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重构时间:论面容的叙事力量

2021-12-09强佳琪魏家川

关键词:遗照面容逝者

强佳琪, 魏家川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面容是人类身份的重要标识。时间犹如一双看不见摸不着的“灵活的手”,镌刻了面容。时间伶伶俐俐、无止无休,就像朱自清在散文《匆匆》中写道:“洗手的时候,日子从水盆里过去;吃饭的时候,日子从饭碗里过去;默默时,便从凝然的双眼前过去。我觉察他去的匆匆了,伸出手遮挽时,他又从遮挽着的手边过去……”[1]人们不管恐惧与否,都难以逃躲时间在面容上得意创作。而笔者认为,不只是时间塑造了面容的基本样貌,作为时间历程的展示者,面容巧妙地呈现了时间的正向流逝、反向消弭、停止与错乱等运动变化,直观地展示出隐藏在时间背后的人文意蕴,成为所有时间叙事的关键聚焦之处。龙迪勇认为:“叙事的本质是对神秘的、易逝的时间的凝固与保存。”[2]面容在时间中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体现出匆匆流逝的时间价值和意义。

一、定律突围:面容与时间的关系阐释

现代物理学对时间做出假定,将时间分割为严格意义上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并认为,时间在不同概念下有多种可能,“时间是我们存在的本质的一部分”。我们生活在时间之内,无法摆脱时间的制约[3]。在哲学层面上,海德格尔认为,时间性首先表现为一种以将来、曾在与当前为统一整体的现象学意义上的现象,这个具有统一性特征的现象的核心是“将来”,将来于“曾在”中呈现并成为“当前”[4]。时间是永恒存在的,万事万物似乎都被沾染上了“时间性”的特点。随着时间的变化,生老病死、沙漠变绿洲、资源枯竭再生、物件破损修复又被弃等现象,成为生活的常态。海德格尔认为,“过去、未来与现在并非时间的三个部分,而是属于时间性的展开结构”[5]。时间是总领万事万物发生、发展、消失的标尺,所有的事物都会在时间的作用下表现出它的“曾在”“当前”与“将来”。同时,时间具有易逝的特性,这一特点促使了人们使用文字记录等各种方式来保留时间,人的面容即为一种呈现时间的具体载体。

面容会随着人的情绪发生变化,是人的心理晴雨表;面容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化,是时间的年轮。目前,国内外学者已经认识到了面容的重要价值并做了一番研究。南帆在《叩访感觉》中对面容进行了界定:“面容居于人体顶端;以颈部为界……从一个生理之上的高度统一了面部的诸多器官。”[6]汉斯·贝尔廷在《脸的历史》中认为“一个人通过自己的脸来再现自我,他在生活中扮演着属于自己的角色”[7]。杨大春在《语言·身体·他者:当代法国哲学的三大主题》中指出,“面孔当然是身体,但又不唯是身体,它其实具有某种象征意义”[8]。王嘉军在《存在、异在与他者:列维纳斯与法国当代文论》中分析了列维纳斯的观点,认为脸是绝对他者的在场,面容开启了理性和理解,成为一个具有伦理强制力的概念[9]。让-吕克·南希在《肖像画的凝视》中认为,肖像画是为了保留远离之人或者死去之人的肖像,反映了一种缺席的在场[10]。南希所说的肖像画是关于面容的记忆图像,这种“缺席的在场”正是反映了肖像画的“追忆”特征[11]。需要特别指出,张荆芳与唐诗人在研究中曾分别提出“面孔叙事”与“脸面叙事”的观点,其中,张荆芳以《你的脸》与《脸庞,村庄》这两部影片为例,将人的面孔提升到生命性叙事的高度上,认为面孔参与影片叙事的同时,展示了日常生活与纯粹的生命真实[12];唐诗人以陈希我的小说为例,从文学和哲学视域出发,认为人的脸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通过脸面意象的叙述,可以将情感和哲学深度相结合,达到别样的叙事效果[13]。

