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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孙

2021-12-28蔡晓安

辽河 2021年11期
关键词:珍宝小孙子孙子

蔡晓安

吴明海把孙子的手机甩到了地上,这是他自己都没有料到的事。

那部手机,可是他省吃俭用攒了差不多半年才买下的。手机是智能的,跟他的老人机不一样。也不是孙子要求,就是他有一天听旁人说,现在的手机高级得很,下个什么“帮”,碰到不会做的题,往题目上一照,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吴明海就想,自己没文化,买部这样的手机,就当给孙子请了个家庭教师,又方便又划算,多好!

吴明海把新买的手机递给孙子那天,孙子又惊又喜,他完全没想到,爷爷居然会给他买这样贵重的礼物,还是专为他学习而备。既而又面露忧虑之色,慢腾腾地把手机还到爷爷手里,说:“还是退了吧,我自己能行。”

吴明海相信孙子能行,孙子一直都能行。从小学到初中,从初中到高中,直到现在读高三,无论在学习上,还是在生活上,孙子从来都没有让他操过心。

他跟他的哥哥不一样。

孙子有了手机以后,可谓如虎添翼。以前月考,差不多都保持在班级前十名左右,后来,有好几次都挤进前五名了。倒是最近两个月,没有听孙子提起。但他还是一如继往地相信孙子,还是时不时把习惯性紧锁的眉头,在盯着孙子做作业的背影时,不知不觉舒展开一会儿。

事情坏就坏在那一晚,他鬼使神差地睡不着,也可能是被孙子他哥哥闹的。反正,先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接着就想上厕所。等他一起来,人还没进厕所门,却发现,孙子的房间里透出一星半点儿微弱的光亮。刚开始,他也没在意,直到从厕所出来,那一星半点儿的光亮还在,脑子里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问号。

那会是什么光呢?孙子的房间没有窗户,所以睡觉时房门一直都开着,那样空气会好些。狐疑之间,吴明海已经到了孙子床前。

原来那光,是手机屏幕上发出来的!

孙子背对着他,面向墙壁侧卧着。手里,正是他买给孙子的智能手机!手机没声,肯定是孙子怎么弄了,不让它发出声音,可是,屏幕上有影儿。近些年,他虽然视力明显下降,可那一对男女,他还是看得真切。

他只觉得脑门处一股热血猛窜上来,本来凉沁沁的面颊也突然之间滚烫起来。吴明海什么都没说,一把夺过手机,不由分说,用力甩到了地上。

屋子里一片漆黑。

按理说,吴明海都已经是七十出头的老头了,什么事都应该看得通透,不用生那么大的气,事后,他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人在那样的场景,是不可能像平时那么理智的。他把一家人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孙子身上,十几年来,孙子也确实如他所愿,表现优异。所以,每每受到邻居欺压,他也从来不当个事。他只在心里说:“哼,有什么了不起!你再能,有我孙子能吗?”这样一想,脸上就重新活泛起来,重新容光焕发起来,重新表现出一副毫不在乎的神情来,搞得邻居莫明其妙。到后来,只当他是脑回路,丝毫不去反省,这是老人家的宽怀大度。所以,该欺压的照样欺压,末了,还忍不住恶毒地嘟囔一句:“这家子,真是没一个正常的。”

总体来说,吴明海家确实有些不正常,但还不至于“没一个正常的”。吴明海的儿子在广州打工,据说是给一家玩具厂当保安。二十几年来,除了过年回一趟家,其他时候,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他和儿子团聚见面的时间,比他一年到头吃药的时间都要少得多。儿媳只在生两个儿子的头两年待在老家,等孩子一断奶,就兴冲冲出门去了。当然,她的兴冲冲,到底是冲着“出门”,还是冲着她久未谋面的男人,没有人知道。

吴明海有两个孙子。前面所讲的,是他的小孙子,他还有个大孙子。如果一定要说他们家谁不正常,那么,大孙子该首当其冲。每个到他们家里来的人(虽然到他们家来的人并不多),首先就是被他的大孙子所吸引。都二十多岁的人了,黑魆魆的胡须一大圈,却一天到晚只知道盘着腿在地上玩。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不是像个不倒翁似的晃来荡去,就是像个大猩猩,手捏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木槌,像他奶奶在江边举着捶棒拍洗衣服一样,在地上东捶一下,西打一下。有时候,位置拍得不对,直接砸到了膝盖,或脚掌上,也不知道疼,只咧着个大大的嘴巴,“嘿哈,嘿哈”个不停,忙得不亦乐乎。就好像往年的农村人,抬石头喊号子一般。吴明海做完事歇下来,大孙子就往他脚边靠,一俯一仰,歪着脑袋,斜着眼,还一副口水滴答的样子。每一个来家里的人,都无不惋惜地说:“这么好个娃,可惜了!”

