐着的那一个下午,2021年12月11日,广州平安大戏院的二楼休息间里。他西装、牛仔裤、眼镜、干净的平头,说完话习惯性地抿住嘴角,释放出内向的信号。那是动画电影《雄狮少年》的一场提前点映会上。

孙海鹏说,“放松,现在算是放松了。”

那个时候,我们都还不知道后來《雄狮少年》会成为豆瓣榜单“2021年年度最高分华语影片”,也没曾预料到“眯眯眼辱华”的言论会一沾上就甩不掉,更没想到它的票房会不理想于斯,刚及主创团队公开期待值(10亿票房)的1/10。

“我喜欢《雄狮少年》。”在广东顺德北水村的大榕树下等公交时,我在内心里如此确认。

前一天导演说《雄狮少年》是在顺德北水村和百丈村取的景,第二天,我就从广州打车过来了。我来看看电影里少年阿娟“生活”过的村庄,和他骑着自行车载少女阿娟飞驰而过的小路,也看看现实取景地和电影里画的村子是不是一个样。

很奇怪,我确实很难仅凭记忆对上电影中的某一个具体场景,却总感觉到目之所及与《雄狮少年》的似曾相识。房屋的样式和间距,石板路平直的转弯,成片的桑基鱼塘、蕉林,和阳光下高大开花的木棉花树。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我跟大榕树下的老人问路,他们慈眉善目地摆摆手,竟是听不懂普通话,这和电影里“人均普通话”的村子很不一样。语言方面,制作团队大概有自己的考量,但新的粤语配音版本也正在制作中,据说2022年元旦会上。

我第一次觉得“广东真美”是在电影院里,《雄狮少年》有一帧木棉花落满的山顶上,第二次是双十二那一天在顺德的乡下。

孙海鹏说,北水村和百丈村是他们团队选了又选、连续采风将近一年的村庄。我从广州来的这条路,他们团队的人来来回回走过几十趟了。

北水村有刚刚好距离的老屋,没有为旅游开发,也没有为生计而改变模样,方寸之间,拥有美感;而百丈村有成规模的桑基鱼塘。在广东漫长近半年的夏季里,绿色的田埂每一天都这样划分开一块又一块反光的水面,鱼塘边野菊花丛生,在12月的艳阳里仍旧绽放,清风徐来,让人心生悠扬。

乡下虽美,但一年来几十趟,看什么呢?

最开始看房屋、看植被,后来看角落里的小草,墙上的青苔。孙海鹏在接受另一家媒体采访时说过一个细节让我很触动,他说,他们最开始去了两次,是拍了村庄的照片就回来照着做图,但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把村子做得像一个公园。后来他们来回跑才发现,原来差的是细节——“草地并不只是泥地上长了一丛草。村子里的草是一年年生长起来的,旧的烂在底下,新的再长起来,那些枯萎的草地下,还会一层层夹着落叶”——终于,画面对味了,《雄狮少年》里的村子不再像个公园了。

原来做动画电影是这样的啊?

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孙海鹏的团队是这样?

我知道动画导演会采风,但从没听到过有哪个动画团队要一年几十次地进入村庄,细致到要在小草和青苔中寻找季节的转换,和人生活过的痕迹。

原因挺简单的。想想过去大银幕上的封神宇宙、白蛇青蛇、西游记、罗小黑,再想一想这一次《雄狮少年》中的留守儿童阿娟。题材便是方向,只不过是因为,相比于满天神佛,孙海鹏的《雄狮少年》选择了一条书写普通人的路。

这条路过去没有人淌过,也不知道怎么走,“直到12月初电影快上映了,还在改,一直在改。现在放的这个版本是我没有遗憾的,做到没有遗憾就好”,孙海鹏对我说。

电影的片尾曲唱道:

“我是这路上 没名字的人

我没有新闻 没有人评论

……

我是离开小镇上的人

是哭笑着吃过饭的人

是赶路的人 是养家的人

是城市背景的无声

……

这哽咽 若你也相同

就是同路的朋友”