以上对于面容的研究,大多集中于面容的生理表象和符号功能上,以叙事的角度来探究面容的相关研究非常少,还未有研究将面容与时间系统相结合探析面容的叙事意义。“人们探究内心对时间的感知胜于探究外在的时间本质。”[14]137笔者认为,一般来看,时间塑造面容是不可逆转的定律,是宇宙与人类生命的逻辑原理,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但同时,人们探究内心对时间的感知却是永不停息的。通过以面容为文本载体的叙事,使得“伶伶俐俐”在指缝间流走的时间变得形象具体。借助叙事的力量,在面容与时间之间,形成了一种“重构与被重构”的关系。时间在塑造着面容,同样也在被面容重构。“时间是叙述的出发点和归宿,叙述及其意义都是在时间维度上展开的。”[15]可以说,面容作为叙事的储存器,保留了时间的故事,唤醒了记忆,让曾在与当前在面容上闪现。最终,面容使时间事件化,把时间中的记忆重组成故事叙事,将面容与时间的问题变成了叙事问题,进而重构了时间。

二、意象观瞻:面容叙事力量的具体生成

“叙事的冲动就是寻找失去的时间的冲动。”[15]面容的叙事力量,正是通过对时间的重构来实现的。具体到一系列与面容相关的意象上,一方面,皱纹以“岁月留痕”的方式,呈现出时间的图像化叙事;疤痕以反向消弭的行进方式,讲述了具有残缺和意外性质的故事。通过这样的思考,提炼并建构了“沧海桑田”与“海枯石烂”的叙事性。另一方面,一张张面容切片——照片是对某一面容时间的定格,遗照上的面容是在停滞的时间中生发出情感的延续。面容的叙事力量通过皱纹、疤痕与遗照等多方位意象进行展现,从而达到重构时间的效果。

(一)作为“岁月留痕”的皱纹:时间的图像化叙事

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歌《当你老了》曾写道:“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16]杜拉斯的《情人》也写道:“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17]两位作者都借用面容上岁月的留痕,表达了对爱人真挚与深沉的感情。皱纹是经典的岁月留痕,是时间在面容上绵延的特征标记,是时间在面容上图像化之后的产物。清代孔尚任笔下,通过一栋朱楼的建立与坍塌表现出五十年兴亡,将时间的流逝可视化。正如作家鲍尔吉·原野在《脸是时间的容器》中认为,“皱纹是时间的停尸房”[18]。皱纹的效果如同一栋朱楼,如同一间“停尸房”,承载了图像化的时间流淌。面容作为图像的底基,皱纹是底基上符号化的文本意象,用印痕的表现形式,绘出了时间的图像,承担了“自由表达”和“捕捉生活”的叙事功能。在一定程度上,皱纹是“灵敏的时间触角”,把握了“时间长河中瞬间的现在”,使得无情流逝的时间通过面容得以凝固[19]。在自然的状态下,每个面容都敌不过时间的摧残,面容上的皱纹会越来越多,皱纹的形态由细变粗,由短变长,斑驳成一道道时间的印记。皱纹在人的面容上不断生长,从一开始就与面容融为一体。时间犹如皱纹的催发器,让皱纹在面容上肆意昂扬,绘成流动变化的图像。

时间图像化的产物——皱纹,其图像化的呈现源于面容时间性的不可逆转。斑驳的皱纹作为衰老的标志,与人的年龄紧密相连。人们常说,“一个人最好的状态莫过于,眼里写满了故事,脸上却不见风霜”[20]。于是人们会形成一种对于皱纹的“反感意识”,期待面容上的眼睛成为故事的承载者,蕴涵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却并不欢迎皱纹的渐渐来到。人们会突然发现面部随着皱纹的袭来逐渐松弛,被皱纹告知年龄增长与青春不再。王尔德笔下的唯美主义者道连·格雷,在亨利勋爵的言语诱惑之下,也会意识到无法青春永驻的残酷事实,“是呀,将来有一天,他的面容会干枯起皱,眼睛会昏花无神,优美的身材会破相变形,唇上的猩红会渐渐褪色……他会变得丑陋可怕,粗糙不堪”[21]。与皱纹的对抗实际上是与时间的对抗,展示了人们拥有、呵护、抹去的种种心路历程。“时间就是这样,我们为它着迷,也同样为它困扰。”[14]141于是,在乏累的皱纹对抗中,出现了一种“皱纹鸡汤”的文化现象。人们开始宣扬自然生长的皱纹,是岁月的留痕,是一种自然的美,蕴含着岁月的故事、饱满的人生经历、丰富的个人魅力,这反映了皱纹无法控制之后,人们开始在心理上与皱纹妥协,接受了与面容时间性对抗必然失败的事实。

