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诗歌中栖息着至关重要的沉默

2021-12-18李瑾

新阅读 2021年12期
关键词:深情诗经诗人

李瑾

标题源自阿兰·巴迪欧。这位受过数学训练的法国哲学家的原话是:“闭合又矜持,现代诗歌中栖息着一种至关重要的沉默。这纯粹沉默打断了环境中的杂音。诗歌在语言表面注入沉默。”我不晓得巴迪欧如何计算沉默的权重,但却深刻体味了他的某种价值预想:无论人们言说得多么喧嚣,诗歌一直独立地沉默着。因此,这就不难理解我读庞洁新作的难过——庞洁发现了《诗经》中的孤意,千百年来,由于这种“孤意”被误认和曲解,它的深情却从未被说出来。所以,我更愿意说《诗经》遇到了庞洁,算是碰上了知音。

上述并无夸大或否定前贤之辞。我亦算《孤意与深情——〈诗经〉初见》最早的读者之一,先期在报刊上阅读部分章节时便击节赞叹,甫一拿到电子版,惊愕之余曾欲推介出版,孰料早已花落有家。这次拿到纸质书,又花一个月的时间断断续续读完了,这在个人阅读史上费时之多,也是颇为少见的。无他,唯喜欢尔。通常会说,《诗经》是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是中国现实主义诗歌的源头,是后代诗歌创作之滥觞。这一点庞洁也不否认,甚至还在后记中专文列出。但必须指出,这种大而化之的判断对定性一部著作关系莫大,但对走进其内心世界却无甚帮助。好在庞洁并没有被“总集”“源头”“滥觞”这类紧箍咒束缚住。我在《论语释义》中统计过,《论语》中孔子及其弟子谈《诗经》数十次。春秋时期,《诗经》是上层社会交往的一种基本“工具”,自国君至大夫似乎人人是诗人,不引《诗经》不张口,到了“不学《诗》,无以言”的境地。《左传》记载的《诗经》被征引情况,达两百条左右。钱穆说:“孔门论学,主要在人心。”《诗经》本于性,形于外,又返于心,孔子强调《诗经》“思无邪”,便是对这种经典化教育文本“正人心”功能的最大肯定。这意味,《诗经》一直是以经学的面目出现的,即如学者所言:“《三百篇》所以流传于今的,由于德政化。”清代学者章学诚说“六经皆史”,到了章太炎先生这里,更是提出:“《尚书》《春秋》固然是史,《诗经》也记王朝列国的政治……这不是史,又是什么东西?”这样一来,“诗三百”便由经而史。适逢两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传统社会不断解体,至胡适特别是闻一多以西方理论视角“察勘”先秦诸典,《诗经》才真正被当作文学化文本。对《诗经》简单的学术史梳理并非没有意义,只是想表明庞洁对《诗经》的“初见”价值上承接胡氏闻氏,是有其独特的主体自觉和目标期许的。

进一步要说明的是,庞洁并非在做学术研究或心灵鸡汤,而是以一人之力、借三十名篇试图重新打捞《诗经》的真面目——这意味着,以经史统摄的诸种构建和面目严肃的种种注释只是在展示《诗经》像什么,而不是告诉我们《诗经》是什么。而在这本打通雅俗区隔、注义壁垒的作品中,庞洁告诉我们,“诗”和“经”是对抗的,“诗”是原生态的、自由生长的乃至野蛮的。按照她的理解延伸出去,《诗经》本身包括对它的“进入”或阅读,是“一个连接与关照内在的经历”,更是一种彻头彻尾的私人化体验。这样一来,《诗经》即个人,个人即《诗经》,这些千古篇章独属于个我的低吟浅唱,其中包含的是“人世宽阔的慈悲”。我在《谭诗录》中曾很主观地提出:“人类为什么创作诗歌,或者说为什么会对世界抱有一种诗性痴迷,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我个人的观点,诗歌不是出于表达的需要、出于强说愁的抒情,而是为了掩饰一种恐慌、不安而进行的自我肯定。”进一步说开去,《诗经》汇集了“一切事物的眼泪”——《诗经》不再是家国社稷,而是“内心大面积”虚妄的真情。本文开头,我说庞洁这部作品让我感到难过,且容此处略作铺陈。庞洁借晚明张岱“孤意在眉,深情在睫”作著述之题目和主旨自有其执着和内蕴,而在我看来,孤意即深情,深情即孤意,实在难以区分,没有痛彻骨髓且不能言人的孤意或深情,就不会存在伟大的沉淀而缥缈的深情或孤意。自古而今,哪一位诗人、哪一首诗作不是沉浸在孤意和深情这一“一生最光荣的战役”中不能自脱?这个意义上,被功利化的《诗经》终于等到了庞洁这个解人,而庞洁这个冷峻孤傲的古典式“堂吉珂德”也找到了自己在远古的同位体。

