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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山鸟语

2021-12-05孙敏瑛

青春 2021年12期
关键词:老根小苏儿子

1

吃过午饭,苏泉友和王忠福一起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家门口的一小片草坡上,五六头水牛正在那里默默地吃枯黄了的野草。进入腊月,趁着几个晴日,苏泉友已经将山上地里所有的白菜收完。经了霜的白菜甜丝丝的,不过两千多斤,每天推一车到街上卖,几天就卖完了,屋里头只剩二十来颗,是留着自己吃的。这种大白菜放在五花肉炖粉丝的汤里,绿的叶子雪白的菜帮,特别的鲜美,小苏能吃得下两大碗。想到儿子的馋样,每次都好像吃不饱的样子,苏泉友笑了。

这一年的农事算是忙完了,从白云山上往下看,山道上、田地里一片空旷,风吹来吹去,山径上荒草遍地。

这当儿,老根和老毛也过来了。四个人从小在白云山上长大,王忠福和苏泉友还是把兄弟。眼下除了王忠福,其他三个都还住在山上。

他们挨次靠着墙,望着面前的水牛。

老根说,忠福,你养这么多牛,有没有担心过没有草吃?

忠福笑笑,说,你真是瞎操心,这座山,从前到后,摊平了,足有一两万亩,草吃得完吗?再说了,有我兄弟在这儿呢,还怕饿着我的牛?他上次让我运回家里去的花生秧还有好几十麻袋呢,过了年,地里的苜蓿又该抽上来啦。

老毛说,忠福,你也算是我们这儿的有钱人了。

忠福说,有钱谈不上,倒是挺自在的。

老根说,你谦虚个啥,方圆百里,谁不知道你家里有钱。我们几个,就只有你买了房子搬下山,也数你娶媳妇最早,瞧瞧,我们儿子还没开始找对象呢,你不但做了外公,还做了爷爷,家里头还有车。

听了这话,王忠福笑了,说,得,你们几个老哥们,啥时候懒得在家里待了,就跟我出去转转。过了年,贵州那边的斗牛节又要开始了,想去看的,跟我说一声。

苏泉友说,我才不要去。两头牛,脑袋抵着脑袋,角抵着角,角一对偏了,把另一头牛的脖子扎得血淋淋的,牛角半天都拔不出来,能忍心看?

老根说,那不是挺刺激。

王忠福说,当然刺激,河滩上两头大公牛斗来斗去,蹄子乱踏,身后尘土飞扬,两边喊声震天,红旗飞舞,像在战场上,看得人浑身的血都要涌上来。

老毛和老根听了这话,脸上露出向往的表情。

王忠福又说,可惜泉友不愿意跟我一块,不然就更好,最近几年,问我买牛的是越来越多了,而我已经老了,养不动了,我这套养牛的本领,也没人可以传。

老根说,实在没人了,我家洪亮跟你学行不?

王忠福说,你家洪亮不行,太憨了,说句话也不会,怎么跟人谈生意。

当面听人家说自己的儿子不行,老根脸红到脖子根,讪讪的,不说了。

大家静静的,还是看牛吃草,牛把坡上的草一点一点吃下去,肚子圆滚滚起来,尾巴在身后甩来甩去。

王忠福在胸前抱拳,对苏泉友说,兄弟,我下山去了。

苏泉友学着他的样子,说,恕不远送。

王忠福就赶着他的牛,慢慢往山下走。这座山不算高,海拔才百余米,但因为是泥土路,且弯道多,还是得小心。快到家门口的时候,王忠福见迎面有个村里人飞奔而来,不由得笑了,问对方,跑这么快干啥,你当你是小轿车?

那个人停下来回答他,村主任让我到山上告诉苏泉友,小苏出事了,路上结了冰,太滑,上午他把车开进王小田村那边的河里,人和车到现在还没捞上来,叫苏泉友赶快去看看。

说完,那个人飞快地跑过去,一路喘着粗气,像冒着白烟。

王忠福站在那里,半天回不过神。

2

王忠福下山后,苏泉友和老根、老毛进了院子,坐在几个大木头墩子上继续闲聊,反正也没什么事,他们可以一直聊到太阳下山。

老毛从来没有跟谁结过婚,他妈前年去世后,就剩他一个,想怎么过就怎么过,谁也管不着。

老根虽然结过一次婚,但是女人只给他生了个儿子,就实在耐不住山上的清寒,跑回娘家去了。老根曾去丈母娘家里央求过,希望丈母娘能帮他把媳妇劝回来。丈母娘态度倒是客客气气,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含糊。她笑笑地对他说,我就一个闺女,老来只能靠她的,可是看看你,靠得住吗?如果继续跟你,我就等于白养这个闺女了。不过,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要是闺女愿意继续跟你熬苦日子,我不会说二话,现在闺女自己要回来,我这个当妈的心疼她,自然不会把她往外推,今后她愿意做点小生意也好,重新嫁人也好,我都會依着她,我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比跟着你要好。像你这样一穷二白的,她能跟了你三年,还让你家有了后,依我看,已经很对得起你了,做人得讲良心对吧,你不要光顾了自己,挡了她日后可以过好日子的机会,也不要挡了我老了可以享福的机会。

老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可以反驳的话,就放了手,离了婚,从此心灰意懒,一个人把儿子洪亮拉扯大,没有再找别的女人结婚。也许是自小没有妈的原因,洪亮性格有些内向,不爱说话,也不怎么爱读书,初中毕业只考了一个职业技校,胡乱读毕业了,就一个人在山下包了人家的地种水稻,辛辛苦苦地过日子。他嫌山上冷清,过得比山下更没滋味,不太愿意回山上来。