由此可见,人们为皱纹增添了故事色彩,认为皱纹承载了不同的人生故事。比如西班牙电影《皱纹》改编自帕科·罗卡的同名漫画,讲述了老人埃米利奥被家人送进了养老院,见到了记忆退化的各色表现,本以为自己记忆较差是衰老的正常现象,却同样被告知患上了阿尔茨海默症。患阿尔茨海默症后的老人,早年的记忆能反复重现,但是近期的记忆却时常遗失。皱纹越密织,人的近期记忆就会发生更多的褶皱,而人也会更怀旧。昨日的埃米利奥是光鲜亮丽的银行分行长,老人们在养老院中高谈阔论昨日的辉煌成就,却在微小日常的记忆事件中迷失了自己。电影及漫画《皱纹》之所以这样命名,是由于皱纹作为一种衰老的标志,承载了人生的时间跨度,承载了时间背后丰富的人生故事。在鲁迅的《故乡》中,儿时“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的少年闰土,多年后重遇,已经呈现出另一番境况:“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22]80-85时过境迁,变黄的面容肤色,红肿的眼睛,尤其是灰黄面容上深刻的皱纹,呈现出时间在面容上的图像化叙事。皱纹唤醒过去沉睡已久的记忆,将背后的时间流逝逐渐叙事化,并在面容上用动态图像的形式呈现出来。面容上的皱纹映照了往日命运中绵延的人生苦痛,体现了生活的摧残与褶皱,体现了心智与行动难胜昨日,体现了一场充满哀伤、冷漠与冷酷的迟暮之殇。

因此,皱纹作为时间的留痕是自然赋予的,其所承载的时间中的故事性,却是人为赋予的。“既是叙述性图像,当然应该叙述某一具体事件;而既要叙述事件,就必然涉及某一时间进程或时间系列。”[19]皱纹展示了时间流逝的图像化叙事,它用细微的图像变化,将人类生活中的具体事件进行动态整合,跨越式地包含了面容全部的时间历程。人类面容本质上是时间长河中关乎生活的图像叙事,以皱纹图谱的形式叙述了人生境遇中的酸甜苦辣咸。孩童时代面容上紧致光洁的肌肤,是童子初生稚嫩的表现。时间的作用,主要是将五官舒展,褪去稚气,随着时间的流逝,皱纹不断累积,不断生长漫延,依附在面容上叙述着光阴的故事。每道皱纹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以面容为根基,开启自己的“寄生之旅”;它与其他皱纹累积组合,构成它们的一方天地。皱纹的“面容图像”时时刻刻发生着细微的变化,保留着动态行进的时间特征。人们赋予了皱纹故事性的角色,并用实时更新的面容图像来呈现时间流逝的痕迹。

时间里的面容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变化,其对面容的塑造行为也触发了面容对时间的重构之可能。“图像叙事的力量首先来自于图像本身的构成”,通过反映现实生活的世界、唤起内心的情感、激发人类的想象,从而展示图像叙事的力量[23]。面容这幅“时间的图像”,最精彩之处便在于“岁月留痕”。正如此,中国台湾导演蔡明亮的影片《你的脸》与法国艺术家JR的人文摄影绘本《皱纹》,都以中老年人物的面部特写为呈现对象,向观众和读者展现出斑驳的白发、深邃的眼眸以及布满皱纹的皮肤,展示时间流逝之后所留下的印记,表达对于时间流逝、光阴荏苒的感慨与触动[24]。城市的肌理是规划排列的建筑与街道,人的面容肌理是深浅沟壑的皱纹。人的面容皱纹,正是以动态图像的呈现方式,对时间进行图像化的叙事构建,讲述着百态人生。面容的背后尽管是平凡的人生起伏,却是每个人最真实与自然的人生使命。皱纹赋予了时间情感性的标记与故事性的内涵,体现了面容对时间的重构作用。