个人看来,人们可能并不了解现代诗歌,甚至也没有了解的必要,但不能不读一下《诗经》,非如此不会理解诗歌为什么是人类最早的文学形式,是人类感知、认识世界的一种本能的方法,更不会理解诗歌主要是源自对大自然的感悟惊叹和生存压力的释放。诗歌的基础就是真实,就是心灵与世界激发情感的瞬间的直抒。如果懂得了这一点,就不能再把人类的喜怒哀乐仅仅当作兴观群怨。庞洁对《诗经》的理解,恰恰是祛魅的、非功利性的。毫无疑问,她作为一个卓有成就的诗人,是懂得形而上学有个最致命的危险,即“脱离真实”这一重大问题的。说到这里,有必要简单归结一下庞洁这部作品的重要意义:她将《诗经》从高不可攀的“祭坛”请进飘满烟火气的人间世中,《诗经》遇到了庞洁,完全可以哭、可以笑,可以心无旁骛地养在深闺人未知、躲进小楼成一统了。

一般论者和读者会认为,庞洁是诗人,尤其是情感丰沛的女诗人,对《诗经》有天然且显见的察知力。这一认识貌似正确,却也架不住追问。自古以来,诗人包括女诗人多如过江之鲫,但又有几人懂得《诗经》的孤意与深情?按照普遍理解,诗歌是情感、思想和物质激发的产物,也是形成上学的所有之中最能直通的形式,也就是说,诗歌和哲学亦即真/实是可以置换的。荀悦云:“君子之所以动天地、应神明、正万物而成王治者,必本乎真实而已。”我想,恰恰是庞洁日常孤傲、不近烟火式的“真”才能走进和理解《诗经》和众多创作者的“实”。回溯到上文,为什么说《诗经》即个人,因为人本能的欲望中真、善、美亦即哲学、宗教所理解的本真都包含在《诗经》中了。《诗经》或人的本能不是没人看到,只是被“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风俗”这种意识形态论调给遮蔽了而已。

当庞洁的“真”碰上《诗经》的“真”,自然是火花四溅、熠熠闪光了。不得不承认,阅读这部著作是一次愉快的有惊无险的挑战,因为庞洁睿智、跌宕而优雅的文字总是能以过山车的方式将人激荡起来又送入平稳。我倾向于认为这种文字是天籁而非修炼得之,或者干脆说就是《诗经》里的主人在和我们对语,否则不会让人如此倾心倾情。你看,“我所生活的古城长安以钟楼为中心……每次经过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三千年前这位男子的吟哦:‘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愿时间没有辜负他的等待。”这位男子并没被“恋人”辜负,2020年夏天,庞洁暴雨中困居九华山,她不再强迫自己融入当时的静谧与肃穆,顺手写下“妄念也是纷飞人世的必经之鸟”时突然释然。这种释然显然可以理解为是庞洁给这位男子作出的呼应:且让我们在时间的肌理中相视一笑,相忘江湖。也可以把庞洁理解为这位多情的男子:我在并非等待的等待中走出了困扰太久的樊笼。

坦白说,我一直惊讶于庞洁的才情,《孤意与深情——〈诗经〉初见》的情感和文字实在超出我的表达和叙述能力。比如《试着明媚,如同桃花的脸》中,她说:“在人生短暂而漫长的岁月里,飘动着无数的偶然和瞬间,一些人往往擦肩而过,失之交臂,而往往是这些瞬间,唤起了人心中悠悠的怅惘和终身的眷恋,构成了一种最珍贵的失落,并永久地珍藏于人的心灵深处,从而使‘人面桃花’成为中国文学里一个经典意象,也使女子和爱情的关联在桃花意象中更加紧密。”比如《生活和梦境,都在别处》中,她说:“《汉广》这首诗,传达了古人对待‘距离’的一种态度,这种态度,叫做敬意。距离带给了人时间和空间上的足够思量。从对爱人深邃的遥望中生出对‘距离’的充分接纳与敬重,也是对因缘与命运的敬畏。《汉广》面对‘距离’时的感情,绝非怨天尤人、怨声载道,他所感到的并非绝境,而是人面对浩渺人世时本能的谦卑。”这类书写,比比皆是,让人目不暇接。

作家斯蒂文森曾说:“文字的功用就是针对日常生活的送往迎来而来的,只不过诗人多少让这些文字成了魔术。”推演说来,正是庞洁这个魔术师般的诗人让沉默已久或者说失去本来面目多年的《诗经》终于露出了至关重要的沉默:“我想把《诗经》里的爱情整理出来并在当代展开,看那些遥远的万古愁,那些孤意和深情,与今天人们的心灵感应;我想把《诗经》里的植物整理出来,看它们消失了多少,看它们假如在今天还幸存着的样子;我还想整理出诗经时代的痛苦与彷徨,酣畅与觉醒……”这是她的野心,也是她的小小愿望。行文至此,不妨再以阿兰·巴迪欧的话结尾:“诗歌是它自己的沉默音乐家。它是语言的优美守护者。”

庞洁就是这样的音乐家和守护者,尽管大多时候她是沉默的。

作者系自由撰稿人

猜你喜欢

深情诗经诗人
《诗经》中走出的“庄姜”
《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虎啸声声,寄爱国深情
深情
“诗人”老爸
艺术与优雅的邂逅
愤怒
在这个薄情的世界深情地活着
巧用《诗经》解难题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