苏泉友也是和儿子小苏两个人过,不过,小苏他妈不像老根媳妇那样离婚的,而是生病去世了,在小苏十岁的时候。现在,小苏已经二十四岁,苏泉友早已经习惯了只有他和儿子两个人。

小苏前两天回镇上去的时候,说过最近不回来了,他在镇上开出租车,腊月里钱好赚,舍不得耽误。苏泉友知道儿子有主见,就由着他,只嘱咐他开车小心一点。

苏泉友跟老毛他们说,上次小苏帮我把一担竹子从山上担下来,好不容易走到家门口,满脸都是汗,累得气都喘不匀。你们猜,他站定后,擦干脸上的汗,跟我怎么说?他说,唉,看来我是老了,做不动了。

老毛和老根一起笑起来。苏泉友说,我倒是觉得自己越活越年轻,他反而说自己老了。说完,也忍不住笑。儿子小苏从小到大,从来不曾让他操心一点点,本来有机会读大学的,可是,他对苏泉友说自己已经找到赚钱的门路了,不想再浪费读大学的四年时间。

苏泉友知道小苏并不是真的不喜欢念大学,而是考虑到家里的境况才决定不去的,读个大学,从头到尾,起码得十几万,家里只有卖小菜一项收入,刚好够父子俩维持生活,确实拿不出多余的钱。尽管王忠福说过可以借给他,但是小苏坚决不同意他爸为了他读书而背债过日子。

高中一毕业,小苏就去镇上汽校考了驾照,替人开车,为了攒更多的钱,他长期住在车队不要交钱的集体宿舍,一两个月才回山上一趟,回来了,也不过吃顿饭,住一晚就回山下去。苏泉友還记得前一次小苏回山上的时候对他说:爸,再等一年,最多两年,我一定会到村里批个地基,去山下造个大房子,三四层楼的那种,让你风风光光住进去,享清福。

苏泉友当时就笑着回他,你有新房子住我就高兴了,不用考虑我,我更喜欢住在山上,山上自在,我倒是盼着你能早一点结婚。等你结了婚,有了孩子,过上自己的好日子,我才算是给你早去的妈一个交代。

这个不难,小苏说,等我有了房子,我长得又帅,就是钻石王老五,还怕没媳妇?

小苏总有本事用话来让苏泉友笑。

老根说,你家小苏好,自己跑去学会了开车,还靠这个本领赚钱,不像我儿子,只会死做,想让他跟忠福贩牛忠福都不肯。如果小苏愿意跟忠福,忠福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苏泉友笑笑,说,咱们不都一样,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见几次儿子的面?也不知道他们在山下把日子过得好还是不好……

话音未落,苏泉友家院子里忽然跑进来一个人,吓了他们三个一跳。

那人看见苏泉友,急着说,泉友老伯,小苏开车掉到王小田那边的河里了,你赶快过去看看。

啥?你说啥?苏泉友突然听到这个消息,像是半夜里被一个炸雷震醒了一样,心怦怦怦地一个劲狂跳,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他觉得头晕晕的,坐都要坐不住了,老根和老毛赶紧支着他,大家都不晓得该怎么办。

老根问,现在怎么样,小苏呢?小苏人没事吧?

村里人看看苏泉友,不敢说话。

老毛看看来人,然后对苏泉友说,泉友你别急,肯定是弄错了。

苏泉友像是忽然醒过来,挣扎着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老根和老毛赶紧跟着他出了院子,四个人一起急急忙忙朝山下奔去。苏泉友喘着粗气,一边急走一边在心里念叨,小苏他妈,你可千万别把小苏带走,这孩子跟着我一直吃苦,好日子还没有过上一天呢……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山脚,忠福的儿子绍辉已经把车停在那里了。

忠福和村主任站在车旁,边上还围着好些村民。见苏泉友来了,村主任赶紧过来对他说,泉友,你要挺住,交警那边刚刚来电话,说志辉已经捞上来,送到殡仪馆去了……

苏泉友听了,腿一软,眼前一黑,忠福和绍辉赶忙伸手扶住他。

3

忠福和他老婆及儿子绍辉,还有老根、老毛一起帮着苏泉友料理了小苏的后事。

忠福还和儿子绍辉一起,去小苏出事的王小田村,王小田村的几个村干部大概是怕他们找麻烦,开始的时候一直在推卸责任,对他们说,这座桥才一米多宽,本来就不能开车只能走人,村里人开车进出的是另外一条大路,当天小苏开车也是从大路进去的,把人送到后,自己开出来的时候大概是为了抄近道,就上了这座桥,是他自己把车开进河里的,不关他们村里的事。

绍辉说,既然这座桥不能走车只能走人,为啥不在桥边竖块牌提醒,你村里人知道不能行车,但是外来人并不知道。

村主任说,既然村里人都知道,我们每天这么忙,哪里会想那么多。

忠福说,我兄弟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们不能让他白死,现在我们也不是来讹钱的,我们就一个要求,要么你们拆了这桥,要么就在桥边竖一块牌说明这桥不能行车。

看他们不是有意刁难,而且确实因为这座桥发生过几次不好的事,最后村里叫几个村民一起把这座桥给拆了。

忠福回来,把这事给泉友说了,泉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没有说啥。如果没有忠福他们,他一个人只怕什么都做不成,自从小苏出事以后,一天到晚他只是瘫坐在那里,要么发傻,要么哭,失去儿子这件事,直接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忠福、老根和老毛看着他发傻、哭,有时候也忍不住叹息。他们轮流做饭给他吃,强迫他睡觉,有时候,他们也会看情况说些劝慰的话。