(二)作为“意外之物”的疤痕:时间反向消弭的残缺性叙事

疤痕是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留下的印记。据研究,安达曼岛人每当孩子成年,就会在他们的身体上割痕。疤痕是安达曼岛人迈入社会人身份的必经之路,标志着“童年到成年的过渡”[25]。在我国,宋代有一项叫作“刺配”的刑罚制度,“刺配”即为“刺面而流配”,犯人脸部被刺字被宋代社会俗称为“打金印”[26]。在《水浒传》中,有不少有关“金印”的情节,比如第11回,朱贵认出了豹子头林冲,更是凭着其脸上的金印,直接戳穿了林冲想隐姓埋名的举动。在第29回,武松为了隐藏囚犯身份,特意“讨了一个小膏药,贴了脸上金印”。在第72回,宋江在上东京闹元宵之前,神医安道全已用“好药调治”与“美玉灭斑”等方法,除去了他脸上的金印[27]。由此可见,林冲、武松和宋江都曾想遮挡自己面容上的金印痕迹,从而隐藏自己的身份,隐藏与这块金印相对应的不愿为人所知的故事。面容上的“金印”作为一种不光彩的痕迹,印刻在人生履历上,成为一段固定的标记。正如师彦灵所说:“疤痕由创伤产生,创伤产生的原因很多,有文化的、历史的、政治的、战争的、家庭的等,但压抑、解离、与外界隔离以及对自我的否定是受创者共同的症候。”[28]疤痕是创伤的遗留之物,通常由一个意外的或是非常规的因素导致,比如刑罚、玩闹打斗、情绪崩溃、疾病等,放置在每个人的生命长河中,往往成为一段“旁逸斜出”的历史,凝结了较明确的叙事指向,就像“奥德修斯的伤疤”一样,作为一种记忆的追溯,叙说着与之相关的种种往事,承载着奥德修斯的身份认同所需要的记忆延续性[29]。

疤痕的位置不同,故事叙事的影响力也不同。而一般来说,面容处于人体的最佳暴露位置。每当与人相遇时,面容上的疤痕更是最先受到目光的冲击。鲁迅笔下“青白脸色”的孔乙己,“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到店来喝酒的人们也常常笑他:“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伤疤了!”孔乙己面容上的疤痕,是人们茶余饭后作为谈资的笑料。人们常常根据新添的疤痕笑话他:“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东西了!”[22]24大家都一致认为,孔乙己脸上新添的疤痕,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件相对应的故事,或许身上其他部位的疤痕并不会达到如此突出的效果,这也体现出面容上的疤痕具有更加突出的时间效应和叙事效应。

在时间的维度上,面容上的疤痕与皱纹一样,都是面容的时间标记。疤痕反映了面容时间性中的异样时刻,它往往始于某个后天的危机事件,承载了面容时间性的某个时间节点,承载了在这个时间节点上,一场人们所遇到的突如其来的面容危机。在时间的线性流动中,皱纹会不断地产生,由细变粗,由少变多,斑驳密布于人们的面容。疤痕没有反映出自然时间的绵延性,它却将时间装进“漏斗”中,时间的流逝意味着它的渐渐消弭。疤痕的特别之处在于,在某一时间节点产生之后,会进行着与时间相反的运动变化,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化,在面容的疤痕区域上逐渐散开,时间越持久意味着疤痕印记变得越浅,或许并不会完全消失。因此,疤痕似乎重新构建了时间的方向与性质,面容上的疤痕,似乎掩盖了时间如同一往无前的洪水猛兽一般,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强烈信念,而用反向消弭的方式改变了其一往无前的方向性;面容上的疤痕,似乎也在不断地考验时间的耐性,塑造了时间的另类“性格”——温和抚平,构建了有关时间的另一种叙事话语。