可不是吗?模样这么俊俏个娃,智力水平却只相当于一两岁的小孩子。吃饭要人喂,衣服要人穿,连上厕所,都必须有人在旁边陪着。如若不然,屎尿滚了一身,还“嘿嘿嘿”地笑不停。这些都还不算,这些都还能忍,最让吴明海揪心的,是大孙子连走路几乎都不会。有时候立起身来,偏偏倒倒没几步,“咣当”一声,就跌到在地上。那是没有任何稳力的栽倒,是没有任何本能反应——哪怕只是一点点自我保护意识的摔跤。再看,不是额头上起了个包,就是头发里渗出了血,或者就是踝骨裂了,手指断了,反正二十多年过去,浑身上下,就没几处是完好无损的。

吴明海任由大孙子靠在自己脚边,轻轻摩挲着那颗像癞头一样,好多处都不生头发的脑袋,常常内疚不止。

如果当初在老家,儿媳在乡卫生院第一天刚生下大孙子,第二天不急着要回家,那么,后来的结果,就会完全不同。可是,他到底沒有阻止儿媳的决定,他知道她舍不得在医院花那么多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那样想的呢?又不是金枝玉叶,农村人,哪有那么多讲究?不过才十月,把孩子包紧点儿,裹厚点儿,回家养身子,既方便又实惠。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完全超乎了他的想象。儿媳倒是没事,可孙子,从回家的第二天就开始闹,二十四小时,几乎没消停过一分钟。到了第五天,孙子连奶头都不愿衔在嘴里了,只“呼哧呼哧”出着十分微弱的气息,只出不进的样子。一张小脸,皱巴巴的,活像只晒干了的小蛤蟆。于是请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过来,死猫当作活猫医。孙子也是命大,半个月过去,高烧终于退却,红得像炭火一样的脸蛋,也渐渐露出了婴儿肌肤的本色。

大家都以为,一场无妄之灾,就这样熬过去了。

可是,孩子到了三岁,还不会走路,到了五岁,连“爸爸妈妈”都不会喊。吴明海才意识到,藏在孙子体内的邪气,并没有被驱散。正在这时,儿媳又挺着个大肚皮从广州回来了。

从小孙子降生的那一刻起,吴明海就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他要像村里其他好多人那样,去县城买房,把家搬到城里去。他觉得,他亏欠大孙子太多了,可以说,就是因为自己的抠门儿,才耽误了孩子的一生。现在,他终于有机会赎罪,他必须尽其所能,给小孙子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

好在那时候县城的房价还不高,一套百平方米的住房,不到五万块钱就能搞定。吴明海前半生是村里有名的裁缝,后来年轻人都出门去了,衣服都靠买,哪怕是留守在家里的老人小孩,也都是从外面捎的捎,寄的寄,或者逢年过节带回来,哪还用得着他这个土裁缝。再加上年纪大了,眼神也不好,于是又向邻村一个亲戚学会了打豆腐。也就是说,他比一般下苦力的农村人来钱更容易。一套住房,虽然把半辈子的积蓄差不多都搭了进去,但总算可以如愿以偿,不至于望洋兴叹。

一家人住进了城里,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儿子儿媳先不算,反正他们长年累月都在外面打工,可他和老伴,再加两个孙子,八双筷子四张嘴,每天三顿饭,好歹总得要有东西扒拉着填进去呀。想来想去,又把住房卖了,去农贸市场旁边买下一个门市。吴明海以为农贸市场人多,他可以在那里打豆腐卖。把门市分为上下两层,下面做生意,上面當住房,既解决了生计问题,又有了安身之所。因为手头确实紧张,这门市也买得有点儿稀奇古怪。先不说面积着实太窄,把旮旯角落全算上,也不会超出二十平方米,只说位置,就让人大跌眼镜。农贸市场旁边有一坡长长的石梯,很宽,也很长,从中环路一直连接到滨江路。石梯的最根部,靠左,最角落,往里掖进去大约几平方米,是促狭的一溜儿空地,空地一边是门市,另一边就是与之朝夕相对的石梯侧面。也就是说,吴明海买的这个门市,几乎全收在了暗处,只有很窄很窄的小半截门楣,露出来像一个被捆绑牢实的人,歪着脖子,挣扎着想与人打招呼,却几乎没有人听得着、看得见。所以,虽然石梯上来来往往都是人,他的门市却异常冷清。