无论他们怎么劝,苏泉友一概不回应。对于他来说,天已经塌下来了,说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又不能把小苏说回来。而且,苏泉友觉得,忠福、老根和老毛说的话有时也会戳着他的心,让他觉得不舒服。好像老年丧子并不是什么大事,根本不值一提。还说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只要以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好就行。失去了儿子,剩下的日子能过得好吗?但苏泉友什么也没说,他知道忠福、老毛和老根他们都是好意。

以前,小苏也不常回山上来,可是,每次想起小苏的时候,苏泉友的心里总是安定的、敞亮的,也有许多的盼头。他一直相信,他们父子同心,日子一定会越过越好。他尽力在山上开出越来越多的地种蔬菜,他一日三餐照顾好自己,不让自己冻着饿着,他觉得这都是为了小苏——为了小苏以后建房子娶媳妇而努力赚钱,也是为了不生病不给小苏添负累。可是,现在所做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白天、夜晚,他常常躺在床上,好像被抽去了筋骨,再也不能爬起来。

当年小苏妈去世的时候,他也非常的不好受,但是没有像现在这样的抓心挠肝,那时候不是还有儿子吗?每次牵着儿子的手,心里的窟窿不知不觉一点一点被填满了。

小苏妈的坟就在对面山腰上那一片墓地里,每年清明,苏泉友总会带小苏去墓前坐坐,自己跟老婆说说话,也让小苏跟他妈说说话,然后烧点纸钱给她,让她护佑儿子平安。

虽然没了老婆,这些年还是平平静静过来的,看着儿子一点点长大,苏泉友心里有无尽的安慰。

没想到,这么突然的,居然连儿子也给掳走了。每次一想到这个,苏泉友都会觉得心里闷痛。老天爷一定是瞎了眼,该收的人不收,收了不该收的。这个孩子,每天光知道憋着劲赚钱,连个对象都还没有谈过……

4

日头没有出来,天阴阴的,仿佛要下雪的样子。

一大早,老毛和老根就过来了,三个人,默默地在蘇泉友家的院子里坐着。老毛不说话,老根也不说话。该说的、该劝的,他们之前都已经翻来覆去不知道说过几遍,再说就没有意思了。而苏泉友也不说话,小苏出事后,半个来月,他几乎没开过口。

坐了一支烟工夫,老毛和老根说要帮苏泉友做早饭,苏泉友没让,他说自己还不饿。

听他这么说,老毛和老根就杵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忠福再三交代他们要好好照顾泉友的。

苏泉友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回去吧,我饿了自己会做饭。

老毛觉得这样把泉友一个人撂着不行,于是试探着说,要不这样吧,我回去煮几个粽子,拿过来我们一块儿吃,吃过了我还得去街上卖菜,年前的最后一个集市日,得把菜都卖了,泉友你和老根搭把手,帮我一起把车推到街上去,行不行?

苏泉友看老毛眼巴巴的样子,知道前一阵子因为帮忙料理小苏的后事,加上要照顾他,他的白菜都没来得及卖,再说,平日里受他和老根帮忙不少,这会儿当然不能拒绝,于是点点头答应了。

老毛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不多会儿,他就拎着一串粽子回来,刚煮过的粽子,一路冒着热气。三个人一人拿了一只剥开来吃,老毛剥开的是一只肉粽,老根手上的那只是番薯粽,苏泉友那只是蜜枣粽。

老根问老毛,粽子味道不错,哪里来的?

老毛懒得细说,就回他,天上掉下来的,行不行?

老根笑笑说,瞎扯,天上只会掉馅饼,怎么可能掉粽子。

老毛哈哈笑起来,笑过了,才发现不是笑的时候,于是低下头,大口大口吃手里的粽子。

吃过粽子,苏泉友锁了门,三个人去老毛屋门口推车。

一板车白菜一大早就已经装好,码得整整齐齐,白的帮子,翡翠一样的叶,包心也包得好,看上去分外干净诱人。

就这一车了吗?老根问。

对啊,老毛说,就剩这些了。

山路不平整,又窄,怕把菜颠下来,苏泉友拿来一张大防雨布,把白菜盖起来,再用绳子在车子四个角上绕来绕去绑了好几道。

出发了,老毛走在板车前面,握着车把手。苏泉友和老根一左一右走在后面护着,每逢下坡,老毛只管控制住方向,老根和苏泉友得稍稍用力压住车身,免得车速太快在转弯的地方侧翻。遇到上坡,老毛一个人拖不动,老根和苏泉友就一起用力推,三个人齐心协力将车轮子滚上去。尽管天气寒冷,才走了两三里地,身上就热起来。

三个人一路上哼哧哼哧地随着车走,像三头老牛。

山路上没有一个别的人,转到空旷的地方,只听风的声音在四下里转来转去,呜呜呜的,像一个伤心的人在哭。这条走过无数遍的山路,无论哪一段,都曾留下过小苏的脚印。无数个早晨和黄昏,苏泉友总是看见小苏一个人从山道上离开或回来。幼年时的小苏,青年时的小苏,那熟悉的神情和样子,时不时地会在他的脑海里跳出来。他还记得,一年前的那个暮春,小苏带他去邻村的山上摘樱桃,那是他头一回坐小苏的车。当车开在陡峭的山道上,忽左拐忽右拐,有时擦着道旁的树叶,有时又看得见深谷,他大气也不敢喘。小苏看他这么紧张,就笑着对他说,阿爸,你怎么这么胆小,我都怀疑我不是你生的。他听了这话,瞪着小苏,说,不是我生的是谁生的,你小时候的满月照,和我小时候的一模一样。