在事的维度上,疤痕是一种特殊的叙事之物。“不论这伤痕会引发悲伤的情感还是会带来喜悦的回忆,它都是挥之不去的印记,人们每每看到这疤痕,总能想到背后所隐含的故事。”[30]与皱纹相比,在疤痕的背后,或许有着更为惊心动魄的故事,传递了在“曾在”的时间中的让人难以忘怀的一段回忆。在毛姆的短篇小说《带伤疤的人》中,叙述者用面容特写描述了一个男人脸上可怕的伤疤:“那块疤又红又宽,像个大月牙儿,从鬓角直到下巴;不用说,那准是由一次可怕的创伤造成的。”[31]通过主人公“我”与一位朋友的谈话,作者叙述了男人疤痕的由来,先是一系列的身份渲染,指出伤疤男人曾参战被俘,讲述了其传奇又夸张的人生经历,最后却将伤疤冷门地归结到不小心开瓶子划破的日常原因上来。叙述者故意将情节突转直下,将疤痕的传奇故事性猛然消解。疤痕作为一种特殊的叙事之物,与叙事的技巧相搭配,巧妙地牵扯出个人的人生传奇,牵扯出一段关于伤疤的特定的回忆。再比如《太阳照常升起》中的斗牛士罗梅罗、《教父》里的迈克尔、《第43条伤疤》里的芒罗,以及金庸小说《连城诀》中自毁容颜的凌霜华等人物,都通过面容疤痕的残缺性功能,来帮助叙述者进行回忆性叙事与人物性格塑造。面容疤痕的叙事效果,源于疤痕的偶然性,为人的心理引发了突如其来的刺激性反应,在面容上留下了非自然状态下的产物。所以其背后隐藏的回忆中的故事,人们往往印象深刻。

在《祝福》的后半段,祥林嫂额角上的伤疤成为鲁镇人新的话题趣味,这一道伤疤被大家公认为是“耻辱的记号”,专挑这道伤疤来故意揭开祥林嫂当年的事故。在完整的面容中,疤痕往往成为面容中一处难以回避的焦点,获得比其他部位更为明显、更为持久的关注。而这一关注源于疤痕为面容带来的不可避免的残缺性的状态展示。疤痕所承载的记忆拥有了持续性的提示效果。所以,疤痕作为特殊的表意符号,是一种残缺性身体叙事的符号体现。疤痕为面容带来的残缺性,展示了一种非自愿的沉甸甸的存在。与皱纹相比,疤痕具有更加明确的指向性和故事性,或许是一段残酷而痛苦的回忆,并且具有持久的效应,伴随人的一生。面容上的疤痕印记往往很难被人们接洽,即使是整容,也很难将疤痕从面容上完全清除。因此,疤痕印记成为人类面容上“局外人”一般的存在。疤痕作为“尴尬”的存在,被作为面容的另类看待。

所以,疤痕作为面容上的“意外之物”,从一开始就承担了时间中异样的特征与角色,成为生命中残缺性叙事的标记。疤痕显示了时间被面容建构的反向消弭的另类表征,体现了面容重构时间的叙事作用。

(三)作为“面容过刊”的遗照:时间停止与情感叙事的延续

苏珊·朗格在《论摄影》中指出“照片乃是一则空间和时间的切片”[32]。遗照作为一种面容的“切片”,是面容在特定时间的记录,是面容的一种特殊的表现方式,具有唤起人们某种特定情感与记忆的作用。遗照面容的选择常常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在有预料去世即将来临时,逝者专门为遗照而拍摄或选择的某一时刻的面容,另一种是没有预料到死亡突然发生,由逝者的特定关系人选择生前的照片作为遗照。遗照选取一般会遵循以下原则:面部特写、姿势端正、表情自然等,且符合庄重肃穆的情绪。遗照主要是为后人追忆逝者而设,直观的面容呈现可以帮助后人追忆逝者,表现出“音容笑貌、宛在眼前”的追忆效果。在悼念堂上,遗照位于整座悼念堂正前方并居于中间位置,是葬礼仪式上的关键性因素。遗照摆放在悼念堂的正前方的中央,白烛在周围缓缓摇曳,肃立的花圈与呜咽的哭声,共同构筑了与逝者告别的特殊氛围。前来悼念的亲朋好友向逝者施以礼节,而此刻却与逝者鲜活的生命不复相见,两相对照滋生出一种物是人非的死别情绪。