也不是没想过办法。他想把豆腐摆到外面去一点儿,至少要让过路的行人一眼都能看见。可是,桌子才伸出一个角,旁边那家门市的老男人就骂骂咧咧地过来,嚷嚷道:“干什么!干什么!不要把我们家门市挡着了!”吴明海还没反应过来,桌子就被猛推回到他家“地界”。

旁边那家是卖百货的,什么糖果啊、饮料啊、零食啊、柴米油盐、锅瓢盆碗……只要是人吃喝拉撒用得着的,他全卖。他们家门市前面空地很宽,如果要比,说不定比吴明海门市的面积都宽。

可是,地界宽不等于心眼儿宽。吴明海不把桌子往外摆,那空地还是敞亮亮的一大片,往那边一看,眼睛都能睁大些。自从吴明海试图把摆豆腐的小方桌往外面挪出去一截,旁边那家就想出应对的新招数。没几天,吴明海就发现,那块明晃晃的空地变得暗下来,就像刚想抬眼一望,就被一巴掌盖下来。可不是吗?可不是一巴掌盖了下来吗?一张巨大的帆布,被四根不锈钢支架撑起,鼓鼓囊囊地将那一片空地盖住。那意思就是说,这块地盘儿是我家的!别人休想占用!这还不算,又沿着那张帆布的三面——另一面,就是那家门市大门往下对齐的位置,呈凹字形,用玻璃货柜围起来,四四方方,真正像一圈不折不扣的“围城”。意思很明显了,他们就是不想,或者说,就是不准吴明海有一丝一毫越界的可能了。吴明海一家能够进出的空间,差不多就是一个成年人身体的宽度了。

吴明海在气头上把小孙子的手机摔坏了,既心疼,又内疚。心疼的主要是钱,一千五百多块呢,那可是他省吃俭用,熬了差不多半年才买下的。内疚,却是冷静下来,觉得自己真是粗鲁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呢?小孙子从小到大都是个懂事明理的好孩子,你跟他好好说,他怎么可能听不进去呢?

可是,碰到这种事,吴明海还真不知道该怎样跟孙子说。

那一晚,吴明海至少悟出了两个道理:一是孙子真的长大了,心里头装的,恐怕不仅仅只有学习这一件事了;二是现在的孩子,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呢?他难道就不知道,看别人做那种事,不丢人不害臊吗?关键是,现在是什么时候啊?离高考,连半年都没有了。心思用到了别处,还怎么好好学习呢?他又想到了大孙子,都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了,连个内裤都要他奶奶搓。可他们终究有撒手离开的那一天呀,就算到时候大孙子还可以跟父母在一起,可是父母,不也有撒手离开他的那一天吗?

他们都离开了,大孙子,怎么办呢?

吴明海不敢往远处想,现在最紧要的,是去把手机修好。

到了修理店,师傅在柜台后面捣腾了一会儿,说:“手机好好的,修什么修嘛。”

吴明海不相信,说:“怎么可能呢?明明看不到东西了。”

师傅说:“是没电了,回家把电充好就行了。”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有意无意地说,“手机没坏,倒是现在的孩子要注意,心眼儿别学坏了。”

吴明海一听,这是话里有话啊。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师傅在手机里发现了孙子的秘密?他立马就觉得,脸上仿佛有无数只的蚂蚁在爬动。就好像师傅看到的不是他孙子的秘密,而是他的秘密似的。

吴明海把手机还给孙子,还是一句话没有。

但孙子开口说话了。孙子说:“爷爷,对不起!我辜负了您……我把李珍宝删除了。”

吴明海不懂什么叫把李珍宝删除了。李珍宝是个人,就是旁边那家门市的宝贝孙子。但一个大活人,怎么删除呢?他就想,也不管那么多了,反正孙子的意思他懂,大概就是与李珍宝划清界线,再不来往了吧。