小苏笑了,对苏泉友说,阿爸,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我有那么丑吗,我应该更像我妈才对。

苏泉友记得,小苏这么说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起来,忘记了害怕……

冷风吹着,苏泉友觉得脸上像刀割一样。这一切如果只是一个噩梦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包括他自己的命,只要小苏能回来。他在板车左侧,将脸朝着左边的山谷,在前面跑的老毛和在右边的老根都不知道他在哭。

前面是老虎嘴,是整座山最难走的一段,一个大斜坡,不但有些陡,还怪石遍布坑坑洼洼。车推到这里,三个人不知不觉在手上加了把劲,小心地慢慢将板车溜下来,终于快要到平坦处了,老毛步子迈得大起来。三个人刚觉得轻松了一点,没想到老毛脚底一滑,整个人哧溜一声滑出去,背部结结实实地摔在两三米远的下坡上,板车不受控制地朝他滚落下去。老根大叫一声:不好。苏泉友用尽全力把车往后扳。车子蓦然受了力,有些失去平衡,一下子朝他这边斜过来,他身后就是山谷,他再往后仰,就跌下去了。老根立即扒住车身,使出大力,把车往岩壁拉。跌倒在地的老毛忍着痛赶快滚到一边,车子哗啦啦地刚好滑下来,盖过他刚才躺着的位置,又滚了十几米,终于撞在崖壁上,侧翻了。苏泉友和老根,一左一右,一个趴着一个躺着,看见老毛没事,才松了一口气。老根的棉裤在屁股那儿被锋利的石头划破了两道,露出里面的棉花,还好没有伤到皮肉。苏泉友刚才被板车撞了一下,右边肋骨那儿非常痛,气都透不过来了,他趴着,猛咳了一阵子,才稍微有些缓过来,怕老毛和老根担心,他装作没事的样子,慢慢爬起来。老毛到刚才滑倒的地方仔细看了看,原来这下坡处地势有些低,积了些水,黄泥路上结了一层很薄的冰。他抬头冲老毛和苏泉友说,真是险,咱们几个老骨头,刚才差点就没命了。

还好车子没有摔下山谷,虽然撞在崖壁上侧翻了,许多棵白菜被甩出来,远远近近落在山道上,但品相没有摔坏。苏泉友忍着痛,和老根、老毛一起,将白菜一颗一颗捡回来,老根松了原来的绳子,掀开防雨布,把板车弄好,又将白菜放在板车上码了一遍,绑扎好。好一阵子,三个人才重新推着车,继续往山下去。

5

到了街上,整条街早已被挤得水泄不通,他们的板车根本进不去。年前最后一个集市日,每个人都想尽可能地将自己手头的东西换成人民币,然后安心回家过年。

老毛有些心焦,问苏泉友咋办?

苏泉友说,反正进不去,索性就在街口卖,咱们的菜好,不怕没人要。

老毛想了想,就同意了,三个人分了工。老毛负责称量,苏泉友负责算钱收钱,老根随机帮忙,他还要看护着,不让那些手脚麻利的妇女剥菜叶子,那些女人,够狠的,不看着,一棵白菜起码也要剥掉五六片叶子。

菜场里同样品相的大白菜要卖四块钱一斤,他们才卖两块钱,很快,他们的板车边上就围起了人,随着人群拥来又退去,车上的白菜在迅速少下去。不过一顿饭的工夫,白菜就卖了一大半。

老毛只顾着称菜,苏泉友只顾着算钱收钱,忙得连歇气的时间都没有。没想到老根居然逮到一个拎了白菜不付钱就走的女人,嚷嚷起来,我们这白菜才两块钱一斤,你这一袋不过八九斤,十几块钱的便宜你也要占,啥玩意,你做人就这么不值钱,丢人不丢人?

那个被逮到的女人,见众人都瞅着自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她冲着苏泉友说,小苏他爸,是我呢。

苏泉友一看,心里一个“咯噔”,原来是桥头大娘。

苏泉友这么多年时常在街上卖菜,有不少老主顾,这桥头大娘算是一个。去年秋天,有一次聊起来,桥头大娘知道苏泉友有个儿子在镇上开出租车,还非常帅,就说自己有两个亲戚家的闺女,一个在镇上超市里上班,一个在面包店上班,两个都漂亮得很,可以介绍给小苏认识。那以后,每次她来买菜,苏泉友都不收她的钱。这一次,大概她以为是苏泉友的菜,就和以前一样,拎了菜,对苏泉友笑笑就走,却被老根当成小偷逮着了。

苏泉友看着她,有些为难地说,桥头大娘,这个菜不是我的,是我兄弟的,我不好做主白给你。

桥头大娘有些生气,将三四棵白菜从袋子里倒回板车上,说,拉倒吧。说完拎着空袋子气鼓鼓地走了。

苏泉友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一阵发抖,啥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想到这个女人是泉友认识的,老根有些不好意思。