以父亲重伤不醒为节点,《雄狮少年》前后变成了两个故事。这一情节转折中,也暗藏了电影成为“年度最高分影片”的重要原因。

前一半故事是少年阿娟被少女阿娟所救,联合好友阿猫阿狗开始学习舞狮,“不想被人一辈子看扁了”的励志故事。受挫、拜师、受挫,再小阶段胜利,虽然节奏不错,镜头调度得当,但故事始终在“猜得到”的射程之内,是一个精巧而略显俗套的70分电影。

珍贵的,是电影的后一半。

“狮王之路”被现实一口咬断,主角阿娟坐上了进城的列车,成为了一个十八岁的农民工。故事主线从对抗偏见变成对抗命运的无常,场景从悠扬的乡村进入钢铁的城市,故事的方向猜不到,情节更意外。

“阿娟会回来吗?”“我们会赢吗?”谁也不知道。

随后,我在一部动画里看到了即使国产真人影片也未拍到过的景象——外卖员、工厂仔、下下铺的生活,看到一个农民工二代辛酸的成人礼。生活重重踩下,瘦弱的少年花费良久才掸尽泥土,不屈地站起。

底层景象之外,《雄狮少年》的故事其实很“燃”,但它仍对生活有清醒认识的一面。

“谁也不知道阿娟到底有没有拿到冠军。就算他拿到了冠军,也不可能放弃自己的人生轨迹,从此走到另一个轨道。如果那样的话,咱们这个片子就不叫《雄狮少年》了,而变成了一个超级英雄的故事。”孙海鹏说。

《雄狮少年》打定主意要拍一个普通人的故事,不管它的画面多么“燃”,最后都会回落到现实的生活中来。这个少年在舞狮比赛中大放光彩之后又落入水中,回归平静的生活,他那么拼命,看似什么也没改变,但又确确实实地改变了自己。

而阿娟过去对抗过的恶霸、爱着的少女,原来也都各自有着自己的另一面,黑衣狮队的少年并不完全坏,少女阿娟也不全然梦幻,而这一切,甚至在电影的开篇中便埋下了伏笔,等人去寻。

电影里原来都是普通的人,多面的人。

过去不懂,现在懂了。人总是在一瞬间成年的。

——如此想来,动画电影《雄狮少年》已经把真人片抛在了身后,试探了更现实主义的题材,而且借此展现出了对生活的更深的理解力,以此勾起观众的共情。

开启电影下半段的,是一幕雨天。

少年抱着红色狮头坐上大巴的那个场景,几乎是迎头给我来了一记大闷棍。

“我一下子无法辨认,他抱着的那个狮头是一个精神象征,还是他的玩具。”我和孙海鹏聊起。这个场景让我想起自己的表弟、表哥。他们就是这样的小镇少年,在外出务工时行李少得可怜,包里却藏着一个无用的玩偶。眼看着马上要挑起家里的重担,却对明天一无所知,只能紧紧拽住一丁点温暖的小物件。一切情绪的震动,都与之后那个追赶汽车的侯孝贤式抒情桥段无关,而产生在这个近乎真实的细节之间。

孙海鹏说,自己也生长在小镇上,他也曾像阿娟一样坐着那辆车去城里,只不过不是打工而是去读书。

“我和阿娟有很多经历是相似的。那樣的大巴,一个下雨天。”

出生在湖北钟祥一个小镇上的孙海鹏,离开家人、走进城市,年轻时也试着做过日结工人。他和团队里的人,大家把自己关于生活的感受,一些情感浓度极高的片刻,小心地安置在了这部动画电影中。

无论是阿娟打电话、翻身憋眼泪的动作,还是他打几份工挣钱时说的,“就是不知道还需要多少(钱)才可怕”,这些过来人的话语。电影中藏着的许许多多细节,都因为浸透着主创团队的真实人生体验,艺术加工后才变得如此感人,让观众们产生共情。

对于我强调的狮头,孙海鹏说那是一个象征。

“那是阿娟的梦想。他进城带着狮头,在城里两次搬家也都带着狮头,只有去上海之前,天台舞狮之后,他摘下了狮头就不再带着它。这意味着他决定要放弃舞狮,要为自己的生活去奋斗了。”