为什么是把李珍宝删除,而不是删除其他人呢?意思也很明显了,那天晚上,那件事,罪魁祸首肯定就是李珍宝。至于为什么是李珍宝,李珍宝又是如何祸害孙子的,他自然也搞不清楚。可是,他为什么一定要搞清楚呢?他只要知道,孙子从此悬崖勒马,重归正途,这就够了。

外面只要有芝麻大点儿事,出来打头阵的,往往是那个老男人。之所以在男人前面加上个“老”字,是因为,他跟吴明海一样,都是爷爷辈的人了。可这个爷爷,跟吴明海这个爷爷还不一样,因为,他比吴明海至少年轻一轮。在吴明海眼里,他不过是个小兄弟。

吴明海把老男人当兄弟,老男人却把吴明海当仇敌。自从吴明海买了这个鸡骨头一样的门市搬过来,旁边那家就从来没给过好脸色。仿佛吴明海一家过来,不是污染了他家的风水,就是抢走了他家的生意。可是,天地良心,吴明海打他的豆腐,老男人卖他的百货,都是互不相干,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怎么就水火不相容了呢?

也怪,李珍宝虽然是老男人的孫子,却跟他爷爷仿佛不是一个锅里吃饭长大的。最明白的证据就是,老男人跟吴明海一直界线分明,总是端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李珍宝却跟小孙子像穿了连裆裤似的,三天两头往这边跑。跑,当然也是偷偷跑。先是大摇大摆在那片空地上转悠,像个正在巡逻的士兵,趁他爷爷跟买东西的过路人不停砍价的空档,猫着腰,一溜烟就过来了。来了就往小孙子房里钻。好几次,吴明海无意中发现,小孙子对李珍宝的到来,也并不是喜出望外,相反,还有点儿不厌其烦的样子。小孙子性格腼腆,不像李珍宝那样外向张扬。心里虽然并不怎么欢迎,面子上却不说什么,只冷淡着,不给对方好脸色。吴明海就暗自好笑,也罢,那小子爷爷给自己甩过来的颜色,全被小孙子原样还回去了。

李珍宝就像一条哈巴狗,也不管主人喜欢不喜欢,反正就是不断摇尾乞怜地围着主人转。为了讨主人欢心,每次过来,他都会随身带些糖果。一见面,就把衣服口袋翻个底朝天,嘴里叽叽喳喳地说:“没了没了!全在这儿了,都给你!”时间久了,小孙子知道李珍宝离不了他,就像个真正的主人那样,一会儿指使他把椅子往桌子边挪近点儿,一会儿又命令他把铅笔削尖点儿,正在睡觉的哥哥从床上翻下来,“咣当”一声落到地上,闷闷的,沉沉的,像遥远的某处地震了一样,他就会说:“去,把哥哥搬到床上去!”李珍宝领了命,像梭子一样迅速窜到哥哥那屋。结结实实一摊肉,他东拉一下,西扯一下,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下手处。这时候,小孙子已经站到他背后,冷冷地、轻蔑地说:“这么简单的问题都解决不了,真没用!”说着,走过来,往哥哥耳朵上一拎,地上的“那摊肉”醒了。一醒,就自己顺着耳朵被扯的方向摇摇晃晃地立起来。小孙子只用手指头轻轻一摁,“那摊肉”就又倒在了铺上。

李珍宝受到小孙子嘲弄,却丝毫不介意,不但不介意,还对小孙子佩服得五体投地。李珍宝是真心服了呀,他想方设法不能解决的问题,小孙子不用吹灰之力就解决了,你不服,怎么行呢?

在学习上,更是如此。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在这一片特殊的天地里,小孙子就像天上的凤凰在飞,而李珍宝,最多就是条地上的豺狗在追。可再怎么追,他还是在地上啊。所以,小孙子在他眼里,永远都是高高在上,而他看小孙子的角度,永远都是仰面朝天。

有一阵,小孙子觉得李珍宝爷爷对他们家实在太过分了。门前那么大一块空地,又不是他们家的,不过是恰巧在他们家门前而已,却搞得好像真是他们家的一样。爷爷老实本分,人家想怎么欺压就怎么欺压,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新鲜的豆腐打出来,路过的人闻到香气,本想过来买,一看那么窄的通道,摇摇头,又走了。爷爷没办法,只好把豆腐放到背篓里,背着去农贸市场周围叫卖。说叫卖也不叫叫卖,爷爷其实是只卖不叫。他觉得,卖豆腐是本分,让他叫,却不好意思。

说到底,爷爷还是个农民,没有生意人的那张厚脸皮。

小孙子愤愤不平地说:“你爷爷怎么跟个恶霸地主一样?”