老毛见泉友脸色不好看,就让他歇会儿,反正菜也不多了,自己和老根能应付得过来。

苏泉友不再坚持,默默地去角落里坐着,看老毛和老根在那里走来走去,和人说话,称菜,收钱,找钱,时间像是在一点一点慢慢拉长,拉长,右边肋骨那儿传来的钝痛让他呼吸有点困难……会不会刚才伤了内脏了,里面在出血?会不会等老毛和老根忙完了,一回头,发现他已经坐着死了。苏泉友这样想着,对自己笑了一下,说,这样倒好。

6

他们三个将空板车拖回山上时已经是正午,老毛用他斫来的一斤猪肉熬了猪油,做了一碗红烧肉,然后炒了大白菜,煮了一锅麦面,三个人分着吃。老毛和老根很快把一大碗面吃完了。苏泉友却说自己不饿,只吃了几口。吃完,苏泉友就和老根各回自己屋里去了。

苏泉友在儿子房间坐了坐,又去自己床上躺了一会儿,却一直痛得睡不安稳,就锁了门出来,往山顶上去。

他走得很慢,一路上,脚踩着许多被寒风吹得干透了的野草,发出细碎的脆响,山道上的风一阵一阵往脸上吹,呼出的热气瞬间变成了白雾。

好不容易挪到山顶,苏泉友在那棵大梨树下呆呆地站了好一会儿。枝条上光秃秃的,一片叶子也没有留下。夏天他和小苏来摘梨的时候,还是满树的绿叶。小苏一边摘梨,一边将一个梨直接往嘴里送,连皮也不啃,吃得像个馋嘴的小孩,瘦瘦的脸上满是笑意。他跟苏泉友说,爸,这梨水嫩水嫩的,比街上卖的好吃多了,我多带一点去车队,保证一下子就会被抢完,你不会舍不得吧?听他这么说,苏泉友除了笑,啥也不会说。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儿子也就这么一个老子,不会不知道彼此的脾气。他知道儿子是跟他开玩笑,儿子也知道,只要自己喜欢的,无论拿多少,这个做老爹的绝对不会有二话。

小苏别的水果都不喜欢吃,就喜欢吃梨。这么多年来,苏泉友便在山上各处种了十几棵梨树,反正除了他、老毛和老根,其余人家都陆陆续续搬到山下去了,山上有的是空旷地,每年六月底果子成熟的时节,苏泉友总是和小苏一起摘梨。那些梨清甜水嫩,自己吃不完的,就分些给忠福和老毛、老根他们,也装一部分在筐里挑到街上去卖掉。

梨树不远处放着一只矮墩墩的敞口大缸。很久没有给菜地浇水了,缸里的水满着,缸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这口缸,是小苏为了让他种菜的时候少受些累,特意在镇上的酒厂里买了,借王忠福的牛运到山上来的。小苏还买了透明的水管,把水从山顶上的小水库引下来到缸里。靠近水缸的接头处设有开关,需要水的时候,只要扭一下开关,清凉的山泉会哗啦哗啦地流进水缸里,不多久就满了。有了这口水缸,苏泉友、老毛和老根给山顶上那一大片地浇水的时候,不知道省了多少力气,因为缸里总有水,要么是雨水,要么是山泉。

他蹲下身,开了龙头,却不见水出来,整根水管都被冻住了。他用拳头敲缸面上的薄冰,想把冰敲碎,可是,瞬间传来的冷和痛让他差一点窒息,他停下来,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受着。再难受也比不上小苏的难受,那样冰冷的水底,他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啊,一想到这个,他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山顶上的风呼呼地吹着,吹不走一个老人心底的悲伤……

7

过了两天,就是腊月廿九了,那天上午,王忠福从山下赶了头牛上来。他平日里养的是水牛,这回赶上来的却是一头白鼻儿的小黄牛,牛脖子下还用红绳系了一个铃铛,牛一迈步,铃铛就叮铃叮铃地响。王忠福将牛在苏泉友家门口拴好,抹抹额上的汗,對出门来的苏泉友说,这牛崽子顽皮得很,我赶了半天才赶上来。

小黄牛支棱着耳朵,站在那里,憨憨的,牛眼沉静。苏泉友过去摸了摸,发现它连牛角都还没有长出来。

这小牛才四个来月大,王忠福说。他把小牛背上的蛇皮袋卸下来。苏泉友看见蛇皮袋里隐隐约约映出粽子、香肠、带鱼干等。每年过春节,王忠福总会给他和小苏送这么一袋上来,小苏一直非常喜欢王忠福家的粽子和腊肠。

王忠福把蛇皮袋拎到苏泉友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对苏泉友说,东西我都给你搁在厨房桌子上了,饭要好好吃,身体要紧。

苏泉友点点头。

王忠福看看他,问,你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苏泉友说,前两天上街时跌了一跤,有点痛,不要紧,再过几日就好了。

哪里痛?王忠福问。

肋骨这里。苏泉友想指给王忠福看,却连右胳膊都举不起来。

一看这情形,王忠福说,得赶紧去镇上医院看看。

苏泉友不肯,说,一把老骨头,哪有这么娇贵,用不着。

这怎么行,万一摔断了肋骨,肋骨又戳坏了肺,那还得了,去让医生看看,医生说没事才是真的没事。王忠福说着,不由分说,替苏泉友锁好门,一边赶着牛,一边拉着苏泉友往山下走。

苏泉友说不过他,也没有力气跟他推搡,就忍着痛,随着他往山下去。

绍辉开车,和王忠福一起,把苏泉友送到镇上的中医院。

医院里的人特别多,走廊上挤挤挨挨的,一点儿也不像隔天就是除夕的样子。为了快一点轮到看,绍辉给苏泉友挂了个急诊号。

急诊科医生是一个年轻人,看上去神情淡淡的。他让苏泉友把外套脱掉,问他哪里痛,然后用手指按了按。苏泉友倒吸一口凉气,痛得眼泪都下来了。医生没有再说什么,开了张CT单,让苏泉友去拍片。

等拍了片,拿到结论,已经是下午两点了。三个人重新回到急诊室,医生看了看片子,说,右侧共十二根肋骨,骨折了一半,前面三根,后面三根。

绍辉和王忠福都吓了一跳,没想到有这么严重,赶紧问医生怎么办,要不要住院?