遗照作为逝者生前面容的一种展示,保留了逝者的某种典型特征与情态情绪,把过去的时光拉近,把过去的故事重讲,同样反映了面容在时间重构中的叙事作用。首先,对于时间来说,永驻“当前”才是时间的真谛。但遗照上的面容,将逝者的时间进行有意的“倒带”,建构了反向逆行的时间话语。有意“倒带”的结果,就是重回到了逝者面容状态与精神状态较好的某一时刻,将其凝固在生前的某个时间节点上,主动建构了“曾在”的时间话语。因此,遗照封存了面容的五官状态、表情、皱纹等,是逝者整个生命某一瞬间的定格。遗照作为一个“被切断处”,其承载了两处时间的切断,一处是在拍摄时,面容的时间进程被切断,作为时间进程上的一“点”,面容以空间化的图像形式(遗照)固定了下来;另一处是遗照承担了逝者生命时间的永久性切断,面容被固定在某个“曾在”的切断处,作为生命时间的终结意味而存在[19]。马尔科姆·阿迈尔在《时间》中说:“时间将从这段记忆中流逝,我们的记忆也将溜走,我们将失去这段时间,失去这段我们记忆中的时间。”[33]在遗照所展出的场景中,“当前”时间已与逝者发生分离,在世之人已经失去了逝者的时间。逝者的面容已经成为历史。随着逝者的时间保留在记忆之中,在场的每一个活生生的面容,都会继续随着时间再同步行进,而遗照上的时间与线性流动的现实时间,发生了永久性的割裂。

廖述务认为:“遗像是生者与死者唯一沟通的桥梁,是一个阴森的信物。在这一黑白的画面中,阴阳两界豁然间畅通无阻。”[34]在符号的意义上,遗照具有独特的价值。遗照代表了时间的停滞,但是却给予他人情感无限生发与延续的基础。逝者的音容笑貌,容易让人回想起逝者生前的事迹。遗照是时间的一个刻度尺,在其上呈现出的面容,标记着“归零”的生命。但同时,这又成为情感延续的新开始,遗照承载了强有力的叙事意义和价值。遗照所引起的“追忆”与“传唤”的作用,与让-吕克·南希的肖像画的凝视理论相似。遗照也是一张肖像的呈现,突出了逝去之人的面部特写,通过面容的展示,触发了发生于当下的“追忆”作用,遗照“让人在死亡中不死”[10]。在很大程度上,遗照的情感触发机制是由面容赋予的,从一张面容出发,延伸出了情感与记忆的在场空间。

叙事真正将时间凝固,保存时间的有效性,用文本的形式将记忆保存[2]。遗照作为一种维系之物,通过面容图像的文本呈现,使得在世之人可以借助直观的逝者面容,用情感追寻失去的时间,用情感支撑已逝之人的生命,产生情感叙事的延续效应[35]。从古至今,人们会采用各种方法,将一些珍贵的记忆保留,比如壁画、铭文、造纸术、照片等。济慈在《希腊古瓮颂》中写道:“啊,雅典的形状!美的仪态!身上雕满了大理石少女和男人,树林伸枝柯,脚下倒伏着草莱;你呵,缄口的形体![36]傅修延认为:“希腊人之所以要在这种石瓮表面缀以富有活力的事物,为的是抚慰瓮中的亡灵。”[37]正如希腊人的古瓮一般,人们想尽一切办法保存记忆,用文字、图画等方式记录下来。对于逝者来说,后人用一种特别的形式将短暂的生命变成“永恒”。遗照仿佛是一份份面容“过刊”,遗照的公布与放置类似于过刊发行,是纪念面容时间性停滞的仪式。所选择的逝者的面容,叙述了或喜或威或怒或平静的情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逝者的人生修养与得失,生发出一份份专属于观看者的情感密码,在停滞的时间中延续了无穷的主观情感。

三、文本失真:过度重构后的时间错乱与叙事异化

如今,在移动互联网的技术语境之下,面容的识别与审美标准被重新界定,比如利用美颜相机和修图技术之下的面容,皮肤紧致提亮、红润有光泽。人们逐渐习惯于利用各种技术手段,对已经生成的面容切片进行不断的修饰,要求逐渐趋于完美。据2019年极光JIGUANG发布的《拍摄美化行业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7月拍摄美化行业渗透率已达40%,用户规模为4.5亿,轻颜相机成为爆款APP,在头部拍照摄影APP中位居首位[38]。从拍摄美化到关注传播,借助技术手段,人们制造出了一张张面容的切片,人为制造出面容假象来迷惑自己,是一张张“伪”造的写“真”。