李珍宝顿时一脸羞愧。他不单觉得爷爷的行为丢人,让他在小孙子面前没脸面,最让他担心的,万一小孙子不高兴,不理他了,不跟他玩了怎么办呢?

第二天,老男人刚把玻璃货柜推到空地上,还没把地界圈成四四方方的围城呢,就吼天吼地地大骂起来:“哪个狗日的,屙个屎还想当摆设啊?”眼神好像望的别处,脸却是朝着吴明海这边。

吴明海一看,那堆屎也确实拉得够毒,不偏不倚,刚好正对旁边那家门市前方玻璃货柜的位置。老男人不得已,没有证据,除了朝天骂几句,只好找来簸箕把秽物清除掉。又不想把污染的地方压在货柜下,就把货柜稍稍往后挪一点儿。

这一挪,就挪出了惯性。

第二天大清早,一堆屎又出现了。

第三天,还是大清早,一堆屎再次出现了。

每一次,那堆屎都刚好往门市的方向拉进去一点点,就仿佛要迫使那排货柜往里退进去一点点。到了第五天,老男人忍无可忍了,除了照例指桑骂槐地叫骂一阵,竟然请来师傅,在门头上要安什么“监控”。监控安好了,再对着吴明海这边恶狠狠地说:“这下,我看你还拉!”

吴明海也感觉纳闷,他也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既然老男人没有点名指姓,他也只能忍气吞声,装聋作哑,只当什么都没听到。心底里,却暗自夸赞,好家伙,这种办法也想得出。难道,这就是电视节目里所说的“蚕食”战术?

也不是没有过怀疑,他把小孙子拉到身边,问:“那些屎,是你拉的吗?”

小孙子满脸无辜,说:“爷爷,你瞎说什么呢?”

吴明海就不再问了,他相信孙子。孙子都快上大学了,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过一句谎。

至于是谁,管他呢。这种缺德事,只要不是我们吴家人干的,也不算什么坏事。想到这里,吴明海心里就高兴起来,直到他脸上都浮出了诡谲的笑意,老伴在一旁说:“你心情好啊,豆腐一半都没卖出去,你还笑得出。”他才赶紧收敛了,去给大孙子兑药。

监控安好的第二天,老男人一家报警了。

警察来的时候,那泡屎还堆在那里,只是位置又往里边移了一点儿。警察往门头上一看,监控果然坏了,镜头的玻璃片被什么东西损坏了,警察到电脑前,把监控视频打开,开始仔细回放查看。老男人夫妇俩虽然安装了监控,却不懂这些高科技,只任随警察捣鼓来捣鼓去,唯唯诺诺的,像两个听话的小学生。

看了半天,警察突然把一个镜头定格下来。画面里,是一只弹弓,从不远处一个黑暗的拐角伸出来,正对着这个方向。

警察说:“我们已经查出来是谁搞的破坏了。”

老男人满脸狐疑,说:“人影儿都没见呢,你们怎么知道是谁呢?”

警察嘿嘿一笑,说:“你问问你的孙子吧。”

老男人一回头,却见孙子正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手里正握着一把弹弓。虽然监控有点儿模糊,但可以肯定,视频里的那把跟孙子手里的这把,绝对一模一样。

老男人终于搞清楚谁才是那些“屎弹”蚕食术的幕后真凶,也终于明白破坏监控的不是外敌,而是内贼。但直到警察离开,他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他能说什么,做什么呢?把孙子臭骂一顿?他不忍心。孙子已经够可怜的了,从小父母就不在身边。小的时候,都是儿子儿媳回家过年才能见上一面;大些了,能自己坐车了,就趁暑假跑到父母那边,好歹也算多团聚一回。想想这些年,不是他这把老骨头在家里硬撑着,怕是比街头的流浪狗都不如。打?那更不行。孙子可是他心头的一块肉啊,打他不就是打自己吗?

但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孙子脑壳又没冒包,凭什么自己整自己?这是癞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不受别人唆使,他怎么可能做出这么违背常理的事?旁边那家也真是作孽,大的是个傻子,小的看起来像个鬼精灵,却装着一肚子坏水。我们家这个也真是贱,动不动就往那边跑。有时候,你明明看见他溜过去了,吼都吼不回来!活像那边有磁铁一样。现在好了,你把人家当棉袄,人家把你当枪使,一梭子过来,扫的全是自家人。越想,火气越大,到最后,竟像倒尿罐一样,把满腔的怒火全泼向了吴明海这边。

“别以为躲在暗处我就不知道,大的小的,没一个好东西!”