医生看看王忠福說,那么多根肋骨骨折,在家里受得了吗?要打止痛针才行,况且,现在看没有错位,也没有积液,不保证过几天也没事,不是两天前受的伤吗?上次有个病人,从两米高的梯子上摔下来,胸部着地,当时拍片还好好的,只是肋骨断了两根,就回家去静养,吃点止痛药,没想到三天后又回来了,说是腹部也痛肩膀也痛,吃止痛药也不管用了,拍片后发现,脾脏破裂了,多处出血,只好做了脾全切手术,你们现在也一样,不要因小失大,为了省一点小钱,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苏泉友抬起头回医生,我不需要住院,我自己的身体自己负责。

医生看他态度坚决,就说,不住院也可以,但是,你这个痛肯定受不了,我给你开几帖中药,还有止痛片和镇痛膏,回去后,用药的同时,还要注意观察。

苏泉友答应了,王忠福说了两遍让他住院,苏泉友假装没听见。

绍辉抢着付了钱,苏泉友没力气跟他争,只好随他去。绍辉取了药,把一袋子药拎在手上。三个人走到医院门口,一辆蓝色的出租车开过来,驾驶座上一个年轻人探出头问他们要不要坐车。苏泉友望着那个人,说不出话,两行眼泪下来了。儿子平时也是这样在街上接乘客的吧,这样冷的天气,有时候兜来兜去也没有一个要坐车的人,但他绝不会放弃努力,苏泉友是知道小苏的。小苏曾经跟他说过,就算没有远大理想,至少也应该有短期目标,一定要在三十岁之前攒到二十万,最好是三十万,他每天为了这个目标勤奋努力毫不松懈,感觉每天都有奔头。他那种充满了斗志的样子让苏泉友心里面特别舒坦,他时常觉得自己也算是有福气的人。如果儿子还在,今天陪他来看病的肯定就不会是绍辉。绍辉没什么不好,但是,肯定比不上自己的儿子,小苏如果送他来医院,肯定少不了埋怨,怪他不小心,会说他还当自己是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他也会反驳,说儿子比老子更唠叨。可是现在,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

那个开出租车的年轻人看他老泪纵横,吓了一跳,也不知道这个老头怎么回事,是从医院里出来的,这副样子,莫不是生了啥重病?远处有人招呼要坐车,年轻人就把车开过去了。

看着那辆车慢慢开远,在拐角处消失,苏泉友才抹掉脸上的泪,回转身跟着王忠福和绍辉去停车的地方。

8

除夕那天,几个人在老毛家吃年夜饭,桌上八个菜,都是老毛和老根一起做的,他们知道苏泉友肋骨受伤了,就啥也不让他做。老毛特别过意不去,他用王忠福送上来的砂罐帮苏泉友煎中药,苏泉友再三推也推不掉,就由着他了。

一张桌子,苏泉友和老毛各自坐了一边,老根和洪亮坐一边,还有一边空出来,老毛也在这里放上酒杯和碗筷,老毛说,这边是小苏坐,和往年一样。

苏泉友没有想到老毛会这样说,忽然就泪湿了眼眶。他拿起酒杯和在座的几个人一个一个碰杯,祝大家新年一定要健康平安,也和小苏的酒杯碰了一次,大家一时间非常伤怀,默默地把杯里的酒喝完。

老毛说,小苏这么乖顺的孩子,谁会舍得,每年正月初一,只有他愿意陪我们几个老家伙玩牌,而且总是输钱给我们,好让我们从新年的头一天开始就乐和。

老根说,我家箱子里还放着他给我买的棉衬衫,他不知道我的身板,衣服太紧了,袖子口连胳膊都伸不进去,只能天凉一点的时候,像我们洪亮一样将两只袖子系在腰上,人家看到我,就会说,这个老头挺会装酷。

他的话让老毛他们笑起来,大家好像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笑的事情一样,笑了又笑,苏泉友一笑起来,肋骨那里就发痛,却忍不住不笑,最后连眼泪都笑出来了。

洪亮没有笑,他拿过酒瓶,沉默着,挨个给在座的长辈斟酒,也给小苏这边的杯子斟上,视线模糊着,酒洒出来了也不知道。

山下村庄里的炮仗声响成一片。

9

西药、中药一直吃,过了正月十五,王忠福又和绍辉一起,将苏泉友送到中医院,还是挂的急诊,却不是上次那位医生,听说他们来复查,就简单问了问,开了CT单,还是让苏泉友去拍片。

等到下午结果出来,三个人脸上都是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情况没有变坏,没有积液,也没有脾脏破裂,以后只要慢慢等待这六根有伤痕的肋骨愈合就可以了。出医院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道检查结果的缘故,苏泉友觉得自己好了许多,但事实是,根本不会那么快,医生说痊愈需要六到八周,眼下一个月还没有到呢。和上次一样,医生给开了中药,也开了止痛片和镇痛膏药。