对于面容时间性的现实迷思,实际上先预设了一种本质的、符合自然的时间呈现,以及该时间呈现中相对应的故事叙事。然而,修图语境下的面容呈现,在混乱的基准时间上,对面容的时间性进行了“外科手术式”的改造,面容的时间性叙事也会相应得到精致的包装。这反映出由面容的重构作用引发的欲望机制。结合叙事学理论,“闪回又称‘倒叙’,即回头叙述先前发生的事情。”[39]对于修图技术语境下的面容,人们通过对时间的重构作用,可以重新拨动时间的方向盘,闪回到想要的时间预期。在叙事的意义上,如果说,有关面容的照片是一张张时间的切片,本该揭示此面容在该故事时间中的内容,那么照片就是叙事载体,面容成为该故事中的叙事文本。在叙事学中,故事时间被视为客观时间,情节时间与之相对应被视作主观时间,指的是“叙述者对客观事件顺序的重新安排”[15]。因此,修图技术下的面容叙事,主动利用叙述中的情节时间,进行了一番“喧宾夺主”的僭越行为,对故事时间进行随意模糊与切换,使面容的呈现与真实的故事叙述发生了脱节,其叙事文本——面容就会呈现异化与畸形的状态。因此,在过度重构之后出现了时间的错乱。

因此,修图技术所引发的关于时间的面容焦虑,反映出人类过度渴望“用面容重构时间”的心理走势,导致其对面容认识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遗憾的是,修图技术语境下的面容焦虑正是人们忽视了重构作用的真正含义,忽视了“面容的时间叙事才是重构作用的关键表现”。修图技术下的面容对时间进行过度重构,掩盖了时间切片中真实的面容,制造了面容逆生长的假象。或许,在失真的时间建构之下,歌曲《明天会更好》中的“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放在技术浪潮席卷的当下,也会同样适用。

四、结语

论文以皱纹、疤痕、遗照、修图技术为切入点来讨论面容的时间叙事问题。龙迪勇认为,叙事的本质就是寻找逝去的时间,是对“易逝的时间的凝固与保存”[2]。叙事与时间结合,意味着时间叙事是一种动态演进的过程。恰是面容的参与和介入,使得单向度的时间绵延过程发生了改变,并产生一定的裂隙。通过沉淀的皱纹、疤痕等局部特征,以及被封存在时间中的遗照,面容能满足人们对于过往时间与事件进行有效回溯的欲望,从而追寻逝去的时间,产生强大的叙事效应。面容的时间叙事,凸显了面容对时间的重构作用,体现了人们潜在的心理依赖态势和对逝去时间的伤感缅怀。通过皱纹、疤痕等具有文化意味的意象叙述过往,在多角度的文化叙事中重现流逝的时光,在历久弥深的人生情感故事中重构时间。

意大利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曾在《时间的秩序》中指出:“我们是故事,被置于眼睛后方二十厘米的复杂之地。”[14]140或许从人类诞生之日起,人的面容与客观时间就开始了形影不离的奇妙缘分。通过面容后方神秘的“复杂之地”——人类大脑,时间搭上了人类社会叙事的“关系快车”,反过来被面容重新建构。从皱纹到疤痕,从遗照到修图技术,展示了面容时间性的两层维度。一方面,面容建构了时间正向流逝与反向消弭的呈现形式;另一方面,面容建构了时间的停止与错乱展示。面容作为故事叙事的见证者,为时间建构出了全新的呈现形式,突破了时间对其进行单方面塑造的固定化认知,打破了时间单向线性流动的行进状态,巧妙地捕捉了行走在时间中的叙事性,呈现了时间多变的形式,重构了多样化的时间价值,具有强大的叙事力量。

猜你喜欢

遗照面容逝者
最美照片
遗忘
纪念
爆炸一周后,贝鲁特停下来缅怀逝者
让逝者安息生者慰藉 无锡水警老许16年打捞百余尸体
盲人
韩国:年轻人流行拍遗照鼓舞自己
青年遗照
韩年轻人拍遗照只为“向死而生”
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