“我就不让道,我就给你添堵,看你能把我怎样!”

“自己不好好做人,还要祸害别人。这是么子家教嘛!怪不得生的尽是些怪胎!”

还是没指名道姓。

吴明海明明知道对方骂的是自己,可还是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不过,以他的性格,就算老男人点名指姓骂过来,也未必会明火执仗干回去。

吴明海没有想到,孙子会把手机还给他。

刚开始,他以为还是手机坏了,师傅没发现问题,没修好。他正要把手机再拿去修,孙子开口说话了。

孙子说:“手机没坏。是我自己不想用了。”

吴明海问:“这是为什么呢?爷爷相信你。”

孙子说:“可我自己不相信自己。”

吴明海想了想,说:“你不是已经把李珍宝删除了吗?”

孙子说:“我是把他删除了。可他還是可以打电话、发短信过来。弄得好像我欠他什么似的。我是吃了他不少糖,他是给我打了不少帮手,可不能因为这样,我就要做他那样的人啊。我不想被骚扰,我只想安安心心学习应考。”

吴明海好像听明白了孙子的意思。

但他不明白的是,孙子没用手机了,为什么还整天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世界上没有一件令他高兴的事,这完全不像从前那个小孙子啊。从前的小孙子,哪怕都已经上了高三,哪次考试回来,不是开开心心地报喜呢?

可是现在,吴明海都记不清孙子有几个月没有回家报喜了。别说报喜,就算是平平常常,把考试成绩通报一声也没有。吴明海眼不瞎,他看得见,孙子学习其实比以前更刻苦、更用心。夜里一点钟以前,从不睡觉。试卷做了一张又一张,好像永远都有做不完的题。题不做完,怎么能睡觉呢?吴明海也心疼,也想对孙子说点儿什么安慰或者鼓励的话。可他就是嘴一张,又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说什么呢?一辈一辈的人,碰到问题,不都是靠自己硬撑过去吗?

直到小孙子的班主任站到他面前,他才意识到,可能问题不是自己以为的那么简单。他才想起,前面那段时间,每次他起夜,都看见孙子房间的灯亮着。他知道孙子没睡,肯定还在学习,在做题。他想过去劝他睡觉,可古人不是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

再苦再累,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呢。

班主任看着手足无措的吴明海,说:“小吴说得没错,你们这里果然好找,梯子一下来就是。”顿了顿,又说,“本来想通知你们家长到学校去说,可又一想,还是我亲自过来,影响小些,也说得更清楚。”

吴明海说:“如果孩子在学校惹了祸,回来我一定收拾他。”

班主任说:“现在不是收拾不收拾的事。现在最紧要的,是赶紧把孩子领回家。”

吴明海一脸诧异,说:“老师,只有两个月,就要高考了呢。”

班主任叹一口气,说:“正是因为马上要高考了,所以我们才建议你们把孩子领回来。先休养一段时间,等明年,如果情况好转,再说考试的事。”

吴明海完全被班主任搞晕了,说:“这是为什么呢?”

班主任想了想,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必须把事情挑明了,说:“孩子得了抑郁症。前段时间,我们学校在市里请了专门的心理辅导老师过来讲座,发现了问题。”

吴明海不懂什么叫抑郁症,问:“抑郁症是什么症?是病了吗?”

班主任说:“也可以这么理解吧。只不过,不是孩子身体病了,是精神病了。我们本来非常看好他,以为今年高考,一定可以为学校争光。也不知为什么,这几个月,成绩下滑得那么厉害……可能,就是压力太大了吧。”

吴明海把小孙子领回家的那天,又听说了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隔壁那家叫李珍宝的孙子,因为涉嫌强奸被抓了。

吴明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准备给大孙子喂药。手一抖,药水洒得孩子满脸都是。不想,大孙子丝毫不气恼,还以为爷爷在跟他玩游戏呢,“嘿嘿嘿”地笑个不停。

吴明海看一眼傻笑不止的大孙子,又看一眼闷声不响的小孙子,还没把一口气叹出来,老人机响了。

儿子在那边兴奋地说:“爸,告诉您个喜讯,您马上又要当爷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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