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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晔,一只趴在西语文学薄冰上的猫

2021-12-24刘潇

环球人物 2021年23期
关键词:西语译作哈瓦那

2021年11月,范晔在北京家中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刘潇 / 摄)

范晔的新译作《三只忧伤的老虎》 曾被称作“不可译之奇书”。这是古巴国宝级作家吉列尔莫·卡夫雷拉·因凡特最独特、最具实验性的作品。这项中文翻译工作“前无古人”,范晔处处用心,不仅将原文多语种的文 字游戏翻译成中文,更让中文版行文流畅, 阅读起来如同看一部哈瓦那都市剧。

《环球人物》记者和范晔约的第一次采访地点在北京大学附近的咖啡书屋内,不时有人进出,有邻桌客人说话声传来,加上范晔说话声音轻,记者不得不凑近聆听,交谈有点吃力。但只要翻开他的文字,便能感觉到他语言的力度,享受到他将艰涩知识转变成诙谐散 文的风趣,让人看到他与因凡特在文字游戏中相似的才华。

范晔的新译作《三只忧伤的老虎》,曾被称作“不可译之奇书”。

2013年,刚接下《三只忧伤的老虎》翻译任务, 范晔马上就后悔了,他回忆道 :“其实这是我冲动之下接的活。等冷静下来,我开始质疑这是不是我有能力做的事。”

这部新译作《三只忧伤的老虎》以上世纪50年代古巴首都哈瓦那作为舞台。当时的哈瓦那吸引了古巴 全国一半以上的年轻人,五彩斑斓、光怪陆离,作家、摄影师、演员、流浪者悉数登场,哈瓦那就像是一片 热带丛林。小说讲述了3个男人在这座不夜城里游荡 的故事——就像是游荡在热带丛林中的3只老虎。忧伤有两重含义 :年轻时对未来的迷惘,中年时对记忆的缅怀。

《三只忧伤的老虎》的作者吉列尔莫·卡夫雷 拉·因凡特被称作拉美第二代小说家,年轻时的因凡 特就是一只“老虎”,徘徊在哈瓦那街头。1964年, 因凡特离开古巴去了欧洲,自此再未回到古巴。在欧 洲,他像考古学家一样,用写作抢救记忆之中迷幻的 哈瓦那。他曾说过 :“唯一的时间机器是打字机。”

于是便诞生了这本“不可译之奇书”:语法、排版、 换行、错别字都像无理取闹一样,其间还充斥着古怪 的外语、连续几页的空白、突如其来的涂黑页、镜面翻转式的印刷,以至于中文版编辑不得不在前言里声明这些都不是印刷失误。另外,小说没有连贯的情节,仅以几位主人公漫无边际的俏皮话和文字游戏推进故事。

作为古巴电影学院创始人,因凡特在小 说中使用的电影手法随处可见。对这极具实 验性的小说,范晔拿其中两页的涂黑页向记 者解释道 :“这是一种电影蒙太奇手法,意味 着此人的故事告一段落,等他再次出场时, 这个当年的落魄青年已经成为明星大腕了。 至于他是如何变成明星大腕的,书中没提, 是这个人故意回避的经历。”

对范晔来说,整本书“就像是一部都市 剧,作者不动声色地拿着摄影机拍出了流动 的哈瓦那。”打破艰涩的阅读体验,内里是一 部好看的哈瓦那都市剧。“三只老虎”在夜晚 的哈瓦那蹿上跳下,闹剧不断、洋相不断。 有人把此书称作“夜店版追忆似水年华”,因凡 特也曾给这本书起过一个名字 :《热带黎明景观》—— 炙热的夜生活以黎明的曙光作为结尾。“但我更喜欢 现在这个猫科动物的标题。”范晔补充道。

《纽约时报》书评如此评价这本书 :“从《堂吉 诃德》以来,没有比这更有趣的西班牙语文学作品了。 同时,它也是拉美地区诞生的最具创造力的小说之 一。”外研社出版的《拉美文学选集》也将此书录入, 可见它是绕不过去的经典。