忠福因为过两天就要出门去了,家里有许多事情等着他做,就让绍辉送苏泉友回山上去。苏泉友说自己一个人没问题,但是忠福不让,医生说过苏泉友还不能用力,一袋子中药,加上一些别的药,袋子还是有一些沉的。

老毛午饭后过来看了好几趟,总算看到苏泉友和绍辉回来了,赶忙让苏泉友和绍辉去他那里吃饭,绍辉说不用了,另外嘱咐了苏泉友几句,就跟他们摇摇手,下山去了。

望着绍辉在山道上的背影,苏泉友想起自己最后一次送小苏下山的时候,也是这样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走远,当时根本不晓得那是最后一次见面,也没有说道别的话,现在看着绍辉,想起来,觉得小苏的背影实在是太单薄了。

10

过了惊蛰,山上的梨花开起来,雪白的梨花衬着黑沉沉的老屋,看上去倒像是一幅水墨画。许多附近山下的村民和小镇上的居民都赶到山上来看梨花,还有姑娘穿了汉服在梨树下拍照、画画。

头一回见山上来那么多人,老毛两眼放光,他极力动员老根和苏泉友,三个人可以在山上做点小买卖。他自己带头煮了一锅茶叶蛋,老根煮了玉米。泉友没这个心思,老毛就自己去他厨房里找了花生煮了,三个人的东西放在一起卖。茶叶蛋卖一块五一个,玉米棒卖两元一根,花生卖三元一斤。傍晚一算账,除去成本,居然每个人各赚了三百块左右。老毛从自己和老根的钱里各抽出一张五十元,放到苏泉友面前。他笑笑说,我们今天的收成,全靠泉友的梨花,种梨树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和老根只是在大树下乘凉的,所以,我们的收入应该要少算一点。

苏泉友把钱还回去,说,我难道还会跟你们计较这些?

接下来的三个多星期,老根和老毛轮流去街上采购鸡蛋和玉米棒,蘇泉友的花生也被他们彻底卖光,他们只好再采购花生。每天老毛和老根忙着赚钱的时候,苏泉友就拎着袋子在山上各处转悠,那些来山上看梨花的人随手丢弃的用过的餐巾纸、啃光了的玉米棒及花生壳、茶叶蛋壳,都被他用夹子夹进袋子里。他还没有完全恢复,不能用力,只能将袋子装一半。上午一趟、中午一趟、下午一趟,他将装在两个麻袋里的垃圾挑到山下垃圾仓里去,尽可能地保持山上的洁净。这段时间,因为肋骨这里的伤,他胃口不好,晚上也睡得差,脸上明显看得出瘦了下去,差不多成了皮包骨头。

11

农历三月末,苏泉友的伤基本上好了。梨花已经开谢,枝头的小梨结起来有蚕豆大,上山来的人渐渐少下去,山上恢复了原先的寂静。

大雨过后,太阳晒了两三天,这一日,趁着天晴,苏泉友和老毛、老根一起,在收割完韭菜的地里种马铃薯。做着做着,苏泉友忽然一把扔了手里的薯种,身边的老毛和老根被吓了一跳。老毛见他一脸疲倦的样子,说,泉友你累了吧,累了咱们就歇会儿。

苏泉友想了想,对老毛和老根说,有件事,我搁在心里有一段日子了,现在打算要把它做成。

如果不做好这件事,我会每天吃不好睡不好,会死不瞑目。

究竟是啥事?老毛和老根见他神情严肃,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苏泉友望望他们,说,从山脚到山顶,我准备用石板铺一条路。

老根愣了,问他,你是想铺路?

苏泉友点点头,说,铺了路,以后上山下山就可以走得舒坦了,那些来看梨花的,也不用担心满脚的泥,更不用担心会滑跤,那些来弄柴的,也可以走得轻松一点,不用每次都跟西天取经一样艰难。

老毛说,那是不是得花很多钱?

苏泉友想了想,说,钱的事你们不用担心,我不要你们出一分钱,这么多年下来,我卖菜攒下一些,如果不够,还有小苏留下的钱。

老毛说,那怎么行,修了路,我们也要走的,怎么可以不出钱?我担心的是,你如果因为修路把钱用完了,以后做不动了,靠啥养老?万一像前些日子那样受伤了或生病了怎么办?没人照顾,又没钱,不是只能等死吗?

苏泉友说,我想过了,万一我生了什么不好的病,就不治了,反正我这样一个人活着,也没多大意思。

沉默了半晌,老根说,我知道石板并不便宜,一块起码要一百六七十吧。

苏泉友说,山上不是有十几间没有人要的老房子吗,平顶的、双层的,每一间推倒了,都能出来一大堆石板。那么多老房子,石板应该不少,到时候看还缺多少,我再去白岩村石板场买。

老毛说,修路并不是一件轻松活,都是一把年纪的了,扛石板、挖路基,能吃得消吗?

苏泉友说,我可以试试看,如果吃不消,就雇小工。

老毛说,如果要雇小工,就得付小工钱。力气大的小工起码要两个吧,一个小工每天工钱两百,一天就要四百。如果两个小工不够,要雇四个,一天光工钱就要八百。

苏泉友说,我已经决定了,就算把积蓄都花光,这个事我还是要做。

老根说,这个事不是小事,是不是先和忠福商量商量?