天台一场戏,是电影一个极度高光、又极端痛苦的时刻。阿娟终于有了成年人的臂膀,在阳光下那样漂亮地张开,却决定放弃梦想。

豆瓣有一条高赞评论如是说:狮头是一个做梦装置,戴上就是雄狮少年,摘下就回归生活本身。

《雄狮少年》在技术上推动这一场天台戏的情绪,也花费了许多力气。

还是要回到电影上下两节的对比上来,仔细再看一下个中光影。

动画的前半段,“光”在岭南乡间有许多个美丽瞬间,从桑树梢中撒下星点,在一块块鱼塘中镜反,于木棉花落满的山顶上打出漂亮的丁达尔效应;而后半段,从主角阿娟上车那一刻开始,他的身上就一直没有一丝光。如果是晴天,阿娟一定停留在阴影里,如果能看见天空,一定是一个阴天或者雨天。只有天台上踉跄转身、一跃舞狮,最后摘下狮头的那个凌晨,才是第一次,阳光打在这个少年的身上。

情绪爆发。

城市的早晨喧嚣四起,越发衬托天台的安静。

远处层峦叠嶂的高楼细节可见,近处天台下走廊里还晾晒着衣服,镜头拉远,巨大的城市景象中处处有细节,提醒着少年周遭的真实。而只有那一缕朝阳,梦幻得有如泡影。他张开双臂,身体在呼吸,他的肉体如此健康,而面对城市又如此渺小,那一缕朝阳似乎只属于他,又其实属于千千万万个“无名的他”。

镜头平扫过呼啸的马路,斑马线上步履匆匆的人们,他们也在同一个朝阳下。这群人啊,谁不曾经是少年。

《雄狮少年》的监制张苗,反复强调一个日子,2019年8月8日。

张苗,对于国内观众而言应该是一个不陌生的名字,他曾经也是《你好,李焕英》《战狼2》《无名之辈》《流浪地球》等电影的制片人。

正是那一天下午,在北京,张苗和孙海鹏谈好合作。在没有剧本、只有一个大概方向的情况下,孙海鹏答应“24个月拍出《雄狮少年》”。

这是一个冒险的承诺。按照经验,这样一部动画电影,反传统、没剧本、大制作,周期一般在三到五年之间。

“我为什么一定要做《雄狮少年》?”孙海鹏说,“因为在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坚持,我希望我们的团队不要散。”

确实,他们的团队当时正处在一个濒临解散的状态。因为2018年做的一部电影票房不理想,随后近两年,团队的人一直都没有事情做,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整个团队非常低落。孙海鹏说,“我觉得我们必须要有一个好的作品,来振奋人心,把大家凝聚起来,往前走。”

能够找到张苗做监制,找到投资,孙海鹏是非常高兴的。“8月的时候定下来,我跟大家宣布,大家都很意外,突然发现,原来自己还可以留下来继续做电影,梦想还在。”

同是11日下午,我问张苗,孙海鹏是哪里打动了他?

张苗说自己做了二十年电影,从来没有做过动画,“他们是一个很好的团队,如果你说是什么让我相信孙海鹏导演,可能是那一天一切都定下来的时候,海鹏导演眼睛里的光、泪水,给了我勇气”。

可就算这样勇,《雄狮少年》做到一半的时候,孙海鹏导演还是后悔了。

“前期的各种各样问题,到中期一下子同时暴露出来了,比如说绑定没有绑好,模型哪里做得不对,然后自动化的过程中又有问题。辛辛苦苦做到一半,已经非常疲劳了,然后你再往远处看的时候,发觉还有一半,甚至最难的还在后面。”

可直到电影做完,孙海鹏也没找到什么很好的调适焦虑的办法,我问他怎么过来的,他说:“硬扛过来的。每一天都想睡过去,不想醒来。”

而如今电影终于拍完上映,他回头来看,也觉得自己的团队做了一件挺了不起的事情:“从濒临解散,到现在把《雄狮少年》做完,然后大家还在努力地往下走,去做下一部。”

“只要你没有放弃,只要你一直在坚持,很多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事情还是能完成的。”

《雄狮少年》仍在上映,它在2021年的尾巴上让国产电影圈激起千层浪。“年度最高分华语片”“眯眯眼辱华”,两重极端的舆论之间已经失去了沟通的可能,而主创团队关于辱华的舆论澄清已经一轮又一轮,“电影已经不能表达电影本身”。

不怕,“去做下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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