范晔说,他和因凡特有一个共同点——都喜欢猫。他在《因凡特的猫科动物命名术》一文中写道 :“一只暹罗猫出生。因凡特收养了她(反之亦然)。”范晔 家中养了两只猫 :“她俩是姐妹。但从相貌到性格完 全不像。”范晔还写过一篇《猫诗话》,其中提到了拉 美文学另一个重要人物——智利诗人聂鲁达。范晔引用聂鲁达《猫颂》中歌颂猫咪的诗句 :“无疆土的小 小帝王,无祖国的征服者。”采访时,范晔指着咖啡 书屋内仰躺在地板上的那只猫说 :“店主就是她。”

“奉旨阅读”的范晔与他的猫“主子”。

就跟猫一样,平时的范晔不动声色,略带矜持, 将才华暗藏在笔尖。为了体现翻译大师作品时战战兢 兢的心情,他自称“象寄门下临深履薄堂仓皇右使”: “象寄”即翻译的古称,“临深履薄”意为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仓皇右使”乃以仓皇之名虚构了一个官职。 “我不是老虎,不是狮子,是一只趴在写满了西语名 作的薄冰上的猫。”

“这只猫”与西班牙语的邂逅说不上浪漫,更像是机缘巧合。范晔的母亲是“老三届”,插队回北京 后读夜大的中文系。范晔的父亲也爱买书,所以家里 有很好的文学氛围。读人大附中时,他的成绩一直名 列前茅,爱好文学,老师和同学都知道他立志读文史专业。

1995年,范晔高中毕业。当时大学招生的时候 会在地坛公园里“摆摊”。北京大学西方语言文学系 的“摊位”后坐着一位老先生,他看范晔似乎感兴趣,便说 :“小伙子,来学西班牙语吧!有前途。”范晔便 填报了北大西语系。莫名其妙進了西班牙语专业,起初让范晔一下子没缓过神来。他回忆道:“我自己也有点儿吃惊,大学头两年学西语学得很吃力,现在回 想起来,一定是因为那两年我还处于惊恐状态。”

等进了北大,范晔才知道在地坛见到的那位老先 生就是将《红楼梦》翻译成西班牙语的赵振江。1998 年,西班牙国王授予赵振江伊莎贝尔勋章,感谢他对西中文学交流的贡献。范晔自豪地说 :“赵振江先 生年轻时候就喜欢文学,尤其是诗歌。他将文学氛围 带到了西语系,这让同样喜欢诗歌的我感到很亲切。” 受到这件事的鼓舞,范晔在西语学习上苦下功夫,从大一到大二,很快就由入门到达了精通。

大三以后,老师布置了许多文学翻译的作业。“这 终于让我把文学爱好和西语学习联系在一起了。”读 研时,范晔开始接手西语文学翻译。

2009年末,范晔的译作《万火归一》问世。这 是阿根廷作家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集,这部译作是范 晔对纯小说译作的一次试水,也意在向中文读者介绍 “魔幻现实主义”标签之外的拉美文学,他认为,丰富的拉美文学不是一个标签所能涵盖的,这在拉美文学爱好者心中激起了另一朵浪花。

2010年他开始挑战长篇翻译,试译了《百年孤独》 中的一章。8月,他接到了《百年孤独》的翻译工作。 2011年,范晔的译作《百年孤独》问世。作为马尔克 斯授权的版本,当时30岁出头的范晔翻译此作的压力可不小。

早在1979年,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和其他拉 美小说就在中国出现了译介和评论文章。1982年,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随即,《百年孤独》在中文读者中刮起了一股拉美文学旋风,大量拉美文学被翻译介绍进来。

“珠玉在前,几十年以来,中国读者看过各种各样 的中译本,可以说是在这些中译本中吸收了大量的拉美文学营养,读者可能都会认可这些前人的译本,会有‘初恋情结’。”于是,范晔采取了“忠于原作,动态对等”的方法,即不求文字表面死板对应,而在中西语言间达到功能上的对等。