苏泉友说,忠福我是要跟他说的,但不是征求他的意见,只是告诉他一声。

12

三个人,慢吞吞地种完马铃薯,已是午后,苏泉友又累又饿,挑着空担子回到屋里,洗了手,又洗了把脸,从锅里蒸盘上拿了一只馒头坐下来吃了,感觉身上力气又回来了一点,就站起来,一个人往对面那座山半山腰的墓地去。

山路还是湿的,几天的日头也没有把那些泥彻底晒干,才走到一半,两只脚便沾满了黄泥,他不得不把鞋脱下来,用野灌木的枝子将鞋底的泥刮下来,然后把鞋底往野草上擦。

到了墓地,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老婆坟前说会儿话,自从儿子忽然离世后,他就不想跟她说话了,他也不清楚这是为什么,好像心里有些怪她似的。难道不该怪她吗?这么多年,每年清明、七月半、除夕,他都会去她坟前烧纸钱给她,有时是和儿子一起,有时是他自己一个人,可是,关键时刻她居然起不了啥作用。想起这些,他心里有些恨恨的。他觉得,儿子那么早就走了,主要是没有妈的缘故,如果有个当妈的操持着,儿子也不用那么累,回到山上的时候,或许还可以多待几天,就把那个祸事躲过去了。他知道这样想是不讲道理,但是,脑子里拐不过弯来。

小苏的新坟上,一只花圈刺着他的眼。花是鲜花,才经过几场风雨,就已经零落枯烂不成样子。他清理了好一会儿,才把坟上新出的野草野藤拔干净,和花圈一起扔到不远处的一条山沟里去。望着墓碑上儿子青春灿烂的笑脸,他心里痛,好像被割木头的锯子慢慢割着。身边的至亲一个一个离开,他觉得好像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样。他对儿子说,现在只剩下我自己了,我迟早会去见你们,现在我一点也不操心我能再活多久,而是怎么才能活下去,这一天天的,真难熬。我今天做了一个决定,在去见你和你妈之前,我要做一件事,我想从山脚到山顶铺一条石板路,但是上午我和老毛、老根他们一说,他们好像都反对我。觉得我太老了,不能把这事承担下来。但我决心已定,就算到时候忠福也反对,我还是要把这件事做成。

路线我前几日用皮尺量过了,还算了一下,应该不是很费钱,当然,要铺的线路尽量避开弯弯绕绕,老虎嘴这边也要避开,不然,那样一大片岩石,非得用上雷管炸药爆破才行,麻烦得很,你说是吧?避开老虎嘴,路就缩短了好大一截。再舍了咱们那块丝瓜地,又可以把路缩短一大截,虽然那是极好的一块地,我心里是觉得有些可惜的,但是,这事没有办法,一切服从铺路需要。这样算起来,铺上八百米左右的石板就够了。石板我先前也去量过,是一米六长、零点九米宽,算起来,大约需要九百来块石板。推倒山上那些没有人住了的老屋,就有一大半石板了,主要还是小工钱,这部分如果花得多,就得动用你的积蓄,所以我来征求一下你的意见,你答应不答应?

苏泉友等了一会儿,然后又说,忠福、老毛和老根他们现在不再对我说劝慰的话了,也不再对我说起你,好像我从来都是一个人,从来不曾有过一个儿子,一个那么好的儿子。

泉友哭起来,他对小苏说,我不想他们忘了你,我的儿子。我想修山路,真的也不是为了旁人,等修好了路,我再在山顶建一座亭,就用你的名字,叫志辉亭,亭子肯定是建双层的,六个角,是我喜欢的样式,我想,就算以后我死了,大家还会知道,原来这里有一座志辉亭……

泉友絮絮叨叨地说着,右前方一片茂密的灌木丛上,忽然传来清脆的鸟叫声,他熟悉那叫声,是强脚树莺——这种鸟儿的叫声非常特别,传到人耳朵里来的时候,总是让人感觉心里空空的。在山上住了那么多年,从来都只是听到叫声,一次也没有看见过它的样子,因为它总是躲在叶子茂密的树丛里。有一次,苏泉友和小苏在树林里又听到它的叫声,那好像是离得最近的一次,他们两个轻手轻脚地在树林里找了半天,却连鸟儿的影子也没有找到。

苏泉友定定地站著,他看见了那只神奇的小鸟,就站在不远处灌木丛中绿芽葱茏的新枝上。原来是长得这样普通的一只鸟啊,他想,就和麻雀差不多呀,这么普通的鸟儿,怎么会有那么特别的叫声,比其他所有的鸟儿更能贴着他的心。

鸟儿歪着小脑袋,一双黑眼珠望着他,又叫唤了几声,“噗”的一声飞没影了。

这当儿,暮色四合,西天铅色的云层里忽而透出缕缕极薄的阳光来,那光亮将小山和小山上婆娑的小树都勾勒得格外动人,好像儿子墓碑上的照片都在熠熠闪光。

怎么平日里那么难见的鸟儿忽然就在眼前了?莫非是儿子借着这只鸟儿跟他传话来了?儿子会说什么呢?他一定会说,这个老子,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临老了,居然要干一件这么大的事。他肯定还会说,爸,你真是有些傻的,有什么问题呢?我的钱就是你的钱啊!

想起小苏轻松随意的样子,苏泉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觉得,心里有一块坚冰在慢慢融化。

作者简介

孙敏瑛,女,中国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清明》《雨花》《青春》《散文》《人民日报海外版》《文学报》等,并被《散文海外版》、《语文教学与研究》(学生版)、《意林》(少年版)、《青年文摘》、《法制博览》、《时文博览》等转载。著有个人散文集《一棵会开花的树》,小说集《暗伤》。有多篇散文入选年度精选集。

责任编辑 青 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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