“我不与之前的中译本作比较,而是尽我所能让 译文读者能得到与原文读者几乎一样的感受。”范晔 翻译的《百年孤独》被读者称作“新版”。这个“新” 不仅有时间上的意思,也有翻译视角上的“新”。对于范晔来说,翻译是为了“给读者的阅读体验增加另 一种可能性,另一个观察世界的角度”。

对于希望有什么样的读者,他并不强求,“我尽力翻译好每一本书,至于谁会读到她,永远是个谜。每一本书都有自己的命运。翻译的时候,就好像心中 有一只色彩鲜艳的猫一样。翻译过后,这只猫就窝着休息了。”

翻译,就是他心中的“猫”——跃动的、鲜艳的, 永远不会停止好奇,但也能随遇而安。

除了翻译,他还喜欢逛旧书店。留学回国时,他 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过海关。行李箱里四四方方的东西 让工作人员起了疑心,于是让范晔开箱。一开箱,工 作人员大吃一惊,全是书。

左图:范晔所译的第一本独立成书的短篇小说集《万火归一》。右图:范晔翻译的《百年孤独》是马尔克斯授权的中文版。

范晔家中没有电视机,满满三面书墙上摆放的大多是他从海外拖回来的书。(本刊记者刘潇 / 摄)

2014年,范晔赴哥伦比亚,走访了马尔克斯的家人,这是他与马尔克斯的妹妹交谈。

一方面,正是因为差异这么大,所以有吸引力,距离产生美;另一方面,或许还因为差异其实 没我们想象得那么大,正所谓“东海西海,心理攸同”。

2009年很特别,是我正式成为西语翻译的一年,那是我第一次挑战独立成书的短篇合集翻译。另外,一个巧合是当时我正好在西班牙的格拉纳达,房间窗外就是哲罗姆修道院,哲罗姆是把《圣经》翻译成拉丁文的大翻译家,对于西方文化来说是“翻譯 者之神”。可能这是冥冥之中的安排,让我在翻译《万 火归一》时能很好地进入状态。(笑)

其实我曾想过反悔,但苦于没有“接盘 侠”。(笑)听说有个匈牙利翻译者接了《三只忧伤的 老虎》的活之后,压力太大,好几个月没敢看原著。

在墨西哥买了多少书?

100公斤。

在翻译时,我的程序一般是第一遍紧贴原文,抠细节;第二遍,把握整本小说的氛围、基调,背景润色。有时候,我会朗读原作,找准声音的调调,因为声律能反映出作者的潜意识。另外,我还会听有 声书,听听西语母语的朗读者是如何断句、停顿的,节奏、韵律、语调,据此来了解他人是如何理解原作的。你提到翻译时是否会使用网络用语,我的态度是不排斥,也会适当使用一些流行语,但总体而言,对于网络用语我持谨慎态度,因为网络用语很快会过时,过两年翻开一看反而会觉得很陈旧。

只要有机会,我就会去。2015年,我作为《百年孤独》的中文译者,受哥伦比亚波哥大书展组委会邀请,前去参加国际书展。之前,马尔克斯已去世,我错失了与他见面的机会。但幸运的是,我已 于2014年,在马尔克斯的“故乡”巴兰基亚见到了他的亲人。我作为研究者与他们交流,很感动,有种时光穿越的感觉。站在我面前的究竟是《百年孤独》里 马孔多小镇的人们,还是现实中马尔克斯的亲人,一时间我有点恍惚。

我偶尔也会担心自己翻译这些书是否一直是在“自娱自乐”。

我喜欢逛动物园,尤其是去看猫科动物:云豹、金猫、老虎。就像我翻译的《三只忧伤的老虎》,以猫科动物为题,接这个翻译的活可能是受我潜意识的驱动吧。(笑)

1977年生于北京。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西葡语系副教授、系主任。译作有《百年孤独》《万火归一》《致未来的诗人》等,编著有读书札记集《诗人的迟缓》。近期,新译作《三只忧伤的老虎》问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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